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布泉沿着殷舟所指的方向垂下了脑袋,果真看到原本镶嵌在巨蜃口中的那颗珰珠,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手里。
那股由珰珠所传来的真实的重量,似乎是在梁布泉将目光落于其上的时候,才被他自己的手掌所捕捉到。
这种感觉奇妙而诡异,仿佛世间的万事万物,只有在梁布泉目之所及的一刻,才会变为现实。而其目光所无法触及到的地方,究竟应当是有序还是混沌,是真实还是虚无,他从来都没曾认真的思考过。
换句话说,世间也不会有哪个“正常人”会突然之间怀疑起自己身边的万事万物,怀疑它们的真实与否,怀疑它们是否想自己一贯认为的那个样子而存在着。
万般惊惧之下,他第一时间的反应并非是顺其自然地把这颗珠子收入囊中,而是顺势把手一甩,将那颗价值连城的珠子给扔到了一边。眼看着这颗珠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沉静的滚远,旋即“咕咚”一声滚落至漫无边际的湖里。
他再度将目光落回自己的手心,那股真实的触感与重量再度袭来,巨蜃口中的珰珠,仍旧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好像它从来都未曾离开过一样。
“这他妈见鬼了!”
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重重地击上了一拳,他站起身子,刚想再次把这颗珠子扔向别处,殷舟却再次无悲无喜地缓缓开口道出了一句:“这颗珠子,不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我……”
梁布泉一时语塞,再次回看自己的手心,那颗珠子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殷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面前寸许的位置,将那颗价值连城的珰珠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仙梁并不存在,仙煞也并不存在……你有么有想过,其实你我,也并不存在?”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梁布泉向后退了一步,双拳握得“咯嘣”作响,他没有了枪,没有了刀,可是还有一双拳头。
最少,他现在还可以拼命。
“金门四柱清香,曾经来过这里,见过我,也见过智多罗。”
殷舟淡淡地瞥了一眼梁布泉的拳头,也仅仅是瞥了一眼而已,“当初我就和他们讲过二十八道仙梁的由来,这颗压阵用的珰珠,他们随时想要,随时都可以取走。当年困住他们的,并不是我,也不是这方大阵。同样的,今天困住你的,也仅仅是你自己而已。”
又要和我谈什么心魔,什么宿命,什么因果报应之类的陈词滥调?
无非都是些个更巧妙一点的障眼法罢了。
梁布泉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我不想听大道理,我只想救人。”
“我也不想讲大道理……”
殷舟淡淡地笑了笑,回头望向梁布泉,眼神清澈,“你随时都可以走,珰珠也随时都可以带走,我从未拦过你,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可是……”
“我说过了,眼见的,并不一定都是真的。”
殷舟仍旧淡淡地盯着梁布泉的眸子,“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你认为的长生,殷舟会死,殷家老祖宗也会死。鲜花是我,光芒是我,殷舟也是我,可我不再只是殷舟。你何不仔细想想,所谓的不老不死,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拖着自己的一身皮囊苟活千年百年?道家所传说的羽化登仙,难不成只是拖着自己的一身烂肉飞到天上去?”
“我现在和你谈的并不是长生不老,而是……”
“我和你说的,一直都不是长生不老!”
殷舟的身影再度随风而逝,重新回到那颗树下盘腿坐好,“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二十八道仙梁上的大阵,在布阵之人离开人世之后,却还能像往常一样运转自如?你觉得,布阵者重要吗?阵眼和阵法重要吗?我知道,你是从虚日鼠那里过来的,那家伙得到了长生以后,就立刻和我们其他人断了联系,不知是去那个地方神游作乐了。虚日鼠的日轮,被你嵌在了刀头里面,可现在……你的刀还在吗?”
“刀?”
梁布泉讷讷地瞥了眼自己的腰间,腰上的麂皮刀鞘空空如也,可是手里却莫名其妙地感知到了重量,“刀……还在?”
“你的刀,在,也不在。就好像你面前的我,在,也不在一样。”
微风乍起,一片落叶随风飘逝,而殷舟的身形已然消失。
是那棵树再说话。
“鄱阳湖底的大阵在与不在,不是我说了算,而是你说了算。你的贾姑娘究竟是人是树,不是丛阵或者智多罗说了算,也是你自己说了算。你觉得自己的手中有刀,那便是有刀,你觉得自己的手中无刀,那便是无刀。生杀大权一直都在你自己手里,你又为什么要找我来求呢?”
