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一恒跟金科谈话的时候,叶关辰已经驱车离开帝都,向怀柔而去。
半夜三更的,马路上终于没有拥堵的汽车长龙,两个小时之后,他在怀柔的马路上抛锚了。
叶关辰看着油表的指针已经降到底,一阵无语。随他再怎么仔细,也没想到董涵给准备了车,居然不准备汽油。这大半夜的在怀柔抛了锚,左看右看附近都没有加油站,让他怎么办?
不过随即他就明白了点什么,下车去把后备箱一掀开,果然一只黄色符鸟就贴在后盖上,董涵的声音传出来:”时间还早,叶先生走几步吧。上次我们在山上见过面,这次就还在老地方吧。”
这个老地方指的是当时起了山火的地方,从这里开始步行,五六个小时之后大概可以到达。叶关辰苦笑一下,把车扔在路边,开始用双脚丈量起怀柔的马路来。
这个时候,管一恒离怀柔还有半个小时左右的车程。金科一直在注意着追踪器的信号,马上提醒他:”叶先生的速度慢下来了。我估计了一下,像是步行的速度。”
管一恒冷笑了一下:”就知道他还有别的花样。”追踪一个人总比追踪一辆车要更难一些,”再帮我确认一下,信号移动方向是不是向着今年怀柔发生山火的地点去的。”
这个问题其实在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果然几秒钟后,金科传来了肯定的答复:”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是的。”
地点确定,管一恒反而不急了。叶关辰靠走的,得天亮才能到地头,而且少不得累个够呛。董涵这个混蛋,仗着人质在手,这是可着劲的折腾叶关辰呢。
”那你帮我盯一下,如果前进速度有变化,马上提醒我。如果没有的话,就把信号发到我手机上就行,不必再通话了。”
”好。”金科仍旧秉承着不多问不多想的原则,痛快地答应,不再说话了。
管一恒也把车停到了路边。他不知道董涵能够在什么距离就发现灵力波动,但至少不封锁灵窍,他不敢进怀柔地界。好在叶关辰步行赴约,倒留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准备。
封灵窍的方法是有的,但基本上,这是一种惩罚的手法,专门用来对付违反规定的天师。稍稍温和一点的,是用符封印;如果有为害社会的,就直接用枣核钉在脊椎部位下七枚,干脆封住灵脉。
但无论哪种方法,它都是通过外力施加的,自己要怎么封,这还真没什么人试过。
要知道符这种东西,不是说像窗花似的,画好了剪出来往窗户上一粘就顶用。符纸在使用的时候,必须输入灵力才能启动,哪怕再高级的符纸,效果堪比□□,你不启动也不会炸。
这下问题就来了。要封灵窍,你要对符纸输入灵力。然而如果输入灵力,你这灵窍就不可能全部封上,否则你从哪里对符纸输入灵力呢?这就跟自己没法把自己憋死一个道理。
所以,只有孔晋礼说的那个方法,才能用来自封灵力。那就是让灵力全部在内部流转,不许它向外伸展一丝一毫。然而灵力是随着意识而动的,这就不单是要求你不看不听不知,更要求你不”想”看,不”想”听,不”想”知。
是的,就是想都不行,必须要像金科一样,把”想”的念头都完全抑制下去,一丝一毫的好奇之心都不能有。
然而对管一恒来说,这远远不是好奇心那么简单。这次是要对上董涵,封住了灵窍,就等于蒙住了眼睛,堵住了耳朵,即使危险已经在你身后,你也完全不知。就是过马路,这种情况都很危险,更何况汽车与三足乌相比,简直就是小弹弓对迫击炮了。除非,除非叶关辰能够吸引住董涵和三足乌全部的注意力,让他们无暇去观看周边还有没有别人。
所以这就是金科所说的信任吗?管一恒仰靠在座椅背上,长长吐了口气。叶关辰出门的时候,他把追踪器亲手给他安在了身上,那时候叶关辰什么也没说,只是摸摸他的脸,对他笑了一下。
那么叶关辰在那时候就已经猜到他一定会跟过来了吧?但是能猜到他会用这种方式躲避董涵的警戒吗?还是说,不管叶关辰能不能猜到他所用的方式,都会替他吸引住董涵和三足乌的注意?
