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交手都是蜻蜓点水点到而止,并没有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但这两番交手,双方基本上对对方的底细已经清楚,宋青书知道,这个时间的少年独孤,正是初出茅庐学艺有成的时候,从他的名号中便能看得出来,圣者,无畏、无惧、无敌。此时的独孤,心中也有百万军,也敢旌旗十万斩阎罗,可以说是人的一生中,最蓬勃最向上最恣意的时候,所以他的剑,也是最直接、最朴素、最致命的时候。
而少年独孤对宋青书的看法也恰恰相似,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幼小的少年,体内真气相当霸刀,耐力持久力恢复力都比自己强,自己心神丧乱的时候与之交手,可以说是败了,败的很彻底,而当自己清醒的时候,却也只堪堪与之打成平手,也证明了眼前这个少年的功力的确可与自己匹敌,他唯一不如自己的地方,便是对剑的理解和基本功的薄弱。
是的,剑圣独孤有资格说任何人的基础薄弱,因为无论是谁,面对一个只练十三式,而且不是一遍十遍百遍。而是千遍万遍百万遍地练,面对这种人,谁都不敢说自己基础牢固。
“你的基础太弱了。”少年独孤张口就说。
宋青书皱了皱眉,五年来他除了白昼黄昏采气之外,也将武当基础剑法练的可以说是熟能生巧,他自负自己基础不弱,但此刻面前这个少年独孤口中说出自己基础薄弱,竟让他无法反驳。
从刚才的交手中他能看出,这少年独孤的基本功,扎实到离谱。
少年独孤一挥剑,说到:“看清楚了,这是我自创的!”
“【刺剑势】!”随着他话音刚落,少年独孤便使了一个剑法中最基本的架势——刺剑,这一招宋青书也日日练习,但此刻看到少年独孤使出这一招,竟浑身汗毛直竖再也挪不开眼睛,并非是这一招有多大的威力,而是这一招太过于标准,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是标准中的标准,让宋青书找不到任何一丝的瑕疵。
少年独孤并未运转真气,反而像是只为了给宋青书演示一遍自己的剑法,所以他这一式使将出来,并未有什么石破天惊的动静,但却让宋青书看的目眩神迷。
“第二招来了,【劈剑式】!”
依旧是最基础的剑招,依旧是毫无瑕疵的标准,但却并非是死硬的标准,在宋青书眼中,这一剑使出来,却像是有了万千生机,随时都可能转换成任何一种剑势,人随心动,心随意走。
想到此处,宋青书心中一动,猛然想起一句话:“无剑胜有剑!”
这一刻,他眼中突然涌出泪水,这是五年来宋青书第一次哭泣,并非是有多伤心,而是突然看到另外一种境界的激动,那是一种对“道”的执着,正如俞莲舟第一次看到张三丰使出阴阳鱼时一样。
“【破剑势】!”
“【落剑势】!”
“【化剑势】!”
“【抹剑势】!”
“【撩剑势】!”
“【离剑势】!”
“【荡剑势】!”
“【截剑势】!”
“【挫剑势】!”
“【弃剑势】!”
“【万剑势】!”
十三种剑势演示完毕,少年独孤看向宋青书,朗声说道:“如何?看懂了吗?”
宋青书摇摇头:“看不懂。”
“哈哈哈。看不懂才正常,你还小,有的是时间看懂它。”
“我怕我会忘了。”
“无须担心,你只有懂了,才会忘了。”
少年独孤像是耗尽了浑身的力气,此刻显得有些疲惫,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拄着剑,看着远处的无尽剑海。
宋青书也看向同样的方向,那里除了剑,就只有昏黄的天空了。
“这十三式是你自创的?”他问。
少年独孤回答说:“不错,我准备叫他【独孤十三剑】。”
宋青书说:“真难听。”
少年独孤说:“你是嫉妒我,年纪轻轻长得又帅,又是剑圣,又自创剑法,普通人能有我一样本事就已经很厉害了,你也不用自卑哈。”
宋青书懒得反驳,反而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再练刀了?”
