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BE后全员火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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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1 章

第一百零一章

吴文敬累了一个晚上, 眼睛都没?合一下,此时早已疲惫,声音也嘶哑, 冲人群喊道:“安静,都安静!”

没?人听他的。

吴文敬眼皮几跳,抽出了侍卫腰间的长刀, 往旁边的石头上?一碰,“谁再闹,就地处决。”

人群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爆发出了更高的反击之声,一人忽然?跳起来,冲开了跟前的侍卫, 对?身后一帮心神早已不?灵的百姓, 高声道:“他们要杀了我们,还不?快跑!”

先有三五人冲上?前, 侍卫没?接到弑杀的指令,不?敢动手, 被生生撞开,其余百姓见此蜂拥而出。

人群不?断地撞来,大多数都是自己认识的人,吴文敬怕伤到无辜,刀口猛然?往下一放, 大声制止, “都冷静, 冷静!再闹下去, 只能?动手”话没?说完,目光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揭开了头上?的头蓬, 也正看着他,眉眼间的一抹惊慌掠过,同?五年前梨花树下一般,三分惊愕,七分镇定,眸子被雪花一照,还是那?般清澈干净。太过于熟悉了,以至于他呆在了那?,只顾着盯向那?张脸,忘记了要去避开撞上?来的人群,也没?有注意身侧一人从袖筒内掏出了刀子。

腹部的疼痛传来,吴文敬才清醒,想?提起手里那?把收住刀口的长刀,胳膊又?被人刺了一刀,手上?瞬间脱力?,提不?起长刀,侍卫被百姓冲开,隔得太远,一时之间挤不?过来。

对?面的人又?冲他脖子挥了刀,这一回并没?有落下。

顾小娘子从身侧忽然?将那?人撞开,自己也跌在了地上?,被撞倒的人神色一愣,愤怒地说了一句什么,还欲再起来再刺。

侍卫及时赶到,一刀插割开了其喉咙。

鲜血溅起来,几滴落在了吴文敬的脸上?,他木讷地眨了一下眼睛,身体被侍卫扶住。

人群的嘈杂声一瞬拉了回来,充斥在耳边,吴文敬一瞬回神,片刻间眸子内再无半点?柔色,甚至没?去看一眼还倒在了地上?的姑娘,只对?侍卫冷冷地道:“作乱者,杀。”

跑在前面的百姓很?快便发?现,即便是冲了出去,也被侍卫围起来的人墙拦了回来。

从昨夜到现在,这群祖宗便没?让人安宁,杀不?得打不?得,侍卫早就窝了一肚子的气,正愁没?地方发?,手里的长刀毫不?犹豫地穿透了第一个撞过来的人,扬声道:“老子早就看不?惯你们这群白眼狼了,谁他妈的再上?来,老子见一个杀一个。”

侍卫连杀了几个带头的人后,人群终于又?安静了下来,恐慌地往后缩去。

吴文敬忍着剧痛,下达了命令,“所有人押去城门口,回禀封大人,一切照常。”

日中前一刻,忽然?天晴了一阵,日头从云层冒出来,白茫茫的雪地被照射出了一团团耀眼的金光,路旁的积雪已经没?过了人膝盖。

胡人百姓深一脚浅一脚,尽数被押往了城门口。

秦智早就在此等着了,在城门口架起了高台,包括‘天女’在内,十几个作乱的胡军绑成了一排,每个人身后都立着一名刽子手。

午时一到,‘天女’的头颅便会?被砍下。

胡人百姓走了这一路,个个心头忐忑,不?知押他们到城门口是驱离还是斩杀。

却意外地看到了昨夜还骑在青牛上?的‘天女’,此时跪在了高台上?,被绑住了手脚,轮入了阶下囚,神色一阵变幻,有不?可置信,有悲伤,有愤怒

但很?快便被恐慌所取缔,个个都低下了头。

‘天女’似乎没?想?到,会?在这儿,以此番模样面对?她?的子民。昨夜被沈明酥几句话刺激后,脸上?的那?份从容从此被瓦解,这会?还没?回过神,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嘶而弍二午玖幺伺七跪着雪地里,颇有些语无伦次,喃喃道:“你们都是罪恶之人,‘天神’会?惩罚你们的。”

但‘天神’没?有到来。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等到他们的即将是身首异处。

秦智没?看到知州,问押人前来的副使,“人呢?”

副使回答:“大人受了伤,来不?了了,让属下带话给?将军,先且行斩。”

秦智一愣,骂了一声,“文官出身就是不?一样,关键时候,菜如弱鸡,一点?出息都没?!”

副使听他一通讽刺,嘴角抽了抽,到底没?吭声。

时辰差不?多了,人也都带过来了,秦智翻身上?了马背。

眼见死期将至,身旁的一名胡军忽然?用胡语高声道:“‘天神’的后人们,拿起你们的武器,把刀尖刺进敌人的心脏,‘天女’需要你们的拯救”

跟前的百姓到底不?是士兵,被关了一夜,又?刚经历一场震慑,哪敢造次,头埋得越来越低。

秦智闻言一声大笑,“若我记得没?错,这些人‘昨夜’还是你们口中的叛|徒,你们要把他们当成肉盾,怎么?如今又?要他们报答你们了?”

天女冷静地道:“你们不?能?杀我。”

秦智彷佛听到了最好笑的话,“为何不?能?杀?”

“我是‘天女’,我在此借天神之力?,诅咒今日饮血之人,世世辈辈都将遭受天神的惩罚,灵魂永远无法安息。”

又?来!

秦智极度厌恶这些神叨叨的东西,“他娘的,就你们天上?有人,咱们没?有?”

要比英魂,大邺有何惧?

秦智今日兴致极高,骑马打着圈儿,高声道:“你们的第一个‘天神’死在了咱们大邺顺景帝的刀下,你们的第二个天神,又?死在了固安帝手上?,你们胡人不?是擅长问天吗,怎就不?问问咱们大邺是不?是你们‘天神’的克星?”

秦智一阵嘲讽,让身后的侍卫气势高涨,阵阵哄笑。

秦智又?道:“我大邺的将士,活着都没?怕过你们,还怕你们的亡魂?要论本事,甭管是天上?还是地下,我大邺的将士,注定了要骑在你们头上?,让你们永远都翻不?了身,而?你”

想?起青州的粮仓被烧了个干净,秦智心头就来气,伸手指向她?,怒斥道:“老子今天先砍下的人头,看看你‘天女’的头颅里,流出来的是不?是金疙瘩”

弯身接过手下人递来的木牌,正要往前一扔,跟前的‘天女’忽然?高声道:“大邺的命数已尽,灾星降临,此时就藏在青州,英魂拯救不?了你们,她?会?给?你们带来遭难。”

昨夜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如今知道了。

她?就是大邺的长公主。

双生子灾星。

“你们想?知道她?是谁吗?”

“妖言惑众。”秦智‘呸——’一声,正欲骂娘,身后忽然?一道声音,很?轻,很?平静,问她?道:“谁?”

第 102 章

第一百零二章

前面的秦智连同在场的侍卫, 闻声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脸。

来人骑在马背上,青丝披肩, 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提着佩刀,肤色白皙如雪, 像是经久不?见日?头,整个人气势清雅,抬起头, 目光从容地看向了前方高台上的‘天女’。

众人一愣。

青州乃战乱之地,姑娘本就少,但凡有点?姿色的小娘子都小有名气, 以跟前姑娘的?倾城之貌, 若是青州人,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秦智一脸疑惑, 目光一转,看向了紧挨在她身旁的封重彦, 见其面色淡然,显然认识,一时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来这?几日?封大人身边是如何多出来了这位一位绝色美人的。

沈明酥应完了那一声,已翻身下?了马背, 抬步朝前面的?‘天女’走去。

封重彦并没?有相拦。

不?仅没?有拦, 还跟着她身后, 始终保持着十步之内的?距离。

沈明酥卸下?了脸上的?妆容, 身上的?衣裳还是白金娘子的?装扮,那件月白色的?斗篷, 秦智怎么看怎么熟悉,心中慢慢地腾升出了一股诡异的?念头。

直到看到了跟在她身后的?三匹雪狼,才?彻底证实了自己心头的?猜测,顿觉茅塞顿开。

他就说呢,大人的?眼光不?至于差到如此地步。

可即便看到了白金娘子的?真容,一时也?猜不?出其身份,秦智当年?跟着封胥来了青州后,便再也?没?有回过昌都?,他身边的?一帮子兄弟更不?用说,唯一见过的?赵家皇室,便是五年?前的?固安帝。

若心细之人,稍微留意,便会察觉,跟前的?小娘子眉眼与固安帝一模一样。

但此时,谁也?不?会将她与固安帝联想在一起。

高台上的?‘天女’也?在打探着她,同众人一样,被她的?容貌所惊。

她是哈齐家族唯一的?女儿,从出生便受人瞩目,不?仅是她的?地位,还包括她的?样貌,无疑是草原上一朵最美丽最娇艳的?花儿,且独一无二。

她在青州生活了五年?,见过了各色各样的?大邺姑娘,其中不?乏也?有好看的?,但在她眼里,都?远不?如他们大辽的?姑娘鲜活。

跟前的?姑娘则不?同,有着大邺姑娘身上特有的?温婉,却不?失艳丽,那份温婉索饶在她矜贵清冷的?眉眼之间,反而衬出了一股异于常人的?冷静孤傲,恍若一朵从雪地里冰裂出来的?雪莲,绽放的?一瞬,便盖过了所有花朵的?芳华。

‘天女’眼里溢出惊讶之色。

她不?知道?她是谁,只能盯着她继续打探,之后便看到她身后的?三匹雪狼,脸色陡然一变,是她?

没?料到是这?样一张脸。

见她肯露面了,‘天女’仰起头,忽然高声问?:“大邺的?长?公主,久仰了,你叫什么名字?”

沈明酥脚步一顿。

身后以秦智为首的?人,正猜测她的?身份,不?明白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蓦然听到这?么一声长?公主,个个脸上的?神色都?呆住了。

百姓连自己的?处境都?忘记了,开始交头接耳。

“长?”后面两个字秦智没?念出来,惊愕地看向已站在前方的?封重彦。

封重彦立在那没?动?,也?没?否认。

秦智一怔,心道?:难怪。

难怪突然看上了‘白金娘子’。

难怪

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即便如此,众人还是没?反应过来,长?公主不?是死?了吗

“都?可以。”沈明酥已经走上了高台,走到了‘天女’的?对面,回到了她的?话,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不?叫也?可以。”

‘天女’一笑?,却道?:“你没?有名字。”

‘天女’用着大邺话,高声道?:“你乃灾星降世?,本不?该活下?来,是愚蠢的?人们违背了天意,收养了你,可他们不?知道?,靠近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最后他们遭到了天罚,你克死?了你的?养父养母,又克死?了你的?亲生父母,他们甚至来不?及替你更名,所以你没?有名字。”

身后封重彦眸子一寒,眼底的?杀意尽显,目光瞥过去,见沈明酥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到底还是强忍住。

若是在五年?前,有人同她说这?一番话,沈明酥确实会觉得很刺耳,很痛苦,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的?错。认为是她害了沈家,最后又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也?曾一度认为她就是一个不?详的?灾星。

可这?些年?,她有了时间慢慢来沉思。

母妃当初为何会牺牲自己,做出那样的?选择,是为了告诉她,这?一切并非是她的?错,让她好好地活着。

她的?父亲也?在临走之前,也?温柔地同她道?:她并非罪恶之人。

她的?兄长?跪了一百零八道?冰雪台阶,重新替她批了命。

这?些爱着她的?家人,每一个都?在竭尽全力地告诉她,她是他们爱着的?人,自己凭什么又想不?通,非要揽了那样的?恶名在身上。

她没?有错。

即便是有错,五年?前的?那一场大雪,她已经交出了自己的?一条命,该赎的?罪她都?赎了。

如今再来重提这?些事,已经没?了任何波澜,也?不?会让她生出一丝愧疚来,沈明酥平静地道?:“每个人都?要死?,乃自然规律,何来我克死?人一说?”

“可你们大邺有句话,叫死?得其所。”

“确有此话。”沈明酥道?:“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他们都?应征了这?样的?话。”

‘天女’脸色逐渐苍白,终于注意到了她手里的?那把佩刀。

那把刀上面的?图腾她熟悉。

是大邺的?图腾,‘神龙’。

五年?前她的?阿耶将那条龙纹图腾踩在了脚下?,再让人底下?的?士兵,轮流践踏。

阿耶要为死?去的?祖父,和兄长?报仇,他为自己打造了一把刀,专门克制大邺的?环首刀,为此取了一个名字,译为大邺话,便是:‘斩龙首’。

庆祝他能顺利归来,她还亲手在那把刀柄上,刻了‘天女’的?画像,躺在他的?怀里开怀地告诉他,“‘天女’会保佑阿耶,斩断龙头,大胜而归。”

阿耶笑?着托起她,抬头仰着阳光,双目慈爱地看她,同她道?:“草原上的?‘天女’,你是我大辽最美丽的?牡丹。”

可她的?阿耶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头颅被固安帝赵千浩斩下?,挂在了营帐之外,五年?过去,灵魂始终无法?归回故里。她成了草原里的?孤女,再也?没?有了亲人。

为了带阿耶回家,她不?得不?告别自己的?家乡,潜伏到青州,想要拿回阿耶的?头颅和佩刀。

但她的?力量太单薄了,她拯救不?了天神,只能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头颅成了一颗森森白骨,被埋在了军营的?校场内,日?夜守着大邺士兵的?践踏。

而那把佩刀,连同她虽刻的?‘天女’则被丢入了火炉中,重新打造出了弑杀他们的?武器。

她说得没?错,自己的?祖父,阿耶,兄长?,都?死?在了这?片土地上,她并没?有离开,她要等到大邺那道?灾星的?预言降临。

可等了五年?,赵家的?那位新帝不?仅没?有被‘天神’惩罚,且还越来越强大,大邺的?兵马攻入到了北河的?另一边,想要继续掠夺她的?家园。

她怎可能让他们得逞,她要烧了青州的?粮仓,让粮草运不?到德州。

她不?怕死?,她也?没?想过要活。

此时看着她手里的?那把刀,知道?就是这?把刀斩下?了阿耶的?头颅,情绪再也?没?有绷住,喃喃而语,“你们杀了他们,你们杀了‘天神’!”