无数的念头在脑海里一一闪过,然后逐一被排除掉。混乱的思绪被渐渐理顺,仿佛清澈的水流冲走了阻碍和杂质,变得一清到底,流畅自如。
肉眼不可见的灵力从四散渐渐变为圆转流动,每在体内流走一周,就将外溢的灵力收回来一些。如果现在有人能内视,大约可以看见管一恒体内如同一个漩涡,一圈圈地旋转,慢慢将所有的灵力都吸收进漩涡里。又好像一个毛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摩挲着,将竖起来的丝毛都抹得贴服下去,变成一个光滑的圆球……
天色将明的时候,叶关辰已经走到了那片被火焚烧过的次生林边。
上次的山火着实不小,整片山坡都跟被人剃了秃头似的,虽然秋天补种上了树苗,可一棵棵细溜溜的跟豆芽菜一样,稀稀拉拉,也只是把秃子变成了癞痢头,美观不到哪里去。
叶关辰在树林边上停下了脚步。他虽然自小就跟着父亲训练,身手比起普通人来高明许多,然而多年养妖,阳气却虚。这一口气走了五个小时,已经累得不轻了。
天光已经亮起来,眼前的树林看得清清楚楚,目光所及之处,并不见董涵的踪影,显然是怕他还没累垮,非要让他再走一段不可了。
明知道董涵是打着这个主意,叶关辰也只能喘了几口气,抬脚往树林里走去。
不过他才跨进林中,就听见头顶上悉悉索索的,一抬头,第三只符鸟正在他头上扑腾翅膀,见他抬眼看来,转身就往树林里飞去。
上次的山火烧出了好大一片焦土,足足又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前方的树林才茂密起来,显然已经走到了火场的边缘。
符鸟在这里停了下来,董涵带笑的声音也从树林里传了出来:”叶先生来得很快啊。”
戏终于要开场了。叶关辰眼睛微微一眯,缓步往树林里走,一面不紧不慢地回答:”让董理事久等了。”
这一片树林少说也是已经生长了十年以上的,其茂密程度跟前头那些年头短的次生林不可同日而语,走在里头,光线都显得黯淡了些。再加上天光还不够明亮,叶关辰一时还真没发现董涵在哪里,还是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沉闷的唔唔嗯嗯的声音,才发现是陆云。
陆云脸上的伤已经全转成了青紫色,还有几处高高肿起,简直面目全非。他捆在树上,嘴上封着胶带,只能从鼻子里发出点声音,拼命地想用眼睛示意叶关辰不要过去。
”阿云。”叶关辰嗓子里哽了一下,勉强维持着平静,喊了一声,”你还好吗?”
陆云用力地摇着头,虽然不能说话,但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叶关辰深吸口气,也用眼睛示意他不要激动,转头对着旁边的一棵大树开口:”董理事,既然叫我来,怎么又不见面了?”
”哈哈--”董涵的身影果然从树后冒了出来,”叶先生还是这么耳聪目明啊。”
他穿着一身黑衣服,在黎明时分的树林里跟个鬼影似的晃荡。脸上的墨镜也不见了,直白地露着一块雪白的纱布,跟身上的黑衣相互映衬,莫名地就让人想到殡仪馆里的颜色。
虽然他离陆云还有几步距离,然而陆云被捆着的那棵树上,正用根红绳挂着一块残缺的镜片,镜面里隐隐映出一只鸟的影子。
叶关辰看着那块火齐镜的残片:”我过来了,董先生是不是也该放人了?”
”别急别急。”董涵嘿嘿一笑,”我要的东西呢?”
叶关辰把双手张开。左手心里握着两张符纸,一张上头印着红色的火蛟,一张上头印着深青色的毕方;右手里拿的则是一尊只有手指长的翡翠小像。
”且慢。”董涵把手一抬,”叶先生先别过来。你本事太大,手里的底牌又多,我可真是不大放心呢。”
叶关辰把双手衣袖都往上提了提,示意自己并没有戴烛龙鳞手链。董涵却仍旧摇头:”一块龙鳞,往哪里不能掖呢。我看,叶先生还是把衣服脱一脱吧,否则这口袋里啊,衣衬里啊,我总不能一一的去搜吧?”
叶关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董先生,现在是十二月。”董涵自己毛衣大衣的一层又一层,让他脱衣服……
董涵嘿嘿笑了两声:”有火蛟和毕方在,叶先生要取个暖还不容易吗?脱吧脱吧,不然的话,我倒是能等,这位陆先生么--”
陆云身上穿的也不多,只有一件毛衣而已,在冷风里大概已经被捆了很久,嘴唇都冻得青紫。叶关辰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抬手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
陆云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瞪着董涵的眼睛里几乎能飞出刀子来。可惜董涵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盯着叶关辰。
叶关辰脱得身上只剩一件衬衣和一条秋裤,这才停下手来,把衬衣扣子也解开,两手提着衣襟抖了抖,示意里面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再藏东西:”这样可以了吗?”
董涵还是摇头:”对不住啦,裤子和鞋袜都要脱下来。”
叶关辰摇头一笑,果然干脆地坐到地上,开始脱鞋袜。他脱衣服的时候,一直把两张符咒和玉精握在手里,丝毫也不影响动作。封印着火蛟的符纸微微泛起红光,让他身周的空气都变得温暖起来。
董涵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说:”你驱妖的手段实在比我更精妙。果然是你们那一支当初得了养妖术的精髓,难怪会被赐关姓了。”关者,豢也,正是因为豢龙术精妙,才会得此赐姓。
叶关辰一面解着鞋带,一面头也不抬地道:”其实精不精妙的,如今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了。”
”怎么没有用处!”也不知这话刺到了董涵哪根神经,他立刻就跳了,”养妖术比起那些符箓法器不知高明多少,如何叫没有什么大用处!”
