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春昼》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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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有慕氏女暗中搭手,去年年底除夕家宴应就可成事,可萧恒容竟未照例举办除夕夜宴,镇日在紫宸宫闭门不出。

起先疑心慕氏女竟能放下对?萧恒容的仇恨,倒向萧恒容一方,但若是慕氏女将那日永寿宫中真正?发生的事对?皇帝和盘托出,她必不可能安坐永寿宫中,萧珏也已?面临致命的危险,他们祖孙都?应已?遭到萧恒容的毒手。

可处处风平浪静,除了?慕氏女与萧恒容关系似冷了?不少?,不似外人所以为?的如胶似漆。外人还以为?慕氏女与萧恒容如何感情炽热,但太后通过眼线得?知,这二人一在紫宸宫一在幽兰轩,已?多日未见。

疑心不解之时,太后得?到了?慕氏女有孕在身的消息,心中的疑虑一时像都?有了?出口。

太后虽深恨萧恒容,但到底是看着他一岁岁长大?,知他性?情骨子里?藏着深深的别扭。

喜欢时,就似情窦初开的少?年,闹得?轰轰烈烈的,连慕氏女真正?身份也不顾,可见慕氏女怀孕了?,又似醉酒之人忽然清醒,若慕氏女生下儿子那就是萧恒容的长子、启朝的大?皇子,依慕氏女真正?身份,萧恒容这皇帝怎能不考虑许多。

本就未将诸事都?压在除夕夜宴的计划上?,尽管与皇帝因“意?外”暴毙相比,另一计会惹来世人非议,但为?免有孕的慕氏女另生心思,为?免夜长梦多,太后决定尽快动手,必须尽快动手。

事成后,慕氏女腹中孩子自然不能留,慕氏女人也不会再?出现在人前。

尽管她给孙儿韫玉的承诺非是如此,但到时候尘埃落定后,她可再?对?韫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韫玉是孝顺孩子,总不会为?一女子真的怨恨祖母。

第67章

拔出瓶塞时,药瓶白瓷瓶身的微一闪光映在眸中,似是白静的雪光。

慕烟手?按着瓶口?,心绪似飞到了多年前燕宫的雪地里,她那时年?幼贪玩,喜欢下雪盼着下雪,怎会想到,自?己的一生也会似雪地白茫茫地空寂。

抬起握着药瓶的手?臂,就要将瓶中药饮下时,多年?前雪地里男孩清稚的童音,却忽地响起在她心里。

她那时因为父皇粗暴地决断了她的婚事,心中很?不高兴,问那从魏博来的男孩,是不是也与?她想得一样,不愿意被他父亲这样安排,不愿意被家族送到燕京,与?故土相?隔千里?

男孩却说他的心意不重要,只?要他父亲等家人诸事顺遂就好了。

他总是这样,总将自?己的心放得最低,总是最先顾念他人,总是愿为所?在意之人,压抑甚至牺牲他自?己。

她为何方?才思?及此念,她一味地溺浸在自?己的无望中,那日弘福殿相?见,他分明不好,可她却未能顾及,她只?由着自?己心中的迷茫淹没了一切,没有能好好地看一看他,好好地和他说一回话。

愈重的忧悔心念深深绞缠着慕烟,她愈是回想愈感?不安,攥着药瓶的手?无意识越发用力,指节青白。

年?前年?后皇帝都未办家宴,但在这日令御膳房备下一桌宴席,命人将永宁郡王请至紫宸宫。

萧珏已有多日未见皇叔,至紫宸宫中依礼拜见后,见皇叔穿着常服,行动?间举止间透着随意,颇有几分似从前的魏博二公子,只?是动?作?似比从前微滞缓些,好像身体略有不适。

用宴时,说说笑笑的皇叔也很?像从前魏博府中那个无拘无束、性?子闲逸的小叔叔。

皇叔看着兴致颇高,与?他谈笑饮宴,聊说昔日旧事,说他父皇在皇叔幼时是如?何教导弓箭骑术,又在皇叔少年?顽劣时,为皇叔收拾了多少个烂摊子等,含笑说个不停。

可萧珏却在皇叔高昂的兴致中感?到深深的不安,皇叔爽朗的谈笑声后似是空洞的,他听皇叔说话几乎是一句赶着一句地不停歇,好似不能停下,一停下就会被沉重的心浪追上,只?觉那沉冷的海浪也朝他无声涌浸了过来,纵身在温暖的御殿中,心上亦似落着寒霜。