沈明酥垂目看了一眼手里的?刀,没?否认,“就是这?把刀,割下?了你阿耶的?头颅。”

‘天女’仰目望向她,眸子里的?恨意滔天,怒声道?:“你们怎么能杀了他!他是‘天神’,他天生慈悲,你们是恶魔!为何要来摧毁我们的?家园!我以永世?灵魂为祭,祈求天神,让你们都?下?地狱!”

这?个话,沈明酥无法?回答。

也?没?有人能回答。

但他们凭什么要下?地狱?

沈明酥立于她身前,看着她缓缓地道?:“二十二年?前,你的?祖父被大邺的?皇帝顺景帝杀害,顺景帝却也?因此受了重伤,不?久后在青州归天。五年?前,我的?父王割下?了你阿耶的?头颅,同样你阿耶也?刺了他一刀,不?久后他也?沉睡在了青州。你没?有了祖父,顺景帝的?儿子没?有了父亲,你没?了阿耶,而我也?没?了父亲。百年?来,我大邺与你们胡人相互残杀,势不?两立,仇恨早已根深蒂固。没?有是非,只有输赢。”

“成王败寇。”沈明酥看着她满目的?恨意,道?:“如今你败,我赢;我为王,你为寇。”

“我不?怕诅咒,更不?怕遭到报应,我只知道?你杀了我的?子民,我便要杀了你。”沈明酥目光清冷,“就像当年?你阿耶一样,你的?人头将悬与城门上,安抚那些被你残杀的?大邺百姓亡魂。”

沈明酥退后一步,转身下?了高台,再回头看着跟前目眦尽裂的?‘天女’,扬声道?:“若你们的?‘天神’有那个本事抓住我,也?可以将我的?头颅砍下?来,我随时奉陪。”

“行刑。”她道?。

封重彦转头扫秦智。

这?回秦智不?需要他发话,也?知道?怎么做,沈明酥手上那把刀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乃固安帝的?佩刀。

一时又想起了当年?与固安帝并肩作战的?情景,心中一阵激昂,奋力抛出了手里的?木牌,“胡军作乱,杀我大邺百姓,烧我大邺粮仓,长?公主有令,斩!”

刽子手刀起刀落,沈明酥始终没?眨眼。

封重彦目光一直在她脸上,原本要踏出去的?脚步,在看到她淡然的?神色时,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她早就长?大了。

她可以保护自己了。

很快十几个胡人,连同他们的?‘天女’的?头颅都?被悬挂在了城门上,‘天女’脖子里流出来的?也?不?是什么金疙瘩,同常人一样,是血。

鲜血的?血滴,染红了大片雪地。

百姓没?一个人吭声,千余人的?城门口,竟是安安静静。

封重彦脚尖往后转去,再回过头,轻掀起了袍摆,对着跟前雪地里的?身影,缓缓地跪了下?去。

雪地里一声轻响,沈明酥一愣,看向他。

封重彦跪得笔直,面容柔和,弯唇对她笑?了笑?,声音肃然道?:“恭迎长?公主殿下?。”

话音一落,秦智等一众侍卫,齐齐跪下?,“恭迎长?公主殿下?。”

“恭迎长?公主殿下?。”

沈明酥尽管做好了准备,但这?些年?她一直逃避在外,过着普通百姓的?日?子,从未干涉过朝廷,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更不?知道?这?些人会如何想她。

她迟迟没?回应,雪地里的?众人也?没?动?,都?在等着她的?回应。

沈明酥眸子动?了动?,目光下?意识朝着最近的?那人投了过去,封重彦的?神色依旧柔和,并没?催她,只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做得很好。

即便是错了,阿锦,也?没?关系,他永远都?在。

手里的?那把刀还在,太沉,沈明酥以剑尖抵在了地上,微微垂目,先瞧见了手腕上的?佛珠。

她并非没?有名字。

手腕上的?两串佛珠上,她的?父母早就替她刻好了名字,她叫赵十锦,当今大邺皇帝的?妹妹,大邺的?长?公主。

她逃不?掉,也?不?想逃了。

沈明酥微微仰目,看向雪地里银白色的?日?头,唇瓣张了张,开口道?:“都?起来。”

封重彦膝上沾了些雪花,并没?有去拍,缓步走过去立在了她身旁。

底下?一众将士陆续起身。

先前不?知道?身份,个个都?肆无忌惮地把沈明酥看了个清楚,如今知道?她身份了,所有人的?低下?了头,不?敢再冒犯。

秦智脑子有些乱,想起曾经自己还跟着福安一道?编排过白金娘子,心头一阵懊恼,暗骂自己一声蠢货。

起身后便忙着找活儿干,正要翻身上马,看到了跟前的?堵住的?百姓,才?想起来,事情还没?结束,尴尬地摸了一下?头,又调了回来。

刚到跟前,封重彦微微后退一步,秦智不?笨,立马意会到了他的?意思,拱手向沈明酥请示道?:“胡人百姓还剩下?七八百人,该何去何从,还请长?公主指使。”

沈明酥道?:“还请秦将军把城门打开。”

秦智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多问?,转身对侍卫高声道?:“城门打开!”

城门通往德州。

德州过去便是胡人的?领地。

沈明酥踩着积雪,走向了被赶到城门口的?胡人百姓。

适才?亲眼看着昔日?所敬仰的?‘天女’死?在了面前,也?知道?跟前的?人就是大邺的?长?公主后,胡人百姓个个都?不?敢抬头直视,缩着脖子等待属于他们的?处罚降临。

沈明酥扫了一眼人群,大多数她都?认识,自己曾去对方家里替他们医治过牲畜。

今日?身份一变,再也?无人敢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往她手里塞瓜子,同她唠嗑,不?仅如此,如今他们的?命还握住了她的?手里。

沈明酥自然也?不?会再像之前那般笑?脸盈盈地叫着她们,王婶子,刘娘子

做了错事,就该要为此承担后果,沈明酥道?:“今日?叫你们来,是想要你们做一个选择。”

“大邺的?皇帝宽容,在二十几年?前便立下?了两兵交战,不?杀百姓的?规矩。青州怜悯你们,以为你们所图的?不?过是一份安稳的?生活,一厢情愿将你们归为了大邺子民。之前没?给你们选择,今日?我给你们选择,愿意回去的?,城门就在前方,我以大邺长?公主之名向你们保证,绝不?会相拦,也?不?会伤害你们。”

沈明酥说完,给了他们时间消化。

百姓起初还不?敢交头接耳,半晌没?听到声音了,才?谨慎地偏头,去瞅身旁同伴的?反应。

但没?有一个吭声,也?没?有一个往前。

沈明酥又道?,“若选择留下?来,这?辈子便不?能再回故土,若是再有异心者。”回头指了一下?城门外挂着的?人头,冷声道?:“他们便是下?场。”

第 103 章

第一百零三章

回?

回哪儿去, 何为故土?

百年来,青州不断在胡人和大邺手里辗转,一部?分百姓原本就出生在青州, 从小住在这儿,胡人在时,他们?乃胡人, 大邺人占领后,他们便是大邺人。

另一部分百姓则是五年前从德州被赶了过来,德州失守后, 辽军如潮水般快速撤退,谁又能顾得上他们?。

好不容易从战火里爬出来,捡回来一条性命, 颠簸流离至今, 终于安稳,谁愿意?回到战乱之地?

说到底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 只想?讨一口饭吃,有个?安宁的家, 头上是谁统领都?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过的好与不好。

自从青州归入大邺之后,如长公主所说,大邺的将士并没有伤害百姓,甚至给了他们?同大邺人同样安稳的生活, 若非这回‘天女’暗里搞出这样的动静, 半胁迫半恐吓, 他们?怎么可能干这样的糊涂事?。

那粮仓烧了, 与他们?有何好处?

‘天女’昨夜哪里又顾过他们?的死活。

大多数人都?没动。

但其中还有一批人,是从真正的草原大辽而来, 战事?一起,青州,德州相继沦陷,他们?只能滞留在这儿,从此再也回不去。

想?念了二十几?年的故土,如今城门就在眼前,难免不会心动。

漫长的沉默后,人群中走出了第一个?人。

顾家小娘子?。

顾小娘子?扶着年迈的祖父,在一堆胡人百姓的瞩目中,缓缓从人群后,走到了前面?。

到了沈明酥跟前,顾小娘子?停下,轻提裙摆,跪在雪地里对她磕了一个?头,低声道:“多谢大邺收容之恩。”

她的祖父来自草原,是大辽的雄鹰,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落叶归根。

‘天女’的冬熊案出来后,她和祖父便已经加入了其中,他们?已经背叛了大邺,再也没有资格做大邺的子?民。

长公主宽厚,给了他们?选择,她很感激。她要带着祖父走了,回到他们?的家乡。

沈明酥说话算话,受了她的礼。

顾小娘子?磕完头,搀扶着祖父继续走向了城门,直到瞧不见两人的身影了,百姓才终于相信了沈明酥的话,是真的要放他们?出去。

陆续又有几?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人便是张老爷子?。

真正的张老爷子?。

昨夜封重彦扮成了他的模样后,他便被福安押在了州府,早上才放人,虽没有亲生经历过昨日的动|乱,但前几?日‘天女’的催命黄纸,他都?收到了。

遭受了一场折磨,他不想?再连累家人,若他走了,他的家人便都?是大邺人了,往后再也不用受到‘天神’的胁迫。

沈明酥也看到了,并没有阻止。

“父亲!”快要走到城门口时,张家公子?忽然扒开人群,一声叫住了张家大爷。

张家大爷一愣,停了脚步。

张家媳妇抱着孩子?也冲了出来,神色又怒又悲,高声道:“孩子?他爷,你就当真忍心丢下你孙子??”

虽说平时俩人对老头子?冷眉冷眼的,此时张家媳妇声音里却带了一些哭腔,“你好好看看,他是你亲孙子?,什么胡人,你已在大邺安了家,那就是我?大邺人!”

张家大爷慢慢地转过了头。

小孙子?从张媳妇怀里挣脱下来,冬季身上穿得多,身子?圆滚滚的,奋力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仰头哭着道:“爷爷,我?不要爷爷走,爷爷回家”

张家大爷嘴角一阵抽搐,再也没有忍住,一时之间老泪纵横,蹲下身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孙子?,“爷爷不走,爷爷陪着你”

身后不断有百姓赶过来,唤着自己家人的名字。

知道昨夜家里的‘胡人’与‘天女’一道作乱,被知州关了起来,也不敢去探望,适才听说人都?被赶到了城门口,家里人才齐齐赶来。

一家子?人,有的是丈夫娘子?,有的是父母,谁也不想?就此分离,哭着抱成了一团。

离开的人不过数十人。

见再也没有人出来,沈明酥转头吩咐秦智,“关门。”

城门重新合上,跟前的胡人百姓依旧围在一起,不敢离开,本以为等?待他们?的是一顿训斥或是惩罚,沈明酥却在扫了众人一眼之后,道:“都?回家吧。”

关了一夜,亲眼看到‘天女’被杀,每个?人心头都?紧绷着,此人终于解脱,人群的说话声哭声更大。

沈明酥转过身,朝着身后的马匹走去。

走到一半,余光瞥见了一抹人影,微微一愣,转头望去,凌墨尘正倚在一根柱子?前,双手?抱胸,还是那一身白衣,默默地看着她。

见她望来,一扬唇,冲她笑了笑。

沈明酥眸子?轻轻一动,自己适才的那一番说辞,便已彻底恢复了身份,姓回了赵。

她知道,大邺的天下原本该是他的,可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大邺也一样,他们?还要继续走下去,她选择了往前看,便该承担赵家需要背负的所有。

包括过去的名声。

沈明酥不知道他要什么,她等?着他来找她。收回目光,走过去从封重彦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背。

看着一行人驾马走远了,冯肃才从凌墨尘身后走出来,顺着他的目光一道看着离去的身影,眼里露出了欣赏,“主子?,瞧不出沈娘子?也不是好惹的”

说砍头就砍头,同当初那个?肩膀药箱,被太医院的人为难拦住去路,躬身陪着笑脸的药童全然不同。

凌墨尘对他这一句评价忍俊不禁。

她何时好惹了,尤其是最后那一刀,要了她的命,也要了他的命。

“该叫长公主。”凌墨尘从柱子?上懒懒地挪起了身子?,脚步往前,依旧是一派风轻云淡之色。

冯肃看着他的背影,即便过去了五年,还是忍不住心酸,“主子?”

凌墨尘似乎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回头笑着打断,“怎么了,还指望你主子?篡位,给你一个?大官当?”

冯肃吸了一口气?,无奈道:“主子?明知属下并非此意?。”

五年前,他们?最初的计划便是杀光所有赵家人,替周家报仇,夺回被赵家霸占了十七年的江山。

为了拖住封重彦,特意?选在了新婚夜。

几?谁也没料到,不仅没拖住封重彦,沈娘子?还在新婚之夜,认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姓回了赵,沈娘子?为保赵家捅了自己一刀,主子?便疯了,拿剑抵住脖子?,逼着部?下撤退。

外面?所传的故事?,也就到此了。

但主子?那一日所经历的完全不止这些。

那些年留在他身边的人,都?曾跟着顺景帝出生入死过的老将,忍辱负重十七年,就为了那一日,见他竟然将剑放在了自己脖子?上逼着退兵,个?个?神色难看如冰裂。

一人惊声道:“殿下,把?剑放下!”

凌墨尘双目痴呆,只顾盯着满身是血的沈明酥,眼眶内全是血丝,瞳仁睁大,全是恐慌,整个?人已然崩溃,听不进任何话,大声呵斥:“我?让你们?退下!”

看出来他神智不对,几?人没敢再动,眼睁睁地看着封重彦带着赵家的两个?后人走出了重围。

人走之后,一名老将双膝跪在了他身前,“殿下,莫要糊涂啊!”

“殿下莫非忘了陛下和娘娘是如何去的?是赵良岳不忠不义?,霸占了殿下的江山啊,还有咱们?的长公主,从青州回来,自毁容貌,隐居在外将殿下一手?带大,临终之前她对殿下说了什么,殿下都?忘了吗!”老将急得声音都?抖了。

凌墨尘脸上终于又出现了一丝犹豫和茫然。

“殿下,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老将继续游说,“十七年了!他赵家终于自食其果?,得到了报应,今日咱们?就要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殿下如今把?手?中的剑,对准自己,是要逼死咱们?吗?!”

一声一声的质问,终于让凌墨尘从悲痛中冷静了下来,手?里的长剑缓缓地落了下来,落地的一瞬,如千金重,剑尖重重地砸在地上

“若有朝一日,国师想?要我?的命,我?给你。”

“我?以为你要的是我?的命,却没想?到你要诛我?的心。”

“沈明酥,为什么要救我?”眼泪夺眶而出,贴在面?上,瞬间冰凉,分不清是泪还是雪水,他嘶哑地低语,“你杀了我?啊,为什么不杀我?!”

