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说是肚子里怀上了他的孩子,心里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照常理上来说,这顿恶仗是免不了的了。可您要知道,毕竟这梁布泉在先前曾经经历过那么一遭子化身为雾,盘旋于天际的事。若是换做平常,梁布泉兴许还真就一拳头招呼过去了,漫说是他能等到现在,恐怕依着他先前刚上山做土匪那时候的脾气,兴许他还没等这李二狗说话呢,就得一枪给他崩咯。
都说这环境是诱发一个人变化的老师。
事实上现如今的梁布泉,恐怕就连哪个是梦里,哪个是现实他都分不清了。
先前吃过的粮食跟喝过的水,好像全都带着一种能够催人遗忘的东西,在这个村子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住了多久,只知道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人给掏了出去,换上了另外一堆难以名状又无法描绘的记忆。
像是长满了肉芽与青筋的烂肉尸块,让人作呕,却跗骨入髓。
这时候的他,只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以一种极快地速度在运行,李二狗说过的话,他要用上好久才能想得明白,关于饲育和繁衍这种小孩子都能理解的事情,他甚至也要在脑海当中思索半晌,才能明确那话里面的意思。
就像是那嗡嗡作响的飞蝇蜉蝣,针对于它们转瞬而逝的一生,人类的行为举止,究竟应当是太快了,还是太慢了呢?
梁布泉刚刚醒转过来李二狗说的话,可是长桌之上又再次接二连三地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惨叫。
在梁布泉的眼里,那张桌之畔正有七八个人以极慢的速度抄起了桌脚上的筷子,没能找到筷子的,又仿佛慢动作一般地意欲从地上捡起一些稍稍粗壮的枯枝或者烂木头。他们的神情从绝望满满变得义愤填膺,继而双手倒握住手里的东西,咬牙切齿地将那烂木头或者筷子插进自己的肚子里。
“好疼啊!”
这些人以极慢的语气,似是哀嚎,似是咆哮地长吟。而其他在场的人,也像是被人施展了定身法一样,明明距离这些家伙这么近,可偏偏就只能伴着哀嚎声惊叫,从起身再到跑向这几个伤员,似乎隔着上百年一般的距离。
朽木与筷子,当然不能如此轻易地破开青袍,破开皮肉,可这群人就好像早已打定好了必死的决心一样,一下没法捅破身体那就两下,两下不行那就三下,知道一抹殷红,顺着剖开的大洞,像是喷泉一样汩汩地涌出以后,伤者脸上的痛苦这才终于重新归位了平静与祥和。
他们又以方才的慢动作将两个食指缓缓地塞到了血洞里面,随后双手疯狂地朝着相反的方向撕扯,那血洞也历刻从泉眼变成了溪流,紧接着变成奔腾汹涌的长江、黄河。
血水在梁布泉的眼中变得铺天盖地,那股浓烈的腥味就像是源源不绝的海峰一样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的呼吸不由得变得急促,让他的胸膛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般的滞涩与痛苦。那抹奔腾的血色在梁布泉的视野里越聚越多,且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一汪浩浩荡荡的血海汪洋。
他觉得窒息,他想要大口呼吸,可是喉咙里,鼻腔中就像是被塞进了刀片一样剧痛无比。他听到那些人在惨叫。
那些人在说:“我的肚子里有东西,把这些东西拿出去!”
他们在说:“让我出去,出去以后我就自由了!”
这些人的声音,像是被一层薄薄的胎衣给隔绝在了外面,身处在血浆与胎盘当中的梁布泉只能看,却不能说,只能听,却不能做——这个人,我见过。
我认识他,是我带他来到的山上……
我是谁,梁布泉是谁,我来这里是有事要做,蛄窑村……我不是蛄窑村的人,这水一定有问题!
在那一瞬间,他的头颅仿佛一下子又被强硬地塞入了好多自己早该耳闻,却早已遗忘的知识与声音,他觉得自己的头都要裂开了。
外面的世界,也像是被隔绝在了一片胎衣之外。
他透过朦胧的红色,又看到有几个动作稍慢一点的青袍,被身着其他颜色长袍的村民给团团控制住。这些人手中的“武器”被那群好心人奋力地夺走,可他们却仍像是触了电、犯了瘾一样地浑身抽搐,梁布泉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用极为夸张的慢动作,抓烂了自己的脸,甚至抓破了自己的肚子,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翻箱倒柜地把肚子当中的五脏六腑一个接着一个地掏出来,嘴角含着黑血,一面狂笑,一面在嘴里念念叨叨。
“那些东西一定就在这里面,在我的肠子里,在我的心脏里,在我的胃里,在我的肺里。他们要出来,快把他们放出来!”