皇叔提起他父皇临终时的事,说父皇那时已不能言语,只?能眼睛看着皇叔,无力地虚握着皇叔的手?。虽不能听见,但皇叔说明白他父皇的临终之愿,说那夜跪在他父皇榻前,承诺此生定会照顾好他和皇祖母,做一个好叔叔、好儿子。

“朕这叔叔,有件事做的不好”,皇叔看着他道,“但''造化弄人''四字,实非虚言。”

皇叔问他:“你不怨恨朕这做叔叔的吗?”

“……侄儿当日所?说皆是肺腑之言,侄儿希望所?在意之人都好,那般,侄儿便心安无所?求了”,萧珏静静对皇叔道,“端看皇叔信不信侄儿的话了。”

“朕方?才所?说也皆是肺腑之言,朕希望你信”,皇叔拿起酒壶,亲手?给他斟了一杯,“为着你父皇临终所?愿,有些事绝不允许发生,皇帝并不真就事事都能随心所?欲,一些事翻到明面上,皇帝想压也压不住。母后怨恨朕,那些话朕去说只?能是火上浇油,朕希望你能劝一劝母后,劝好母后。”

萧珏道:“皇叔为何不亲自?与?皇祖母长谈,也许事情并不似皇叔想的这样……”

却见皇叔笑了,好像身上有伤,笑时牵动?了伤口?,笑了一下就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皇叔轻咳一声后,嗓音略低,唇边的一点笑意似是苦涩的,“怨恨是很?难消解的,很?难……”

皇叔问他:“你愿意去劝一劝吗?”

萧珏沉默片刻,端起酒盏,向皇叔敬道:“侄儿在外听说姜采女有孕,还未恭喜皇叔就要做父亲了。”

皇叔凝看他须臾,自?斟了一盏酒。一旁的周总管似为龙体着想、欲言又止,皇叔摆手?令周总管退下,执盏轻碰了下他的酒盏,将酒饮了半杯。

萧珏问:“皇叔欢喜吗?”

“自?然欢喜”,皇叔眸中浮着的笑意似阳光洒在水面上颤流的波光,皇叔执着酒盏缓缓道,“午后清漪池,她在那里等你。”

皇叔在他难掩惊诧的眸光中,淡笑着道:“年?前从她那里离开后,朕一直在想,这辈子她若还有话想对朕说,会是什么话,想来想去,都应只?与?你有关,所?以她派的人来说这样一句时,朕听了半点都不惊讶。”

皇叔道:“若她见你,是希望你带她走,那……”

下一句似就在皇叔嘴边,似早就在皇叔心里,可心中更深沉的情感?似藤蔓深深纠缠着那句话,直到他走时,皇叔都终究还是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离开紫宸宫,只?身走往清漪池的路上,午后的日光眩着雪光,反射着望不尽的琉璃瓦,刺眼得令人不能直视。

萧珏低眸走着,耳边不时传来雪水化淌的声音,枝头积雪“啪”地一声落下时,惊响得似是几日前皇祖母恨极时抬手?甩向他的耳光。

其实无需皇叔说,他已劝过一回。那日,他在永寿宫遭到了皇祖母的严厉斥责,当他说他想遵从父皇的选择、选择相?信皇叔时,怒极的皇祖母当即劈手?甩向他的面庞。

这是皇祖母第?一次对他动?手?,皇祖母将真正的谋划对他全?盘托出,告诉他已无退路。他恳求皇祖母放下,然而?皇祖母流着泪道绝不回头。

皇祖母一时激恨打他后,又心疼地抚着他的面庞,落下泪来,“你怎能对祖母说‘放下’二字,你已知道祖母这些年?受着怎样的煎熬,知道祖母一切隐忍谋划都是为了你,祖母时常做噩梦怕你遭到萧恒容毒手?,祖母苦心孤诣,都是为了你能活着,好好地活着,你怎能对祖母说出这样的话?!”