他想?起来,但膝盖太软,刚撑起一半,又跪在了地上,喉咙内爆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怒吼,“啊——”

“殿下!”

“殿下,三思?啊!”

跟前的老将还在逼着他,本就大病初愈,又刚战了一场,体力不支,胸口那一股焦灼不断地腾升,像是一把?火在里面?不断地烧。

终于吐出了一口血,冯肃及时跪在他面?前,劝道:“殿下,沈娘子?已经被送去了太医院,不会有事?。”

对!

凌墨尘回过神。

封重彦得了沈壑岩的真传,医术了得,她不会有事?,她还服用过自己的护心丹,定不会有事?他颤抖地伸出手?,被冯肃扶起来,便要往外走,老将再次拦住了他的路,“殿下,殿下不能走啊!”

他不走,然后呢?

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他不知道,底下的老将知道,告诉他:“殿下,巡防营的人便交给臣,臣必然会清理干净,赵佐凌即便走了,也是孤掌难鸣,咱们?不能再错失良机了,趁封重彦不在,赵家的人杀一个?是一个?,一个?都?不能留!”

一个?都?不能留。

凌墨尘抬目,缓缓地扫了一眼,封重彦带着一对人马已抱着沈明酥去了太医院,剩下了大半个?巡防营,拼起来,确实有胜算。

杀谁?

赵家还有人吗。

殡宫外只有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臣子?。

臣子?也杀?

正在这时,内侍省一位太监将半晕的嫔妃从赵家太后的殡宫内拉了出来,高声道:“赵狗他日毒杀顺景帝后宫二十余人,今日便让他血债血偿。”

刀子?一抹,一股鲜血从那位嫔妃的脖子?上溅出。连高台上激烈争执的一众臣子?,都?安静了下来。

冰凉的雪花扑在脸上,凌墨尘心猛然往下坠去,手?脚冰冷,脸色几?乎于绝望,愤怒地吼道:“住手?!谁让你动了!”

那太监好不容易才挤进了殡宫,拖了一个?赵帝的嫔妃出来,原本是想?立功,再给巡防营那帮子?人一个?震慑,忽然被凌墨尘这一吼,有些怵,手?上一松,嫔妃的身体便从台阶下跌落而下,鲜红的血沾满了薄白的台阶,最后落在了白雪堆里,如同浸了染料,慢慢地在她身下晕染开,红艳艳一片。

凌墨尘耳朵一阵阵嗡鸣,又吼了一声,这回的声音带着疲惫和绝望,彷佛脱了力,但依旧冷冽,“谁敢动!”

老将知道他是心软了,可谁都?能心软,唯独他周元璟不能。

提醒他道:“殿下,当年先皇后是如何去的?是被赵帝逼着服了毒啊,后宫散的散,死的死,无数冤魂,得不到伸冤,他赵狗可心软过?我?大邺将士,一向讲求以牙还牙,今日该轮到他们?赵家了。”

见他放走了赵佐凌,老将早就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今日到了这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不做二不休,老将直接下令道;“弟兄们?,十七年了,赵狗夺江山,杀太子?,昔日的战将功臣们?从此回不了昌都?,今日终于杀了回来,赵狗虽死,但赵家余孽还在,血债血偿,今日绝不姑息。”

话音一落,凌墨尘的剑便对准了他,“你敢!”

老将没想?到他会把?剑指向自己,一脸的不可置信,先是一阵惊愕,旋即悲痛地问他:“殿下要杀老臣?”

凌墨尘神智早就到了崩溃的边缘,脑子?里一团乱,手?中的剑抖了抖。

“好啊!殿下杀老臣,老臣绝无怨言,可殿下不能糊涂!当年顺景帝便是因为心软,才会落到如此下场,赵家的人今日必须得杀死!”

杀?

凌墨尘看着倒在跟前的尸海,突然大笑了起来,“你们?都?说赵帝不忠不义?,卑鄙无耻,草菅人命,可你们?瞧瞧,此时我?与他们?有何区别”

他看了一圈身边的臣子?,有气?无力地道:“不是我?在逼你们?,而是你们?在逼我?,逼我?成为罪人。”

老将闻言脸色一变,“殿下!”

凌墨尘重新把?长剑架在了脖子?上,这回锋利的剑身割破了他喉咙上的皮肉,渗出了细细地血珠,“你们?如此,不过是为了我?,为了我?周家,我?阻拦不了你们?,也杀不得你们?,唯有我?死了,你们?才能停止。”

“都?散了吧。”凌墨尘忽然一笑,神色凄凉,“若非赵家郡主,我?早就死了,也断不会有今日。”

他神情绝望,似乎没了半点求生的欲望,身边的老将再也不敢上前,也不敢用言语去激他,只跪在地上,喃喃道:“天要亡周家啊”

凌墨尘已经听不见了,跌撞地朝着太医院奔去。

造|反的起了内讧,一群老臣喊打喊杀,要替周家讨回公道,奈何周家的太子?不计较了,对江山也没有了兴趣。

拿下了又有何用?

原本见封重彦抱着郡主走了,巡防营的底气?卸了大半,见此,势气?又涨了起来,步步紧逼,反而内侍省和前朝一派人马慌了神,节节败退,一路被逼出了殡宫,退到了城门口。

顾玄之没见到凌墨尘,死活要进去救人。

老将却将手?里的长刀一扔,抬头看着城门上‘宣门’两个?大字,悲痛地道:“周家已亡,又何来的太子?。”

那一场大雪,主子?强硬地解散了部?下,得来的便是一片骂声。

昔日的老将对他有多尊敬,那之后便有多失望,甚至有人骂他,“陛下性格刚正,从不懦弱,怎么就生出了他这么个?儿子?,太让人失望。”

旧部?散尽之后,顾玄之来找过他一回,比其他人要冷静很多,没问他为什么,也没问他后不后悔,只道:“既然选了这条路,殿下便好好活着。”

凌墨尘跪别了他。

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恩。

临走之时,顾弦之忽然道:“人人都?说殿下不像陛下,可臣觉得,殿下与陛下很像。”

当年顺景帝分明知道赵良岳起了异心,为何没有调取兵将赶回昌都?,便是怕他的子?民心血成河。

凌墨尘那日做了同样的选择。

兵败后,他成了阶下囚,被封大人关了大半年才放出来。

本以为凭封重彦的手?段,留不了他过夜。半年后,他却意?外地出来了,不仅出来了,还活着出来了。

冯肃没去问他到底是如何解的毒,凌墨尘也没说。

那以后,他便只有一件事?,找人。

一找便找了五年。

人都?快要疯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冯肃不明白他为何不去同沈娘子?打声招呼。

适才沈娘子?都?看向他了。

他不明白,凌墨尘心里却明白。

世人对他的另一句评价没有说错。失去了才知珍贵,方觉遗憾,可人死了又有几?个?能复生。

见到了又如何,上去同她道歉,说自己爱上了她,对她所做的一切很抱歉,不该拿刀去逼宫,不该利用她,更不该逼死她的生母。

如此荒唐的说辞,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见与不见,说不说话,都?不重要了。

她活着就好。

那一声‘务观’,已是她给他的天大恩赐。

她对他还是太心软了。

冯肃跟在他身后不再多嘴,走了一段,随口问:“主子?,咱们?去哪儿?”

凌墨尘脚步一顿,“去哪儿”他也不知道。

半个?时辰后,王老太医正煨在火炉旁,听到外面?的叫门声,以为是姜云冉回来了,慢慢地爬起来,一打开门,看到那张脸后,愣了愣,半晌才出声道:“国师来了。”

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侧身把凌墨尘请进来, 王老太医添了一盏茶,推到他跟前,依旧叫他国师, “粗茶,国师不要嫌弃。”

凌墨尘抿了一口,“挺香。”

王老太医笑着道:“去年院子里的几颗茶树, 长势挺好?,长公主摘来,自?己炒出来的。”

言语里对沈明酥的称呼变了, 一是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二是想?探凌墨尘的态度。

凌墨尘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神态轻松, 意外地问:“她还会制茶?”

王老太医道:“何止?”

凌墨尘笑了笑, “倒是,她什么不会?”

“唯独一样, 不会做饭。”王老太医似是深有体会,一脸愁苦, “我也?不会做,肚子?亏待了五年,最近来了个小丫头?,也?不会,这辈子?, 我算是与口福二字, 占不上?边了。”

“一直吃鸡蛋?”凌墨尘问。

王老太医一愣, “国师怎么知道?”

凌墨尘不答, 只?抿唇笑。

凌墨尘与封重彦不一样,面上?一直带着笑, 容易让人亲近,王老太医语气也?轻松,像是遇到了同道中人,诉苦道:“全是鸡蛋,早上?清水蛋,中午茶叶蛋,顿顿蛋,险些没把我噎死,起初我还以为她身上?没银子?,以后才知道,她压根儿不会做饭。”

“如今不吃蛋了。”王老太医侧目,看向了木柜上?的面篮子?,“顿顿面条。”

凌墨尘随着他目光看去,手握着茶盏,唇角始终挂着笑,应了一声,“有长进了。”

王老太医点头?赞同,“好?在不天天吃鸡蛋。”

“她是兽医?”凌墨尘又问。

“是啊,人与兽大同小异,都那血肉之躯,最初她在一位兽医打下手,后来那兽医患病去世,她便接手。”彷佛知道他想?听什么,王老太医滔滔不绝,“如今这村里猪崽子?,羊崽子?,大多?牲畜都是她接生,什么疑难杂症,找她准能治好?,要价也?低,一回最多?只?收三个铜板,有时还不收,说?什么对方按心意给便是,若非咱们有点积蓄,恐怕连鸡蛋都吃不起”

笑了笑,王老太医道:“后来逐渐在这一带混出了白金娘子?的名头?。”

凌墨尘没说?话,微微偏着头?,手指握住茶盏,指尖泛白。

“金白金。”王老太医忽然?道,也?没去看他,埋头?扒了一下火盆里的木炭,“她自?己取的。”

金白金,锦。

她忘不了的。

过了一阵,凌墨尘才开口,声音有些沙,“没唱过皮影戏?”

“没有。”王老太医摇头?,“倒是喜欢听戏,闲下来便去茶楼,捧着瓜子?与一堆村妇唠嗑,有说?有笑。”这些年,谁能想?到她就是大邺找了五年的长公主。

王老太医又道:“都过得挺好?。”

茶盏内冒着热气,凌墨尘捧在手里,眼底也?被蒙了一层雾。

见他良久都没说?话,王老太医这才道:“殿下当真放下了?”

他又唤他为殿下。

当年沈壑岩,萧秋白,还有他,三人都是跟着顺景帝到了昌都,进了太医院,要论忠效,三人自?然?都选择了顺景帝。

是以,凌墨尘当年能活下来,三人都有功劳。

萧秋白能答应那位嬷嬷,保住双生子?,便是生了替顺景帝报仇之心,不惜葬身于?火海,也?将人送给了沈壑岩。

萧秋白一死,沈壑岩更是被仇恨蒙蔽,偷出寒火草,给赵帝投了毒,并将解药封存在了郡主身体内,想?等到有朝一日,让赵帝自?尝苦果?。

可人算不如天算。

没等来赵帝遭到报应,沈壑岩先后悔了,死在了自?己的计划里。

一瞬之间,每个人都置身在了仇恨的漩涡内,拼了个你死我活。赵帝死了,死在了自?己家里人手上?,那个从小被各种?‘利用’长大的双生子?郡主也?死了,随后便是固安帝,赵家只?剩下了一个独苗皇帝。

找谁去报仇?

沈明酥不知道该恨谁,他凌墨尘此时同样也?不知道。

赵帝抢了周家的江山,杀了他母亲,对他投毒,他理应讨债,杀了赵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一切都拿回来。

最后却没让他动手,赵家的太子?妃敞开宫门,将他请了进来,当着他的面杀了赵帝,把江山还给了他。

这一笔账,也?算是平了。

至于?他为何放弃,这五年来各种?各样的传闻都有,王老太医也?不确定,是他不想?血流成河,还是和沈壑岩一样,对那个最不应该动情的人生了感情。

此时他能坐在这儿,这些都不重要,王老太医能问出这句话,心中实?则早知道了答案。

凌墨尘没回答,缓缓地道:“听说?赵佐凌登基后,以自?己为表率,让朝中所有臣子?写了一份忏悔书。”

这事王老太医知道。

这样的忏悔书,朝中臣子?并非头?一回写,一帮老家伙极度敷衍,却没料到那位年轻的陛下,会把每个人的忏悔书都看完,且还当着百官的面念了出来。

内容自?然?没有什么真正见不得人的罪状。

什么我今日多?吃了一块肉,今日起来晚了,少阅了几页书,愧对百姓,愧对陛下。

一些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忏悔,不仅没有让人生恨,还给人一种?严格律已的印象,赵佐凌也?没有让他们失望,挨个挨个地夸完,安抚完。

最后亲口念了自?己的那份忏悔书。

比起诸位臣子?的,可就诚实?多?了,自?挖祖宗八代,把赵家是如何从周家手里夺过了江山,又是如何陷害前朝太子?,全都写了出来。

念完后,最后道:“朕的家族便是如此坐上?的皇位,众爱卿不必替朕隐瞒,也?不必在背后议论猜测,朕受了这份殊荣,便应该承受世人的指责,但只?要朕在位一日,便不会辜负大邺百姓。”

写史料的人,还在为难该怎么替他美化,他倒是坦坦荡荡,把自?家所有的丑事都暴露了出来。

言下之意,随你们怎么说?。

一堆自?命圣贤的老臣,原本还准备了一通长篇大论,想?着怎么让这位赵家唯一的后人‘改邪归正’,却犹如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陛下不吃那一套。这五年来,朝中的一帮老家伙,竟也?被制得服服帖帖。

凌墨尘回答了他刚才的话,“赵佐凌适合做皇帝。”

比他合适。

王老太医没再说?话。

凌墨尘饮完了一盏,搁下茶盏,问他:“不去外面走走?”

