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合着是个逃婚的。
从昌都到青州, 快马五六日便能?到,马车则要半月,她一个小娘子带着一只猫, 身边没一个婢女,能?走这么远,沈明酥倒是对她刮目相看。
青州穷, 也乱。
经历过战争,失去过家?人?的难民,要同他们?讲道德和良知, 不可?能。她这番只身一人前去住店,不出一日,身上的钱财便会被骗个精光。
看其眉眼, 姿色也应该不错。
她的茅草屋没有多余的屋子, 共盖了?三间,她一间, 王伯伯一间,中间乃堂屋, “你要不介意,就在我屋里搭张床。”
“不介意。”小娘子感恩涕德,连连道谢,“多谢姐姐,我叫云冉, 姐姐叫我阿云, 阿冉都可?以?。”
沈明酥没去在意那名字, 行走在外不过是个名头, 自己这辈子用过的名字,一个巴掌都快数不完了?。
云冉生怕她反悔, 把猫儿丢在她怀里,回头去搬行李。
知道青州打仗,缺乏物资,从上一个州府过来她便雇了?一辆马车,一车的东西,都是吃的和御寒的衣物。
一个人?搬了?小半个时辰才搬完,大冬天额头都生了?汗,正要进屋,见沈明酥挂着药箱走了?出来。
云冉抬袖拭了?拭额头,笑着道:“姐姐养的这三条狗真好看。”
沈明酥顺着她目光望向棚底下那三头小东西,站在风雪底下,个个都仰着头,哪个不是一身傲气,不知道小娘子是什么眼神,“那是雪狼。”
小娘子愣了?愣,眼珠子生了?一道光芒来,“姐姐太厉害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狼,他们?咬人?吗?”
沈明酥还有活儿,无心?与她谈这些,与她约法三章,“外面有专门?给畜生搭的棚,把猫儿养在外面,不许带进屋。”她瞌睡浅,一有动?静就会醒。
“药棚底下的草药不要动?,有毒。”
“屋里老头儿脾气不好,别惹他”
云冉点头如葱,“好的,姐姐放心?,云冉都记住了?。”
天色黑了?沈明酥才回来,夜里给她搬了?一张胡床在自己跟前?,本以?为人?生地?不熟,又住在陌生人?家?里,她会睡不着。
没想到那小娘子比自己还睡得快。
怕是累极了?。
第二日起来,云冉便抱着猫儿走到她跟前?,塞给了?她二两银子,“姐姐,这是昨儿夜里的房费。”
沈明酥盯着手里的二两银子,又打探了?一番跟前?的姑娘,小娘子脸上的面纱已经摘了?,如沈明酥所料,是一张芙蓉脸,十七八岁,长?得很灵气。
倒是相信了?她昨儿的那套说辞。
确实嫁了?个大户人?家?。
昌都大户人?家?实在太多,沈明酥想了?一圈,也不知道她是被哪个大户所逼。
把银子递回给她,劝道:“这儿不适合你,早些离开。”
云冉没接,“姐姐定要收着,昨儿我本想找个可?靠的店家?住下,走了?一圈发觉那些人?瞧我的眼神不对,活着我就像是一头待宰的羔羊。”
倒也不笨。
有自知之明。
“横竖都是住,我想着何不找一处可?靠的农家?歇下,便进了?茶楼,打算物色一位可?靠的人?户,这才见到了?姐姐,村子里的人?都认识姐姐,人?气高?,说明姐姐是这儿的常驻户,受追捧,说明姐姐人?品好,不会骗人?。”
好话都被她说完了?,沈明酥没什么好说的呢。
云冉继续道:“我能?在这儿平安度过一夜,姐姐还帮我看了?猫儿,这二两银子便是值了?,况且往后还得继续叨唠姐姐呢。”
说白了?就是还要住下去。
管她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在逃新婚小娇妻,日子是她自己的,与她无关?。
沈明酥收了?她的银子,提前?与她说好,“我不会做饭,屋里那位老头子也不会,温饱问题自己解决。”
说完便跨上药箱去了?刘婶子家?,替她去看家?里那头不肯吃食的猪崽。
不过十月底,青州已进入了?严冬,寒风一裹雪粒子如筛盐直往人?颈子里钻。沈明酥双手拢了?拢披风的领子,一路哈着白气,到了?刘婶子家?。
一炷香不到便出来了?。
药箱里的药材所剩无几,沈明酥去了?药材铺。
到了?铺子,竟遇上了?青州军营里的两位药童,也来拿药,拿的都是止血药,沈明酥留心?看了?一眼,问道:“又打仗了??”
军营扎在青州多年?,附近几个村子但凡有点名头的人?都认识,沈明酥以?接生畜生崽子出名,还有她脸上的那道伤疤,记忆尤深,药童一眼便认了?出来,唤了?一声白金娘子,叹道:“冬季来了?,后山林子里的熊不安分,昨儿夜里出来,袭击了?军营,咬伤了?几十人?”死的也有。
自五年?前?与胡人?的那一战,固安帝在青州驾崩,封国公乘胜追击,夺回了?德州后,便把大邺的战线挪到了?德州,青州这一块几年?来反而慢慢太平了?起来。
哪里来的什么熊这么厉害,一夜之间竟然伤了?几十个人??
横竖没什么事,沈明酥跟着两位药童去了?军营,打算去看个热闹。
边界的防线不在这儿了?,青州的军队也撤走得七七八八,空出来一块地?方,全被积雪覆盖,茫茫一片,辽阔无边,望不到头。
因是跟着药童而来,沈明酥顺利地?进了?军营。
还在营帐外,沈明酥便听到了?里面的叫骂声。
“这畜生玩意儿,是把咱们?当过冬的食物了?。”
“下回再让老子碰上,定要扒了?它的皮当大氅”
前?面的药童掀开帘子,沈明酥跟着进去,抬眼一望,场面惨不忍睹,十几个人?躺在草垫做成的榻上,有的伤的手,有的是腿。
鲜血淋漓。
几个大夫根本忙不过来,药童也没功夫管她。
沈明酥怕挡住了?路,让到了?一边,抬头一看,跟前?的伤者腿膝盖处已经见了?骨,再不医治,这条腿多半保不住了?。
沈明酥扫了?一眼旁边的大夫,都在忙,犹豫片刻走上前?,打开了?自己的药箱。
那人?疼得意识模糊,也没看清是谁在替他处理,以?为是大夫来了?,松了?一口气,还未缓过来,消毒的盐水洒在伤口上,瞬间大叫一声,疼晕了?过来。
在青州她只是一名兽医。
但人?与畜生都乃血肉之躯,大同小异,也能?解释。
营帐里的人?都在叫,没人?注意到沈明酥这儿,沈明酥接好骨,去了?腐肉,再涂上草药,正包扎,身后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随后进来了?几人?。
为首的那人?,穿一身青色剑袖,腰配金牌,英气逼人?。
一排草榻上躺着的将?士,只要是醒着的,齐齐挣扎起身,陆续唤道:“卫统领。”
沈明酥一愣,回头望去。
本想着姓卫的何其多,且如今青州没有战事,不会就那么巧,触目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比之前?成熟了?许多,气势倒是和之前?没什么变化,什么主子养什么人?,神色间还是带着一股孤高?。
是个有出息的。
五年?没见,从侍卫升到统领了?。
“都躺下,不必多礼。”卫常风问:“情况如何了??”
立在他身旁的一名将?领回复:“不太乐观,几头熊半夜从后山下来,夜里突袭,闯进营帐时,个个都在睡觉”
“缺什么随时上报,务必以?伤者为先。”
卫常风站在帘子处,没往里走,转头扫了?一圈,视线从众人?身上略过,“有没有哪个伤势轻点,可?以?行走的,待会儿来一趟,封大人?问话。”
里面的伤者个个神色怔愣,
将?领跟着卫常风一道退出去,也是一脸意外,追上他脚步便问:“封大人?也来了??”
卫常风点头:“嗯,刚到。”
将?领满脸疑惑,“封大人?不是刚离开德州回昌都了?,怎么拐到青州来了?。”
将?领姓秦,名叫秦智,是之前?封胥的部下,因腿脚受了?伤,走路有些跛,封胥领兵迁去德州后,便留他在青州驻守。
这等百年?难遇的好热闹,自然是越多的人?知道越好,卫常风不妨告诉他,“你们?封二公子刚娶的新夫人?跑了?,几日前?有人?在允州见过,应该是来了?青州。”
秦智一愣,自我怀疑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不是,就咱二公子那人?才,也,也能?被嫌弃?”
那可?是他们?军营里的一颗星。
还是最亮的。
那少?夫人?到底是什么眼神儿,竟然连二公子都瞧不上了?。
“你们?二公子怎么了??”卫常风把那位二少?夫人?的原话传达到位,“不就是个莽夫。”
实际那位新少?奶奶压根儿就没见到封胥。
封胥心?里只有胡人?的头颅,无心?成婚,被二夫人?一个月一封家?书催回来成亲,不情不愿,半路上还跑去猎了?鹿,因此错过了?自己的新婚夜。
等到第二日归家?,新娘子已经不见了?。
封胥也不着急,不见了?就不见了?,当日便打道回府,回了?德州,二夫人?没了?办法,差人?给正在德州的封重彦去了?信。
封重彦却已从德州出发,半路上接到信,便自个儿跑了?这一趟,拐来了?青州寻人?
风雪忽然大了?起来,像是漫天柳絮,不断往下落,沈明酥挎着药箱,走得太急,脸颊生出了?两团红晕,靴子底下沾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又重又滑。
到了?路边的茶肆,沈明酥没着急回去,坐了?下来,要了?一杯热茶,打算等这一阵雪花下过了?再走。
路上多数都是孩童,不怕冷也不怕摔,跑到雪底下滚着雪团玩。沈明酥捧着热茶,坐在屋檐下的木墩上,含笑看他们?打闹。
茶肆老板见她今儿难得过来光顾,递了?一碟瓜子,同她聊了?起来,“小孩子也不嫌冷,就盼着下雪呢,可?不高?兴坏了?。”
沈明酥笑了?笑,问他:“生意怎么样??”
老板摇了?摇头,“马上年?关?了?,出门?的人?少?,村子里的人?这会儿怕是都围着火堆,谁肯出来”
沈明酥宽慰道:“趁这段日子正好歇歇,明年?开春这茶棚,又要被挤爆,哪儿还有我的位置。”
茶肆老板一笑,不可?置否,青州没了?战事,这几年?生意也就冬季清淡一些,其余时候,一天忙得茶水都喝不上,没再抱怨,问她:“大雪天,白金娘子这是上哪儿来”
沈明酥还未回答,身后忽然传出一道孩童的哭声,“哇——”
应该是摔了?。
茶肆的老板慌忙起身,沈明酥也回过了?头。
却见雪地?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路人?,那人?身上披着深色大氅,个头极高?,左手撑着伞,挡住了?面容,正弯身朝那摔在地?上的孩童伸了?手,“能?起来吗?”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声音落在雪地里, 带了几分与时下寒雪相应的孤冷,低哑又磁,陡然入耳, 太过于遥远,熟悉中?多了一股久违的陌生。
沈明酥还握着茶杯,手指不由一紧。
跟前的孩童似是也被那道声音吸引, 忘记了哭泣,递出?自己被?冰雪冻得通红的小手,那人五指一握, 将其轻轻带了起来,油纸伞底下的一张脸也随之露出。
大氅下是一件锦蓝色的圆领长袍,银冠墨发?, 肤色被?白雪一映, 过于白皙,几近于苍白, 俊朗的眉目笼了一层淡淡的霜雪,神色疏淡, 即便?此时扶了孩童起来,也瞧不出?半点亲近感。
没有了记忆中?的凛冽。
单薄了许多,苍白了许多。
这五年?来,她也并非双耳塞豆,一心不闻窗外事, 青州人多言杂, 听来了不少昌都的传言。
传闻这位封大人久病了一场, 之后身子一直不好, 极少露面,也极少见客。
她当是子虚乌有, 今日一瞧,倒是真像大病之人。
沈明酥有些诧异。
雪粒子如?同筛盐往下落,她扭着?脖子,对面的孩童已经跑开,路面上又走来了几人,踩着?积雪,立在封重彦身后。
沈明酥也认识。
一个是福安。
一个是他府上的客卿严先生。
福安接了他手里的伞,“省主,大雪天寒,咱们先进州府吧。”
封重彦点头。
“咳——”忽然一声轻咳,似是忍耐已久,封重彦抵拳放在唇边,再抬起头来,侧目轻轻一扫,望向了茶肆屋檐下。
两道视线隔着?朦胧雪花轻轻相碰,模糊不清,碰到的瞬间,沈明酥淡然地瞥开目光,转回了头。
“多谢大人。”身后茶肆的老板一个劲儿地致谢。
跟前?火炉子上的茶壶已沸腾,‘咕噜咕噜——’冒出?热烟,沈明酥伸手提起来,替老板移开,放在了地上。
脚步踩着?积雪,越走越远。
茶肆的老板很快回来,坐在她对面的木墩上,神色紧张又兴奋,“白金娘子适才可瞧见了?”