这些人带着满手的血腥,像是参悟了天地之间的某种智慧一般,狂热而幸福地对着天空双手合十,满含笑意地离开人世。
在这一双双狂热的眸子之上,似乎镌刻着一种本应属于女人的母性与自豪。
“我的孩子,飞走了……”
梁布泉木然地看着被鲜血染红的天空,那里分明什么东西都没有!
随后,有一个声音像是九天雷鸣一般地在他的耳畔炸响:“娃儿啊,差不多该醒醒啦!”
他愕然地想要扭过身子,可是肺里紧接着就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那个苍老的声音他理应十分熟悉,可这时候的脑子却偏偏也像是被人给套上了一层筋肉薄膜一般,让他如何费劲了心思都无法冲破。
“三爷爷我可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找着你的呀。”
那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嘀咕道,“你叫这群东西可祸害的不轻啊,还认得三爷爷是谁不?”
梁布泉又是奋力地挣扎了一下,结果围绕在他周身的粘稠而腥臭的血浆就又一次倒灌进了他的嘴里。他隐隐约约地觉着,自己仿佛一下子能用另外一种更为高深的方向看向自己,他似乎能看到自己正被浸泡在一个巨大的、满是猩红气息的胚胎当中,他的肚子里正向上连着一根期待,整个人也像是婴儿一样蜷缩在一起,像一只穿着古怪衣服的古怪肉瘤。
他觉得自己要被呛死了。
强烈的窒息感从他的脑子瞬间便蔓延到了他的十根手指和脚尖,他的每一次挣扎,似乎都会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与精神都彻底从他的身体当中抽离出去。
“不要反抗。”
苍老的声音好整以暇地嘀咕道,“要学会接受,跟着三爷爷的法子做,来,先深呼吸……吸气……”
没有别的选择,梁布泉只能照着那个声音的驱使而静静地调整自己的心率,跟着那个声音在浸满了鲜血的地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脑子里面的什么东西,就像是被根针给轻轻地戳破了一般。
“啵——”
满眼污浊的鲜血仿佛在此刻变成了孕育生机的羊水,即便是让梁布泉深陷其中,也并不影响他自由自在地呼吸空气。他定下心神大口地喘了数百口,这才终于缓过了精神,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黄三太爷?”
“哎哟,我的好外孙,亏你还能记得爷爷我!”
三太爷的声音少有地露出了一阵欣喜,“我的娃儿啊,你他娘的进了相柳的地界,咋就干这么直来直去地硬闯呢?你他娘的是真不拿领导当个干部啊,毛准备都没有,你就敢直接照着这山里头进?”
梁布泉静静地看着那胎衣之外的人的样子,在这个小小的世界以外,仿佛万事万物都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他看见了贾镜,看见了周京洋,可偏偏就在人群里头找不找那个马士图。
“您老人家也是可以,自打来了这十万大山以后,我就没听您跟咱说过一句话。咋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太爷,这回也有他怕的东西了?”
梁布泉叹了口气接着道,“您要是再晚来一会,我恐怕真就成了这村子里的便宜媳妇了。听说了吗,他妈的,这帮狗杂种在我的肚子里头都他娘的下崽子了!”
“你懂个屁!五家仙不过山海关,这是咱们当年封禅的时候,就跟玉皇大帝定下的约定,老子为了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他娘的够仁至义尽了,你还想让老子干啥?”
三太爷的声音里面带着那么两抹委屈,跟八抹的愤怒,听来是十分的不耐烦,“要怪啊,就去怪你那榆木脑袋的亲爹去!老子都他娘的跟他说了,想让你趟完这二十八道梁子,单靠着金门祖上传下来的寻金术,那全他娘的是蒙人的。老子早就想替你登这仙堂,可你爹呢?横拦着竖当着就是不让,要不是老子分了个心神在你小子的身上,今儿个你们这伙人,全他娘的得变成这群虫子的育儿缸!”
虫子?
梁布泉挑了挑眉:“这些个村民……不是人?”
三太爷冷笑了一声:“年年嚷嚷妖邪,说咱黄家人装人扮鬼,这下子你算见着活的了!这些个家伙啊,从前是人,现在……无非是那无头母主手下的生育工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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