王老太医摇头?,笑着念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老友都走了,只?剩下了他一个,去哪儿不是一样。

晴朗了一阵,地上?的积雪还没来得及融化,天色又阴暗了下来,王老太医看了一眼他衣衫上?的尘土,没等他起身,先道:“我那屋子?里还有一张现?成的床,主人怕是不会来了,国师要是不急着赶路,先在此安置。”

从城门口回来后,州府所有人都知道了白金娘子?便是整个大邺都在找的当朝长公主,外面议论声沸沸扬扬,院子?内倒是安静。

福安进来奉茶,见沈明酥在穿堂内喂狼,还是习惯叫她少奶奶,“外面天冷,少奶奶喝一口热茶,雪狼,奴才待会儿来喂。”

这几日事情多?,沈明酥好?久没投喂过,“你忙,我自?己来。”

福安只?好?端着热茶先进了屋,封重彦正清理案台上?的卷宗,见他来了,把手里一叠整理好?的卷宗递了过去,“给吴文敬。”

胡人的案子?已结,其?余的他管不着了,也?没心思再管。

吴文敬挨了两刀,伤口刚缝合好?,听说?了长公主的消息,想?爬起来见礼,没成功,倒是沈明酥主动过去探望了一趟。

吴文敬曾在昌都见过赵佐凌,看到沈明酥那张脸后,无需再过问,立马认了出来。

想?到这么多?年,长公主一直自?己的地盘上?,他竟完全没有察觉,这回胡人作乱,更没有任何防备,还要长公主和封大人替他收拾了残局,他这个知州当的简直丢人,不顾死活,强硬着起来见了礼,“青州并非久留之地,属下即刻派人护送长公主回宫。”

这会儿侍卫怕是已经清点好?了,只?等长公主定好?日子?出发。

福安接了卷宗出去。

粮仓被烧,物?资还未到,三匹狼今儿只?能吃萝卜,这几日顿顿肉骨头?,再吃回萝卜,都不愿意张嘴。沈明酥极有耐心,举着萝卜与它们对抗。

最先败下阵的是十全,一口叼了萝卜,埋头?嚼着,却也?委屈到了极点,哼哼了两声。

沈明酥抬手摸了摸它头?,“真乖。”

一到傍晚又开始下雪了。

雪花轻飘飘地覆盖在还没化开的积雪上?,仿佛要与这个冬季无休无止地纠缠,封重彦举伞走过去,蹲在她身边,伞面罩在了她头?顶上?,拿起了一根萝卜一块儿喂。

不只?是人,牲畜也?能感觉得到气场,扭了半天脖子?的‘伯鹰’终于?张了嘴。

沈明酥目光极为不屑地扫了它一眼,‘伯鹰’假装看不见,埋头?啃着。见其?余两匹狼都在吃,一旁的‘务观’有些坐不住了,再也?没有摆出臭脸,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沈明酥。

沈明酥拿了一根,喂进了它嘴里。

封重彦目光移开,偏头?问她:“明日启程?”

她的身份已经暴露,不出十日消息便会传到昌都,赵佐凌要是知道她还活着,只?怕立马会赶来青州。横竖早晚都要回,与其?让他跑一趟,不如自?己在这之前赶回去,沈明酥点头?,“好?。”

萝卜喂了一半,外面进来了一名侍卫,禀报道:“长公主,有位姓冯的公子?求见。”

姓冯?

沈明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怕是冯肃。

福安不在,要是福安在,这话必然?传不到她跟前。明日便要走了,凌墨尘找她找了这么久,定是有话要说?,她没必要拒绝。

知道封重彦多?半也?猜出了是谁,沈明酥没去解释,起身道,“我,出去一下。”

封重彦没出声。

等耳边听不到脚步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门口,手里的半截萝卜忽然?不耐烦地往雪地里一扔。

三匹雪狼感受到了他的情绪,齐齐望来,封重彦把篮子?往它们跟前一推,旋即起身,“自?己吃。”

等福安回来,便看到三匹雪狼,乖乖地在院子?里啃着萝卜,不由?一愣,望了一圈没看到沈明酥,进屋也?没瞧见人,一时没察觉封重彦的脸色,脱口问道:“少奶奶呢?”

封重彦一笑,“怎么,也?找她有事?”

无论是语气,还是脸色,都称不上?好?,福安察觉出了不对,也?细心地听出了那个‘也?’字,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外面的雪狼忽然?一阵骚动,嚎了起来。

福安忙出去查看,也?不知道哪儿飞来了一只?乌鸦,停在了屋顶的横梁上?,三匹狼对这个外来物?,充满了敌意,虎视眈眈地盯着,蓄势待发了。

福安着急忙阻止,“祖宗,一只?鸟而已,咱就忍忍嘛,闹不得了。”

乔阳与凌墨尘打了一架,屋顶才翻修好?,这要是上?了屋顶,瓦片又得重新铺。

三匹狼压根儿不听他的。

眼见就要跃上?去上?房揭瓦了,封重彦唤了一声,“伯鹰!”

自?个儿的名字从自?己嘴里吐出来,不用想?有多?别扭,福安一口气没吸上?来,又听他唤道:“十全!”

福安一愣,还没回过神,却惊奇地察觉到被他唤住的两匹狼都冷静了下来,齐齐扭头?朝他看去。

只?剩最后一只?了。

福安等着他唤它的名字,半晌没听到,生怕它冲上?去,脑子?一抽,试着唤了一声,“月摇?”

话音一落,后脑勺忽然?被一样东西砸中,“砰——”一声,一股剧痛传来,很快脚边滚出了一个被砸烂的果?子?。

身后还能有谁?

谁还敢砸他?

福安一声都没敢吭,端端正正地站着。

姜云冉今儿跟了沈明酥一路,适才躲在房间内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见人出去半天没回来,刚拉开门扇想?跟出去,一转头?把封重彦砸人的整个过程收入了眼底,心头?不觉一跳,脚底如同抹了油,招呼都没打,匆匆地去了院子?外。

冯肃也?有五年多?没有见到沈明酥了,当初凌墨尘余毒发作,他曾登门求她医治,她二话不说?,随他去救了主子?。

可后来却相互残杀。

冯肃终于?有些理解主子?为何迟迟不与她相见,确实?没有脸面开口。

倒是沈明酥神色轻松,招呼,“冯公子?,没怎么变。”

冯肃对她行了一礼,“沈”及时改口,“长公主倒是变了许多?。”说?完便觉失言,即便是之前,冯肃也?很少见她真容。

见过,也?是在偷偷摸摸跟踪时见过。

见他窘迫,沈明酥主动问:“你主子?在哪儿。”

到了茅房屋,屋子?内已经亮了灯,冯肃没再跟上?,守在了院子?外,人在门外沈明酥便闻到了一股香味,推门进去,肉香味更浓。

里面烧了炭火,很暖。

关上?门,绕到了屏风后,没看到王老太医,只?见到了一道立在木案前的背影。

一袭白衣,宽袖挽起,以一条襻膊捆在了肩上?,许是听到了动静声,出声道:“王叔,葱呢。”

沈明酥转过头?,看到了搁在木几上?剥好?的葱,拿起来递给了他。

凌墨尘伸手去接,余光瞥见了那只?手,动作一顿,耳边也?安静了下来,只?听到了身后铁锅内传来的‘咕噜噜’声响。

好?半晌,凌墨尘才捏住了那几根青葱,转过头?,看向跟前的故人,扬唇一笑,“回来了?”

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沉重,听进人耳里,倒像是还含了其?他的意味在里面。

沈明酥点头?,回了一抹轻轻的笑容,“嗯。”

他能找到这儿也?不足为奇,但来者是客,这一顿应该她来招待,“国”一开口习惯了,主要也?不知道该唤他什么。

凌墨尘似乎并没介意她的称呼,转过头?,继续切葱。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她再去揽活儿,显得虚情假意,沈明酥转身去拿碗,摆好?了筷子?,凌墨尘的葱也?切好?了。

两人坐在了蒲团上?,凌墨尘拿过了她跟前的碗里,和五年前一样,替她调好?了油盐,放了葱,洒上?了几粒辣椒,把碗轻轻地推到了她跟前,才道:“臣还未辞官。”

没辞官,意思便还是国师。

没等她开口,凌墨尘先揭了锅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鱼羊一锅鲜,我也?好?多?年没吃了。”拿了旁边的空碗,盛了一碗,轻放在她跟前,“小心烫。”

神色平静,语气也?轻松,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完全不像是分别了五年多?的故人。

这样的气氛倒是同五年前没变,当年两人各怀心思,如今也?一样。

可到底过去了五年,她已经不是之前的沈明酥,不想?再重复一回老路,太过于?惨痛,若是可以,她想?选择一个和平共处的方式。

江山她不可能还给他了,但只?要他的要求不过分,她一定能答应,叫国师不适合,她唤了他之前的名字,“凌墨尘。”

凌墨尘刚拿起汤勺,动作一僵,没有抬头?。

沈明酥看着他,神色认真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很多?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终于?轮到她了。

凌墨尘继续拿起汤勺,替她往碗里浇了半勺汤汁,搁下勺子?才看向她。和冯肃一样,他也?很少见她的真容。为数不多?的几回,每回都能让他惊艳。

过了五年,那张脸上?的美艳也?发挥到了至极。

比梦里的好?看百倍。

凌墨尘扯了扯唇角,问:“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

沈明酥道:“我尽量。”

锅里的热气一熏,凌墨尘眸底染了一层雾气,看了她半晌后,那抹藏在深处的悲痛一敛,笑了笑,“好?好?陪我吃完这顿饭。”

第 105 章

第一百零五章

这一锅东西, 只怕费了他不少时辰,一口未吃,先说话, 只怕待会?儿再?也吃不下去,全都得浪费,沈明酥拿了筷子。

凌墨尘神色又恢复了轻松, 低声?问:“味道如?何?”

沈明酥如?实点头:“和以前一样。”

凌墨尘一笑,追问,“那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好吃。”

凌墨尘又道:“王老太医今日同我诉了半日的苦。”

沈明酥一愣, “诉苦?”

“嗯。”凌墨尘道:“说这几年舌头和胃遭了大罪。”

沈明酥:“”

“他说不贪口腹之欲,顿顿吃面?都行。”

凌墨尘一声?轻笑,“比起?鸡蛋, 确实面?条更好。这么多?年, 其?他本事长进了不少,怎还不会?做饭?”

他声?音低缓, 带了几分亲近的玩笑,似是像平常人那般聊着家常, 气氛缓和了不少,沈明酥也松了松,“没那个天分,便也不贪口腹之欲。”

凌墨尘笑了笑,又往她旁边的碗里添了几块羊肉, 拿起?了一旁的酒壶, 问她, “要?喝吗。”

因沈家一门皆是习医者, 入门头一条便是禁酒,父亲说行医者饮酒容易误事, 沈明酥很少喝酒,正要?摇头婉拒,凌墨尘已经拿了碗,替她添了一些,“尝尝?”

沈明酥没再?推辞,抿了一小口,太辣,又放了碗,想起?他之前似乎也没喝过酒,余毒尚在体内不能饮酒,抬眼见他端起?酒碗,仰着脖子如?同饮水,一瞧便知,这些年应喝了不少,问他:“身子好了?”

凌墨尘手微微一顿,放下碗来?,“封重彦没与你说?”

说什么?

重逢后,两人从未说起?过之前,似乎知道她不愿意提及,封重彦也没主动问。

即便不说,也能猜出来?,应是顾玄之替他找到了灵草。

如?此,自己在‘死’之前说的那番话,对他便没有半点威胁,既然活了下来?,为何最后会?放弃?

吃得差不多?了,沈明酥放下了竹筷。

凌墨尘见她等着自己开?口,也没再?拖延时辰,问她:“什么时候走?”

沈明酥答:“明日。”

倒是在意外之中,等她回到昌都,她便是大邺的长公主,而他,不能踏进昌都半步,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忽然有了几分不甘。

凌墨尘问她:“沈明酥,恨我吗。”

沈明酥没料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但?细细一想,又觉得他问的应该。

她该怎么回答,说不恨?

他那般利用自己,甚至想要?她杀了自己的亲人,最后她的父母也确实死了,她不该恨吗。

可是该如?何去恨?

自己的祖父不仁在先,抢了他父亲的江山,杀了他的母亲,连他也没放过,因为赵家,他毁了半生,或许还将毁去一生,她有何资格恨呢。

沈明酥摇头道:“我不知道。”但?这些都过去了,再?如?何想也无?用,轻声?道:“凌墨尘,往前看吧。”上一辈人的仇恨,他们平不了。

平下去,只会?继续两败俱伤。

江山如?今在赵家手上,他有不甘,很正常,沈明酥再?次问道:“你找我,是为何事?”

为何事。

烈酒穿肠,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肺腑传来?,凌墨尘神色不动,声?音却?很轻,“知道我在找你?”

“听说了。”

也对,这些年关于他的传闻,早就满天飞了,她又怎么没有听过呢,凌墨尘问她:“那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我找你是为了什么?”

沈明酥不知道。

茶楼里隔几日便有新段子,版本很多?,但?万变不离其?宗,为他们书写了一段荒唐的旷世奇恋。

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她又岂能不知,不过是些杜撰出来?的东西罢了,自然不能信。

凌墨尘看着她茫然的神色,那双眼睛当真是清澈至极。

里面?没有半点杂念。

显然她不知道。

被?烈酒烧过的心口,疼痛不仅没有消下去,还越来?越厉害,手中的酒碗撂下,凌墨尘声?音突然哑了,“我找了你五年,日夜备受煎熬,翻山倒海,四处寻你的踪迹,生怕你当真死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沈明酥愣了愣。

他脸色看不出异常,眼睛却?生了红,立马察觉了出来?,沈明酥提醒道:“你醉了。”

凌墨尘没让她岔开?话题,半壶酒罢了,他醉不了,又问:“你回答我。”

宽袖上的襻膊忽然松开?,宽袖滑落了下来?,他甩了一个袖口,不慎碰到了手边的酒碗,酒碗跌在了地?上。

沈明酥无?奈,弯身去捡,碗没拾起?来?,手腕突然被?一只手攥住。

凌墨尘整个人蹲下,跪坐在地?上,凑近她,轻声?道:“你不是问我想要?什么吗。”

木几上的灯火只够映照在彼此的眼睛,凌墨尘适才眸子里的那抹红意更明显,更清楚,目光紧紧地?盯着沈明酥,似要?将她吞灭,浓情与侵占皆有。

他启唇道:“沈明酥,我想要?你。”

沈明酥怔住,忘了说话。

“若非要?补偿我些什么,那就把你给我。”凌墨尘沙哑,抓住她手腕的力气渐渐放大,“我找了你五年,你还看不出来?,是为什么?”

