兴和十一年的洛阳出奇的冷。
才十一月,大雪已经连绵不断。
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出城的路上。不知是否天冷的缘故,城门守军的声音懒懒的:“何人出城,可有文书?”
车内只传来低低的咳嗽,然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揭开车帘。兵士看了令牌一眼,不自觉的立正了几分,然后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韩姑娘的令牌,已经不能用作通牒使用了。”
韩昭看着那曾经连皇城也能自由出入的韩府令牌,又低头看向身上的素色衫袄、百折裥裙。旧时王谢堂前燕,尚且飞入寻常百姓家;她韩府不是百年望族,只有一个韩相,而那曾经位极人臣的尚书令韩昭,如今也不过一介白身,当时相府现在也不过是一介女流的宅院而已。
“我就到城外十里亭处,相送故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大病初愈。“可以吗?”
兵士看看手中令牌,又看看车内一脸淡然中隐含凄楚的女子,似有动容,却又不敢下了决定,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守将。
只听急速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传来,一人纵马至城门前,朗声道:“这是京兆府的出城文书,速速放人!”
来人一身紫袍,上绣对鹤,镶着白玉的腰带上系着金色鱼袋,是三品以上文官的正式朝服。
看见来人,守军们连忙行礼。那人却已下马走到揭开的车帘前,朝车中女子一揖:“愚兄来迟了。”
韩昭侧身避开,嘴角冷冷的上扬,眼里已没有刚才在兵士面前那半分的楚楚可怜。“怕是有人不愿我出这一趟京城,善言兄能为我拿到这一纸文书已经很好了。”
宋渝眸色一黯,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半晌才想好了说辞:“南阳侯也未必是针对子曜......其实让座主和怀远公子离京,才是保他们一世平安之法。”
“一世平安?”韩昭气笑。“皇宫那位已经默许了我和怀远公子的婚事,毕竟我和谢氏父子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才是最让那位放心的方法。如今他借故把人逐出京城,是置我于何地?”
宋渝静静的看着她,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也许他只是不愿子曜嫁给怀远公子。”
韩昭“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他有什么资格不愿?”
在背弃了她最后的一片真心以后。
站得较近的城门守军都只作没有听见。这马车里的韩姑娘在八年前第一届春闱入仕,座主虽是南阳侯和谢太傅二人,她却更像是南阳侯楚桓一人的门生,此后在大理寺不畏世家强权屡破奇案,到了御史台后又一扫门阀政治官官相卫之风,经过外放荆州的历练之后,一跃而成大越一朝第一个寒门出身的尚书令,和座主中书令楚桓同朝为相,是拥护皇权最坚实的左膀右臂。后来这韩相却是一朝恢复女装,请辞相位,当时洛阳城里上至各级官员、下至坊间庶民都猜她大概要嫁给南阳侯相夫教子了——然而,却听到了韩姑娘亲择已经身无实职的谢太傅之子谢遥为夫之事。
这两人口中所谈,既是这三位主角之间的纠葛,南阳侯是天家旁支,这便可算宫闱秘事,他们还是不要看、不要听、不要问好了。
宋渝低声道:“子曜还是快走吧,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仿佛用尽了所有精力一般,韩昭半躺下来,点头不语。宋渝放下车帘,马蹄声由近至远,直到慢慢消失。
有了宋渝送来的出城文书,一直尴尬得不行的兵士忙道:“小的方才多有得罪,韩姑娘快请上路,莫要误了时辰。”
车内只传来夹着咳嗽的哑声:“职责所在,没有什么得罪不得罪。”
话音淡淡,仿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马车行至十里亭时,已有两人一坐一立于亭中。韩昭跳下车来,徐徐上前。
“座主、怀远公子。”
二人齐齐转过身来。坐着的人将近耳顺之年,华发半生,一脸从容却难掩长年身为上位者的肃穆之气。站着的人面如冠玉,柳眉凤眼,风流天成,月白色的广袖长袍衣袂飘飘,风雪下好像轻轻一吹便会就地飞升一般。
站着的人一丝不苟的作了个揖,声如其人也是温润如玉:“韩相有礼。”
老者指了指亭中空凳:“子曜请坐。”又转头对青年道:“你也坐吧,和韩相喝上一杯水酒。”
韩昭淡淡道:“座主,我在两年前就已经不是韩相了。”
谢钧捋须一笑:“你我在朝中多年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子曜如今还肯叫老夫一声座主是出于敬重,怀远唤你韩相也是如此。”
谢遥为三人斟上新鲜的梅花酿,方才坐下,双手交叠膝上,以潇洒不羁名满京城的洛阳第一名士在已经身无品第的女子面前,竟像书院里学生对夫子一般的拘谨。
却听他嘴上还一本正经的说道:“名可名,非常名,水在地上为水,天上为云,降下为雨,可本质不还是水?韩相是男是女,是权臣还是布衣,都是韩相。”
韩昭笑了,不知是这一笑还是喝了酒的关系,冷冷清清的人仿佛有了几分生气。“世人眼中的怀远公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我看公子可是对人世之事通透得很,却仍保有一颗至纯至善的赤子之心。”
这玲珑剔透的纯善青年,却是因她之故被逐出京城,永世不得返家。
青年却道:“遥心中的韩相,亦是心地纯善的赤子。”
谢遥定定的看着她,眸里清明如镜,倒映出她的污浊不堪。
“我已经活成了八年前的自己最讨厌的样子。”韩昭呢喃着,也不知是说给谢遥听的,还是自己。
谢钧低沉的声音传来:“你不必为怀远感到愧疚,他自幼便四出游历,今后也不会有变。”
名士游历四方和不得不以四海为家,哪会一样?明知眼前老人只是安慰自己,韩昭不禁叹了一口气:“那座主呢?今后有何打算?”
“面见故友。”谢钧想也不想便道:“老夫已经晚了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好一个奇怪的数字。她觉得自己已经知道谢钧说的是谁。“座主可是要到青州?”
老人别有深意的一笑:“故友曾言,若我贪恋权势,便永远不要再见。如今老夫净身出户,不知他可满意?”
她本来想说,其实师父对他从来没有怨怼。想了想,还是算了吧,让师父亲自给这位故友一个惊喜好了。
三人默默对饮,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浅浅的黯伤。
一樽梅花酿终于见底。谢遥站起身来,仔细的擦过每一只酒杯,然后把空樽和酒杯都收回行囊之中。
谢钧也扶着儿子的手站了起来:“今日一别,怕是再无相会之日,子曜保重。”
韩昭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底:“祝愿座主和怀远公子平安喜乐,一世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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