他连叶关辰脱不脱衣服也不管了,当即就滔滔不绝起来:”符箓乃是模仿天地之道,又经简化,录入符纸之中,以灵力催动。听起来玄之又玄,用起来似乎也方便,其实分明是无能直接调动天地元气,必要将其转化方可使用。譬如植物利用阳光,人又食植物,中间隔了一层,就不知浪费了多少。若是人也能直接利用阳光,岂不更直指本质,方便快捷。”
这论调听起来颇为惊世骇俗,然而也自有一番道理。只是天地之道至大,人只能总结其中一部分规律并加以利用,已经是人之智了。若说直接将天地之道归为己,那恐怕真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董涵可不管叶关辰对他投以什么眼神,只管发表自己的高论:”法器比之符箓略胜一筹,至少是将灵力直接蕴含其中加以使用,更贴近本原。可是承载灵力之物又太过稀罕,且炼器之法同样有所损耗,论起浪费来实在是一样的。”
他说得兴起,简直有些手舞足蹈了:”唯有养妖之术,乃是驱妖为用。妖者,便是天地间戾气、元气、灵气所化,更近于大道。且不必经过炼化,便毫无损失。”他有些厌恶地看了看那微微发着红光的火蛟,”这只东西,若不是当时为掩人耳目,抽了骨出来,只能豢灵,又怎会如此之弱。简直暴殄天物!”
叶关辰一边慢吞吞地脱着鞋袜,一边听着他的高论,这时候才问了一句:”那又怎么样呢?”
董涵被他问得愣了一下:”什,什么?”
”我是说,养妖之术即使比符箓和法器更高明,那又怎么样呢?”
”什么叫那又怎么样?”董涵的脸都有点扭曲,”既然养妖术更高明,当然要推行开来。养妖一族一直背负着恶名,被天师界所不齿,说白了还是因为强大的妖兽太少,都被禹封进了九鼎之中。如果能找出九鼎,养妖一族便能恢复昔日荣光--不,还能更进一步,居于天师首位!到时候,什么张家钟家东方家,全都不值一提。”
他说着话,忽然仿佛听到什么动静似的,头下意识地要往一边转。但叶关辰就在这个时候波澜不惊地问了一句:”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董涵顿时激动起来,顾不得别的,直直盯着他,”你也是养妖族,实力远在如今这些所谓的高级天师之上。你我联手,天师协会根本无人能与我们抗衡。我倒是不明白了,你为什么总要跟我作对?从前也就罢了,现在你明明已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还要如此?”
叶关辰脱下鞋袜,拍拍手站了起来:”其实我也不明白,你这样千方百计要养得三足乌复原,又是为什么?即使它真的复原如初,你又想怎么样呢?难道靠着它去一统天下不成?现在这个年代,你难道还想称王称帝吗?”
董涵刚才那黄河水一般滔滔不绝的话语仿佛突然被堵住了,张了张嘴,居然说不出话来。
叶关辰气定神闲地站着。他现在身上只剩一条白色内裤,还光着脚,但看他的神态,却没有半点的不自然:”其实你早该知道了。为什么董氏一支养三足乌养了数千年,却一直没有让其恢复圆满?不是前面没有出现过惊才绝艳的子弟,也不是没有人想到过用火系妖兽饲喂的方法,而是他们都发现了,养妖已经没有前途。”
”你胡说!”董涵神色猛然狰狞起来,从刚才的兴奋模式一下子就转入了暴躁模式,”有了三足乌,天师行中还有谁能与我相比?”
”然后呢?”叶关辰再次反问,”以人养妖,这是违背天师行基本规定的。纵然你胜过了所有的天师,又有什么用?就如你现在这样,我们数人联手都没能在大盈江拿下你,可你还不是如同丧家之犬,要见我都得先绑架了阿云?”
董涵嘴角抽搐,眼角肌肉更跟抽筋似的跳个不停:”那是因为你们先下手偷走了毕方!只要我的三足乌吃了毕方,就能恢复圆满。到时候谁是丧家之犬,还不一定呢!”
他恶狠狠地瞪着叶关辰,伸出手来:”把火蛟、玉精和毕方给我!我会让你看看,毫发无损的三足乌是何等威力。我知道你有九鼎的线索,如果一只三足乌还不够,那么九只呢?”
叶关辰才沉默了一下,他就一握拳,火齐镜里顿时传出一声沙哑的嘎叫,一道火焰像翅膀似的从镜面里探出来,啪地抽在陆云身上。只听陆云一声闷哼,毛衣的整条左边袖子顿时化为飞灰,露出来的手臂上被烫起了一层水泡。
”你住手!”叶关辰的脸色顿时变了。
烧伤的疼痛最甚,陆云死死的咬着牙,两边面颊都绷起一块肌肉,头用力顶在树干上。
董涵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阴森森地笑了一下:”现在,把东西给我,否则再来一次恐怕就要抽到陆先生脸上了。挺好看的一张脸,要是烫成癞□□也怪可惜的。”
叶关辰紧闭着嘴唇,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董涵制止:”东西扔过来就可以了,说实在的你身手不错,我也不得不防啊。”
叶关辰胸膛起伏,几秒钟后才冷冷地说:”那你接着。”他一扬手,将两张符纸和一个翡翠小像一起向董涵抛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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