沈明酥从未见他这般神色过,怔了怔,下意识想挣扎。

凌墨尘握得更紧了,她不知道,那他就告诉她,“沈明酥,我喜欢你。”

沈明酥不再?动了。

凌墨尘抬起?手,掌心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手指触碰到她皮肤的一瞬,眼底溢出了蒙蒙水雾,低声?道:“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

他来?不及告诉她,或许他们还有另外的路,也没来?得及说出那句,他不想伤害她,他很抱歉。

“沈明酥,我欠了你好几条命,你却?‘不在’了,留给我的只有愧疚和痛苦,它们时不时地?冒出来?挠我一下,提醒我当初是有多?可恶,五年多?,我没有一日安宁,唯有在寻你的路上,才觉得稍微好受一些。”

眸子内的水汽溢出,凌墨尘满脸痛苦,“我恨,恨我们之间为何就要?隔着这样的仇恨,我不甘,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在一起?”

沈明酥从震惊和呆愣中,缓缓地?回过神,看着跟前的凌墨尘,也唯有沉默。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对她生出了感情,但?知道他不该有这样的感情。

凌墨尘却?是捧着她的脸不放,头慢慢地?低下,抵在她的额头之间,“我知道我们没有可能,可你问我要?什么,我要?的,也只有一个你罢了。”

她给吗?

积雪多?日,院子里的那颗枣树,终究不堪挤压,断了枝头,“啪嗒——”清脆一声?,姜云冉原本就绷直了身子,又吓得一个机灵。

这些年话本子听了不少,也不及这一日亲眼所见来?得让人震撼。

好巧不巧,全都让她碰上了。

先前还觉得封丞相砸起?人来?可怕,如?今亲耳听到凌国师撬墙角,倒能理解了。

生怕出了什么事,姜云冉再?也不敢听下去,轻手轻脚从无?屋檐上下来?,来?不及打伞,一脚踩入雪堆,似是身后有人在追,急急忙忙出来?,打开?院门,正欲找个地?儿先躲躲,冷不丁看到一道黑影立在跟前,吓得一声?惊叫,“啊——”

跟前的人动也不动。

姜云冉很快认了出来?,是封重彦,手里连盏灯都没提。

“大,大人。”姜云冉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提了起?来?,生怕他此时闯进去,看到了不该看的,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堵在门口,“大人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封重彦没动,姜云冉这才察觉他肩头上落满了积雪,想必已经在这儿立了多?时了。

这院子大,进门先是草棚,后面?才是屋子,里面?的说话声?应该传不进来?。

正揣测,听封重彦问她:“去哪儿。”

声?音很疲倦,有着经久不开?口的沙哑,确定他是在问自己,姜云冉道:“灯里没油了,我出去买一些。”

封重彦没再?说话。

里面?有狼,外面?有虎,姜云冉心头跳得慌,忽然想起?儿时她去拜观音菩萨,拜了一轮,拿了香火又进去拜一轮,母亲问为何,自己说想再?多?求一桩婚姻,这一桩不行,还有另外一桩,母亲却?笑着摇头,说她傻,“姻缘多?了,你以为是好事?”

她不明白,多?一个人喜欢自己,怎么不好?

如?今终于有了感触,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国师,都生得风流倜傥,换她,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选。

可不愁死人吗。

正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沈明酥提着一盏灯走了出来?。

凉风一吹,索绕在脑子里的那股暖意随风退去,人清醒了不少,寻了一圈人,见姜云冉立在院门外,沈明酥朝她走了过去。

适才听到了她的声?音,沈明酥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见,但?这样的事,传出去多?少不太妥当,问她:“你,听到了多?少?”

姜云冉原本想提醒她,封丞相就在自己旁边,被?她这一问,心都凉了半截,灵光一闪,忙唤道:“姐,大嫂,兄长过来?接你了”

鬼知道她是怎么叫出来?的。

但?与他们三人这乱如?麻的纠葛关系相比,她同封胥的和离之事,似乎也没那么迫在眉睫了。

姜云冉说完,便一溜烟儿地?跑进了屋,刚到门前,便见凌墨尘双手抱胸,倚在了门框前,夜色中看不清他神色,但?能感觉出心情不太好。

算了。

她还是出去将就一夜。

姜云冉转过身,等了一阵,才见到院门外的那盏灯缓缓远去。

封重彦打着伞,沈明酥提着灯,两人一路沉默无?言,往路边的马车走去,耳边只余下了脚步踩入积雪的破碎声?。

沈明酥不知道他会?来?。

但?既然来?了,多?半也知道她见了凌墨尘,见他没多?问,便也装聋作哑,刚坐上马车,帘子一放,却?被?他忽然伸手来?,捏住了下颚,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问:“他说什么了。”

第 106 章

第一百零六章

马车在雪夜走得?尤其慢, 绿荫车盖下的一盏马灯随着颠簸“咯吱——”摇晃,沈明酥被他轻捏起?下颚,被迫抬头, 目光不得不看向他。

说什么了。

五年来,沈明酥在青州一直活得堂堂正正,难得?有开不了口的?时候。

两人尚未和离, 婚姻尚在,她的?一言一行,都应该顾虑到他, 沉静片刻,沈明酥偏开目光,头一回说了谎, “没什么。”

寒风里车窗一侧绣帘轻开, 透进来了一点稀薄的?光晕,朦朦胧胧, 印在她下敛的?眼睑下。

他没听墙根的?癖好,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直觉不会好到哪里去。

见她如此,愈发笃定了。

她不擅长说谎。

本以为他真能?做到给她一份自由,让她凭心去选择,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这是他喜欢了很多年的?姑娘, 她也曾喜欢过自己。

他先遇到, 凭什么又让他放手。

眸光流转在她眉眼, 再缓缓往下, 最后停留在了她的?薄唇上,心头的?霸占和恨意?不断作祟, 情不自禁地凑上去,鼻尖有暗香盈盈,回过神来,薄唇已经压在了她的?唇上。

沈明酥也没料到他会亲上来,心头一跳,很不习惯,下意?识扭过头。

封重彦手指忽然?捧着了她的?脸,不让她动分毫,拉升的?喉结骤然?一滚,唇上也用了力,两片唇瓣紧紧地咬住她,抵在她的?唇齿外反复捻转。

许是沈明酥从未见过他如此强硬的?时候,竟也忘记了反抗。

两人初次相识,他十七岁,她十二岁,虽喜欢他,却并不知?道何为男女?之情,真正确定关系是在十五岁,她与他订了亲。

她也曾试过去亲他,但?每回被他婉拒,笑?着捏她的?脸,“阿锦还小。”最后要么换来一个?额头吻,要么手背吻,

五年前在静院,他尝试过来亲她,又被她拒绝,最后如蜻蜓点水一般碰了一回她的?唇。

相识十年,两人从未这般火热地亲吻过。

沈明酥躲不了,由着他的?气息一股脑儿地钻进她的?鼻尖,脑子一片滚烫,逐渐空白,一时间浑浑噩噩。

封重彦本是凭着一股隐忍的?怒意?亲了上去,谁知?一碰上,再也无?法停下,呼吸渐渐加重,热吻如同疾风骤雨,舌尖叩向她的?唇齿,强行探入,往她口中滑去

突如其来的?疯狂,与他平时里的?沉静和克制全然?不同。

藏在里侧的?小舌被裹住,沈明酥身子一麻,猛然?颤了颤,正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唇上忽然?一疼,头皮发麻,终于从浑噩中清醒,伸手一把推开他,“封重彦”

脸颊被他亲出了红晕,眸子却清冷,喘息间藏着一股怒气。

封重彦被她那一推,后背抵在了马车壁上,自知?失了礼,半晌没出声。

可越是沉默,心中的?那股气愈发膨胀。

他失礼吗,他亲他的?妻子,亲他的?夫人,失礼吗,早就窝了一肚子的?火,不知?道该去恼谁,终究绷不住,“我才?是你夫君。他凌墨尘算什么?但?凡有些道德之人,岂能?做出插足旁人婚姻这等伤风败俗的?损事,也怪不得?只在宫中呆了五年,规矩礼仪没学到半分,野路子倒是挺多。”抬起?头忽然?问沈明酥,“他是不是一堆的?花言巧语?”

沈明酥还在调息呼吸,听他这一通怒斥,言语犀利,把背后挤兑人的?那一面演绎得?活灵活现,一时忍俊不禁。

故也没出声去回答他。

诡异的?气氛很快被一道马蹄声打?破,“大人”秦智打?马到了窗侧,翻身下马,又冲着里头的?人唤了一声,“大人。”

封重彦吸了一口气,才?掀开了帘子,“怎么了。”

秦智一路马不停蹄,气喘吁吁,神色也沉重,呼出一团白气,道:“积雪崩塌,霞云山封了路。”

霞云山,乃青州通往允州的?唯一路径,今年青州大雪不断,断断续续落了半月了,积雪一直不化,山体?不堪重负,崩了。

山路一封,明日封重彦和沈明酥走不了不说,青州的?前路也被斩断了。允州的?物资还未补给到青州,青州的?粮仓又被烧了

沈明酥抬手掀开了另外一半帘布,秦智见她也在车上,忙躬身见了礼,“长公主殿下。”

对面封重彦脸色变了变,问:“抢修需要多久?”

秦智来的?路上就预估了,回复道:“最快也要五六日。”说完又加了一句,“不再落雪的?话。”

要继续落雪,山体?恐怕还要崩塌,进度只会更加缓慢。

“粮食到了哪儿?”显然?封重彦也想到了青州的?情况。

秦智正为这事发愁,“预计两日后到。”可如今霞云山一崩,路没有通之前,粮食是进不来了。

这一场雪,断断续续有十来日了,晴的?时候短,一日也就两三个?时辰没见到雪花飘,一到夜里更为肆虐,赶过来这一阵,秦智头上都白了,只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沉默片刻后,封重彦放下了帘布,看向对面的?沈明酥,马车外的?灯光恰巧映在她的?唇上,一处已破了皮,透出一点艳丽的?殷红。

心里的?浮躁莫名冷静了下来,封重彦起?身,“阿锦先回府,我去看看。”先前那副失态的?煞气,好像成了错觉,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温和。

沈明酥应都不想应了,人走后,才?抬手碰了碰唇,一股轻微的?刺疼传来,不由皱眉,他那一下咬得?不重,但?恐怕已留下了痕迹。

总不能?戴个?面罩,随性不管了。

果?然?一回到州府,福安看着她的?目光便有了异样。

但?并非是喜悦,而是震惊和恐慌。

因傍晚那一声‘月摇’之后,封重彦今夜出门没带他,适才?又在半路下了马车,福安并不知?道两人在一起?过。

只知?道沈明酥是去见凌墨尘了,如今回来嘴唇却破了

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福安战战兢兢,心中把凌墨尘骂了千万遍,担心她这副样子被主子瞧见,今夜怕是要翻天了,早歇息早好,指不定明日起?来就消了,忙在前带路,“奴才?已备好了水,少奶奶早点歇”

话没说完,见沈明酥脚步转了个?方向,并没回院子,而是去找知?州吴文敬。

吴文敬有伤在身,沈明酥没让他起?来,让人搬了一张圈椅,坐在他床边不远处,问起?了青州现有的?物资。

‘天女?’一场动乱,青州粮仓是一粒米都不剩。

上回吴文敬辛辛苦苦跑了一趟允州的?几?个?乡镇,预定上了一批年货,东西也还没来得?及送过来,一道被堵在了霞云山之外。

如今余下的?,只有各个?家里的?存粮,最多可支撑个?三五日。

就看老天爷这一场雪,到底要落到什么时候,路通之前,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最大限度的?节省,沈明酥吩咐吴文敬,“清点州府的?物资,统筹城内所?有铺子的?粮食,补给未到之前,先按量发放”

商议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福安知?道,一屋子人都注意?到了她唇上的?伤痕,个?个?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那痕迹是什么,心知?肚明,却装作若无?其事。

幸好主子回来得?更晚,进院子时,沈明酥房间已灭了灯。

封重彦进来时脸色不太好,山是真的?崩了,塌了三里长,秦智说的?三五日通路,绝无?可能?。

允州的?路堵了,后面虽还有德州,但?此时冬季,正值交战的?当口。胡人每年冬季都要与大邺打?上一场仗,专挑春节下手。

照他们的?说法,让大邺的?人过不上好年。大战在即,岂能?有挪用粮草的?道理。

青州被困了。

连同刚恢复身份的?长公主一道被困在了里面。

封重彦道:“全力疏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沐浴更衣完,躺去床上,这才?问起?了福安,“少奶奶何时回来的??”

福安想起?他头顶山绿幽幽的?一片草,心头又是一阵寒栗,忙道:“回来得?挺早,但?去见了一回吴知?州”

“回来就去了?”

福安点头。

“没涂妆?”

福安心头一跳,心头怀疑,莫非他已经知?道了,如实回答,“没涂。”

封重彦没再说,但?福安明显感?觉,他心情似乎不错,一时不明白他到底在高兴什么

是以,翌日再见到凌墨尘,福安脸色都绿了,劈头便骂了一句,“卑鄙无?耻。”

凌墨尘没发作,冯肃不乐意?了,“谁无?耻?”

“谁做了无?耻的?事,谁就是无?耻。”福安昨儿脑补了一夜他是如何在少奶奶唇上留下那一块印记的?,一时面红耳赤,又骂了一声,“流氓!”

冯肃这回听不明白了。

主子怎么流氓了?

因霞云山封了路,外面的?物资进不来,担心屋里的?东西不够,福安一早出去,打?算采办一些,刚出来,便在街头遇上了凌墨尘主仆二人。

一时气不过,骂了两句。

正僵持,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瞧去,封重彦同沈明酥一道,一前一后从一家药铺出来。

福安一愣。

不知?道两人何时也出来了,目光下意?识往沈明酥脸色瞥去,见其唇上还留着浅浅痕迹,一旁的?主子却并没有半分不悦。倒是对面的?凌墨尘和冯肃不吭声了。

福安正疑惑,又见封重彦将手里一瓶以花蜜调制的?药膏,递给了沈明酥,“抹一下,好得?快。”

福安终于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心头冲出来的?一股窃喜,霎时让他挺直了腰板子。

“送人?”封重彦看向对面的?凌墨尘,难得?主动同她搭话,“封路了,劳烦凌公子白跑一趟。”

第 107 章

第一百零七章

凌墨尘确实?是来送别的, 知道霞云山的路昨夜便封了之后,又从城门?外折返了回来,没料到会在半路上相遇。

沈明酥唇上的痕迹, 他?看见了,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没理会封重彦言语里的讽刺, 彷佛眼里只有沈明酥,语气熟络地道:“晚上回来,还有些羊肉, 炖上,等你。”

说完抬步从几人跟前穿过,从始至终, 没去看封重彦一眼。

那姿态, 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

福安眼珠子?一蹬,气得一个倒仰, 他?就没见过挖墙脚挖得这般明目张胆的。

气了一阵,又才后?知后?觉察觉, 少奶奶竟然没有当场拒绝。

什么意思??

