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江城还有残留的暑气,下午四五点钟,大街上逐渐有了人,大爷大妈们在高大的悬铃木下遛着弯。
顺着午后橙黄的光晕拐进一条坑坑洼洼的小巷。路上行人都走得很慢,说话轻声细语。
在什么内衣店,速食店的红色塑料招牌中间,能看见一家挂着“功成网咖”招牌的黑网吧。
网吧77号机在一层最角落,平常都空着,这时候一个少年坐在那。
他头上戴着一顶水蓝色鸭舌帽,脖子上挂着白色挂脖耳机,电脑屏幕上蓝白的光倒映在他眼睛里。
少年两只手都放在键盘上,手指跃起又落下,越过网吧里被光照射的浮动灰尘,像是在弹琴,但是速度又非常快,细看能看见手指跃动间牵拉出的光线。
身边的双肩包被他随意扔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手机则摆在桌上,旁边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细细地铺了一层烟灰。
打扮得并不张扬,但是莫名惹人注目,他头发细软,脸长得乖,但表情很冷,还隐隐约约带了一点不屑和嘲讽。
手机振动了两声,是赵邮发来的消息。游时终于停下了手指,捞过手机看了一眼。
【赵邮:时哥,郝飞说两个月后他生日会,场子都找好了,就问你去不去呢。】
游时看了一眼,发了个语音条过去:“两个月?他怎么不把他八十大寿的场子提前定了呢。”
他说话声音很散漫又随性,自带一股嘲讽人的气质。
【赵邮:说的也是。】
【赵邮:差点被你绕进去了,你到底去不去啊?郝飞那边等着回话呢?他抓着我问三天了,我都担心他哪天上门堵我。】
【ys:不去。】
【赵邮:?郝飞话都放出去了,说是你一定会来,要不然他叫不来那么多人。】
“小邮子,”游时笑了,按了语音键慢条斯理有理有据地说,“郝飞生日会,我过去不是抢他风头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打完最后几个字母,按了下回车键。
赵邮想了一下,确实有点棘手。
游时入二高,高一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人,被七八个人堵在学校后门。
那一战之后从此一战成名,都说高一来了个难搞的,叫游时。
又因为游时家里家境不错,不少人都想见见游时,有一部分是过来打架的,还有一部分是来交朋友的。
打架的被游时打回去了,交朋友的也没讨到好。
但是游时这人性格冷,虽说跟谁都能聊,身边也有一群朋友,但是没什么交心的。那么多人也就一个赵邮关系近一点,但那也是因为他和赵邮初中就认识。
赵邮这个时候直接拨了电话过来,不给游时喘息的机会,立刻劈头盖脸地说:“郝飞叫了不少姑娘,你知道的,那些姑娘都是听说你会去才去的。”
游时读的高中叫江宁二高,是江城一本率最低的高中,平常能出来一个重本的都算全校烧了高香,七年前出了个211,那人的照片到现在还在墙上挂着。
这里聚集了不少家里有点小钱的少爷小姐,来上学不为别的,就为跟同龄人打个交道,顺便谈谈恋爱。
游时无疑是他们学校里最草的那根草,长得帅,打架也很帅,就连周一上去做检讨也很帅。
他被各种各样的姑娘堵着送情书,有骄纵大小姐型的,有小巧可爱型的,还有温婉可人型的。
有时候游时都不知道她们究竟看上了自己什么?只看脸吗?
“让郝飞别打着我的名头办事,”游时表情很不爽,语气有几分不耐烦,“我跟他没关系。”
硬要说的话,他跟郝飞压根就不怎么认识,无非就是最后一个考场待在一起的多了,多见了几面。
与此同时,从网吧侧门进来一个人,戴着鸭舌帽,一边走一边打电话。
“江应,你回江城,进二高的事情办好了吗?”电话那头的人问,“学籍什么的用我帮忙吗?”
“不用,都办好了,”江应随口答,“明天就开学了。”
电话那头又说:“你回江城干什么啊?北京不比江城好多了?”
“找人。”江应低声说,似乎在重重叠叠的电脑中间看见了什么,半眯了一下眼睛,继而直接挂了电话。
他看向网吧某个方向,那边,一个少年正不耐烦地打着语音。
“行,”赵邮沉吟了一下,“你在哪呢,我过去跟你说吧。”
“网吧打游戏呢。”游时说。
“我这就过去。”赵邮说着,正要撂了电话,却听见那边游时不是很高兴地啧了一声,他下意识地问“怎么了”。
网吧里进来了不知道一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一个姑娘大叫一声,人群呼啦啦地往后面跑。
游时坐在椅子上没动,姿态依旧很放松,只是眼珠转了一下,远远朝骚乱中央投过去一眼,语调依旧散漫:“小邮子,还是别来了吧。”
“怎么回事?”赵邮紧张地问。
“有人闹事呢。”游时揶揄着说。
游时撂了电话,手机撞上硬质桌面的时候发出了不小的撞击声。
他自己踹了椅子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挽了挽袖子,慵懒散漫地朝骚乱中心走去。
那是个喝醉酒的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最多也就二十出头,手里正挥舞着一把小刀,饶是这网吧里一身邪火没处撒的青少年不少,但是因为他手里的刀,没人敢上前。
“上网!”男人含糊不清地说叫嚣着。
“上网啊……本网吧——”游时从人群角落里窜出来,蹬了一下老板的柜台,飞身过去压在他腰上,一只手拽着他手腕,利落地往上一掰,骨骼一声脆响之后,男人手立刻卸了力,小刀掉了下来。
男人这个时候酒醒了大半,惊恐地看着眼前人。
那不过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最多只有十七岁,刚才动作那么大,他头上的帽子和脖子上的耳机竟然都没掉。
那一瞬间他眼睛里的阴沉狠厉完全不符合他的年纪。
接着游时眯起眼睛灿烂一笑,说完了他下半句话:“拒不接待醉酒者。”
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小毛孩子揍了,男人立刻觉得挂不住面子,另一只没被控制住的手又要去抢地上的刀。
这时侧边突然出现另一个人影,那人速度极快,游时眉毛挑了一下。
还有同伙?