沈明酥一笑,“瞧见什么?了。”
“封丞相啊。”茶肆老板神色难掩激动?,“人长得是真好看,这贵人果然同咱们不一样,要说?是天上的神仙我也信”
沈明酥笑笑,自己提茶壶,往杯子里添了热茶。
“只?可惜,瞧那身子,确实?抱了恙。”茶肆老板叹息道:“当年?长公主可是死在了他怀里,之后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大火吞灭,刚娶回来的夫人,新婚夜还未过呢,两人就阴阳相隔了,换谁,谁不伤心?这人啊,一旦伤了心,便?会折损元气?,这辈子只?怕是难愈了”
他也是早年?丧了妻,至今仍忘不了,宁愿一人拉扯着?孩子,也不愿意再续。
沈明酥还是没搭腔。
转头一看,雪好像小了一些。
茶肆老板忽然问她:“你说?封大人这回来青州,不知道是为何?”
沈明酥摇头道不知,“上面的人怎么?想,咱们怎知道。”迎头喝完了杯子里的热茶,从荷包内掏出?一个铜板放在了桌上,也没再留,起身挎上了药箱。
“不多坐一会儿?”大雪天没人,茶肆的老板好不容易逮到个说?话的。
“家里还有老人。”沈明酥冲他挥了一下手,把披风的帽子盖在头上,冲进了雪里。
回到家,三只?雪狼难得没扑上来,都卧在了枣树旁。
抖干净了身上的积雪,沈明酥才推开门,老头子已经把那口一整冬天都离不开的铁锅架在火炉子上。
云冉正往里头添菜,听到动?静,转过头,见人回来了,忙起身拿了木架上的盆儿,替她倒了茶壶里的热水,招呼道:“今儿外面也太冷了,姐姐快过来洗把脸,暖和暖和”
昨日相处半日,沈明酥便?已经看出?来了,这小娘子人长得机灵,做事也机灵。
能从昌都,安然无恙地到了青州,靠的可不全是运气?。
沈明酥把药箱放在墙边的箱柜上,取下披风,挂在了墙上,同云冉道了声,“多谢。”去盆里净完手,这才走到炉子前?,看了一眼锅子。
虽然同样都是大杂烩,但今日又不同,里面全是羊肉。
凭老头子的财力,买不起。
看了一眼身旁娇娇柔柔的小娘子,沈明酥问道:“哪家宰羊了?”
“我从允州买来的,来之前?打听过了了,青州的物资紧缺,牛羊尤其贵,便?让人杀了三头羊捎上,打算过来卖个差价。”
沈明酥一愣,逃路都不忘赚钱。
“你缺钱?”
“不缺。”
出?嫁时,封家补了她姜家一抬嫁妆,其中?有一箱子银票,少说?也有万两,她不缺钱,但不耽搁她有一颗想要赚钱的心。
见沈明酥脸颊冻得通红,云冉抱起了脚边的猫儿,放在沈明酥怀里,“姐姐抱着?吧,可暖合了,一路过来,要不是她,我早就冻僵了。”
还以为她是舍不得丢下自己的宠物,原是找了个移动?的手炉。
昨日没再马车上摇晃,歇了一夜,云冉又给猫儿喂了沈明酥熬的药,今日猫儿已经缓了过来,似乎也怕冷,蜷缩成一个球,乖乖地躺在沈明酥怀里。
肉已经炖好了,就等着?沈明酥。
云冉拿着?勺子,先给王老太医撑了一碗,“爷爷,这块肉炖得烂,您吃,小心烫”
沈明酥不动?声色地看着?。
挺有本事,知道先从胃开始攻略。
老头子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倔,五年?来不愿意与人走动?,也从不给人好脸色,昨日这姑娘住进来,他还一副臭脸,怨她多管闲事。
如?今相处了半日,这会子已经笑起了褶子,“好,好,白金也吃”
云冉又给沈明酥添了一碗,“青州的羊肉比允州贵太多了,同样的价钱只?够我买一只?。”
之后便?说?了她的打算,“我想好了,马上就是年?关,回也回不去,三只?羊我今儿埋在了雪地里,明日便?拿出?去卖,卖两只?,这样花出?去的本钱也能收回来,还能再赚一只?的钱,余下一只?咱们就留着?过冬。”
话语间,全然没把自己当成外人。
沈明酥刚抿了一口羊肉汤,神色忽然一顿,“你说?你埋在哪儿了?”
“院子里枣树下的雪堆里,得幸是大雪天,放上一两月不成问”
“赶紧去看看还在不在。”沈明酥一声打断。
云冉一愣,何意?
莫不成还有人偷?
忙放下碗,起身出?去。
王老太医这才盯着?沈明酥袖口上沾上的一滴血污,问道:“今日去哪儿了。”
“军营。”
王老太医倒不意外。
当年?她身上的伤还未养好,便?急着?要来青州,到了青州后,固安帝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以自己太医院的身份,暗里求见,带她去见了固安帝最后一面。
两人在里面说?了什么?,他并不清楚,但固安帝最后一刻走得平静安详,想必是释怀了,临走之时让人给她送来了三只?雪狼崽子。
这些年?她一直养在身边,虽说?不问世事,私底下却一直在默默地关心着?战事动?向。
赵家只?剩下了一位年?轻的陛下,作为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内心深处,又何尝放心得下。
不回昌都,守在这一方,替他看着?江山,也挺好。
王老太医问她,“打仗了?”
“没有,昨儿夜里后山下来了几头饿熊,咬伤了几十个人。”
“熊?”王老太医眉头一皱,“这几年?青州没打仗,林子里的野兽都快被?村民猎光了,哪里来的熊,你看到伤口了?”
“看到了。”沈明酥点头,“倒很像咬伤。”
王老太医还未来得及再问,忽然听到外面一声惊呼,“我的羊肉”
是云冉。
沈明酥眼皮子一跳,“完了。”
两人跟着?起身出?去,立在屋檐下。
只?见枣树下的三只?雪狼,每个嘴里都吊着?一根骨头,吃得津津有味。
都说?狐狸狡猾。
狼也一样。
云冉已深一脚浅一脚,跑去了雪地里护肉,“三位狼爷,口下留情啊,你们好歹给我留一点,让我回本啊”
沈明酥深吸一口气?,“金伯鹰,你给我过来。”声音带了几分怒意。
被?叫住的那头雪狼,眼巴巴地朝她望来,呜咽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放下了骨头。
他一放,旁边的两只?雪狼也不敢再动?,乖乖地放下了嘴里的肉。
尽管扑救得及时,云冉还是失去了半头羊。
自己的狼犯了错,作为主人她不得不承担后果,隔日一早沈明酥便?陪着?云冉去卖羊肉。
青州因前?几年?战乱不断,物资匮乏,从允州进青州没人管,可想要从青州出?去,便?得拿到通关文书才能通行。
青州的老百姓之所以不愿意出?去,一部分是真不想挪窝,另一部分也是怕麻烦。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外面的货还没送到,宰羊的人少,买羊的人多,两人推着?板车出?来,半路便?被?买肉的百姓拦了下来。
“白金娘子,怎么?卖起了羊肉?只?知道你家养了三头狼,可没听说?你家养了羊”
没等她回答,云冉先解释道:“我是她老家的妹子,从允州过来时碰巧遇到宰羊,多带了两只?,这不吃不完,便?拿出?来卖,大伙儿瞧瞧,允州的养多肥”
云冉又戴上了昨儿的面纱。
“行,给我割二两。”
“我还半斤”
云冉分不清重量,只?能用刀比划,“到这儿是吗。”
“行吧。”
“那我下刀了”
沈明酥负责掌称和收钱。
正忙着?,一人忽然道:“你们听说?了没,封丞相来了青州。”
冷不丁的听到这一声,云冉脸色一变,手里的刀偏了位,“砰——”一刀落下,溅起了骨头渣子,回过神来,忙同众人道歉,“对不起,不好意思”
肉还没卖完。
沈明酥继续去推车。
“唉哟——”马车后的云冉忽然捂住了肚子。
沈明酥回头,“你怎么?了?”
“我,我肚子疼”不等她问,云冉便?瞅了一眼四周,低声道:“怕是葵,葵水要来了。”
沈明酥看了她一眼,脸色确实?有些发?白。
雪虽停了,但天还是冷,来了葵水再受冻,只?会更难受。板车上的肉已经卖了大半,沈明酥道:“你回去歇着?吧,剩下的我帮你卖。”
云冉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感激道:“有劳姐姐了”
沈明酥拉着?板车,沿街去卖,肉很快被?抢光,人群还未散开,对面一婶子快步走了过来,“你们听说?了没,封家二公子新娶的媳妇儿,跑了。”
一语炸开锅。
有人以为听错了,“封家,哪个封家?”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沈明酥断然没料到, 她用的是真名。
云冉。
姜云冉。
挺好,封家二公子的新婚媳妇,就?那么误打误撞地被自己遇上了。
沈明酥把手里的画像摆在了姜云冉跟前, 轻声道:“接你?的人?来?了,这会儿走,还能赶上过?年?。”
姜云冉跪坐在蒲团上, 垂着头,不说话。
作为过?来?人?的身份,沈明酥提点她道:“下回要出?去, 最好还是重新取个名字。”也不至于,适才她一听到姜云冉,就?知道是她。
“我这不是不想骗姐姐吗, 若是换成旁人?, 我必然不是这个名字。”姜云冉抬起头,切切地?看着她:“姐姐, 我再换个名字,行吗?”