沈明酥没给?他?继续猜测的机会,也没去接封重彦手里的药,脚步往前,沿街去查看铺子?的情况。

十几日大雪,有的地方, 积雪已经过了膝盖,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路上的行人寸步难行, 积雪融不掉,来回不断地被行人和马车踩撵, 成了一个个脏污的水坑,最底下被压出了一层冰,稍不注意,便?会摔得屁股开花。

封重彦如往常一般,伸手去搀,沈明酥这一回避开了他?的手。

她?习过武,不需要人搀扶。

重逢后?,她?碍于自己?的身份和一些愧疚,能?配合的尽量配合,但昨日之后?,她?便?知道,两人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给?不了他?想要的,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嘶而弍二午玖幺伺七待这一场雪灾后?,两人迟早会拨开心肺,好好地谈一回。

沈明酥不再与他?并肩,先一步走在前。

霞云山雪崩,堵住了通往允州的山道,一个早上百姓全都知道了,茶楼里的人爆满,屋内的炭火比往日少了许多,人却没有减少,七八人成堆挤在一起,围着一盆奄奄一息的炭火,搓着手,抖着腿,议论声热火朝天。

“青州虽年年落雪,却不像今年这般,连落十几日,积雪一点都不见化”

“我听?说几十年前,青州也有过一次雪灾,冻死了上千人。”

“今年只怕更多,路断了,粮仓又被烧了,老天爷这是半点活路都没给?咱们留”

提及粮仓被烧,很多人心头立马愤愤不平,若非‘天女’作乱,即便?遇上雪灾,青州的粮仓还在,可如今,雪灾、路断、粮仓又没了,简直是雪上加霜。

青州的大邺人并不会因为上回胡人百姓选择了留在大邺而感动,反而因为粮仓之事耿耿于怀,眼见情况越来越糟,百姓也愈发?愤怒,“要饿死,也应该先是胡人”

“对!”

“烧了咱们粮仓,要是还有脸出来拿粮,可就别怪咱们不客气了。”

屋子?内的几位胡人,识趣地回避,转身悄然退了出去。

张家媳妇刚到门?外,便?看到了沈明酥,之前虽与白金娘子?相熟,但知道其身份后?,尤其见到了这样一张倾城矜贵之貌,再也不敢多看一眼,“长公主”

沈明酥含笑对她?点了下头,也没与她?交谈,就算她?愿意搭话,对方恐怕也只会战战兢兢符合她?几句。

沈明酥掀帘进去,里面的人吵吵闹闹,并没有留意到她?。

“粮食没了,怎么办,喝西北风啊,当真要饿死吗,总不能?去德州借”

“也不是不行,借上几日,待路一通,允州的粮食一过来,再送去补上。”

“此等愚蠢的念头,还是尽早绝了好,每逢冬季,胡人便?会越境,到时德州的粮草不够,胡人杀过来,青州能?幸免?”

“有封将军在,胡人只会是送人头。”

“那倒是,当年封将军驻守在青州,胡人的将领,哪个不是闻风丧胆”

旁边忽然一道清甜的声音插了进来,“封将军这么厉害?”

几人回头,认出了问?话之人,是不久前来青州的外地小娘子?,不由笑道:“三头六臂,刀枪不入,小娘子?说厉害不厉害。”

这些话不过是胡人的传说,那人半带玩笑,夸大其词,只为逗趣儿,姜云冉听?完脸色却白了。

是个粗人也就算了,怎还三头六臂呢,实?在想象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野蛮人,刚被搁置在一旁的和离念头,又迫切了起来。

屋内的议论声继续,“再如何,咱们也不能?挪用军粮,真没了粮食,也只能?杀牲畜”

“要杀,也是先杀胡人家里的”

“哪里还有什么胡人,长公主上回说过,留下来的都是大邺百姓了。”终于有人听?不下去,帮着说了一句。

“什么大邺百姓,胡人就是胡人”

“大邺百姓能?干出烧粮仓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灾难降临,人们总喜欢找一个发?泄的口子?,最后?拎出来几人,那便?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恨不得千刀万剐。

“怎么就忽然天灾了呢。”

“莫不是那什么‘天女’诅咒的”

“什么诅咒?”

“长,长公主”

话还没说出来,“啪——”一声,姜云冉一巴掌拍在了桌上,“荒谬至极!‘天女’的头颅还挂在城门?上,冻成了冰雕,同普通人有何区别?不过是一场天灾,扯什么诅咒,人只有无能?之时,才会把过错怪在旁人身上,你们在这儿一会儿怨这个,一会儿怨那个,天灾就能?渡过去了”

沈明酥趁大伙儿未注意到自己?,转身掀开了布帘,免得待会儿为难,还得想该怎么罚人。

封重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没有出声。

到了米面铺子?前,拥挤的人群比茶楼还多。

“什么时候开门??”

“是不是早没粮了?给?句实?话啊,关门?算怎么回事。”

“要听?实?话是吧,就是没有了!”铺子?的小厮被吵得烦了,也没了好脸色,“都回家去,今日没有,明日也没有,什么时候路通了,什么时候有。”

话音一落,底下的哄闹声更大了。

秦智及时驾马过来,“大家都安静,不要恐慌,已经在挖路了,不出几日物资便?会送进青州”

这才第一日。

第二日,第三日积雪越来越厚,街头上的行人慢慢地少了,个个都被大雪堵在了家里。

所有铺子?里的米粮,都被搜了个干净,由知州吴文敬统一配发?。

身上的伤养了四日,吴文敬坚持下了床,去往街头查看情况,所有茶楼和饭馆都已紧闭,积雪无人清扫,快要到大腿了。

路过那间羊奶铺子?时,吴文敬终究还是走了进去。

房门?好几日没打开过,推开时有些吃力,掀开布帘,里面空无一人。

他?经常坐的那张桌子?上放着一碗羊奶

“明日早上,我熬好羊奶,等大人过来。”

寒风从身后?的门?缝内裹进来,屋内没了半点热气,寒意同外面没什么差别,天气凉,四五日过去,碗里的羊乃已结了冰。

羊奶旁,放着一个木匣子?,和一本册子?。

匣子?吴文敬认识,没去打开也知道里面是那只他?送出去的白玉簪子?。

拿起旁边的册子?,翻了翻,里面是翻抄来的户籍。

吴文敬神色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

上回他?去封重彦跟前请罪,所说的并非是全部的实?情,除了州府管理户籍的人之外,还有一人接触过。

去允州购置物资之前,他?来找过她?,将户籍册子?遗漏在了她?这儿。

他?没说,是因为心里存了几分侥幸,直到那日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张脸。

‘天女’死的那一日,小厮来问?他?,“大人,顾娘子?要不要留”

青州待了几年,他?会一些简单的胡语,那日她?救了他?,也听?到了那个刺杀他?的男人,愤怒地唤了她?一声,“妹妹。”

按理,她?应该和‘天女’一道被处决。

沉默良久后?,吴文敬最终摇了摇头。

不留。

也不能?留。

他?没将她?的灵魂永远紧固在这儿,是作为报她?最后?一刻心软的恩情。

拿走了匣子?和册子?,出来时,寒风扫在身上,心口一缩,如同刀子?割。

侍卫迎上来,禀报情况,“全城的粮食加起来,最多还能?撑个两三日,两三日过去,只怕”会死人了。

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侍卫请示道:“胡人那边,要不要”要不要先牺牲

那日顾小娘子?问?他?:“大人,你讨厌胡人吗?”

他?没回答,他?讨厌,他?的母亲便?是死于胡军之手,对胡人他?厌恶至极,以至于大邺出了接纳胡人的规定后?,他?并不是很乐意,甚至反抗过。

但反抗无效,只有接受,这些年青州的大邺人和胡人纷争不断,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文敬下了台阶,将手里的册子?,交给?了身后?小厮,迎着风雪咽了咽喉,道:“一视同仁。”

第四日,街头有了尸体。

被冻死了五人。

积雪越来越深,被困了三四日,不少百姓屋里已经断了柴火,没火没吃的,又出不去,只能?等死。

大人便?罢了,还能?熬一下,娃不行,冷了饿了一个劲儿的哭,刘娘子?抱着娃在屋里转圈。

老爷子?把家里能?烧的都拿出来烧了,扒着火星子?,一声一声地长叹,“天罚啊。”

“爹,你就别说了。”

“我说不说都是天罚,这么多年都没有雪灾,长公主一出来,什么灾难都出来了,这不是天罚是什么,连着咱们也一块儿送命”

“当心祸从口出!”

“人都要冻死饿死了,我担心什么祸?!”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想起了几道敲门?声,几人脸色一变。

六娘子?忙道:“谁?”

门?外没有回应。

几人一脸狐疑,刘娘子?的丈夫去开了门?,风雪吹得‘呜呜——’响,门?外并没有人,正?要关门?,一低头便?见门?槛处放了一捆柴火,上面还沾着雪,边上是几颗土豆。

刘家公子?一愣,再次抬头,还是没看到人影,赶紧拿了东西进屋。

几人见竟然有柴火和吃的,又惊又喜。

“谁送来的。”

“不知道,人走了。”

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人,六娘子?疑惑,“看清是谁了没?”

刘家公子?摇头。

不仅是刘家公子?,不少人户,陆续都收到了送上门?来的柴火和吃食。

凌墨尘看了一眼跟前横七竖八的树木,又瞅向手里一把双刀,怎么也没料到,有朝一日,还有此用途。

“凌公子?,别停啊。”福安立在不远处,身上的衣裳湿哒哒的,不知道是被汗浸透的还是被雪水浸湿的,累得长出气了,还不忘监工。

这几日封重彦带着秦智的人马,全力挖路,本让好奶奶在府上歇着,少奶奶却跑上了雪山,开始砍柴伐木。

福安只能?跟着。

没想到还有人来凑热闹,正?好缺人手,福安可没那么笨,把他?们赶走。

大难面前,恩怨先放一边,福安不仅双手忙,一双眼睛也忙,一会儿盯着凌墨尘,一会儿盯着冯肃。

凌墨尘没理他?,忽然看向不远处正?四处觅食的雪狼,招手道:“务观,过来。”

被唤了名字的雪狼,转头朝他?看去,三匹狼向来一起行动,‘务观’走了过去,其余两只也跟上,凌墨尘抬头摸了摸‘务观’的头,“去,西南方向,有动静了。”

三匹狼瞬间冲进了林子?里捕食。

福安脸色僵硬,终于知道那日后?脑勺挨得那一下,有多活该。

原来不止是主子?

见凌墨尘又朝着底下的沈明酥走去,福安如临大敌,深一脚浅一脚想赶在他?前头,没走几步,腿上突然被一根绳子?套住,一个不稳,扑进了雪堆里,吃了满口的雪。

刚抬头,便?见冯肃朝他?递出了一只手,笑道:“起不来了?”

第 108 章

第一百零八章

凌墨尘站在?沈明酥身旁, 眺望了一眼底下山川下那条蜿蜒的北河,道:“河冻上了。”

为了在?雪地里显得醒目,沈明酥换上了一身轻便的青色劲装, 随他目光望去,整条河面确实已不见半点流动的水流。

上一回北河结冰,还是在?二十?二年?前, 顺景帝死?的那一年?,周家江山被赵家夺取的那一年。

北河结冰,不是什么好兆头。

若是五年?前大邺的战线没有挪到德州, 今年?青州又?有一场苦战,虽然眼下的青州,也?好?不?到哪儿去。

沈明酥捆好?了木柴, 放在?做好?的木筏上, 固定好?绳索,套向肩头。

这几?日数不?清拉了多少回了。

凌墨尘还是不?太明白, “州府侍卫都死?绝了?”用得着她堂堂长公主来这雪山砍树。

“侍卫的命也?是命。”大雪封山,稍微不?慎, 要么被冻死?,要么被摔死?。

沈明酥发丝上已白茫茫一片,脸颊也?因劳累透出了红晕,看向了山下那一条蜿蜒曲折的路,“凌墨尘, 有些?事, 注定了要自?己做。”

有些?路, 也?只有自?己能走?。

谁也?帮不?了。

谁也?无法陪着谁, 走?到最后。

那日在?茅草屋的小院里,沈明酥也?是这么同他说的, “对于你的身世和遭遇,我很抱歉,但我也?有我的路,不?能陪你到最后。”

她无法将自?己给他,也?不?能将他带回昌都,他们之间,无论是朋友还是恋人,都不?可能。

凌墨尘似乎早就猜到了那样的结果,看了她良久才道:“那就让我做回‘务观’。”

沈明酥知?道他还没有走?出来。

她也?曾被困过,质疑自?己的命,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隐姓埋名的日子看似过得潇洒,可每回深夜里醒来,心口皆是空落落一片,那股孤寂和迷茫,无人能慰藉。

因为最爱他们的人都不?在?了。

她帮不?了他,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

到了第六日,沈明酥在?街头上看到了第一具尸体,许是在?地上摔了一跤,再也?没有爬起来。

沈明酥走?上去,将人翻了过来,人已经死?了。

脸上沾满了白雪,看不?清样貌,她伸手?扒开积雪,才看到了那张脸,已经被冻得青紫,但还是能认出来。

张家大爷。

上回在?城门口,沈明酥还看到他被自?己的孙子抱住,家里的人将他留了下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也?不?知?道他是摔死?还是冻死?的。

沈明酥起身,将他拖出了雪坑。

忽然“哐当?——”一声响,从他坏里掉出了一把匕首,连同那块匕首,还有一样东西也?滚了出来。

是一块被冻成了冰块的肉。

沈明酥下意识看向了他的腿,左腿的位置,有一团很明显的紫色血迹,已经凹下去了不?少。

沈明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喘不?过气,只能张嘴呼吸,寒风从她半张的嘴里灌入喉咙,如同刀割。

她起身,没站稳,跌在?了地上。

没让福安过来扶,自?己撑着冰凉的地面站了起来,把张家大爷的尸体托在?了木筏上,固定好?,继续往前走?。

狂风带着呜咽,裹着风雪不?断在?耳边呼啸,似是要同将她掀翻在?地上,沈明酥抬起头没躲,任由风雪扑在?面上,神色始终淡然。

天命是什么,她从来不?信。

她的兄长乃大邺的皇帝,是百姓敬仰的国君,是百姓陷于危难时的支柱,而她是大邺的长公主,肩上负担的也?一样。

他们不?是灾星,他们也?在?努力,努力不?让大邺的子民陷入战火,不?让他们被饿死?,冻死?。

沈明酥敲开了张家的房门。

当?张家公子看到她身后木筏上的人时,双腿一软,当?场跪在?了地上。

沈明酥让福安把人帮忙抬进去,片刻后便听到了一阵悲恸的哭声,“我怎么就这么蠢,这大雪天,粮食都没了,哪里来的肉”

“我这是要天打雷劈啊。”

“爹啊”

屋里几?人的哭声,混杂在?一起,沈明酥没再待下去,转身往外走?。

手?掌划破了一块皮,沈明酥拿出手?帕裹在?了掌心内,再一次往雪山上爬去,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能不?能解救这些?人,但她总得试试。

封重彦夜里回来,也?是一身积雪,在?外面吹了几?日的风雪,又?开始咳嗽,福安忙给他倒了一盏热茶,饮下后方才平复了一些?。

物资紧缺,炭火再也?不?像之前那般整日烧着,火盆内的几?颗银骨炭,在?他回来前不?久刚引起来,还没有火苗,屋内又?冰又?凉。

封重彦看了一眼外面还燃着灯火的屋子,一面脱下身上的雪衣,一面问沈明酥情况。

福安接了他递过来的大氅,已被雪水浸湿,又?沉又?冰,这个节骨眼上,想听好?消息,是不?可能的,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道:“张老爷子死?了。”

上回当?过他家‘儿子’,封重彦自?然认识张老爷子,皱了皱眉,“冻死?了?”