当皇祖母一再道一切都是为了他时,萧珏感?觉自?己的存在像是一根刺,一根扎在皇祖母与?皇叔之间的刺。

不止如?此,他也似扎在皇叔与?慕烟之间,他也……似是天下人的刺。

无论皇祖母事成事败,都会有许多伤亡,那些人也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若事情再一不可收拾,惹得社稷动?荡,岂不要再现战乱时白骨如?山的悲景,他不愿看到这些,更不愿那是因自?己而?起。

迟缓的步伐将池边一粒砂石轻踢飞出去,萧珏弯下|身,将石子捡在手?里,掷入了池中。

涟漪迭起,倒映在水中的人影随即因流波扭曲着身形,萧珏望着池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心头深深的疲惫似覆得人无法呼吸。

他自?己,似就是激起漩涡的石子,是纷争的中心,似因他的存在,人心永不能安宁。

当石子彻底沉入水底后,被激起的涟漪渐渐地恢复平静,池面平滑如?镜,似从未有过波澜,可永远这般安静。

萧珏于池边默然伫立许久后,弯身将手?伸入了冰冷的池水中,并不觉冷。

慕烟来到清漪池前时,正望见了这一幕。眩目的雪光日色下少年?临风池畔身影单薄,似再倾身,就会无声地坠入水中,沉入水底。

“萧珏!”

似牵着风筝的细线在风中颤颤欲断,慕烟不禁高声地唤着他的名字,萧珏在恍眼的光芒中直身看向她,水滴顺着指端流下,面庞神?色望不分明。

慕烟几是奔近前去,她微喘着气凝看着萧珏,心中似有石头将所?有话都暂堵住心口?,她牵握住萧珏滴着冰水的手?,用帕子轻轻擦拭干净后,亦紧紧地握着没有松开。

“……有时……有时我忍不住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放开皇兄的手?,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不会死……”

“如?果……如?果我早一点知道皇兄的心事,早些时候,在我还小不懂事的时候,就能感?觉到皇兄的心,感?觉到他心一直在往下沉,是不是有可能改变他……”

“萧珏……你和皇兄很?像,不仅是外在的性?情,还有更深的……相?似得让我感?到害怕……”

”很?坚韧的心性?,不会被任何世俗名利所?扰,可又极脆弱,一点人心之间的算计隔阂,都会让之感?到疲惫不堪,一分分无声地下沉……”

“我总忍不住想,如?果我那时明白皇兄的心,拼命地阻拦,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可是,可若是人天性?如?此,我又是否该尊重他的天性?他的选择,就像尊重花开花落,不该用自?己来牵绊他,强行要他逆改他自?己的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萧珏,我感?觉你正在往下沉,可我不知道是该尊重你的选择,还是该紧紧地握着你的手?,拼命地纠缠着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萧珏,你告诉我,我应该……应该要握着你的手?吗?”

轻低的话语说至最后已近微哽,慕烟的心亦似无声在抽绞时,肩背被人搂住,萧珏轻轻地抱住了她。

“可若是两个人都溺水,要如?何一起往上呢”,萧珏的嗓音低低地落在她的耳边,“你有向上的心气吗?”

慕烟沉默之时,听萧珏说道:"有件事,我必须去做。"

第68章

太后还曾为甩向孙儿的一耳光悔过几日,想孙儿只?是一时糊涂,过几日就会清醒过来,她当时当好好同他讲话,不该动手等。

然当这日萧珏告诉她,兵变必败,只?会引起无谓的伤亡,和将事情推向无可?挽回的境地时,太后心中的怒火登时燃烧至顶峰。

径在满腔怒恨下,以?为她所疼爱的孙儿,主动向皇帝透露了全盘计划,以?为孙儿竟然选择他那所谓的叔叔,而?非她这个皇祖母,太后在极度的气恨之下,竟令沉碧拿来催魂散,就要倒入手边的茶杯中。

“与其死在萧恒容的手中,不如哀家自我了断!”

当萧珏紧攥住她拿药的手,苦苦跪求时,太后冷笑?的声?音似尖刀割在人心上,“你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不就是想逼死哀家吗?这会儿又假惺惺地做什么孝顺模样?!”

太后看萧珏的眸光已无昔日半点?慈爱,尽是沉冷,“相信你父皇不是萧恒容所害?放下一切,信你和萧恒容一起为哀家奉养天年??笑?话,哀家岂会信你们这些鬼话,又凭什么放下?!”