他几乎想也没想,立刻松开地上的男人,挥拳朝那人打了过去。
那人朝后躲了一下,但还是被游时的拳头蹭到了面皮。
游时感觉自己的指甲划了他一下。
“敌我不分啊?”那人笑了下,明明是冷质的声音,一声轻笑听起来却有点润,“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游时下意识抬起眼睛打量那人。
腿很长。
这是游时第一个想法。
肩很宽。
这是游时第二个想法。
至于腰细不细,游时看不太出来。
其实眼前人只穿着宽松t恤,下面一条做旧的牛仔裤。明明是最普通的打扮,但让人看得离不开眼睛。
他还戴了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游时只能看见他下半张脸。
“我打架老板给我钱,”游时抱着胳膊,半眯着眼睛打量他,“你冲上来图什么呢?”
游时看见那人冲他晃了晃手里的刀,刀片反射太阳光的时候在他下巴上留下一道亮痕,刚才被自己抓伤的嘴角就更加明显。
“冲上来救你啊,”那人笑了一下,“但你不领情呢,还给我划了一道。”
游时:“……”
自己理亏,无话可说。
持刀的男人已经被英雄的人民群众给押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在这站着对峙。
那人手指抹了下自己的嘴角,没出血,就是破了一层油皮,抹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笑着啧了一声:“你打人还挺疼。”
说实话这事是游时不对,他可以道歉,但是这人说话怎么听怎么欠揍。
游时瞪着他,看着他一直揉着自己唇角,半晌后嗤笑了一声,也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这么娇气,我就在这,要不给你咬回来啊?”
狗才咬人。
游时心说。
说完,他抬起眼睛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垂下眼睛看了他好一会,神情依旧隐在鸭舌帽的阴影里,看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游时左边眼睛下眼睑上长了一颗红色的小痣,去医院看过,说是没什么事。
但是他自己很不喜欢这颗痣,他嫌弃这颗痣太女气,掀起眼睛看人一眼,就能看得人惊心动魄。
那人走近了一点,距离靠近,游时才发现这人比自己要高,心里更不爽了。
他顶着一张死人脸放冷气,一根细长手指突然挑走了他头上的鸭舌帽,游时细软的发丝扬起又落下,凌乱中又有一点乖巧的茫然。
等他回过神时,那人已经走到了网吧门口,手里还转着他的帽子。
那人笑着说:“咬你那一口给我留着,什么时候我咬了,帽子再还你。”
游时:“……”
妈的神经病!
等赵邮赶到,正巧就看见有人挑走了这位大少爷的帽子,他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我操?”
谁敢在这位爷上动土?
游时其实是个格外注重形象的人,有人动他一根头发丝他都跟人急,更别说直接上手了。而且这位爷不知道什么毛病,格外不喜欢被别人碰。
碰他肩膀他能直接过肩摔,碰他头他能掰断那人手指头。
要是碰他脸……
赵邮没碰过,赵邮也不敢想。
赵邮正想抓着他问问怎么回事,只看见游时冒着冷气径直掠过人群走回77号机,利落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信步走向网吧大门,连头也没回,只摆了摆手说:“走了啊,哥。”
坐在柜台里面的老板正吸溜着泡面,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下次再来。”
赵邮跟着他到了77号机旁边,发现这人电脑没关。
电脑屏幕上是题目,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代码,一行又一行。
他的水平只能看懂个helloworld,但不妨碍他觉得这一行行的代码牛逼。
游时来网吧写代码?!
这跟在网吧看新闻联播,在迪厅背岳阳楼记有什么区别?!
赵邮觉得游时疯了,继而又突然意识到什么。
游时会学编程,就是因为他那个邻居哥哥,名字叫江应。
但是自从江应离开江城之后,游时对这个人的态度就180度大转弯,赵邮从来不敢主动提,偶尔提起来的时候,游时也总是一句“别提他”。
赵邮觉得就算现在把江应戳游时跟前,游时都能把他当空气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正这样想着,刚才拿了游时鸭舌帽的那人又在网吧门口闪了一下,之后彻底没了踪影。
江应走在路上,打开手机看别人给他发的消息。
【真就单纯找人?】
江应捏着手里的帽子,盯着手机上那句话。
倘若自己并不单纯呢?
江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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