这是还不死心了。
“就?那么不愿意嫁给?封二公子?”沈明酥疑惑道:“你?这般逃下去, 也并非长久之策,迟早有?一日还是得回封家。”
又何?必折腾。
姜云冉忽然道,“我喜欢书生。”
沈明酥一愣。
“可封胥就?是个莽夫。”姜云冉不怕被人?知道,她曾同父母提过?多次,她不喜欢武夫, 她喜欢的是能吟诗作词的儒雅公子, 喜欢闻墨水味儿。
而不是汗臭味。
可父母不仅不听, 还骂她不知好歹。
“我喜欢干干净净的书生, 这一趟我来?青州,便是想着过?来?找他, 他既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那便和离。”
“没拜堂,也不知道算不算成亲。”姜云冉轻声嘟囔了,“封家的二少奶奶,谁稀罕,谁当去。”
横竖,她是不会喜欢他的。
沈明酥倒是被她的决心怔了怔,回忆了脑子里封家二公子那张脸,真心劝说道:“你?还是见了人?再说吧。”
“不必见了,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和离。”姜云冉哀求地?看着她,“好姐姐,在没有?见到封胥之前,我真不能被抓回去,这一回去,怕是要老死在封家了。”
要么成寡妇,要么一辈子见不到人?。
婚事是她自己的,她既不愿意,自己也没必要去做坏人?,沈明酥道:“随你?,我不会说,但如果被发现,立马离开?这儿。”
姜云冉神色一喜,“成。”
“最迟留你?到开?春。”
“多谢姐姐。”
青州之前因战乱不断,州府极为简陋,并没有?烧暖阁,这几年?又急着安顿百姓,修建学府,没有?空闲的银子翻修。
知道封重彦染了风寒怕冷,福安备了两盆炭火。
红彤彤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封重彦身上还是披着大氅,听完了最后一个伤者的描述,唤了秦智进来?,问他:“熊是从?哪个方向下的山,可有?派人?去查?”
秦智还是头一回见这位封丞相,昨日知道人?到了之后,原本要去拜见,却被房门拒绝。
如今单是听声音,便觉如同一滴水珠落入深潭,清冷中隐隐带着一股肃然,让人?心头不觉一紧,忙跪地?回复道:“禀大人?,事发后,属下立马派人?去查,奈何?当夜下了大雪,全没了痕迹。”
封重彦没出?声。
秦智正紧张,便又听到一声,“起来?说话。”
封重彦指了左侧的一张木椅,“坐吧。”
“多谢大人?。”秦智起身忐忑地?落了座,不由转头看了过?去,霎时愣住,原以为像他这样的权臣,要么被累得面黄肌瘦,要么富得流油,肥头大耳,却意外见到了一张极为精致的面孔。
心中暗自揣测,这封家的公子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怎么一个比一个好看。
比起二公子的年?轻张扬,封重彦身上多了一股儒雅和稳沉,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和威严。
封重彦抬头,看向他,轻声问:“伤者的情况如何?了?”
秦智只觉得那双眸子浅浅淡淡,看人?时极为冷漠,心头一跳,忙回过?神,慌忙移开?视线,“都已经?医治过?了,咬伤太严重,其中有?五人?,往后怕是要和属下一样了。”
成为跛子。
他拿自己调侃,封重彦倒是沉默了一阵,又问他:“大夫怎么说,是咬伤和抓伤?”
秦智不太明白他这话是何?意,既是熊伤人?,自然是咬伤抓伤。
封重彦对他便没什么指望,道:“我去瞧过?伤者的伤口,很像咬伤。”
秦智一愣,“封大人?这番说法?,倒是和白金娘子一致。”
“谁?”
“一个兽医。”秦智忙解释道:“是附近村子的一位寡妇,昨儿恰巧碰上,过?来?看了一眼。”
“寡妇?”
“听她说是死了丈夫,家里都没人?了,跟前只有?一位伯父,几年?前搬到了青州,村子里的畜生都是她在医治,口碑挺好。”秦智道:“大人?若是想问话,属下这就?传她过?来?。”
在屋里烤了半日炭火,人?已昏昏沉沉,“不必,我去见见她。”
见他要出?去,福安头一个阻拦,“外面天冷,省主风寒还没好”
自从?五年?前的那一场大病之后,主子的身子便大不如之前。
以往就?算在雪水里泡一夜,也没事。
近几年?,稍微一冻,便会染一场风寒,大伙儿即便不说,心里也知道是什么原因,主子的病乃心病所?致,自打长公主走后,他就?没打算多活。
封重彦没理会,起身让秦智带路。
福安拗不过?,匆忙备了一个手炉,交给?了封重彦,“二少奶奶还没找到,主子可万不能再病下去。”
封重彦嫌他啰嗦,接过?拿在了手里,雪已经?停了,路边的积雪还未融化,茫茫一片干净纯透,不忍心去踩。
青州没有?昌都繁华,道路两旁的店铺也没有?昌都的气派,来?往的人?群都是刚从?德州过?来?的流民和附近的村民。
少了鲜衣怒马,倒多了一份烟火气。
这等地?方,最容易藏人?。
乔阳昨日便已经?禀过?,“属下已去允州打听过?,人?确实?是到了青州。”
没找到,多半是藏了起来?。
一个外地?来?的小娘子,藏得再深,不出?三日,必然也能找到。
封重彦不着急,眼下倒是对这几头冬‘熊’感了兴趣。
才到半路,便见一名侍卫气喘吁吁奔到了跟前,还未见过?封重彦,不认识人?,对着秦智着急禀报道:“将军,有?百姓被熊咬伤了。”
姜云冉躲在屋里避风口不敢出?来?,沈明酥也没功夫管她,挎上药箱,随一位上门来?的农夫一道出?了门,去看他家里的狗。
说是狗偷吃,误食了别人?家的老鼠药。
养久了,即便是畜生,也有?了感情,舍不得让它就?这么死了。
沈明酥收费不贵。
一条命,三个铜板。
愿意多打赏的,她也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给?不起钱的,她也不强求。
像这家,沈明酥便只收了一个铜板。
刚出?门,便见隔壁院子里的刘婶子带着几位妇人?往底下镇子里跑。
沈明酥问了一声,“怎么了?”
刘婶子没空同她细说,一嗓子喊了出?来?,“白金娘子赶紧的,茶肆余贵家的娃被熊咬了”
沈明酥心头一惊,赶紧跟上。
昨日余贵家的孩子还在雪地?里玩耍,这大白天的,熊怎么还跑到镇子上了?
沈明酥到了茶肆,远远地?便听到了孩童的哭声,周围已经?围满了人?。
见孩子被一位街坊抱在了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沈明酥问,“余贵呢。”
“请大夫去了。”
刚下了雪,路又滑,怕没那么快。
沈明酥上前看了一眼孩子,一条腿流着血,裤腿被黏住了,瞧不见伤口,听他哭声响亮又有?节奏,应该没多严重。
但拖久了,也不是法?子,沈明酥哄着道:“让婶子瞧瞧好不好?”
小娃认识她,托着哭腔拒绝,“你?只是个兽医,可我不是牛,也不是小猪。”
“牛宝宝那么大,他的病婶子都能治好,你?这条小腿,婶子自然不在话下,你?可听谁说过?,我医过?的小牛小猪哭过??”
孩子想了想,摇头。
“那就?是了,婶子手轻,看病不疼。”
孩子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沈明酥从?袖筒内掏了一块糖,递给?他,“要是骗了你?,以后婶子每天都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孩童终于不哭了。
沈明酥忙放下药箱,上前挽起了孩童的裤腿,同旁边的人?道:“火炉子移过?来?,别把娃冻着了。”
如她所?料,伤确实?不严重。
但也不浅。
沈明酥用了麻药,等麻药起了作用,才替他用盐水消毒,动作麻利地?缝好了针线,再用纱布包扎好。
见孩童一直没吭声,抬头问他:“是不是不疼?”
小孩还是没说话。
沈明酥一笑,“放心,即便不疼,婶子也每天给?你?买糖吃。”
孩童心思被戳中,神情别扭。
疼还是疼的,但没最初那么疼了,小孩嘴里含着糖,又怕以后被人?笑话,可怜巴巴地?问:“白金娘子,我是第一个被你?看过?病的人?吗?”
“不是。”沈明酥摇头,轻声安抚道:“在你?之前,婶子还看过?两位大哥哥,他们都说不疼。”
话音刚落,茶肆的老板急急忙忙带着大夫来?了,见自己儿子的腿已被包扎好,愣了愣。
沈明酥起身,“我看他疼的厉害,先处理了。”
大夫上前查看了一番,“没问题,白金娘子缝得挺好。”
兽医说白了,都是一家。
余贵千谢万谢。
他不嫌弃自己的身份就?好,沈明酥原本还想问孩子一些情况,见余贵抱着娃落了泪,也不好再打扰,弯身整理好药箱,给?他们腾了地?儿。
退得太急,手里的一卷纱布还没来?得及放进药箱,手一哆嗦,滚在了地?上。
扶了扶肩膀上的药箱,弯身去捡。
余光见到一抹人?影走了过?来?,周围的人?太多,沈明酥并没有?注意。
蹲下的瞬间?,对面的人?影也跟着蹲了下来?。
雪地?里忽然飘出?一股冷梅香。
沈明酥抬眼先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筒靴,鞋尖卷翘,鞋面以金丝线勾出?了祥云纹,一直延伸到鞋帮,后跟即便鞋面上此时沾着一些残雪,也依旧显得很干净。
接着是一只手。
宽袖扫在雪地?里,手掌宽阔,五指格外修长,映着白雪,骨节根根分明,因过?于苍白,能瞧出?手背上的青筋。
先她一步,拾起了她掉落了那卷纱布,递给?了她。
寒凉的雪气从?地?上窜上来?,沈明酥后背僵了僵,伸手接了过?来?,“多谢。”
正要起身,那只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不小。
沈明酥有?些吃痛,抬目看了过?去,对面的人?埋着头,她只能看到了发冠上的银钗,那头越来?越低,大氅罩在他身后,整个人?像是跪在了雪地?里。
手上的力道也渐渐地?加重,越来?越紧。
沈明酥正欲去挣脱,便感觉到了那只手带着她在微微的颤抖。
再一看,肩头也在抖动。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封重彦低着头, 如一只困兽伏在雪地里,没有人?能看得他的脸,只看见他半跪着那, 像是病入膏肓之人,再也起不来了。
五年了。
日夜噩梦相缠,魂梦已断。
这辈子已然到头, 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原来她在这儿。
原来她当真还活着。
她竟还活着。
沉默又痛苦的水滴砸在靴面上,侵入墨黑色的绸缎中,如同一团看不见的水墨, 慢慢洇开,不见半点痕迹。
周身无力,唯有那只手不敢松开, 紧拽住不放。
金白?金。
阿锦。
原来一个人?欢喜到了极致, 竟是莫大?的悲哀,这些?年来的寂寞和恐惧终于释放在了一道道无声的呜咽里。
心脏彷佛承受不住, 一阵撕裂,一阵发疼, 他苍白?的脸色,也因这一番激动,变得赤红清白?,身子苦痛地蜷缩在雪地里,跪在了她跟前。
雪水浸透了他的膝盖, 他浑然不觉。
只拽着那只手。
只想拽住那只手。
沈明酥见他如此, 便也不再挣扎。
到底还是被认了出来。只是有些?好奇, 自己都已经豁出去, 扮成这样一副沧桑的妇人?模样,他是如何?辨出来的。
是因为那颗糖, 还是她在纱布上打?的那只独特的蝴蝶结?