“哀家从二十四年?前?生出恨心开始,就会恨上一辈子,一直恨到死。以?为这一次败了哀家就会死心吗,不,哀家只?要活着一天,都不会停止怨恨,萧恒容总会懈怠,哀家总能找到机会,谁也?别想安宁,谁也?别想!”

“哀家是靠着怨恨活着,你不让哀家恨和斗,就是要哀家死,既如此,此刻又惺惺作态什么?!”

顶着皇祖母痛苦与癫狂交织的神态,萧珏硬将那瓶致命的催魂散抢在了手中。再多?的言语都是无用的,过往也?已不可?改变半分,似是无解的死局逼得人不得不绝望,“要如何?……如何?祖母才愿意?放下仇恨……”

“这是萧胤欠哀家的,姓萧的欠哀家,就当由萧家人来还”,太后冷厉的言辞胜过寒冰,“你不是哀家的孙子,你是萧胤的孙子,哀家昔日对你的疼爱都白废了,你要哀家放下,那好,那你替萧家人来还!”

“太后娘娘!!”

一旁沉碧大惊失色,就要相劝时,却被太后猛地一把抓住了手臂。

太后不许她相劝时,对萧珏依然沉冷的嗓音隐有难忍的哽咽颤声?。

“觉得恐惧心痛吗?哀家这些年?所承受的比你此刻要痛上百倍千倍,好好想清楚,到哀家身?边来,哀家可?以?原谅这一次,往后祖孙真正齐心,总还有机会。你若不肯,那你就替萧家人还债吧。”

跟随着太后娘娘的脚步、扶着太后娘娘往外殿去时,沉碧难掩担心地回头看去,见?郡王殿下仍跪在地上,背影为重重垂帘所掩,渐与暗色相融。

“……太后娘娘……郡王殿下只?是一时糊涂……殿下到底是先帝的独子,是您唯一的…万一…”

外殿中,忧心的沉碧怕太后一时愤恨真激出苦果,忍不住开口劝说时,见?太后娘娘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他是一时糊涂,难道会真糊涂透顶不成,哀家只?是要逼一逼他,逼逼他罢了。”

不同于在内殿中训斥郡王时满脸的痛恨与激愤,太后娘娘此时面上有着难掩的深深的疲惫。

太后娘娘似头疾发作,边手按着额头,边低声?说道:“哀家岂会真要韫玉替萧胤还债,哀家只?是想逼得他与哀家齐心,他是哀家唯一的血脉,哀家只?有他,只?有他啊……”

虽听太后如此说,应稍心安些,但仍有忧虑沉甸甸地悬在沉碧心头。

她边为太后按摩着双鬓,边目光忍不住瞥向内殿,可?重重垂帘相隔,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听见?,里头静得似是夜色下的深海,静得让她……愈感不安。

内殿佛龛前?,青玉炉中檀香无声?轻袅细烟,似是山巅云雾在缥缈,遮掩着菩萨的慈眉善目。

萧珏仍是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他握着手中的药瓶,凝视良久,唇际渐渐凝出一丝浅笑?。

宽恕非恕,只?为不苦,业障难消,若种种都能因他终结,那是他之幸事。

他缓缓移身?至佛龛前?,跪于蒲团上,将药瓶合于掌心,俯身?拜下。

夜深时,太医院所有御医都被圣上召至永寿宫。尊贵的太后娘娘被圣上命人看守在偏殿,夜色中只?听其嗓音沙哑的呼号,一时恨声?咒骂皇帝萧恒容,一时带着哭腔地唤着永宁郡王的名字,渐渐似有疯癫之意?,咒骂皇帝萧恒容正带着太医在谋害她的孙儿,不停地呼唤永宁郡王,说她就要来救他,让孙儿不要怕,不要怕。

深殿帷帐垂拢的暗影,似死亡的阴影罩在少年?的苍白的面庞,所有太医俱神色凝重,在圣上必须救活的御令下,都是愁眉难展,只?能尽己所能,而?后,听天由命。

忧悔已无用,只?能令人心如受千刀万剐,皇帝望着榻上的少年?,脑海中是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他时,少年?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兄长让他抱一抱婴儿,说他从此就做叔叔了,不应再顽劣,他抱着婴儿,想这是兄长的孩子,想他在这世间的亲人又多?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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