少年独孤脸上的神色突然变了,他半晌没有说话,宋青书也不追问,直到过了一会,他才缓缓开口:“你看到那边的天空了吗?那昏黄的颜色,像极了那天傍晚。”
“那天晚上,我偷偷练刀的事情被师父发现,我跪在他面前恳求他的原谅,师父抚摸着我的头顶说我是痴儿,然后拿过我的刀,说要把这把刀收回去。收刀的意思我懂,师父是要赶我走。”
“我自小在霸刀门长大,那里就是我的家,离开了霸刀门,我会死的。”
“我求师父不要赶我走,师父没有说话,反而用我的刀,使了一套【丧乱刀法】。那套刀法是师父在师娘死后自创的,师父常常在没人的时候自己独舞,那套刀法看了让人难受。”
“师父这时要同我恩断义绝了,可我不甘心,我认为师父是嫉妒我的天赋,怕我比他强,怕我有一天超过他,我也不服气,凭什么你不如我还要左右我的选择?就凭你教我养我,就凭你亲我爱我,就凭你视我为子,我待你如父?绝对不行!”
“现在想想,当时真是应了师父那句话,入魔者,六亲不认,百代不亲。”
“于是我趁师父练刀的时候,将身迎上刀口,师父果然撤刀,于是我便将刀夺了过来,然后直接捅向师父。”
“我还记得,当时师父看我的眼神是那么惊诧,他可能做梦都没想过,他的徒弟会把刀锋对准他。”
“其实我并没有刺中他,是师父自己用手捉住刀刃,插进自己的胸口的。”
“我到现在还记得师父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以身伺魔,愿你此生不再碰刀!”
“现在想来,当时师父是为了我主动求死的。”
话到此处,少年独孤的泪水已经打湿了衣领,痛苦和懊悔再也抑制不住了。
这件事他藏在心里已经不知多久,此刻说出来,才发现当时的记忆是那般清晰,痛苦是那样深彻。
而宋青书此时猛然发现少年的身影开始慢慢褪色,就像是一副着色的画,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褪色。
少年并沉浸在痛苦中难以自拔,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异状,宋青书也并不打算打扰他。
下一刻,他的身影先是变成黑白二色,然后连这二色也都逐渐消退,最后,他像个虚影,又像是一缕轻烟,被风一吹,便散了。
原地唯有青剑在微微颤抖,发出嗡嗡的声音。
“这就,走了吗?”宋青书眼看着少年独孤慢慢消失,没有惊慌和挽留,像是一场梦一样,势必要醒的。
他举目望去,此刻除了自己,这里再无其他人,又恢复到他刚苏醒的时候,除了剑还是剑。
“果然。这里便是剑冢了吧。”
随着他话音落地,除了青剑之外,此处所有的剑全都冲天而起,在宋青书头顶的天空上挂起一道万剑长河,如巨龙,又如鲲鹏,以天空为海,在“海”中翻腾游走,但始终没有脱离宋青书头顶的天空。
宋青书走到少年独孤消失的地方,将那青剑拔起,此时青剑再无半点不顺从,任由宋青书把玩着自己,剑身上青光闪烁,那节奏竟像是在呼吸一般。
宋青书提剑挺胸,昂然面对那万剑长河,高声喊道:“来吧!”
下一刻,那万剑长河像是在回应宋青书一般,本来游走灵动的身形突然一顿,然后直冲宋青书而来。
那万剑长河长宽高不知几许,宋青书在它面前,有如泰山之于蝼蚁,沧海之于磷虾,但此刻宋青书长剑倒竖,先天之炁充盈全身,一股万物可破,万般皆斩的气势冲天而起,面对那万剑长河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于是在昏黄的光线之下,一个庞大的巨物从天而落,目标直指它身下的一个小小身影,那身影倒提长剑,面对头顶庞大的巨物浑然不惧,周身萦绕着缕缕青色剑气,那剑气欲冲天而起,却被压制束缚在他的体表,等待着最后一击的到来。
“风起朝天阙,一剑尽西来!来的好!”宋青书大喝一声,足下一点,身形不退反进,竟冲着巨物率先发起攻击,青剑当头,剑尖直指巨物最前端的一柄剑尖。
“【刺剑势】!”
下一刻,两者相撞,剑气横飞,万般破碎。
剑气夹杂着真气,两者相撞交融卷起无尽狂风,狂风中又裹挟着无数剑刃的碎片,在整个剑冢中掀起“滔天巨浪”,“巨浪”一重接一重,一道又一道,将整个地面全部撕碎卷起,露出下面幽黑深邃的空洞,而后又将整个天幕像画布一样一道道撕破,每撕破一道,便露出后面同样幽黑无尽的空洞,最后这狂暴一卷,便将这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黢黢得虚空,唯有这巨大的风暴还在咆哮着。
恒久之后,风暴渐息,然后被风暴撕毁的一切,又像是一卷画一般,慢慢伸展开来,将无尽的虚空遮住。
一切,又都回到刚开始的样子。
风吹过,无数的剑在都微微颤抖,像是在送别什么,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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