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呢?
江南很难用过往所见所闻的任何事物来描述。
但非要说的话,那朵奇异的花就像……从死人堆里开出来那样。
在漫山遍野的尸首中,腐朽的血肉上,绝美的花苞沐浴着鲜血,根茎深系于白骨,汲取生灵的血肉精华,最后开出花来那样。
——它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那一瞬间,属于江南与戊光的神念,粗暴而蛮横地扫过巨阙城每一寸土地。
从中央的城主府,到横平竖直的街巷,再到黄沙粗粝的城墙……
两位立于绝巅的存在,第一时间探查着暗中可能存在的歹人。
同时,有磅礴的道行之力自江南手中用处,将曲盈完全笼罩,稳住她的气息与生机。
转眼之间,诺大的巨阙城已被俩人翻找了一个遍。
但旋即,相互对视之间,江南与戊光都能看到对方严重浓浓的惊疑之色。
——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
也就是说倘若开在曲盈头顶这朵诡异的花是有人施法刻意为之,那施术者的境界恐怕远远超出了江南与戊光。
这,不太现实。
毕竟那般的存在,至少也是踏足一品无上之境的大神通者。
江南无法理解,这样的存在为什么会对曲盈这样的小丫头出手。
那么,多半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问题,应当出在曲盈自身。
心念急转之间,江南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时间只过去了一瞬。
远方那遥遥等候的老管家,在察觉到异常后,立刻闪身出现在曲盈身前。
对于曲盈目前的诡异姿态和那多妖魔一般的花,老管家虽然显得焦急无奈,但却没有露出什么惊骇之色。
看起来,并非是第一次出现这般状况了。
这一幕,不由让江南和戊光更加肯定了方才的猜测。
老管家朝众人一拱手,有些急切道:“诸位大人,还请后退一些。”
江南等人没有迟疑,按照他的意思,远离了曲盈,退至大堂边缘。
虽然他们如今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这一刻,救人要紧。
随后,江南便看到老管家手中掐动奇异的法决,光影流动之间,隐隐带动天地之势。
紧接着,自城主府为中央,黯淡的布满了整个巨阙城的阵纹在地面上浮现出来,仿佛脉搏一般律动着。
透过神念,江南可以看到整个城池都被着庞大而复杂的阵纹所笼罩,形成一个巨大的阵法。
然后,有无尽的粗粝,蛮荒,炽烈的庚金气息,从这座巨石所构筑的城池各处,奔涌而来!
顺着那些宛如脉搏一般的阵纹,汇聚到中央的曲盈身上!
仿若漫天的黄沙一般,粗粝蛮荒之气倾泄,将那虚幻的花朵尽数淹没!
就好像彼此抵消那样,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在凝聚了整个城池的气息的冲刷下最终无力地垂落,重新隐没与冥冥之中。
随后,那引动了整个城池气息的阵法,也再次沉入地下。
几人走近后,看到曲盈虽仍在昏迷,但脸色却稍微好了一些。
早已守候在外的侍者们连忙进来,娴熟地抱起沉睡的曲盈往屋子里去了。
而一旁魁梧的老管家,却是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近乎虚脱了一般。
但即便如此,他仍强撑着站起身来,满怀歉意地看向众人,“实乃是万分抱歉,没想到少族长会在这种时候突然爆发诅咒,扫了各位大人的兴。”
说罢,向着众人深深一鞠躬。
经此一事后,几人如今也没了喝酒吃菜的兴致,王淳允看着老管家,“无妨,还是曲姑娘身体要紧,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刚才那妖魔一般的花苞,究竟是什么东西?”
江南没说话,但心头也是疑惑。
正在这时,一旁的可儿扯了扯他的袖角,轻声道,“老爷,方才那花,是在汲取曲盈姑娘的血肉与精魄。”
她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所以老管家自然也听到了。
不由心头一惊。
江南和王淳允就算了,为什么一个侍女模样的小丫头都能看穿“诅咒”的本质?
“罢了,罢了,几位还请随我来。”
老管家一挥手,便有侍者上来收拾饭桌的酒菜,而他本人,则领着江南等人往偏厅而去。
“请坐。”
老管家让四人坐下,又唤来侍女斟上茶水,在清香的烟雾缭绕之间,他缓缓开口,
“在此之前,老奴还需斗胆问一句——江王爷,您先前何故相询云梦泽?”
