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从徐闻朝的口中听闻宜华公主,徐执盈只以为是个寻常孤女,及笄年岁才被寻回宫中,想来是无措茫然多一些。
谁知今日一见,却明白郁微身上多了些她没料想到的气魄和胆识。
毕竟一向跋扈的嘉宁公主,遇着郁濯也只敢小打小闹地吵嚷几句,断然不敢真伤了他的筋骨。
徐执盈跟着郁微回了堂中坐定,道:“殿下为何对臣女吐露真言?陈贵妃可是臣女的姨母。”
专注剪着烛心,微黄的光映亮了郁微的侧颊,能瞧清楚她的眼尾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虽淡却极是明艳漂亮。
放下小剪,郁微对上徐执盈的视线:“这皇城中的贵人,谁与谁没点盘根错节的关系?你要这么算,方才那位还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弟弟呢。人做事之前,定会先想有无必要,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我如是,你亦然。”
若徐执盈真的是为陈贵妃做事之人,就不会屡屡出现在郁微面前,更不会造访公主府。
这几日郁微胃口不好,做什么都兴致恹恹,所以府中备下的都只是简单的清粥小菜,见着来客才添了几样花哨的。
徐执盈动筷:“那就谢过殿下的款待了。”
若说初见那日郁微尚认定徐执盈是趋炎附势之人,今日这一番试探之言便笃定,徐执盈所求与她相同。
徐执盈说:“何宣本就有功名在身,后来为着恩师才离京。如今他投了永王府下,受提携留在了兵部做事。殿下,我只想知道,他在曲平时,究竟都做了什么。”
酽茶缓慢地回甘,郁微咽下后看她:“那我得知道,你干涉这些事,是为着过去的情怨,还是为着你自己?”
若是困于那些情怨之中,郁微便不愿与她多谈,道不同自然不相为谋。
徐执盈笑了:“不瞒殿下说,父亲现今一心为姨母和太子做事,是为着贵妃能带来的权势富贵。可是我娘只不过是汝安陈氏偏支的六女,与贵妃没见过几面。我唤贵妃一声姨母,是规矩使然。真遇上了麻烦,她不一定会保全我们。人,得会保全自己。”
这些话说起来如同自揭伤疤,徐执盈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何宣回京之后在兵部任职,公然与我父亲作对。如今永王听信他之言,亦是冷落了徐府。都已被人搁于砧板上了,他之意图,我总得清楚。”
至于昔日情分……
徐执盈如今是顾不上去回想的。
郁微颔首,低头添茶:“权斗事小,谁没点私心?我说句不恰当的……他若行事危及朝廷,执盈,你会怎么做?”
沉默了良久。
似乎是一时不能品出郁微的话中意,徐执盈也无法设想,昔日布衣温润的寒门书生,是如何能去危及朝廷。
可是她只是短暂地垂眸之后仰面:“那他死不足惜,我会杀了他……若我能做到。”
紫安殿中抽泣声不止。
陈贵妃心疼儿子身上的伤势,一面掩面落泪,一面斥责:“你也是,早就知道那个捡回来的宜华不是什么好人,你偏去她府上凑什么?”
伤药挨着肌肤带来了灼痛感,郁濯几乎是弹直了腰,低声哭泣着:“她就是存心报复的,报她这几年被罚去连州的仇。”
贴身女侍递来裹好了伤药的热帕子,这才让郁濯稍微舒适一些,不再乱动。
陈贵妃恨声道:“她当年害你坠河高烧多日,回来后竟还不安分守己,是半点没将你这太子放在眼中。”
郁濯声音微弱:“我要告知父皇。”
“不许去!”陈贵妃阻拦。
郁濯不明白:“为何?”
陈贵妃道:“战事未歇,你父皇都好些日子没能得空休息了。这些小事也要惊动他么?你是要他知晓你多废物,被一个公主打得路都走不了?”
“战事重要,儿子就不重要么?”
郁濯猛地起了身。
陈贵妃恨铁不成钢道:“孽子!你出门切莫胡言乱语!这话让人听了去,你这太子就真的做到尽头了!你就不能如郁连那般懂事么?”
“郁连算什么,他母妃就是卑微的侍婢。”
陈贵妃拧着郁濯的耳朵:“可是中宫尚有皇后!母妃每日都在担惊受怕,担心皇后抚养了郁连,以你这混账模样,东宫就得换人了!”
这些道理,自郁濯启蒙之后,陈贵妃便日日耳提面命。只是郁濯一句都听不进去。
想来是皇帝至不惑之年才得了一子,疼爱有加,做了错事也鲜少惩处,这才养得他一副骄矜傲慢的性子。
瞧着郁濯油盐不进的模样,陈贵妃亦不愿再多费口舌。
汝安陈氏在太/祖开国时曾立了功劳,备受重用,能与闵州齐家并肩。出身勋贵的陈贵妃在出生时被卜算为凤命,只可惜当时的太子有少年时便相互扶持的发妻,也就是当今皇后,她即便出身显赫也只能坐到贵妃的位子。
直到得了这么个孩子,她才觉得那个瞎眼的道士或许并非胡吣。
所有的希冀和心血都浇灌在郁濯身上之后,陈贵妃才猛然发觉,这个孩子竟是如此的顽劣。
“别哭了。”
陈贵妃将郁濯拽到跟前问话:“太傅这几日的授课,你都记着了么?”