福安把情况说了一遍,“城内的粮食紧缺,粮仓被烧,说到底与胡人脱不?了干系,大邺的百姓心头愤怒,谁也?不?愿意周济胡人,尽管上面有指令,可几?家胡人都不?堪被骂,谁也?不?敢出去拿粮,这不?,张老爷子见家里的孙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张娘子又?舍不?得杀牲畜,张老爷子便借口出去买肉,实则割了自?己的腿肉,喂了一家人两天,第三天死?在?了路上,少奶奶发现时,人都冻硬了”

封重彦没再说话,换好?衣裳后,端着一盘糕点,敲了沈明酥的房门。

半天没应。

封重彦直接推门。

沈明酥早就听到了叫门声,来不?及去开,刚把桌上的一盘糕点倒进了布袋,封重彦便闯了进来。

沈明酥将布袋藏在?了木几?下,抬头问他,“路怎么样了?”

封重彦没答。

沈明酥便知?道,没什么好?消息。

大雪还在?落,山体只会崩得很厉害,挖出来的地方,恐怕还不?及塌得多。

封重彦将手?里的点心放在?了她桌上,扫了一眼她手?边的空盘子,道:“先吃,吃了再告诉你。”

“用过了,封大人吃吧。”大雪被困了七日,青州的粮食见了底,州府上的人一日也?都只吃几?块点心,再配着水来充饥。

封重彦和她一样,谁也?不?是私囊中?饱之人,不?会另开小灶,盘子里的点心,是他的晚饭。

封重彦没出声,忽然伸手?过来拽出了她的胳膊,掰开掌心,拇指延伸到掌心的位置破了一大块皮。

封重彦问她:“这就是你说的,自?有分寸?”

他答应她上雪山,她向他保证不?会有事,说:“我自?有分寸。”

“不?过是蹭破了一块皮,无碍。”

封重彦眉心突突几?跳,极力忍住,起身去她屋里找出了药箱,返回来坐在?她身旁,替她擦拭完伤口,又?用纱布包扎好?。

“还不?想吃?”

沈明酥摇头。

封重彦坐直了身子,“阿锦,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救世主,即便是救世主,也?有他拯救不?了苍生的时候,何况你只是个凡人。”

沈明酥抬头看向他,不?明白他为啥要同自?己说这些?。

封重彦问她:“流血不?痛吗?痛,不?吃东西也?会饿,但你似乎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比神仙还厉害。”

沈明酥从未听过他说这样的刺激之言,微微皱眉,反驳,“我没有那么想。”

“那你就吃。”封重彦再次将盘子推给了她。

沈明酥没动,她吃不?下,一日下来,眼前全是张家大爷那条腿。

两人僵持,一阵沉默后,沈明酥有些?累,不?想与人说话,索性撵人,“大人回吧,我要歇息了。”

“沈明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封重彦没动,忽然道。

沈明酥一怔,比适才他的那句讽刺还要诧异,什么叫她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什么意思?”

封重彦看着她,再问了一回,“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相信,你不?是灾星。”

沈明酥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她要是没走?出来,便不?会选择暴露身份,她早就相信自?己不?是灾星,选择了要面对自?己的命运。

今日还曾劝解过凌墨尘,她有什么走?不?出来的,沈明酥有些?不?耐烦,“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就该经得起考验。”

没等沈明酥琢磨他那话是什么意思,封重彦又?道:“你以为你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决定一个人,甚至一座城,一个国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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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的心情不?太好?,不?想听他说教,“我说了我已”

“即便没有你,青州今年?同样也?会遭受雪灾。”封重彦打断她,仿佛听不?出她语气里的不?快,今日偏要同她说个明白,“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是长公主,不?是救世主,你救不?下苍生!你没那个本事,你也?不?必担那个责。”声音越来越高,带了几?分厉色,“天灾人祸,谁摊在?头上,只能自?己认倒霉,怨谁,怨你吗?你是谁,你是杀了他们爹娘,还是欠了他们的?在?被赵家认回之前,你只是一名大夫的女儿,你吃过他们一粒米,拿过他们半分俸禄吗?”

说到最后,封重彦的目光赤红,神色凌厉,已然疯了。

沈明酥愣愣地看着他,继续反驳道:“我只是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封重彦伸手?,忽然从她的木几?下扯出了那个装着点心的布袋,“这就是你的量力而行。”

沈明酥哑口无言。

“你救不?了他们,即便你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也?不?够他们分食,还是会有人死?。他们会感激你吗?不?会,只会觉得你该死?,认为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你是在?替自?己赎罪,你本来就该死?。你怪不?得他们如此想,因为连你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沈明酥想反驳,可忽然词穷,找不?到适合的话,去替自?己证明她不?是这样的,一时急红了眼,“封重彦,别说了,我吃还不?行吗。”

她抓起盘子里的一快糕点,塞在?了嘴里。

封重彦却还是没有放过她,“痛了就哭出来,累了就说出来,这些?都是你曾经告诉过我的,你忘了吗?”

“你恨我对不?对。”封重彦看着她,“七年?前,沈家遭难,你恨我,分明已经位及权臣了,为何没在?沈家遭难之时,保护好?沈家。你心里一直在?恨我,却又?为我找了无数借口,来证明我有不?得已的苦衷,直到彻底失望,你才选择了离开,沈明酥,你是有多好?的脾气啊。”

嘴里的糕点囫囵吞下去,沈明酥喉咙又?紧又?疼,眼底忽然缀满了泪。

“可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说过一句,你恨我,也?没有骂过我没有良心,临‘死?’之前那句遗憾之话,更是不?痛不?庠,你以为你‘死?’了,会影响到旁人吗,不?会,这么多年?,我不?是照常活着吗,娘娘以她的命换你的命,就是这么被你糟蹋的。”

夜里藏在?梦中?吞噬着她的那头巨兽,终于被人拎了出来,放在?了太阳底下与她对视,沈明酥像是被刺中?了七寸,声嘶地吼道:“别说了!你闭嘴”

“还有沈壑岩,你没恨过他吗?”

沈明酥惊慌地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恨他不?应该吗,是他沈壑岩复仇在?先,给赵帝下了毒,再利用你。他能心软放过你,是对你有了感情,他后悔了。若是他没有后悔呢,是什么样的后果?是你被亲人活生生刮骨,是赵家被世人唾弃,万劫不?复!最后他落到那样的结局,皆是他自?己酿下的苦果,你为何不?能恨?难道就因为他给了你爱,便能抹去那些?对你的伤害?”

封重彦缓缓地站了起来,退后几?步立在?她面前,眼底被红意浸染,手?里像是握了一把无形的刀,刀刀刺向她,让她无处可逃,无处可避。

那把刀是双刃,将她扒透的同时,自?己也?成了鲜血淋漓,“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阿锦,她敢爱敢恨。”

敢爱敢恨。

她怎么恨,该去恨谁,憎谁?

曾经被她胡乱封起来的伤疤,“啪——”一声崩了线,露出了里面还未好?的一块块腐肉,埋在?心底的憋屈,忽然奔涌而出,无法自?抑,一点一点地变成憎恨。

沈明酥觉得太可笑,仰头看向他,“封重彦,你有什么资格,同我提以前?”

封重彦立在?那,眼底的疯狂终于慢慢地消退,像是达到了目的一般,冲她弯唇一笑,“对啊,这才是阿锦。”

是她最先告诉的他,“爱别人之前,要先爱自?己。”

后来她自?己忘了。

第 109 章

第一百零九章

沈明酥讽刺一笑, “我从前如何,难为你还?记得。”

“记得。”封重彦道:“刻骨铭心,怎可能?不记得, 从前的阿锦,不是她的错,她从不会认。”

“周家的债, 是你祖父赵帝所为,与你何干?他可有养你一日,爱过你一日?没有, 他恨不得杀了你,他欠下的命债,你凭什么?要替他偿还?就因为你身上留着他的血?那你可就太给自己长脸了, 他不稀罕。”

“凌墨尘的江山没了, 亲人?没了,怪谁?怪你吗, 凭什么江山就该是他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为了那份苦衷, 做了不少亏心事,可唯有你沈明酥,不欠天,不欠地,不欠任何人?。”

他言语里没有半分客气, 尖酸刻薄, 如同他在官场上的犀利, 让人?很?不适, 却又无法去反驳。

因为他说的都是对的。

沈明酥同样无言以对。

封重彦做好了要剜心的准备,旁的她不好下刀, 那就先从他们的恩怨开?始,本想让五年的时?光把两人?的过去永远地埋藏,但腐肉终归还?是腐肉,不剜出来,迟早有一日,还?是会烂出表面。

他先来说:“若非沈家,哪有我今日的封重彦,这句话你比所有人?都有资格说,可你从未说过,因为你觉得曾经做过的事即便是错的,即便你曾经信错了人?,也是你自己的错,你怨不得任何人?,就像雲骨一样,你到死都没告诉我,沈明酥,你是菩萨吗,这么?好的心肠”

沈明酥愣了愣,意外?他到底还?是知道了真相?,旋即被他的话刺得一激,周身的芒刺一瞬竖起来了。

封重彦逼近一步,缓缓地跪坐在她跟前,俯身看着她的眼睛,问:“剜骨痛吗?”

沈明酥眼角微微抽动。

怎可能?不痛,剜骨之时?她才十三岁,接受不了长得那样好看的大哥哥即将成为残废的事实,哭着跑去求父亲,让父亲救他。

父亲却说:“能?不能?救,全看阿锦。”

她不明白。

父亲拉着她的手腕,告诉她,“阿锦想要救他,就得从这里剜走一块骨头,你愿意吗?”

不就是一块骨头,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愿意。”

父亲又道:“会很?疼。”

她想着疼又能?疼到哪儿去,还?一脸骄傲地道:“父亲难道不知,我自小就不怕疼。”

可当真剜起来,她才知道,到底有多疼,为此她在床上昏睡了半月。

醒了时?手腕上便多了一道伤疤,父亲告诉她,“封公子的腿好了,但阿锦可想好了,要告诉他是你救了他吗?”

她犹豫了一阵,想起他初到那日,拖着一双双腿也要给父亲下跪磕头,她不忍看到他再给自己下跪,道:“还?是算了。”

父亲忽然抱着她,落了泪,“阿锦,对不起。”

她那时?候不懂那一句话的意思,如今想来,父亲也是不想她告诉封重彦,“阿锦,将来若有一日你陷入拒绝,便告诉对方,你手腕上的东西在他身上。”

父亲又问她:“阿锦是不是喜欢他?”

她点了头,她喜欢他,众所周知。

“父亲把你许给他好不好?”

她兴奋地问:“可以吗?他愿意吗?”

“他有什么?不愿意,咱们阿锦这么?好。”

他答应了,且发?了誓,这一生?都不会负她,答应要带她去昌都,做他的夫人?,一辈子对她好。

可后来

这些事情,太久了,被她当成了自己的前世,她以为她已经遗忘,不会再想起,即便想起来,也不会再有任何感?觉。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如今重提,还?是如同荆棘,剐蹭着她的心。

他为何就不能?放过她?

她闭眼,不想再看他,也不想再同他说话,“封重彦,你出去!”

封重彦偏不走。

“剜骨之痛,岂能?不疼。”她不愿意去想,不愿意说出来,封重彦帮她回忆,“沈家遭难之时?,你是否埋怨过我?就算我不知道沈家遭难,那沈壑岩和沈家十七条人?命被害之后,我一个权臣,怎么?可能?没有收到消息,为什么?还?没去找你,任由你和沈月摇自生?自灭,你不恨吗?”

“对啊,你为什么?不来!”沈明酥脑子里那根一向冷静的弦线,终于在他的逼迫之下,崩了,厉声质问他:“我恨了,你就能?来吗?你不会,你瞒着所有的秘密,自认为是对我好,可我呢,我差点死在了幽州!我被人?追杀,无处可藏之时?,你在哪儿?我泡在水里,祈祷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醒来了所有人?都还?在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她脸上全是泪,这些话,她从未与人?说过,以为能?一直埋在心里,此时?爆发?出来,便如滔滔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又问他:“你也想沈家人?都死对不对?”