她猜不出来。
但他已经认出了她。
目光无奈地落在轻颤的银钗上,素色的银冠拢住了他满头墨发。
初见他时,他两鬓还有一些?碎发垂下,如今梳得整整齐齐,丝丝缕缕一丝不苟。
初遇时他十?七。
如今二十?七了。
白?驹过隙,日?月穿梭,离那一场大?雪,转眼已过去五年了。
今儿没有日?头,望苍穹云雾漂浮,一缕一缕的轻丝看似不动,头顶的一团浓雾却不知不觉已飘到了天际,与大?地上的茫茫白?雪连成一片。
入眼全是一团冰天寒地。
福安早就上前来想要去扶了,到了跟前,才?察觉出不对,只见自家主子,一只手紧紧地攥了住跟前这位妇人?的手腕。
自长公主走后,主子便很少见外人?,敛去了往日?的一身锋芒,整日?独处,人?也沉默寡言。
有时一个人?静坐在那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原本个个都在担心,怕他走不出来,从?此一蹶不振,又见其处理朝堂上的事务,一点也不马虎,谈吞之间也与之前没什么区别,便松了一口气。
五年过去,主子的性子愈发稳沉。
今日?这般失常,还是头一回,心头不由一震,抬头看向跟前的妇人?。
乍一眼瞧去,还会被那张脸吓一跳,脸侧的一道刀痕,破了小半张脸不说?,似是常年经受着风吹雨晒,肤色粗糙暗黄。
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农妇。
福安愣了愣,完全摸不清情况,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主子”
封重彦没应,也没动。
福安心头着急,也不敢再出声了。
良久封重彦才?一手撑着冰凉的地面,支撑起膝盖,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一直没放,带着她一道站了起来。
沈明酥被他抓了这一阵,手腕又疼又麻。
即便他认出了自己,她也不能在众人?面前自爆身份,同他寒暄,问他这五年过得如何?。
挣脱出他的手掌,她平静地问他:“大?人?有事?”
封重彦心绪似乎平复了一些?,面色又恢复了苍白?,只剩下了眼底的红意消散不去,痴痴地朝她望去,眸光动也不动。
秦智忙着询问底下人?关于‘熊’袭百姓一事,并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转过头时,见封重彦正站在沈明酥跟前,神色一松,正好。
忙上前来,禀报道:“封大?人?,这位便是末将所说?的白?金娘子。”
封重彦乃大?邺的第一丞相,有些?人?一辈子都见不着一回,秦智怕沈明酥不认识,忙解释道:“这位便是封丞相,关于‘熊’袭人?一事,想寻你问问,你不用怕,把知道的说?出来就”
话还没说?话,封重彦已伸出手,拿走了沈明酥肩头的药箱,挎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轻声问:“家在哪儿?”
一场风寒还未好,喉咙似被风雪割哑,沙哑低沉,此时又带了几?分亲昵,听得人?心尖跟着一颤。
秦智愣住。
再看两人?,怎么看怎么不对。
知道自己怕是错过了什么,回头望向福安。
谁知福安的神色比他还呆。
已经被认出来了,沈明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正欲转身,及时想起来屋里那位还在逃婚的弟媳妇儿,顿住了脚步,“去大?人?那儿吧。”
“好。”封重彦应得极快,转身时,又握住了她的手腕,这回没怎么用力,轻轻地拖着她。
州府的院子虽没有雕梁画栋,但院子里种了几?株红梅,如今正在绽放之际,白?雪压上枝头,如同一簇火焰,娇嫩绝艳。
身后的房门半开,一众人?都守在了外面。
秦智悄悄回头,转到一半,不敢再转,视线收回来,看向了一边的福安,压低了声音问:“封大?人?认识白?金娘子?”
福安日?日?跟在封重彦身旁,主子见过哪些?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主子昨儿才?来青州,怎可能认识什么白?金娘子。
还未回答,便听里面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喝茶,不烫了。”
秦智自认为是个粗心大?意的汉子,听到那声音,此时也不得不往狭隘了想,疑惑问:“封大?人?的口味,应该不至于如此吧”
福安一眼瞪了过去。
他那颗脑子,想什么呢。
长公主是什么姿色?
国色倾城。
封夫人?曾担心他走不出来,也不是没想过替他续弦之事,前两千才?提了一句,主子便搁了手里的茶盏,起身冷着脸道:“我?封重彦的妻子是沈明酥,也只会是她。”
从?那之后,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他的逆鳞。
包括封夫人?,也是只字不敢提。
但福安又无比清楚,五年了,主子一向不喜与人?碰触,尤其是姑娘,一见到人?远远地避开,把那份丧妻之夫的姿态摆得明明白?白?。
今日?却拉着那位白?金娘子的手,拉了一路。
任福安想破了脑袋,也回忆不起来,主子是何?时认识的这位妇人?。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封重彦一声,“闭门。”把所有心头的疑惑霎时推向了更大?的悬念。
福安来不及细想,转身拉上了门。
房门一关,耳边愈发安静。
沈明酥捧着封重彦递过来的茶杯,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
屋里两盆炭火一左一右地烤着,很快便熏得她背心发热,再看封重彦身上还是披着大?氅,似乎并没有觉得冷。
想起一路上那只冰凉的手,沈明酥忍不住问:“封大?人?生病了?”
封重彦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挪不开,柔声应道:“来时的路上,受了些?风寒,无碍,很快就好。”
那可就奇怪了。
百毒不侵的身子,怎会沾染风寒。
沈明酥没再问。
五年里,关于他的消息,自己多少听过,知道他还没有走出来,对于那桩惨不忍睹婚宴,所带给他的创伤印记,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自己也很遗憾,却无能为力。
她不再是他的阿锦,连沈明酥都不是了,只是身在江湖一角的一位无名小卒。
她没问,封重彦先问她:“过得好吗?”
声音一出来,便不觉发了抖。
沈明酥点头,“好。”
死去一回的人?,格外需要人?间烟火,五年的日?子虽过得平淡,但每天都很充实。
早上睡醒能听到鸟鸣。春季踏青,夏季赏花,秋季看红叶,到了冬季,便能欣赏眼下这般雪景。也不寂寞,邻里和睦,身边还有一个老头子和三只雪狼陪伴。
这样的平静日?子她过了五年,今日?应该就要结束了。
她等着他来揭穿。
封重彦却只安静地望着她,她脸上的妆容做得逼真?,但并没有掩盖住她的神色。
唇角含着浅笑,目光清明,一切都那么真?实。
不再是梦里那道无论他如何?呼唤,都不曾对他回头的缥缈背影,也不再是午夜噩梦惊醒,发现她确实不在时,脑海里幻化出的那张模糊的面孔。
她就是在自己跟前。
清晰的,鲜活的,同他在说?着话。
那场大?火,他并非没有怀疑过,只不过不敢给自己半点奢望,怕自己一旦沉沦,便再也起不来了。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赵佐凌扶上了皇位。
等着他慢慢地长大?,也在等着自己的身子一日?一日?地变坏,终有一日?,他会到地底下去陪她,再把那句话告诉她。
“我?也难过。”
不止是赵佐凌,她不在了,他也难过。
那日?他清缴完前朝一党,夜里才?回到封家,头一回去他们?的婚房,屋内依旧燃着红蜡。
红色的褥子,金丝彩线绣出来了一对鸳鸯,红色的双人?枕头勾勒出了百年好合的字样,婚床上还撒着花生和桂圆。
原本她应该坐在那儿,等着他回来。
他缓缓地走过去,坐在上面,喜庆的冲击,让他短暂地忘却了那一场悲凉的大?雪,似乎一个转身,一抬眼,就能看到她站在身前。
一直等到了半夜,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不在了,已经死了。
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她那一刀,不仅断了自己的命,还留给了他一世?的落寞和悲凉。
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般浑浑噩噩地活着了。
静院里他种了很多的花,牡丹,芍药,月季他很少去见客,空出了很多闲余时间,每日?亲手去浇灌那些?花草。
去年花儿开了一轮,繁花簇锦,堪比东宫。
他曾想,若她能还活着,看到了,一定会很喜欢。
可跟前人?的眼睛,含着一汪新生的清泉,即便没有那些?繁花的映照,也含着他曾无数次幻想出来的微笑。
她活着,过得好,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善终。
旁的,他别无所求。
胸口被那股熟悉的疼痛一扯,他转过头,勾着腰咳了一阵,待平复了,才?回头,道了一声抱歉,看着她微笑道:“今日?封某请白?金娘子过来,是想问问关于冬‘熊’袭人?一事,白?金娘子瞧了伤者的伤口,有何?见解。”
他眼神温柔,分明早已把她认了出来,此时语气却故意疏离,没把她戳穿。
沈明酥有些?诧异。
初见他时,她便看出来了他有一身傲骨,双腿折断了,也要爬起来,端端正正地给父亲行了跪礼。
他出身于名门贵胄,长得好,天分又极高,人?又聪慧,天生的优越让他带了几?分自负,因此性子极为固执。
就像五年前那一场婚宴。
他明知道即便两人?成了婚没什么意义,却偏要把自己捆绑在身边,与他成了婚,落得如今下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
远离她,他会过得更好。
五年了,没有她,所有人?都过得很好。
最好是各不相干。
他能想明白?,再好不过,沈明酥回答道:“看似虽像是咬伤和抓伤,但却不是,草民以为,更像乃利器所伤”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那日她亲眼见过被伤士兵的伤口, 虽与咬伤、抓伤极为相?似,但细看之下,切口还是过于整齐。
不是“熊”, 那便是人了。
青州五年没有经历过战事,逐渐太平,百姓也越来越多, 尤其是从端州过来的难民,青州的关口并没有设防。
‘冬熊’趁着大雪,先是袭击军营, 再是百姓,不知是何目的。
马上就是年关,百姓辛苦了一年, 就为了图能过个好?年, ‘冬熊’作乱,必然人心?惶惶。
军营里那些受伤的士兵, 她不便去问,但茶肆老板的儿?子, 待会儿?回去,她可?以找个机会好?好?问问。
大雪一落,天气严寒,原本她外面披了一件石青色的披风,进门?后脱下来, 被封重?彦接过, 搭在了一旁的屏障上, 如?今一身碧色的粗布对襟短衫, 半臂夹袄,同色长裙, 一双月白素鞋,没有半点刺绣。
青州的物资有限,她身上的银子也有限。
自己又不会刺绣,怎么?朴素怎么?来。
她似乎从不讲究这些。
她低头抿着茶,封重?彦的目光则一直在她身上,已经从头到脚把?她打探了一遍。
“嗯,白金娘子所说?,与我所想?一样。”封重?彦往她身旁移了移,忽然弯下腰,轻轻地?提起她被雪水沾湿的一块裙角,拿在手上,放在了炭火上,替她烤着。
沈明酥没再说?话。
很快水汽化开,缕缕热气腾升,绕着他修长的十指,那只手本就白皙,慢慢地?翻转,倒像是在拨弄仙雾。
沈明酥瞥开目光。
不知道他在此要呆多久,这回过来青州,应该是为了寻姜云冉。
按理说?自己应该告诉他,但既已经答应了姜云冉,她便不会食言,以他的本事,应该很快就会找到自己头上。
外面雪水还未化尽,烤干了还会沾湿,沈明酥正欲同他辞行,便听他道:“我找白金娘子来一趟,也不能让你?白跑,用完饭再回。”
转头唤了屋外的福安。
福安一进来,便看到了自家?主子手里捏住的半截裙摆,脑子一嗡,呆在那儿?迟迟没动。
再去看了一眼沈明酥,确定?还是那张寡妇脸,无半点姿色可?言。
脑子里的疑惑,让他理不出半点头绪。
乔阳探完消息回来,便见大门?紧闭,福安和秦智都守在了门?外,两人均是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莫名扫了两人一眼,看向身后紧闭的屋子,问道:“主子这么?早就歇下了?”
福安摇头道:“正在见客。”
乔阳没问见谁,眼下有急事要禀,立在门?外唤了一声,“主子。”
“进来。”
乔阳推门?而入,屋内确实有客人,正同封重?彦在用饭,因那人背对着门?口,乔阳只见到背影,没瞧见脸。
心?下倒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今日竟能让主子与其同桌。
见封重?彦抬头看了过来,乔阳便禀报道:“属下问过了街坊,前几日确实从外地?来了一位姑娘,到过一间茶楼后,便被一位叫金白金的寡妇带走了,据百姓描述,应该是二少奶奶。”
封重?彦目光收回来,有些意外,轻轻地?看向沈明酥。
沈明酥没想?到这么?快,既然已经查到了,她也没什么?可?否认,人在她屋里,他随时可?以领走。
搁下筷子抬头,视线刚望过去,便撞入了一双深邃的黑眸中,冰冻已久的瞳仁,浮出浅浅的笑意来,低声问她:“寡妇?”
