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瞎子的有功夫属实得要废上一些功夫，他似乎是对几十年前的那宗事充满了反感与忌惮，尤其是在梁布泉的面前，表现得分外守口如瓶。

关于蟠龙胆的去向跟杜老四究竟去哪了这件事，赵友忠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放在心上，至少从他的表现上看起来，老瞎子似乎俨然已经把万事万物都给抛在了脑袋后面，活像是个除了家的道士和尚，两耳不闻窗外之事。

这兴许就是老瞎子在这江湖之上能像个泥鳅一样八面玲珑的地方，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他是半点好奇心都没有。

只是老瞎子不好奇，梁布泉却不能不把大青山上遭遇的种种奇难险境都给问个明白，他把先前跟张宏山说过的一套话又原原本本地跟赵老瞎子念叨了一遍，后者却只是微微颔首，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你身上有仙家？”

关于黄皮子上身这件事，梁布泉本打算按下不表的。一来他不了解金门对于东北出马仙的态度，唯恐是拜了仙家就忤逆了金家师门；二来这黄三太爷加身的事八字也还没有一撇，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哪来的本事求得这么一位大仙给自己出马呢？更何况他现在的身上，只是分了黄三太爷的一丝神识，算不上是个出马仙，更加算不上是个旁人。

听见老瞎子这么问，梁布泉下意识地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

他话才刚说了一半，脑海里头黄三太爷的声音就像是九霄雷霆一般地炸了个响：“怎么着？顶仙的丢你人了？给老子下去！”

三太爷的声音落地，梁布泉的周身紧跟着就是一阵哆嗦，眉宇神情立马就给换了个模样，他大大咧咧地岔开了腿，一条腿撑着地，一只手拄着腮帮子，拿眼睛瞟着赵友忠的方向：“小崽子，鼻子挺灵啊？”

毕竟是在江湖上趟了这么多年的人，赵友忠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刻作势便要磕头：“晚辈见过黄三太爷……”

“得得得，别整这些个没用的……”

黄三太爷一脸不耐烦地朝着赵友忠挥了挥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没骨头似的倒着，“老仙没这些个规矩，你们金门……应该也没这些个规矩吧？”

见着黄三太爷挑着眉毛看他，赵友忠是头也不抬，依旧盯着地板沉声道：“金门无非是些个从庙堂上退下来的散兵游勇，自当没有这些个穷酸讲究。”

“丙辰龙难……你小子是那嗅玉听风的二炷香，老子认识你。”

黄三太爷眯眯着眼睛接着道，“这人世间真他娘的人才凋敝啊，你这小家伙现在都老成这奶奶样了。我家这小崽子在前头跟你讲的明白，当年的四炷香堂，现在就剩你老哥一个咯……”

老瞎子咬了咬牙，没吭声。

“找我上来，不说话？”

黄三太爷冷哼了一声，盯着赵友忠的那双眼睛是笑意不改，“老仙我可是很少这么给人面子的，我劝你还是有屁快放，别耽误老子修行练功。”

老瞎子又是略略抱拳：“晚辈只求三太爷……别拉着我家娃儿去往仙门里头走。”

黄三太爷噗嗤一声笑了：“你这小崽子，天下盼着成仙的人千千万万，你们那三师弟宁愿生吞了蟠龙胆，也想要登上仙门。这梁家的小子跟我有缘，老子想要给他领个路，你却要拦着。咋的，你是嫉妒啊？”

“别拿我说笑了，三太爷。肉身成圣究竟是咋回事，我们凡人不懂，您还不懂吗？”

赵友忠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凡人一辈子庸庸数十载，甭管是道行还是福报，都不可能修行到仙家的地步，您带他进的那所谓仙堂……其实就是尸解地吧？”

道门当中成仙大体分为三种，天仙、地仙、尸解仙。这其中细分的话还有吕洞宾的“五等”说，还有王重阳提出的“剑仙”说，这些咱先按下不表，无论如何，这所谓的尸解仙都是华夏神州求仙问道的最早成仙手段，所成的金仙，也是各班仙家当中品质最低的一类。

何谓尸解呢？

正如那赵老瞎子所说，人活于世庸庸数十载光阴，想要得天地大造化，修身成圣福报满载的修行之人凤毛麟角，偏巧这修行术门，一心想要得道成仙的凡人却是多如牛毛，自打魏晋时期，道门中人便钻研出了这么一套“尸解成仙”的法门，即抛弃肉身，假托于外物飞身成圣，这里头的玄妙颇多，有的可藉由横死而解，溺死者是谓“水解”，烈火焚烧者是谓“火解”，服药而死者是谓“药解”，有些个修行中的道门散人，偏偏像是中邪着魔了一样犯下杀人的命案，实际上为的就是能死在刀兵器具之下，而达成“兵解”。

另外再往细了分，那还有脱身与刀枪棍棒的种种兵刃尸解之法，然而后世由于佛教涌入中原，那十八层地狱之说逐渐形成，俗世民间才逐渐将这种“尸解成仙”的法门，给当成了邪魔外道的成仙之术。随着世代推演至晚晴民国，尸解成仙的方式，已经算是在民间彻底失传，这才叫凡尘俗世少了些个一味求死的疯子，却多了群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