大树随风招摇,落叶悬在水面之上,殷舟再度坐到了梁布泉的面前,“二十八道仙梁,自从太古创始之初就横于华夏的天地之间。我们这些人,无非是万古长河当中的一粒芥子而已,早晚要再度变为天地之间的一颗尘埃归入永恒。殷舟也好,宗三老爷也好,三茅花树阵也好,还是这座鄱阳湖也好,它们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你,害你。梁布泉,对于这方天地来说不重要,殷舟、通书、或者二十八道仙梁,对于这方天地而言也不重要。天与地,只因为存在而存在,我们的生死,天地不在乎。”
梁布泉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自己的脑子昏昏沉沉,总是缕不清个所以然。
“可是有些事情,你却应该在乎……”
殷舟轻轻地指了指梁布泉的手心,他不用去看也能猜得出来,那颗珰珠,应该又重新落回了自己的手里。
殷舟幽幽道:“人世战乱纷扰,几百年便是一个轮回。这横亘于神州之上的二十八道仙梁,是龙脉,是苍山厚土万古基业的基石。你自然可以遂了自己的愿,将那一件件重宝,一个接一个地从土里,从河中给启出来。天地不在乎,天地永远存在,可是你不能不在乎。它们是龙脉,也是劫煞,就好比你手里刀子的正反两面一样,可以是屠戮的开始,也可以是终结。自从你拿走了虚日鼠的那块重宝开始,这仙煞就已经被你铸成了。诅咒并不只在你一人身上,他所关乎的,是千千万万个和你一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黎民苍生。”
“我……我就是个耕田的……”
梁布泉的心在颤抖,这种责任,他可负担不起,“您老说得是不是太大了,我我我……我就是拿出了一块石头而已,至于像您说的那样……”
“仙梁重宝,各个价值连城。你所谓的通书想要集齐重宝的目的何在?钱这东西,在乱世当中对一些人毫无用处,可对于另外一批人,却是用处极大。朝廷的残党啸聚北方,尚有通书这等江湖散人作为刀枪打手,他们要来这么多财宝,想要做什么……还用我多说吗?”
殷舟轻笑道,“刀在你的手里,怎么选择,你自己说了算。当初金门的四柱清香为什么没有带走这颗珰珠,我相信以你对那几个人的了解,应当多少都能猜出个一二。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你走你的路,千万别再着了相。”
话音一落,殷舟的身影再次从梁布泉的面前随风而逝。
他警觉着起身,按着胸口不停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抬手摸一摸自己身边的泥土……湿湿软软的,像是船只的甲板,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然到了船上。
还是那个撑船的老渔夫,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老头子摇着橹,一脸怪异的笑。
“你……”
梁布泉指着老渔夫,又看了看马士图,“他……咱们不是应该在湖里面吗?”
“湖里?”
马士图挑着眉毛,傻兮兮地朝着梁布泉龇牙,“咱们可不是差点就让浪头给拍进湖里吗!多亏了老爷子划桨的技术一流,要不然啊……哎呀,在水里不说丧气话,老爷子说了,今儿个天不好,咱们先打道回府,赶明个再下湖索宝。”
“咱们……没去鄱阳湖心?”
“梁爷,您傻了吧?这么大的浪头,咱去湖心干嘛?去湖心里喂鱼吗?”
马士图伸手就按上了梁布泉的脑门,“爷,您不是一觉睡得害了啥风寒了吧,咋一起床净说些个胡话呢?哎?爷,您手里头拿的是个啥玩意?”
梁布泉低头这么一看,心里头立时又翻了个个——一面浑圆一面小平,形若倒釜,在漫天暴雨雷光的交相辉映下,这颗拳头大小的珠子上头,闪烁着晶莹剔透的豪光。
是珰珠?!
刚才发生的一切……难道不是梦?
“我的个亲娘啊……爷,您现在这么大的本事!做个梦都能把宝贝给启出来?我没猜错的话,您手里这玩意,应该是颗珰珠吧!我日他个娘的,咱们这一把不是发了吗?哈哈!发他娘的财啦!”
还不等马士图高兴,梁布泉反倒是随手就将那颗珰珠给扔回了鄱阳湖里。
“爷……咱今儿个命这么好,随手就得了块宝贝,您咋还……”
马士图在船上急得乱转,看样子若不是现在风高浪急,他都想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去找宝贝。
梁布泉却是在心里头反反复复地咀嚼着殷舟跟他说过的那句话:“刀在你的手里,千万别着了相……”
岸边正有两个人对他们热切地招手,梁布泉踩着船舷定睛一看,挥手的那个,不是贾镜又是何人?
“梁子,你回来啦!梁子,你可回来啦!”
贾镜是什么时候变回来的?
她是树是人,天地不在乎……
她是树是人,你自己说了算。
梁布泉,你,着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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