像是在质问。
沈明酥愣了愣,反应过来才知这身份确实是对他有些不敬。
两人已经拜过堂,他便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人还活得好?好?的,她自命寡妇,便大有在咒他的意思。
到青州后,因自己有一门?手艺在身,很快被媒婆看上,不介意她脸上的伤疤,说?要替她许一门?亲事。
她怕麻烦,便索性捏了个寡妇的身份。
并非故意为之,沈明酥想?开口道歉,乔阳以为这话是在问他,先点头道:“对,五年前搬来的青州,听说?丈夫和家?人都死了,要不要属下把?人带过来,或是上门?把?人搜”
“不用。”封重?彦打断,“知道了,下去吧。”
乔阳退下,关上了门?。
封重?彦跟着放下了竹筷,道:“她眼光倒是不错,找上了你?。”
沈明酥知道他说?的是谁,见他没有同她再计较‘寡妇’一事,随着他的话答道:“挺机灵的,人也好?看,可?惜了。”
封重?彦:“嗯?”
他声音极低,目光宠溺又小心?,似乎分外珍惜眼下的时光,五年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的情景,他做梦都不敢想?。
几番抬头,确定?眼前人还在,并没有消息,心?底的庆幸和心?安,渐渐地?湿了眼睛。
沈明酥并没有注意他的神色,昨日姜云冉那一番话,便知道是个脾气倔的,来硬的应该行不通,提醒他道:“她说?不喜欢封胥,这一趟过来,便是为了找封胥,想?与其和离。”
封重?彦沉默了一阵,忽然轻声一笑,“看来封家?该搬家?了。”
沈明酥一时没听明白。
封重?彦看向她,眸光温柔又坦然,微微哂笑,解释道:“风水不好?。”
连娶了两门?亲,新?婚夜新?娘子都跑了。
自己就是当事人之一,这话,沈明酥没法接,时候不早了,老头子不知道有没有吃上饭,留到此时已是极限,起身道:“多谢大人款待。”
封重?彦没留她,一道起身替她拿了搭在屏障上的披风,立在她跟前,抬手披在了她肩头。
人一清减后,个头显得更?高,幽幽的冷梅香,自他胸前上品锦缎上传来,钻入鼻尖,还是一如?既往的熟悉,这一刻又觉得光阴似箭,五年也不过一晃眼的功夫。
蒙蒙云雾压顶,天上又有了飘零的雪粒子。
人已到了门?外,沈明酥转身从他手里去拿药箱,封重?彦没给,提步跟着她一道下了台阶,“我送你?。”
沈明酥一愣。
不是不打算拆穿她?
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态度,沈明酥彻底弄不明白了,转头瞅了一眼门?前几人怔愣的神色,拒绝的话还未说?出来,封重?彦已倾下身,白皙的五指带着一股微凉,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路滑,我牵着你?走。”
虽说?都乃丧偶之人,可?这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一位长得像天上的神仙,一位连姿色平平都算不上,怎么?看怎么?滑稽。
福安后知后觉地?送上了一把?伞,封重?彦接过手里,一手撑伞,一手牵着人。
福安越看越糟心?,一颗心?跌倒了谷底,回过头便对上了乔阳一张张着嘴惊愕的脸,不由抱怨,“我早就说?过,晚上别让省主看书,迟早会把?眼睛看瞎,也不知道封夫人会怎么?想?。”
不仅是封夫人,省主真要看上了这位‘寡妇’,整个昌都都得轰动,等着续弦的小娘子们,八成?要跳楼了。
乔阳走过来,一剑鞘砸上了他后脑勺,“猪脑子,愚蠢!”
福安莫名其妙,摸头恼怒,“你?倒是聪明,卫常风都混上统领了,五年过去,你?还是个打杂的”
乔阳似乎听多了,压根儿?没介意,反将一句,“要不我去同主子说?说?,给你?升个官?”
福安立马变了脸,“你?敢。”
卫常风确实是升了官,成?了禁军统领,如?今已是陛下赵佐凌的人了。
他也升?
升进宫去给新?帝做太监?
说?话间,前面的人影已走远,封重?彦不让跟着,两人也不敢上前,只远远随在身后。
天上又落了起雪,路上的人并不多,到了院门?前,沈明酥终于抽出了自己的手,被他握了一路,掌心?滚烫,“我到了,大人就送到这儿?吧。”
“好?。”封重?彦把?药箱递给了她。
院子里的篱笆墙并不高,三?只雪狼一见到人,立马从草棚底下扑过来。
冷不丁见到了一位陌生人,齐齐仰头望了过去,皆是一脸防备地?看着封重?彦,为首的那头狼盯了他片刻,竟长嚎了一声。
沈明酥斥道:“不可?放肆。”
封重?彦有些意外,雪狼一般藏匿于雪山深处,很难被人驯化,跟前的三?只,明显已被她驯服,很听她的话。
沈明酥一早便出了门?,如?今已过了饭点,见人还没回来,王老太医正担忧,听到狼叫声,起身出了门?,“白金今儿?怎么?这么?晚回”
一仰头,漫天雪花如?柳絮,只见院子前的篱笆墙外,除了沈明酥外,还立着一道身影。
那身架子极高,披着一件鸦青色大氅,里面一件圆领月白长袍,立在雪地?里,身长玉立,一张脸从伞底下露出来,更?是冰雕玉琢。
王老太医一眼就认了出来。
封丞相?。
心?头一怔,手里的碗筷没稳住,一声落下,滚下了台阶,落了一地?的碎粉屑。
终于还是找上门?来了。
当年他把?人带走时,并非没有听说?过封重?彦的情况,明知他因丧妻之痛,一病不起,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藏了五年。
如?今相?见,怎么?都不会愉快。
封重?彦也认出了他。
心?下顿时了然,倒也不用让人去查当年太医院的那场大火从何而来,沈明酥又是如?何到的青州。
姜云冉躲在屋内,听到碗碎,跟着到了门?口,见王老太医僵在那没动,疑惑地?道:“爷爷,怎么?了”
说?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篱笆墙外的人,神色霎时僵住。
手里的一柄木汤勺也落了地?。
五年前封重?彦和沈明酥大婚那日,她作为将来的弟妹,随着母亲一道去了封家?,曾见过封重?彦,自然认得。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门前的人接二连三的成了?木桩, 呆愣地望着风雪底下的人,心思各异,神色却同样的如临大敌。
欺君之罪乃死?罪, 王老太医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姜云冉则在想?该怎么逃出去,彼此?僵持不动, 沈明酥转过身,拴上了篱笆上的竹门。
姜云冉心头愈发?惊愕,她竟将当朝丞相关在了门外?
门外的人并没有出声, 竹筏编成的院门,依稀能看到人影,那身影在竹门前立了一阵, 转身打着伞走了?。
怎么回事??
姜云冉再次愣住。
不明白封重彦怎么和沈明酥在一起?。
更不明白, 封大人都?看到她人了?,怎么忽然又走了??
不抓她回去?
不对。
封大人似乎还没见过她。
莫不是没把她认出来?
沈明酥看了?一眼石阶下的碎掉的碗和汤勺, 面露心疼。
“姐姐”姜云冉脸上那抹庆幸的神色还未来得及晕开,便听她道:“你出走的第二日, 封家二公子便回了?封家,知道你离家出走,如今正?在回德州的路上。”
姜云冉呆了?呆,“他回去过?”
一阵懊悔,惋惜怎就这般错过了?。
沈明酥又道:“封大人已给二公子去了?信, 不出意外, 二公子年前会来青州, 见到人, 你要如何,可当面同他说清楚。”
他来青州, 她不用去德州了??
姜云冉先是一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疑惑地道:“这些话是封大人同姐姐说的?”
他乃一朝丞相,家中伯父并几个堂长为了?见他一面,削尖了?脑袋。人人皆知他是一块冰疙瘩,他会同一个百姓说这些?
沈明酥进屋放下了?肩头的药箱。
转身见姜云冉一脸狐疑的看着她,平静地解释道:“冬熊的事?,与封大人有了?交际,刚好他查到你头上,让我?给你带个口信。”
今日有些累了?,不想?同她多浪费口舌,“吃饱了?就回屋,我?有事?要同王伯伯说。”
见她神色不愈,眼中有恹恹的倦色,姜云冉再多的疑问,也都?憋回了?肚子里?。
一人去外面把碎渣子清理干净,便没再进屋,去草棚底下逗起?了?猫儿。
王老?太医已经平静了?下来,从沈明酥的面色便已看出,她没答应回去,也没想?过要跟封重彦走。
这五年,王老?太医一面不想?他们找到她,想?让她一直无忧无虑过一辈子,另一面又盼着他们能来,这等穷乡蔽野之处,终究不是她该呆的地方。
她迟早要回到那座皇宫,做回万人敬仰的长公主。
见她坐在了?对面的蒲团上,王老?太医替她倒了?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没说其他,只轻声道:“殿下,又下雪了?。”
那年昌都?一场大雪,她一刀自?尽在众人面前,送到太医院时,一身孝衣已染满了?鲜血,气息尚无,太医束手无措,跪在地上请罪。
沈壑岩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担心酿下的苦果,会殃及到她身上,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书信中,便求了?一事?,若有朝一日她来了?,望能护其周全。
是以,他告诉了?她并非沈家人的真相,一心想?要她离开,不再陷入沈家的仇恨之中,可事?与愿违,最?后还是走到了?那一步,以自?己的性命结束了?那桩无解的仇恨。
若非自?己身上还剩下一些当年萧秋白和沈壑岩留下来的救命药,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她救活。
他坐在屋内守了?她三天三夜,人才醒过来,外面也是大雪纷飞。
她看着他良久,才回过神,眸中缓缓滚出了?两行泪,哑声道:“王伯伯,能带我?去青州吗?”