死了,他就不用偿还?沈家的恩情了。

他可以放心地当他的丞相?,横竖是皇帝杀死的,与他有何关系,是以,他故意装聋作哑。

她看着封重彦懵了一瞬的脸色,并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过分,甚至有了几分快意。

是他非要来问的,怪不得她。

“如今你来问我疼不疼,那我告诉你,痛,痛不欲生?!”他还?想听什么?呢?她眼底殷红,溢出浓烈的憎意,又道:“若重来一回,我不会再救你,沈家也好,赵家也好,我都不想与你沾上任何纠葛。”

封重彦没再说话,跪坐在她对面,双刃的刀子扎进?肺腑,比他想象中要疼痛千倍万倍。

见他沉默,沈明酥一声冷笑,“不是你要同我说这些的吗,怎么?不说话了,你接着说啊。”

封重彦脸色惨白,“我”一开?口,便是一阵急咳,咳得弯下了腰,肺腑都要咳出来了一般。

沈明酥看着他跪着蜷缩在她跟前,像极了初见那日他跪在父亲面前的模样,但又不同,那日他虽跪着,头颅却是扬了起来。

青衣素带如凛凛寒冬中的一株傲菊。

再看他如今这副模样。

竟然有了几分可怜。

沈明酥眸子红肿,叹息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曾经的志向,便是要位及权臣,你也如愿了,成了高?高?在上的丞相?。”

她声音很?轻,“你来找我干什么?呢?你帮赵家稳住了江山,功不可没,兄长也给了你应有的地位和权力,你的前程,封家的前程无可限量,为何非要折损自己的风骨,跪在我面前?”

封重彦还?在咳嗽,似乎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那根即将要断裂的缰绳,明知道支撑不了多久,还?是用尽全力地牢牢地抓住。

可适才他没放过她,沈明酥也没再给他留任何后路,“封重彦,别?试着补偿我,也别?爱我了,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他咳得停不下来,却又极力去忍,胸口憋得心疼,艰难地牙缝里挤出了一句,“阿锦”

沈明酥眸子轻轻一眨,两行泪落了下来,挂在了脸庞上,“我们的那场婚宴原本就不该有,今日既然说开?了,待回到昌都,咱们就和离吧。”

夜里的风雪肆虐,从廊下掠过,撼动着门板,时?不时?发?出呜咽的呼啸声。

沈明酥安静地等着他,等他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腕,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脚步踉跄地朝着门槛走去。

跨过门槛,一时?没站稳,扶住了边上的墙。

福安的声音很?快传来,“主?子”被他宽袖拂开?,又返回了门边,看向坐在灯下的沈明酥,“少奶奶,这,这怎么?了”

能?怎么?了。

不过是相?互各捅一刀,看谁比谁狠。

沈明酥抬眸,冷静地道:“把门关上,我要歇息了。”

福安不敢违背,赶紧替她拉上了房门。

屋内那盏被风吹得弯了腰的烛火,立马又挺直了腰身,火焰笔直。

沈明酥抬手用袖子抹干了脸上的泪痕。

他说得没错,她不欠谁。

盘子里的糕点还?在,沈明酥拿了一个塞进?嘴里,坐在蒲团上慢慢地嚼着,一个一个地吃完了,才起身洗漱。

翌日一早,福安便守在了门外?,沈明酥把布袋里的那盘糕点倒了出来,连着盘子,递给了福安,“拿给你家主?子,告诉他,记得吃饭。”

福安嘴角一抽,忽然不知道少奶奶这话是不是存心的。

主?子昨夜从她屋里出来,人?就像是脱了一层皮,脸上半点血色都没,咳到半夜,昨儿整整一日就早上吃了几块糕点,夜里回来没吃,今日早上也没吃。

这会子坐在屋内,正给她让道。

“还?是少奶奶贴心,奴才这就拿过去。”虽是一样的糕点,但少奶奶给的不同,格外?的香,肯定?能?吃得下来,福安接过后匆匆往回走。

半路一回头,见沈明酥朝外?走了,赶紧奔了几步,将盘子塞给了门外?的乔阳,转身去追,“少奶奶等等奴才”

早上没再飘雪,沈明酥还?是去了雪山,但这回手掌和膝盖上都做好了防御。

立在山脚下,往山上一望,一眼就能?看到一条拖出来了山路,路陡的地方,铺了一层树枝和木头,做暖冲。

两人?往上走,山顶上一人?扛着木柴走了下来,因埋着头,看不清脸,但瞧打扮,不像是侍卫。

沈明酥正疑惑,那人?抬起头来,看到她后,肩头上的木柴往旁边一放,跪在了雪地上,同她行礼道:“长公主?殿下。”

沈明酥认出来了,是张家公子,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张老爷子昨日刚安葬。

张家公子低着头,轻声道:“做错了事,总得要付出代?价,父亲死了,他欠下的便由我这个当儿子的来偿还?。”

大邺的百姓没有说错,粮仓被烧,即便是‘天女’作乱,可那日半夜聚集的胡人?也都有份。

如今缺粮,‘胡人?’百姓脱不了干系。

他知道屋外?的那些柴火都是长公主?给的,今日天一亮,便来了,能?出一份力便是一份。

沈明酥也听明白了,让他起来,忽然问:“若是得不到原谅呢。”

张家公子一笑,摇了摇头,“胡人?与大邺交战,本就是水火不容,不原谅才是道理,我们如此做,不是想让他们原谅,也是为了自己,想求一个心安。”

说话间,山上又有人?下来。

陆陆续续有几十人?,个个肩头都扛着木柴,还?有些挖到了一些可以食用的树根,都是远近几个村里的胡人?。

寒风扫在脸上,竟没有了往日那般割人?。

“不必行礼了。”沈明酥及时?制止了众人?,侧身替他们让了道,扬声嘱咐道:“注意脚下,安全为主?。”

第 110 章

第一百一十章

翻过了跟前的山路, 山腰里的人更多,有百来个胡人。

凌墨尘也在,在指挥。

福安跟着沈明酥身后, 说了一个算得上好的消息,“少奶奶莫着急,陛下昨日傍晚已经到了允州, 正在另外一边的路上,两?头的人同时?挖路,最多三?日, 便能通路”

沈明酥想起封重彦昨夜过来,想必是为?了告诉自己这个消息,可惜自己最后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三?日, 对濒死的人来说, 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日子。

青州的人少说也有五六万,就算有几百个胡人帮忙, 也无异于杯水车薪,死的人每日都在增加, 街头时?不时?会看到几具尸体,沈明酥见了,都会让侍卫将其送回家中,让其家人安葬。

积雪越来越厚,青州的存粮是一粒都没了, 胡人不抢, 也不够大邺百姓继续过活下去。

百姓每日之中, 唯一的希望, 便是风雪里的那一道敲门声?,等着门槛外的一捆柴和几个土豆, 或是几条刚从雪山上挖出来的山药。

头一回没见到着人,一次两?次,敲门的次数多了,大多百姓都从门缝中看到了外面的人影。

起初是长公主,后来又见到了胡人。

看着门槛外救命的柴火和吃食,再瞧向风雪里的身影,屋内的议论声?渐渐地小了,但依旧没有一个人去叫住他们,也不愿意同他们碰面,拿了东西进屋,很?快将门关上,佯装不知?。

到了正午,天?边的云雾散开了一些,终于没再见落了,可积雪一时?半会儿化?不了,没有清理的地方?,已经到了腰部。

同以?往一样,敲了三?声?门,把东西放在门外,下山时?靴子里不慎进了雪,这会儿化?开,除了赶紧湿哒哒之外,还有些硌脚。

应是进了砂石。

找了一块石头坐下,脱了鞋,把里面的石头倒出来,这才瞧见,长袜已经被一团血迹浸透。

应是被石头磨破了,太冷没有了知?觉。

沈明酥没理会,重新把靴子穿好,正要起身,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沈明酥一愣,回过头,便见适才那家农户的老人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走到她面前,颤巍巍地递了过来,“殿下,喝一碗热茶。”

寒风一吹,碗里的热气四?散,沈明酥看着那一晚淡淡的汤水,喉咙莫名?一紧,伸手接过。

仰头一口饮尽,热乎乎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流到了肺腑,从未有过的暖意,包裹着全身,鼻尖一酸,眸子里水雾翻滚。

饮完了,把碗递给了老人家,“多谢婆婆。”

那婆婆接过,对她行了一礼,低声?道:“是草民们该多谢殿下。”

人走后,沈明酥眼?眶内的泪才落下来,她从未奢望过有人能够喜欢她,理解她。

一碗热茶,足够了。

姜云冉呆在屋里也闲不住,上不了雪山,便候在山下帮忙。

路面不好走,姜云冉在靴底装了两?层防滑链,拖着一捆柴扛在肩上,虽没有沈明酥走得轻松,但也算跟上了她的脚步。

沈明酥本以?为?她是来添乱的,见她当真跟了上来,有些意外。

姜家在昌都算不上高门,可在昌都安家的门户,底子差不到哪里去,一个七品的官员,比有些地方?的州府过得还滋润潇洒。

比如说青州的知?州,吴文敬穷得叮当响,上回采办了一圈物?资回来,口袋里十两?银子都凑不出来,买粮的时?候,还是封重彦掏腰包添上。

姜家显然比他有钱,姜云冉又是姜家唯一的嫡女,想不出来,姜家平日里是如何培养她的。

“歇会儿。”见她跟了自己这一段,有些吃力,沈明酥停了脚步。

姜云冉却摇头,喘着粗气道:“嫂嫂不必在意我,我能跟得上。”

自从上回一声?嫂子后,像是开了个口子,再也没有那么难为?情了,嫌弃叫殿下显得生疏,如今是一口一个嫂子,唤得极为?顺口。

沈明酥也没去纠正她的称呼,赞了一声?,“力气不小。”

姜云冉听她一夸,来了劲儿,“嫂子不知?,我自小力气就大,儿时?同二叔家里的一位堂兄掰手劲儿,掰赢了,害得他至今瞧见我就躲。”

沈明酥一笑,这几日太过于沉重,陡然见到一张笑颜,心口松了不少。

姜云冉跟上她,接着道:“咱们姜家之前是卖豆腐的。”

大雪封路后,个个都被困在了屋里,茶楼全都关了门,姜云冉都快闷死了,此时?话匣子打开,便停不下来了,揭起了家底,“顺景年之前,商户没有入仕的资格,姜家原本也没指望家里能出个书生,老老实实做起了商户,可父亲偏生爱读书,出去卖豆腐手里还捧着书不放,被祖父祖母呵斥,说他不务正业。谁知?,顺景帝上位后,改了科举制度,商人也能赶参加科考了,父亲头一场就拔了个头彩,中了举人,一时?成了昌都商户眼?中的楷模和希望。”

“为?了让更多的商人和百姓勤奋读书,顺景帝破格录取了父亲,将其安排在了翰林院任典薄,赐七品官。”

姜云冉语气一转,叹息道:“谁知?入职即巅峰,这么多年,还是个七品官。”

就连后来靠上科举的那些个商户,都超越了他。

是以?,姜家坐不住了。

起初各种压力都给到了父亲,认为?是他不努力,不上进,后来父亲见熬白了头,也没有半点高升的迹象后,便改变了努力的方?向。

联姻。

于是,作为?姜家大房的嫡女,她便成了唯一能拯救家族的人。

可惜她自己并没有攀附权贵的梦想,也没有继承到父亲的书香气息,倒是遗传到了家族的老本行,喜欢推豆腐。

小时?候便跟着母亲推磨,练就了一双好臂力。

家中长辈见她整日泡在豆腐堆里,对她燃起来的希望,很?快扑灭,但泼天?的富贵说来就来,还未及笄,便被昌都第一大户看上了。

听媒人说是封家二夫人看中了她样貌。

定亲时?她才十二,半大的孩子,常被几个兄长称为?猴子精,哪里来的样貌可言。

府上的几个姑娘渐渐地长大,每有宴会,必会收拾打扮一番,兴高采烈地去,叽叽喳喳地回来,议论这家公子,议论那家公子,看着几人羞答答的神色,她只有观望的份。

别说去宴会,就连去街市都要戴个帷帽上。

因?为?她许的是人家是昌都最有权势的封家,祖父虽是商户,却格外注重规矩,说高门大户讲究多,最好不要抛头露面。

不出去,只能呆在家里。

闲下来,她便喜欢推豆腐,待嫁了五六年,她便推了五六年的豆腐,瞧着细胳膊细腿,实则力气不小。

如今可算有了用武之地。

她一通说完,只为?磨了一下嘴皮子,活动一番舌头,没指望沈明酥来回应,木柴往肩头上一扛,抬头望了一眼?天?,高兴地道:“嫂子,雪好像真的停了。”

早上停了后,这都大半日没落了。

沈明酥也察觉到了,“是停了。”脚步没再停留,同姜云冉道:“别再说话了,保存力气,送完这一趟,咱们去看看路。”

姜云冉说了这一阵话,确实喘得厉害,乖乖闭了嘴。

送完木柴,两?人刚从村子里下来,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疾驰的马蹄声?。

自大雪封路后,青州的街道清清冷冷,一眼?望去,几里之外都见不到一个人影,路上来往的唯有州府的侍卫。

这个时?辰,侍卫要么在城外挖路,要么在雪山上忙碌。

听马蹄声?也不像。

很?快马匹到了跟前,马蹄上镶了防滑的马掌,马身也比平常马匹高上许多。

是封胥的踏雪军。

那人不认识沈明酥,但认识福安,越过几人后,忽然勒住了缰绳,神色匆忙地问道:“封大人可在?”

福安认出来了,是从德州过来的报信人,骑的还是战马,必是出了什么大事?,忙道:“长公主殿下在此,可有急报?”

半月前长公主在青州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德州,那人立马翻身下马,跪在了沈明酥跟前,行了一礼,禀报道:“胡人两?日前压境,封将军正全力抗敌,让属下前来传话,很?高兴长公主殿下归来,但青州,他实在是有心无力,还望殿下见谅。”

德州战事?一起,最短也要半月,别说挪用粮草,若青州还未通路,德州也要断了粮草。

沈明酥理解,“封将军的话,我收到了,让将军一心应战,青州不必他挂心。”

“是。”那将士说完,却没起来,埋头了一阵,声?音悲痛地道:“封国公没熬过来。”

沈明酥一怔,姜云冉也愣了神。

福安脸色都变了,上回封二公子传信不是说只是一场风寒吗,不由哑声?问:“何时?的事??”

“前日,封国公旧疾复发,没挺过来,封将军带话给封大人,人已去,他前去也无意义,还请封大人留在青州,全力通路,确保国公的遗体,能早日送回昌都。”

这是封胥的原话。

此时?,封重彦即便去了德州也无意义,青州大雪封了路,德州也一样,每年冬季,通往昌都的几处山路都会被大雪堵住。

唯一能走的便是青州。

自五年前,固安帝死后,封国公便再没回过昌都,曾立下誓言,要葬身于战场,任凭封夫人如何劝说,甚至亲自去了一趟德州,也没把人劝回来。

那之后封夫人便死了心,回到昌都后去了灵隐寺,出家礼佛,一个月在府上住不了几日,只为?了睹物?思人,到底还是没放下,巴望着有朝一日回府后,能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谁能料到封国公,当真就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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