江南一愣,随口道:“嗯,过些日子,我可能会过去一趟……难不成曲盈姑娘的异样,与那云梦泽有关?”
听闻江南的话,老管家眼中一亮,拱手解释道:“江王爷猜得没错,少族长身上的诅咒……那魔花正是来自于云梦泽。”
这时,王淳允也是皱起眉头,“老人家,这云梦泽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我从未听闻过?”
不仅是他,当初江南询问的时候,连三宿这样学识渊博的智者也从未听闻所谓“巨阙以南一万里”有什么被诅咒的云梦泽。
甚至,连戊光这样活了无数岁月的老怪物,也没有一丁点儿印象。
这显然,不太正常。
老管家叹息一声,“您不知晓,也属正常。因为那云梦泽,乃是少族长为那片荒芜之地取的名字。”
“而少族长身上的诅咒,也是从那片迷雾之地而来。”
顿了顿,他露出回忆之色,“两年前,东境仙人墓开,少族长承蒙两位大人相救,于歹人的阴谋下保得一条性命。”
“回到九黎后,族长收到了两位的来信,勃然大怒,立刻清算了族中祭祀一脉。”
“那是一场连绵数月的内斗,给部落带来了不小的损失。”
“甚至在走投无路之迹,祭祀们绑架了少族长,意图鱼死网破。”
“生死攸关之际,族长燃烧寿元,发动秘术,将所有祭祀一脉尽数放逐至茫茫虚冥。”
“而少族长因为混乱的时空乱流,亦卷入其中,行踪不明。”
“所幸,借着血脉的联系,部落中三位长老确定了少族长的踪迹,向着南方开始搜寻。”
“在两个月的寻找之后,终于在那片布满魔花与迷雾的蛮荒之地寻到了少族长的身影,并将她带回部落中。”
“那时,部落中举族大庆,却不知,云梦泽的诅咒已缠在了回归之人的身上。”
“三位长老于酒桌之上,突然倒下,头顶三尺开出五彩魔花,全身血肉精神尽数成了那魔花的养料,转眼之间,尽都化作了白骨。”
“在那之后,少族长亦出现了类似的症状。族长想尽了办法,最终将她送到了巨阙,构筑阵法,遵循五行相克之理,以这蛮荒为为刚烈的巨石之城的粗粝蛮荒庚金之气,压制那诡异魔花。”
老管家长长叹息一声,
“但这样的办法,无异于饮鸩止渴罢了,只能遏制,却无法根除诅咒。”
“诅咒爆发的次数,愈发频繁,曾有天机阁的长老推测,这般下去,最多两年,少族长便会被那魔花吞噬血肉精神,化作一具白骨。”
“前段时间,族长再一次派出人马,探查那诡异的云梦泽,但不仅没有找到解除诅咒的办法,甚至还折损了不少勇士。”
听罢,江南与王淳允对视一眼,恍然大悟。
怪不得,身为九黎部落少族长的曲盈,会莫名其妙被分到巨阙城里,这种对于嫡系近乎算是流放一般的行为,原来竟是为了压制魔花的诅咒。
“所以,云梦泽万般凶险,即便如此,王爷您亦要前往吗?”这时,老管家突然开口。
江南沉默片刻,道,“老人家,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老管家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竟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王爷,既然如此,还请您到时留意是否有什么解除诅咒的法子!老奴代表整个九黎,拜谢于您了!”
砰!砰!砰!
三声清脆的叩首声,响彻在偏厅之中。
在讲清楚利害关系以后,江南仍执意前往云梦泽,这样的情况下,老管家终于算是看到了一丝希望,俯身叩拜!
江南摆了摆手,
“无妨,曲盈姑娘本就是我的好友,倘若能找到破解诅咒之法,那定然两全其美之事。”
“不过此事还需放在古神会晤之后,如今,我还需互送神舟,前往古神领域。”
老管家却是连连叩首,老泪纵横,“多谢王爷!多谢王爷!无论结果如何,九黎部落定当铭记您的大恩!”