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去青州。
她便道:“我?想?看一眼父王。”
伤势稍微好了?一些,她便急着启程,似乎知道固安帝不会留在世上多久,到了?青州的第一日,他立马带她去了?州府。
她在里?面呆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出来后一句话也没说。
夜里?却一个人坐在屋外,留了?一个晚上的泪,翌日一早,便同他说,“我?不回去了?,咱们就留在青州。”
一晃五年,她只字不提回家之事?,不回昌都?,也不回幽州。
王老?太医知道她心里?苦。
沈壑岩救下她,是怀着目的,想?要她的命,最?后却给了?恩重如山的父爱,还为此?丢掉了?自?己的命。
她无法去恨,甚至连去恨的念头都?不能有。
她一直深以为的仇人,却是她的至亲,她的生母太子妃以命圆了?她的复仇之梦,给了?她一条生路。
她曾失去父母,又找回了?父母,然后再失去
似乎所有人都?没错,可她受到的伤害,乃真真切切,又该上哪儿弥补。
远离昌都?,离开她熟悉的地方,看着人间冷暖,旁观着别人的故事?,她才能望掉自?己的‘前尘往事?’,轻松地活着。
是新生,同样也是逃避。
王老?太医希望她能在自?己有生之年,走出来,勇敢面对自?己的命运,她值得,也配得上‘平宁公主’的封号。
沈明酥也没多说,应了?他的话,抿了?一口茶水御寒,“天气寒凉,王伯伯要多注意身体。”
封重彦染上风寒已有数日,一直在咳喘,从雪地里?回来后,福安便打了?热水替他烫了?手脚,本还担心吹了?这一路雪风,风寒会加重,却见其面色比起?往日精神了?许多,并没有困意,把乔阳叫了?进来,让他去查‘冬熊’之事?。
除了?茶肆老?板的儿子,还有两位百姓也遭到了?袭击。
先是军营,再是镇子,青州的百姓人心惶惶,已把那‘冬熊’传得出神入化。
说什么青州这些年杀戮太多,生灵涂炭,人都?很?难活下去,更何况是动物?,如今山神要来报仇了?。一会儿说那熊有三头六臂,一会儿又说那熊能隐身,伤了?人,转瞬便能消失在雪地里?。
封重彦从不信这些,让乔阳去找青州的州府一道彻查此?事?。
乔阳领命出去,封重彦还是没睡,坐在蒲团上,手中虽拿着书本,书页却迟迟没有翻动,目光时不时盯着木几上的那半卷白纱。
是适才送她回去的半路,偷偷从她药箱里?取出来的。
有了?一件属于她的东西,才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夜里?睡觉时,封重彦也握在了?手里?。自?从长公主走后,这么多年了?,福安很?少见他睡得这般踏实。往日一到麻麻亮他便醒了?,翌日早上福安进去,却见其还在睡。
床榻底下似乎掉了?个东西,福安上前拾起?来,见是半卷纱布,愣了?愣,先放进了?自?己的袖筒。
刚出去立在珠帘外,便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喘咳,伴随着起?床的动静。
福安忙走进去,封重彦已经起?来,坐在了?床榻上,半伏着木几,身体微微发?颤,咳得似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
福安吓了?一跳,上前替他拂着背心,“主子”
封重彦喘得厉害,说话极为费力,“可有,瞧见,半卷白纱”
福安一愣,赶紧从袖筒内掏出了?那半卷白纱递给他,“主子说的可是这个,适才落在了?地上,奴才收着了?。”
封重彦神色似乎稳了?一些,把那卷纱布拿了?过来,握在手心,问他:“这是哪儿。”
福安知道他八成又是做噩梦了?,回道:“青州。”
封重彦忽然起?身去拿衣衫,急着往身上套,福安见他这架势是想?出去,急急忙忙替他穿好了?衣裳,刚披上大氅,便见他一头扎进了?雪地里?,顺着昨儿的那条路,去了?村子。
天色还未亮开,风雪打在人脸上生疼,视线也受阻,等福安看到那颗枣树时,险些一跟头栽下去。
金寡妇。
想?不明白主子为何偏偏就看上了?这位寡妇。
痛心疾首地抬头,封重彦已经是立在篱笆墙外,不再动了?,伸手摸了?一把墙头的积雪,指尖瞬间传来一股蚀骨的寒凉。
不是梦。
脸上的血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也没再回去,如同一尊雕塑,守在门前。
雪瓣很?快覆满了?他肩头,头发?也成了?雪白,他出来得急,福安追得急,忘了?带伞,这会子只能干着急。
转身转头瞧见一家亮起?了?油灯的农户,也顾不得自?己主子会不会因此?而丢人,硬着头皮上门去借伞。
沈明酥瞌睡浅,隐约听到了?一道声音,似是积雪压断了?树枝,睁眼一看,蒙蒙光亮从窗外透进来,天边已经开了?一道亮口。
醒了?后再难入睡,轻手轻脚地起?来,穿好衣服,出去时姜云冉还在睡。
从外面的火炉子上提起?茶壶,到了?一盆水热来,把脸上的妆容洗干净,再仔细地描绘,尤其是那道伤疤,画起?来极为费时。
等到收拾妥当,天色已经大亮,对面屋子里?的王老?太医也起?来了?,洗漱好,又架起?了?锅子,两人都?是不会做饭的人,早上习惯煮一碗面。
沈明酥今儿要去买药材,还得去茶肆看余贵那位被?‘冬熊’咬伤的儿子。
匆匆吃完,搁下碗,嘱咐老?头子多穿点,别总往风雪地下钻,起?身挎着药箱,拿了?屋檐底下的一把油纸伞,踏雪出了?门。
到了?院门前,竹门上已经落了?厚厚已成积雪,解开铁扣,往外一推,雪块儿直往下坠。
沈明酥剁了?一下脚背上沾着的雪渣,转身拉上门,忽然听到左侧传来一道喘咳声。
沈明酥一愣,转过头去,便看到了?篱笆墙处的封重彦。
手里?打着一把油纸伞,那油纸伞破了?几个大洞,根本遮挡不住,肩膀和胳膊,全是积雪。
见她出来,似乎想?说话,一张口喉咙里?的痒意更甚,忍耐不住,封重彦又转过了?身,背对着她,伏身不住地喘咳。
这一咳,颇有些喘不过气来。
福安上前去扶,被?封重彦抬手止住。
终于等那一阵喘咳结束,封重彦缓缓地直起?身,转头看向沈明酥,眼底因喘咳憋出了?赤红的湿气,朝她弯了?一下唇,“抱歉。”
沈明酥没应,愕然地看着他,好奇他怎么在这儿。又疑惑,不过一场风寒,怎还越来越严重,咳成了?这样。
封重彦看出了?她的疑惑,不待她问,又冲她笑了?笑,眸子里?带着柔光,喉咙嘶哑,轻声道:“我?梦到你不见了?。”
微笑的面色看似轻描淡写,眼底却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样的梦,他梦过了?太多回。
也曾无数次经历过,梦醒来再也找不到她的现实,他太害怕了?,害怕昨日看到的一切,又不过只是他的一场梦。
直到他奔过来,看到这间院子还在,方才安了?心。
此?时见她就站在自?己面前,昨日那一场阔别五年的重逢,经历了?一天一夜的冲击,终于反应了?过来。
封重彦看着她,颤声道:“阿锦,别丢下我?。”
往后她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别再把他一个人丢下。
第 87 章
第八十八章
天幕灰蒙, 雪花如柳絮还在不断地往下飘,封重彦坐在茶肆的火炉子前,手里?拿着乔阳及时送来的手炉, 目光柔和地落在对面一大一小身上。
沈明酥查看完了孩童的伤口,细声问他?:“还疼吗?”
“不疼了。”小孩子不会说谎,“昨儿夜里?疼。”
昨日?麻药一过, 自然疼,沈明酥从袖筒内掏出了一颗糖剥开,让他?张嘴, “婶子说话算话,以后每天都给春哥儿一颗糖。”
“我没哭。”孩童抿着糖,一脸骄傲。
“春哥儿真厉害。”沈明酥见?他?精神似乎不错, 轻声问道:“春哥儿昨日?可有瞧见?咬你的那?头熊?”
听她提起熊, 小孩目中露出了恐慌,点头, “瞧见?了。”
“什么样的?”
“黑乎乎的。”
“个头大不大?”大与不大,很难界定, 最好是有个参照物,沈明酥扫了一眼,不好拿对面的人作比较,转头看到了背对着他?们的乔阳,同小孩道:“你看前面站着的那?位叔叔, 有没有那?头熊大?”
乔阳闻声回过头, 今日?没有披大氅, 但穿了一件毛茸茸的短臂, 比起平时臃肿了许多。
小孩一双眼睛咕噜转,把他?上下?一阵打探, 仔细在做比较。
沈明酥便明白了,无需再多问,大小若真有很大的悬殊,小孩必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同军营的人描述一样,‘冬熊’的个头与人相差无异,能伤人,一是出其不备,先下?手。二是震慑,冷不丁地看到一头熊,谁都会害怕。
沈明酥又问了孩童,昨儿遇到冬熊的地方。
临到年关,不少百姓都买了烟花爆竹,小孩儿喜欢热闹,一听到爆竹声立马赶了过去?,春哥儿从小跟着父亲在茶肆里?长大,见?过的人多,胆子也?大,循声到了一处废宅子,刚推门,便被?一头熊迎面袭来,反应倒是快,一面尖叫一面撒腿便跑,‘冬熊’只抓到了他?的腿。
另外两位百姓,便没那?么幸运。‘冬熊’穷追不舍,身上腿上到处都是抓伤,咬伤,伤势和军营里?的人差不多,下?不了地。
沈明酥在此处不过是个兽医,原本?不好插手,有了封重彦在,倒是名正言顺。两人一到受害者的农户,封重彦便道:“白金娘子问什么,你们便答什么。”
封重彦到青州已有两日?,百姓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哪敢怠慢欺瞒。
沈明酥问话时,封重彦便坐在她身旁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等她问完了,一道起身出去?,替她撑起了伞。
一连走访完了几处,皆是沈明酥在询问伤情,封重彦则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一日?下?来,几条街坊霎时轰动,流言迅速传来,与福安想?的完全?不一样。
“你们听说了没,白金娘子竟得了封丞相的青眼”
“昨日?替茶肆余贵的儿子包扎了一条腿,巧好被?路过的封丞相看中,莫不是看上了她的医术?”
“她平日?里?医的都是牲畜,封丞相家又没有牛羊猪狗。”
“没猪狗,有马啊。”
“你有见?过堂堂丞相给自己的马医撑伞?”
没有。
一阵沉默后,有人终于说出了一个众服的理由,“‘冬熊’乃畜生,请个兽医去?,能震气场,封大人把白金娘子带在身边,‘冬熊’哪敢近身”
这一传下?来,沈明酥立马变成了镇子上的护身符,众人纷纷跑去?了枣树下?的茅草房。
等黄昏沈明酥回到家,便见?姜云冉和老头齐齐站在院子里?的草棚下?,收拾着空筛子空簸箕,里?面的药草一根不剩。
沈明酥一愣,“怎么回事??”
姜云冉嗓门都哑了,“药草都卖完了。”
不仅是药草,要不是她和王爷爷阻拦得及时,这些簸箕筛子都没了。
姜云冉好久没做过这么痛快的买卖了,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一转头,冷不丁看到了沈明酥身后的封重彦,神色一怔,及时想?起了昨儿沈明酥带给她的话,又慢慢地稳住了心神,朝他?行了一礼,“大人。”
王老太医也?看到了人,继续装疯卖傻,他?不来戳穿自己,自己也?不会往刀口上撞,“草民?见?过封大人。”
封重彦点了下?头,神色平淡,并无要对二人发难的意思,只立在一旁看着沈明酥,几人说话,他?也?不回避。
沈明酥听姜云冉说了百姓抢着买她草药的原委,一时竟无言以对。
看来‘冬熊’已经让百姓望而生畏了。
今日?她和封重彦去?了几处事?发之地,可惜雪太大,留下?的痕迹全?被?抹去?了。
还是一无所获。
虽怀疑‘冬熊’乃人假扮,但没寻到实际证据。
风雪不停,沈明酥让两人进屋,走了两步,听到了身后跟来的脚步声,才想?起来,回头道:“今日?天色完了,封大人先且回去?歇息,等有进展了,我再去?找你。”
封重彦没动,一日?了,他?一直与她保持在十步之内,此时抬头往她身后的屋内看了一眼,“讨口茶,可以吗?”