一提到太傅,郁濯面色一变,将身旁的侍女都屏退之后,开了口:“母妃,我往公主府中去,就是为着太傅。那日东宫待腻了,我偷溜出去玩,结果半途中被太傅发觉逮回了他的府上。母妃,你知道太傅的书房中藏着什么吗?”
“什么……”
“都是郁微的画像!”
那日郁濯擅自推开了那扇门,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江砚行素来是公子王孙中的佼佼者,六艺书画无一不精。悬着晾干的每一幅都是郁微,勾勒描绘是那般细心。或许说那不是郁微,是年少时还穿着素衣布裙的阿微。
郁濯没见过那时的阿微,可是他在那一瞬猜测,或许当年郁微流落坊间时便是这副模样。
没有金银玉饰,没有绫罗绸缎,只是静坐在竹林之下读书的恬静模样。风一起便吹皱了她的裙褶,碎发在鬓前晃着。
陈贵妃愣住:“你,你确定没瞧错?”
“千真万确!”
说到底江砚行也是在京中长大的,对于他的品行,郁濯自然是信得过的。所以他才想着往公主府中去问个清楚,谁知道才进门就挨了一顿打,什么都未来得及问便被轰出来了。
他再也不愿见到郁微了。
陈贵妃将袖间的布料攥得极紧,沉思着。
公主是江砚行寻到后送回京城的,陈贵妃自然知晓他们之间有些关系,却从未想过是这种关系。
江砚行那样的人,喜怒不形于色,皇帝多次赐婚都被他以无心婚娶给推拒了。原来不是无心婚娶,竟是心悦着的当朝的宜华公主么?
即便皇帝曾将郁微罚去连州,陈贵妃也知晓,这是皇帝在偏护郁微。毕竟离开京城之后山高水远,再无诸般算计,这个半途捡回来的公主才能安然无恙地长大。
如今朝中对于郁微的弹劾从未止息,皇帝却从不理会,执意将公主接了回来。
这样的偏袒,谁都能瞧出来。
皇帝那般警惕江氏,不惜将江家仅剩的儿子召入京中来做太傅,为的就是待江奉理百年之后顺理成章收回兵权。如此,更不会将最偏爱的公主的驸马定为江氏之人。
若是给公主赐婚,绝非一句你情我愿就可以。这其中牵扯的关系,早就注定江砚行的心思会是一场空。
如此,也要画这么多画像么?
片刻后,陈贵妃告诫郁濯:“此事万不能说出去,也不许去追问太傅和公主,知道了么?”
郁濯虽不懂,但见着陈贵妃的神情如此严肃,便也能明白此事确实不便外传。他点了点头:“儿臣知道了。”
过了一冬,连州水患终于有所平息,六年前开凿而成被水患所扰的运河终可通行。军费补上之后,姚辛知与贺既白领兵胜了两场战事,海寇之忧勉强得缓。
朝中人言,这是陛下的罪己诏使得上苍动容。
一直愁眉不展的皇帝喜悦起来,特意令司礼监拟旨嘉奖封赏姚辛知贺既白,这些日子来对崔纭的疑心也消了一些。
大辰祖训,冬春乃万物休养生长之际,不可狩猎,因此为了庆祝百姓康泰,皇帝亲赴空山为民祈福。
因着姚辛知立了战功,她又曾是郁微的亲信,因此这段时日皇帝待郁微更好了些,借着郁微曾在连州几年,便将各种江南珍贡都匀一份送往公主府去。皇帝又时常在闲暇时召郁微入宫弈棋,闲话一直到日暮方散,甚至为此冷落了太子。
即便有人不情愿,亦不能说什么。
毕竟比起一个不学无术不求上进的儿子,一个有用的女儿更合他的心意。
还未过亥时,公主府中已经没了人声,只剩石灯中微黄的火苗映着漆黑的庭院。
郁微才沐浴过后,只着了一件薄而轻的水烟纱寝衣,在窗子边上就着月光翻看擦着剑。剑刃在夜色中烁着凛然寒芒。
拂雪拐过拱门,匆匆地向郁微行礼。
“殿下……江大人拜访。”
收剑入鞘,郁微从木施上摘了件薄披风拢于肩上,低头去点烛的功夫,江砚行已经由拂雪引着往她寝居之处来了。
月色与烛火相接,郁微转身看他,却发觉今日江砚行发丝微乱,身着一袭极易隐于黑夜中的夜行衣,扮得极为低调,想是独自前来的。
江砚行问:“昨日听闻,陛下过段时日下江南,意欲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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