作为九黎部落少数脑子好使的人,他自然知晓江南愿意看在曲盈的面子上帮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事儿了。
毕竟如今的九黎部落,虽然在寻常人眼中是难以逾越的庞然大物,但放在江南面前,却远远不够看的。
即便人家直接拒绝,九黎部落也不敢有丝毫不敬。
随后,在敲定一切后,得知每一次诅咒发作,曲盈都要睡上个几天,所以江南等人便没有再多作停留,准备返回神舟。
按照天机阁恐怖的基建速度,大概明日正午时分,神舟便能修缮完毕,再度起航。
于是,在老管家不住地叩拜下,江南等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府邸。
他那浑浊的老眼中,亦有滚滚热泪滑落而下,喃喃自语,
“少族长,您……终于有救了……”
返回神舟,已是深夜。
巍峨的神舟舰体之上,百位炼金术师彻夜不眠,抓紧每一分每一秒,修缮神舟。
江南与王淳允告别后,却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此次一行,江南得到了下一个燃灯之行的具体位置,也确定了古神会晤之后下一步的打算。
现在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了——从古神会晤中,安然活下来。
茫茫夜色之里,江南来到船舱,径直取走了雷蝠王的尸首与天象的断足。
才回到房间里。
夜深了,小侍女相当娴熟地为他宽衣,烧水沐浴。
昏黄的灯光中,她轻声开口,“老爷,您是打算让那大蝙蝠的尸首与三足大公鸡一样被人们忘记吗?”
小侍女所说的三足大公鸡,指的自然是金乌了。
当初江南斩杀金乌之时,可儿也是亲眼见证了金乌自上元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的诡异景象。
但作为江南所属的神明,他们并没有收到斡旋造化的影响。
所以可儿知晓,江南拥有从本源上抹去一件事物的能力。
再结合老爷这几天的行事,小丫头很快就猜到了江南的打算。
泡在滚烫的热水当中,江南长舒了一口气,“对,在莫剑主他们自顾不暇的时候,这应当算是唯一的破解之法了。”
听罢,可儿眨了眨眼,欲言又止,良久才道:“既然老爷一开始便准备让它们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那么为什么不早一点做呢?”
可儿趴在木桶边檐,腾腾的热气熏得她小脸通红,“可儿注意到,那三位老人家已经有做好开战的准备了——他们似乎并不相信您能让那些大家伙忘记一切。”
江南懂她的意思。
很明显,三宿虽碍于无奈,被迫接受了江南的办法。
但实际上,多多少少是有些怀疑的。
这样的情况,无疑是对镇西王威信的打击。
“可儿,不是这样的。”江南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我确实可以一开始就抹除雷蝠和天象断足的存在。但倘若那样的话,古神一脉没有愤怒的理由,自然也不会对人道发难。”
“这样,蛮荒之行只是一次正常的会晤罢了——这不是我想要的。”
“但如果等到他们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气势汹汹蛮横相逼的时候,再让他们忘记一切愤怒和为难的理由。”
“又会变成怎么样呢?”
可儿眨了眨眼,接口道:“会……理亏?”
“不错,到了那时,就不是古神对人道发难了,而是轮到我们去质问他们——意欲何为!”
江南长舒了一口气,“如此,人道方才能在这场谈判中,逆转局势,占据上风。”
“为了那样的目的,即便遭受三宿他们的怀疑,也是值得的。”
这不难理解,就像张三欠着李四的银子不肯归还,李四纠集了一堆十里八乡去要债,这本来是李四的理儿,但倘若他突然忘了银子这事儿,还连带着大家伙儿一起忘了。
结果就变成了李四纠集地痞流氓,无端生事,找张三麻烦,自然理亏。
就是这个道理。
“唔……”
可儿突然若有所思,托着腮帮子道:“就像青萝现在偷吃了可儿的糖,可儿发现后找老爷告状,可是大家突然就忘了可儿有糖的事儿,是这样吗?”
江南:“……”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为啥青萝会偷吃小侍女的糖?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一旁的柜子里,一只泛着绿光的小树神噌的窜了出来,匆匆抹了抹嘴,双手叉腰,大声反驳,
“可儿胡说!咱才没偷吃!”
“呲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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