不过是一口茶,他?既开了口,沈明酥也?没拒绝。
沈明酥的个头不算矮,与王老太医苟着背时相差无异,当初盖这座茅草房时,为显大气,她特意让人把门槛做高?。
如今见?封重彦苟着头进来,才知还是矮了一些。
没想?到他?会进屋,姜云冉神色一顿,刚坐下?去?的屁股,几乎瞬间弹了起来,给他?腾了位置。
虽说已经打算了要同封二和离,但没和离之前,她依旧是封家的二少奶奶,封重彦除了是一朝丞相之外,她还尊他?一声兄长。
身份上的压制,再加上那?一身与外面飞雪无二的凛冽,让她对这位封家的兄长,由心生出了一股敬畏,行了个礼,求救地看向沈明酥,“姐姐和大人聊,我,我去?喂猫儿了”
一溜烟儿地跑回去?,屋内便只剩下?了心知肚明的三?人。
王老太医倒了一杯热茶,恭敬地捧到了封重彦跟前,“粗茶,不知道大人喝不喝得习惯。”
封重彦抿了一口,回应了他?。
茶盏里?的茶见?了底,没见?他?要走,王老太医又给他?满上,三?人默默地喝着茶,谁也?不去?戳破彼此的身份。
沈明酥没工夫陪他?静坐,见?他?迟迟不走,外面的三?头狼她还没喂,起身走了出去?。
人一走,封重彦便开了口,唤道:“王太医。”
王戚心头沉了沉,心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应了一声,“下?官在。”
封重彦五指捏着茶盏,神色平淡,声音也?没什么温度,缓声道:“当年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放了那?把火。”
王戚无可反驳。
“你明知道,陛下?在找他?,明知道”封重彦话音一顿,没再往下?说。
但王戚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那?把火带走的不仅是陛下?的妹妹,大邺的长公主,还有他?的新婚妻子,封家的大奶奶。
既然放了那?把火,王戚便想?到了后果,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下?官老了,封大人能来,我倒是松了一口气。”
自己哪天不在了,也?有人知道她在哪儿。
王戚道:“任凭大人处置,下?官绝无怨言。”
话落片刻,却不见?封重彦回答,王戚斗胆瞧了过去?,见?其双目内并未冷意,眼底平和,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王戚一怔。
旋即明白过来,他?是在感?谢自己救了她。
但自己若不放那?把火,以他?封重彦的医术,应该也?能救活,一时有些不太理解他?这一声谢谢是为何。
王戚不敢受,“下?官惶恐。”
封重彦不再说话。
王戚等着他?的治罪,只要他?一声令下?,他?即刻会被?押回昌都,以欺君之罪,处以死刑。半晌后没等来封重彦的缉拿,却等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关怀,“屋子大吗?”
王戚下?意识回答:“还行。”房间虽少,但每个屋子都挺大。
有了沈明酥一门手艺在,加之自己的半辈子积蓄,这五年内两人看似穷困潦倒,实则没有一样将就,住得挺舒心。
比如他?那?间屋子,里?面应有尽有,大到足以单独隔出一间书房。
“那?就好。”封重彦回了一声,没等王老太医明白过来他?这话是何意,又道:“今夜我想?在此添一张胡床。”
王戚:“”
沈明酥提着一筐萝卜,喂完了三?头雪狼,回头终于见?到封重彦从里?走了出来,天边已是一片暮色,随口嘱咐了一句,“大人仔细脚下?。”
封重彦没应,神色不动地道:“我与太医有话要谈,今夜不走了。”
沈明酥皱眉。
封重彦眸光微微一闪,没去?看她的脸色,径自走到了竹门前,招来了外面候着的福安,“把过夜的东西搬过来。”
福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副惊愕之态,再看向他?身后的沈明酥,终于忍不住了,“省主,这要是传出去?”
名声可就彻底没了。
“爱咋传咋传。”封重彦丢下?一句,转身进了屋。
五年了,今夜的茅草屋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安静。
姜云冉初到那?一夜,人生地不熟,倒头便能睡下?,今夜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翻了个身,小声问:“姐姐,我怎么觉得封大人不是冲我来的?”
今夜好几回,她斗胆看过去?,封大人的视线都在姐姐身上。
她形容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就像是认识多年的老熟人。
姐姐去?拿茶盏,他?先一步递给了她,姐姐夹菜,筷子还没伸出去?,他?便知道她要吃哪一样,不动声色地夹到了她碗里?。
整个晚上,似乎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
这不对。
绝非是寻常对下?属的赏识。
分?明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关怀。
若是论两人的外在和身份,确实有着天壤之别,绝无可能,但感?情之事?,谁能说得清,姜云冉看过不少这类的话本?子。
越是觉得不可思议不可能的人,越是刺激,见?沈明酥不答,又问道;“姐姐,你前夫是什么样的人?”
沈明酥:“”
“忘了。”
既然叫她一声姐姐,她能帮的定会尽量帮她,姜云冉索性坐了起来,“那?我同你说说封大人那?位前夫人吧”
另一头王老太医也?还睁着眼睛。
自己的屋子当真被?隔成了两间,中间以一道屏风挡住,虽看不到彼此,却能明显感?受到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王戚倒没想?到他?如此执着。
关于这位封大人和长公主的感?情,他?也?略知一二,两人初识于幽州沈家,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感?情。
后来也?淹没在了那?桩复仇之中。
五年前的那?场宫变,若非这位封大人,赵家的天下?早就没了。无论是忠诚还是个人感?情,封重彦都算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对得起她和赵家。
可这五年来,他?见?过沈明酥为固安帝落过泪,也?听她梦里?唤过‘母妃’,每逢太后的忌日?,她都会去?买纸钱回来偷偷地烧,暗地里?也?在打听新帝的近况,但从未见?她问过关于这位封大人的事?。
一起住了五年,王老太医也?算摸清了她的性子。
一场劫难,两个家都没了,她的心封锁在了那?场大雪里?,看似放下?了一切,实际将一切过错和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内心深处,她终究把自己当成了那?个不祥之人。
要是走不出来,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往前走,只会停留在原地,直到老死。
耳边隐约听到一声咳嗽,似是怕吵到了他?,闷闷地压在喉咙,在极力隐忍。王老太医出声问道:“大人染了风寒?”
“嗯。”
王老太医也?有些纳闷,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赵帝也?已经死了,没什么好隐瞒,缓声道:“当年封家遭难,大人一双腿脚经脉俱断,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大人能重新站起来,是因沈壑岩把那?块‘雲骨’给了大人,‘雲骨’有重塑经脉,清百毒之功效。大人的身子按理说不该如此才对。”
耳边安静了一阵。
忽然一阵咳嗽声传来,胸口又闷又疼,封重彦伸手捂住,扎在心底的那?根棘刺再次被?拔了出来,如同万箭齐发,刺着他?的五脏六腑
“你有何资格怨我?姐姐一直都在爱着你,她从未违背过你们的誓言。”沈月摇瘫坐在地上,满手都是地上残留的血迹,“她宁愿自己承受痛苦,宁愿当成赵帝的活靶子,也?没说出‘雲骨’的下?落,直到死,都没说出我沈家的‘雲骨’早就在你封重彦的身上。”
“是你害死了她。”沈月摇疯了一般,狼狈地趴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是我们,是我们逼死了她”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见他咳得越来越厉害, 王老太医起身下床去堂屋火炉子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温水。
进来时,封重彦已半坐在?榻上, 许是顾忌到了对面的人,咳了一阵便强忍着。
屋内一盏灯还没灭,朦朦胧胧, 瞧见他脸色憋得潮红,王老太医把手里的一杯温水,并着一瓶百草丸递给了他, “早年下官也是咳得厉害,沈壑岩便制了这百草丸,这几年好了许多, 大人先用?一粒。”
封重彦似是被那一阵咳消耗得没了半点力气?, 半晌才伸手,声音嘶哑, “多谢。”
王老太医虽不知?为何‘雲骨’连一场风寒都治不好,但看上去, 他倒是像害了一场顽疾。
心下暗叹,都说?心疾难医,早年萧秋白?一去,沈壑岩紧接着离开了太医院,自己的喘咳之症一直不好, 如?今一切都放下了, 倒是彻底好了。
但愿他也能早些熬过?去, 把长?公主顺利带回昌都。
那阵咳嗽声, 隔壁屋里还是听到?了。
姜云冉倒没什么意外?,正巧讲到?这一段, 叹息一声,同沈明酥道,“长?公主走后,封大人病了半年,听人说?,自此身子一直不好”
她说?了这半天,把长?公主的生平都讲完了,也没见沈明酥应一声,顿了顿,怀疑地问:“姐姐睡了?”
沈明酥没答,闭上了眼?睛。
翌日天色刚亮,便被一阵嘈杂声吵醒。
沈明酥穿好衣裳出去,封重彦已经起来了,披着大氅正立在?了雪地里,听乔阳禀报。
昨夜又有?百姓被熊袭击了,且这回人数众多,五人受了伤,六人死亡。
接二连三的伤亡,把百姓对‘冬熊’的恐慌推到?了顶峰,等到?封重彦和沈明酥赶过?去,几具尸体?已被州府的侍卫抬出来,整齐地排在?了雪地里。
周围的百姓七嘴八舌。
“怎么还死人了。”
“听说?昨夜‘冬熊’闯进了屋里,见人就咬”
“且那‘冬熊’长?得三头六臂,并非一般的黑熊,被撞见之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人群一阵骚动,忽有?一人嚷道:“这是天罚啊”
秦智封锁好了现场,从背后走来,听到?此言一嗓子吼了过?去,“什么天罚,不过?是几头作乱的狗熊,迟早会被抓住,都散了,最近没什么事,别到?处乱跑,看紧家里的小孩儿?”
走进去后,见封重彦蹲在?地上,替一旁正在?查看尸体?的白?金娘子打着伞,这样的情景见多了,已没了最初的愕然,禀报道:“大人,现场属下已经派人看好了。”
受害的百姓一共有?三家人。
活下来的都是妇人和孩童,家中成年的男丁则都死了。
沈明酥检查完了伤口,可以肯定,并非是什么‘冬熊’,几人皆是被利器所伤而置死。
蹲久了,腿有?些麻,沈明酥起身的动作刚一缓,封重彦已伸手托住了她胳膊,动作自然,丝毫不避讳周围的目光,问她:“如?何了?”
沈明酥站稳,没让他再扶,抬步往外?走,“同之前想的一样。”
是有?人在?故意作乱。
这一场雪来势凶猛,三日了,还没歇停,地上结了一层雪冰,极滑,沈明酥在?此生活了五年,习惯了这样的冰雪天气?,早有?了准备,去年找铁匠打了一双防滑链子,今日出来便绑在?了鞋底。
走出去时,感觉到?绑带似乎松了,正欲弯身,封重彦手里的伞忽然递了过?来,“先拿一下。”
沈明酥只能接过?。
却见封重彦蹲在?了她跟前,身上的大氅覆在?雪地里,埋头弯腰,苍白?的五指拂开她鞋面上的裙摆,牵出她松开的系带,仔细地替她绑好。
顺便打了一个蝴蝶结。
沈明酥大抵知?道那日他是怎么认出自己的了。
蝴蝶结是他教的,左右两手的拇指与食指,反方向套住系带,再相交,为防脱开,在?那一对蝴蝶翅膀上,又以同样的法子,再打一次。
她取了一个名字:双蝶。
封重彦似乎并没注意到?这样的行?为有?多招眼?,起身接过?她手里的伞,若无其事地问她,“除此之外?,还想到?了什么?”