他们四炷香堂之所以了解尸解这一诀窍秒意，实际上还得由那次鄱阳湖寻珰珠的奇遇，不知您列位可否还记得那个守在叉子岭上，脱身于智多罗的殷舟，又不知您可否还记得殷舟一再地跟梁布泉强调的那句话“死即长生”。

这所谓已经得了道的殷舟，便正是尸解仙当中的一员，脱身入水，溺毙而亡，盖为“水解”，其实他早在殷家未败的最后一次入水，便已是将自己的肉身给活活溺死，上岸之后的他之所以顷刻之间与家人的关系变得冷淡，也正是因为这家伙早已位列仙班，斩去了凡尘种种牵扯羁绊。

尸解仙所登之仙位，名唤尸解地。

而这些个横死之仙，并没有万千传言当中的那么美轮美奂，仙家之地如若九幽森罗，食魂夺魄，啖肉食血，乃是仙家常态。世人皆道成仙者不死不灭，有哪知大罗金仙也有自己的寿数所在？这就好比是拿人命比作浮游，浮游无非区区一夜阳寿，可人类寿数则长达数十个春秋。虫子眼里的凡人，又岂非也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天仙、地仙皆有天灵地宝续命，咱不说别的，单看那《西游》里头的蟠桃，还有那五庄观里的人参果便可窥之一二。可尸解成仙，一来不如仙谱，二来难登天庭，再想修行长生就只能是吞食它物的阴德阳寿，吞五百年，那便涨五百年，吞三十年，那便涨三十年。如此说来，也变恰合了梁布泉在仙堂当中看到的种种真仙，为什么长得是一个赛过一个古怪，那堂堂仙家所处的界面，又为何是腥云冲天，血河万里了。

赵友忠一句话挑明了黄三太爷一直都按着不表的尸解地，显然早已在梁布泉的身上，闻见了那些个让凡人骨酥腿软的恐怖气息，可纵使如此，他还是咬着牙把下头的话给硬挺着挤了出去：“钱老三不是个坏人……这小子只是做事太他娘的一根筋，到最后才落了个这么惨淡的收场。三太爷，您是贵为天上的金仙，您心明眼亮，应当看得出我们兄弟四个，为啥都他娘的老骨头一把了，还要这么折腾。真仙不问凡间事，我只求你……”

“放心，我把这小子的窍都给捆上了，他听不见。”

黄三太爷的表情，少有的变得严肃起来，“梁文生杖解，便也是因为这个？丙辰年的那宗事，你们到底还是放不下吗？”

赵友忠苦笑着摇了摇头：“咱的事没有办完……留下这老些个罗乱，不能全靠着后辈人给咱们擦屁股。三太爷，我知道您这次借着我家小子的肉身下来是想干啥，但老瞎子有句话，您别生气。”

黄三太爷大大咧咧地摆了下手：“你说，老仙我没那么小心眼。”

“凡人的事，凡人自己解决。”

赵友忠猛地一抬眼，那双浑浊的眸子竟然隐隐透着股金光，“我们金门的家事，金门自己解决！”

“巧了……”

黄三太爷咧嘴一笑，“爷爷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们兄弟几个干的那一桩桩一件件，老仙我都看在眼里，漫天神佛也瞅着呢！甭以为我不知道那姓钱的究竟揣着啥样的心眼，老子宰了他不为别的，只是怕那小子成仙不能，再反倒入了魔。行了，你叫老子下来大致是啥意思，老子听明白了。小崽子兄弟几个是条汉子，老仙我喜欢你们……放心，这崽子有我护着呢，谁他娘的也伤不了他！”

话音一落，梁布泉的身上又是一通哆嗦，迷迷瞪瞪地张开了眼：“三太爷，你这可就过分了啊！捆窍给老子捆得这么死，你好悬没给我送走咯！”

话才说完，突然间意识到赵友忠就在他前面坐着呢，又赶紧想要往回找补，“啊……那啥，捆了我四哥的那个黄皮子，非得说他自己是黄三太爷，你说你是个啥玩意我还不知道吗？老子又不是个初出茅庐的皮子，老子连这都看不出来？每次上来都捆死窍，真他娘的不懂规矩……是吧？爹？”

赵友忠却像是刚睡醒一样，茫然无措地把脑袋朝着梁布泉的方向一扭：“怎么着？杜老四让你带回来啦？”

梁布泉一见那老瞎子方才压根也没听着自己说啥，赶紧把话头往别的方向辙：“没，我四哥让出马雷家给带走了，我都跟他们说了，等解决完大青山的事，就立马去雷家把他接回来！”

老瞎子的表情一凛：“那大青山的事解决了没有？”

梁布泉挠着脑袋瓜子：“算是……解决了吧？”

“解决了大青山跟蟠龙胆，那你还不赶紧去雷家接人？”

老瞎子拍着桌子大吼道，“雷家的野仙那么多，杜老四又是个闭不上窍的主，你他娘的是准备害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