沈明酥答道:“身份。”
所有?被‘冬熊’袭击的百姓,家里都有?胡人。
茶肆老板余贵的媳妇儿?也是胡人。
百年前青州被胡人霸占,直到?顺景帝时期才将其收回,一样东西被借久了,尚且都能被人当?成是自己的,何况被霸占了百年的领土。
在?此期间出生的人,都当?自己是胡人,是以,青州刚被收回来的那几年,时不时发生动乱。
后来封国公想出了一个办法,下令胡人之间不得通婚,只能与大邺的百姓结亲,且只要成功结亲者,均可减免两年的赋税。
此类动乱才慢慢减少。
尤其是五年前,大邺与胡人的战线迁移到?了德州,人人都过?上了安稳日子,哪里还管头上的统治者是谁。
如?今‘冬熊’却专挑胡人下手。
讨厌胡人的大邺百姓也不是没有?,曾经的‘敌人’,跑到?自己的国土上,抢占了自己的资源,很多人为此心中不服,相互瞧不起彼此。
但平日里最多不过?是拌上两句嘴,关系差点的,顶多相互不理睬。
谋害人命的案件,从未有?过?。
两人一问一答,说?着‘冬熊’的事,并排而行?,一路走到?了三户农家,一一查看完,确实如?百姓所传的那般,乃‘冬熊’闯入家中伤了人。
但‘冬熊’伤了人后,逃窜得尤其快,还未等巡逻的官兵赶到?,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下一次的目标是谁,便很难抓到?。
封重彦立在?门前听秦智禀报详细的情况,沈明酥则四处在?查看。
若换成旁的州府,想要找一个胡人,很容易。青州不同,胡人何其多,且胡人在?此生活了十几年,早就被大邺的习惯驯化,单从外?形上看,并没有?什么差异。
‘冬熊’既以与大邺通婚的胡人为目标,又是怎么找上的这些人户。
可惜院子里一切,全被白?雪覆盖,什么痕迹也没了。
不知?道这一场大雪还要下多久,沈明酥抬头看了一眼?天,这一瞧,便发现屋顶靠着角落的的青瓦之间,插着一面黑色的旗子。
她身份还未暴露,不方便飞檐走壁,回头去找封重彦。
封重彦同秦智说?完了话,不知?何时已立在?了她身后,也在?抬头看着那面旗子,吩咐乔阳,“取下来。”
乔阳跃起,轻松地拿了下来,一面巴掌大小的旗子,以黑色的粗布制成,上面绘有?图案,是一位驾牛车的天女。
这类图腾很多人都认识,乃胡人的圣图。
相传胡人的祖先乃神人和天女,神人乘白?马从河东而来,天女驾青牛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下八子。
如?今的青州,有?些石壁上至今还残留着曾经胡人绘制的乘白?马的神人,或是驾牛车的天女。
这面旗子崭新,应该挂上去不久。
封重彦立马让秦智去搜其他两家,果然找出了同样的旗子。
明显是一起有?预谋有?组织的动|乱。
秦智有?些愧疚,自己的地盘上竟出了这样的事,且还被封大人遇上,不由恼怒道:“管他是人是鬼,藏在?哪儿?,掘地三尺我?也得把它挖出来,抽它一层皮。”
怕他打草惊蛇,沈明酥及时道:“如?此这番大费周章扮成‘冬熊’袭人,必不会就此罢休,今夜怕是还会再来。”
只要在?‘冬熊’到?来之前,提前找到?被挂了黑旗的农户,便能与‘冬熊’遇上。
沈明酥一语点醒,秦智转头看向封重彦,等着他的指示。
封重彦的目光却盯着沈明酥,并没有?发声的打算,几人虽说?已经看习惯了,但面对这两副极端的面孔,还是有?些不适应。
秦智不得不打断道:“大人,接下来该如?何”
封重彦没回答,而是把他的问题,转述了一遍,问沈明酥:“娘子觉得该如?何?”
往日白?金娘子的称呼,忽然少了‘白?金’两个子,仅仅一声‘娘子’,总觉得变了味道。
在?大邺,娘子的含义有?二。
一,无论是成婚的还是未成婚的,都被称为娘子,年轻的叫小娘子,年长?一点的,叫上姓氏再加上一声娘子,比如?说?柳娘子,张娘子
还有?一种,则是夫君对妻子的爱称。
以他此时的目光和语气?,还有?最近频频往人身上粘的行?为,实在?怨不得人胡思乱想。
一堆的人鸦雀无声。
只有?沈明酥没有?怀疑,认为他并非故意为之,从前即便在?沈家,他也是个极有?原则的人,从不占这些口头上的便宜。
后来她到?了昌都,见过?了封家的规矩,便愈发肯定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他既问了自己,沈明酥便如?实答了,“先找到?插有?旗子的农户,再派人去蹲守。”冒然前去农户家,只怕会吓到?对方,她是这里的常户,大伙儿?又都认识她,有?她在?,对方会安心一些,主动道:“我?去蹲。”
秦智看向了封重彦,请求指示。
封重彦又把她的话,转述了一遍,只不过?多加了一人,“今夜我?与娘子蹲守。”
一行?人出去,福安实在?忍不住,拽住了乔阳的袖子,“你?就不着急吗。”
“着急什么?”
“主子眼?睛瞎了啊,那寡妇有?什么好,你?不知?,自从主子见了她,魂儿?都没了,昨儿?晚上,竟,竟在?寡妇家过?了夜,褥子都搬了过?去”
得幸卫常风已经回了昌都,这要是瞧见了,指不定就传到?了陛下耳朵。
陛下是长?公主的兄长?。
要是主子找个相貌差不多的姑娘续弦,还能说?得过?去,可这寡妇的样貌简直就是辱了长?公主。
乔阳讶然。
暗道一声,瞎了眼?的人不知?道是谁
主子这辈子只会反反复复栽在?同一个女人手上,便是之前的沈明酥,如?今的长?公主赵十锦。
那日两人一出来,见到?主子那股殷勤劲儿?,他立马猜出来了,这位‘白?金娘子’便是‘死’去的大少奶奶。
主子适才那一声‘娘子’唤得理所当?然。
但乔阳并不是个能替人分忧的人,相反很喜欢看热闹,脸上随之也露出了几分愁苦,“我?也觉得,要不你?多劝劝主子,要找,也让他找个花容月貌的新夫人”
秦智很快便在?一家农户找到?了黑旗,正是前儿?不久得了一牛崽子的张媳妇家。
家中的公公曾是胡人。
有?沈明酥在?,张家人虽害怕,但多少听劝,一家人战战兢兢地藏在?了地窖里,沈明酥和封重彦则坐在?上面的灶坑旁。
也并非只有?两人。
封重彦一抬头,便与三只虎视眈眈的雪狼对上了眼?。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沈明酥带雪狼来, 自有她的考量,论在雪地里追逐,人是跑不过雪狼。
三只雪狼对危险的东西一向很警觉, 许是封重彦身?上的那股凛冽让它们感觉到了威胁,从第一次见面,三只狼便对他生了敌意, 之后一遇上,便会防备地看着他。
得幸封重彦以大局为重,并没有为难它们, 由?着它们虎视眈眈地盯了半个时辰。
夜色越来越深,火坑里的木柴有些是活树枝,烧到树叶时, “噼里啪啦——”一阵作响。
封重彦怕火星子溅起来烧到她身?上, 轻轻地拨到了自己跟前?,不料树叶忽然炸开, 一团火星不慎掉在了手背上。
沈明酥看了过去。
封重彦及时铺捉到了她的目光,笑了笑, 不紧不慢地拂去,“皮糙,不怕。”
屋内点了灯,灶坑内又有火光,沈明酥看得清楚, 那一双手比起五年前?白了许多, 怎么也称不上皮糙。
眼见手背上起了两个小红点, 沈明酥起了身?。
张媳妇家她来过几回, 屋里的东西也熟悉,去水缸内舀了一瓢凉水, 再走到他跟前?,轻声道?:“手伸出来。”
封重彦一顿,待反应过来,心口被一股暖流冲击,蓦然一酸,眼底刹那间生了红,仓促地应了一声,“好。”转过身?,乖乖地把手递到了她跟前?。
冬季的水带着一股寒凉,缓缓地淋在他手背上,灼伤的疼痛瞬间被压了下来。
夜色静怡,水滴溅在火炕边的石头上,“嘀嗒”作响。
为怕打草惊蛇,所有人都隐在了暗处,唯有两人坐在了火坑前?,封重彦微微抬头,痴痴地看着她垂下的眼睑,眸光灼热又轻柔。
像是一场美梦。
更像一场他从不敢奢望的施舍。
他是朝廷重臣,在所有人的眼里,他无?所不能?,一切冷暖,自有人伺候。
五年里,他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旁人也不敢接近他。可他终究不是圣人,看见朝中同僚一下朝,迫不及待往家中赶回的匆忙身?影,看着他们穿着自家夫人缝制的夹层袄子,忍不住抱怨时,他心中唯有羡慕。
他也有妻子。
跟前?的人就是他的妻子。
胸口又涩又酸,封重彦轻声道?:“多谢夫人。”
沈明酥手一僵,抬起头时,封重彦已?没有去看她,似是怕从她眼里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神色,垂着头,索性不去看。
沈明酥忽然生出了几分?愧疚。
他乃一国之相,天资优越,本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而不是被她这般困住。‘她’已?死了五年,他完全?可以再找一位夫人,过上平常人的日子,享受天伦之乐。
有些话,沈明酥很早就想说了,她不是沈明酥,也不会再成为沈明酥,她给不了他想要的,“封大人,我们可以和”
“阿锦。”封重彦及时打断,没让她说出最后那一个戳心的字。
他不想听,故意逃避,沈明酥也没再往下说。
一阵沉默后,封重彦低声道?:“你是我的命。”
他声音很小,小到只有彼此能?听清,却?又很清晰,沈明酥甚至听出了语气里的颤抖和沙哑。
封重彦埋着头,继续道?:“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我不该推开你,我应该第一时间给你一个拥抱,虽然我知道?,如今你已?经?不想要。”
没想到他还记得。沈明酥也后悔了,后悔‘临死’前?不该对他说上那么一句话。
见他如此执着,这才意识到那句话,对当时的他而言,到底有多痛苦,沈明酥抱歉地道?,“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很抱”
“我喜欢你。”封重彦蓦然抬起头来,瞳仁里那抹冰霜融化,湿意氤氲在眼眶内,被跟前?的火光映得通红,头一回直面她的眼睛,哑声道?:“一直都喜欢。”
他怎么可能?会去娶别人。
无?论她将来作何打算,即便就这样过一辈子,他也愿意,只求她别再丢下他。
沈明酥愣了愣。
并未去质疑他那句话的真?假,那场宫变,他的行动已?经?给了她答案和解释,是以,她才对他说出了那句一直梗在心头的遗憾。
是释然,也是真?心原谅了他。
若换成之前?,她或许会为他的这句话而心动,但如今,心口却?没有半点波澜,她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都是聪明人,无?需说什么。
心底刚燃起来的火星期望,再次被黑夜里的沉默,一点一点地吞噬,封重彦一颗心一落再落,却?不敢再往下说半句。
沈明酥起身?去放瓜瓢。
“砰!”一声,跟前?紧闭的两道?门扇忽然被一股强力从外被破开,风雪吹进来的瞬间,沈明酥只觉手腕被人一拽,宽大的大氅挡在她跟前?,风雪半点都没沾到身?上。
火坑里的火苗弯了一个大腰。
雪粒子直扑在脸上,封重彦眼底的柔情一瞬消失了个精光,将沈明酥护在身?后,目光紧紧地盯着闯进来的两头‘冬熊’。
手中弯刀一出鞘,必见血,人却?没动,只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似乎生怕她跑了一般。
乔阳和秦智已?从屋顶跃了下来。
‘冬熊’意识到自己上了当,黑乎乎的身?影滚在地上,忙往外撤,竟比人灵活了许多,眼见身?影快要消失,沈明酥情急之下唤道?:“伯鹰,追!”
封重彦一怔,回头看向她,还未来得及行动,屋内为首那只盯了他一个晚上的雪狼忽然快他一步,先?冲了出去。
其余两只紧跟其后。
沈明酥顾不得去看封重彦的反应,从他手中挣脱,追到了屋外,只见两只黑乎乎的‘冬熊’一到雪地里,瞬间不见了踪影。
夜里没有灯火,乔阳和秦智都看不清楚,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边追。
唯有三只雪狼,对着一处穷追不舍。
半晌后,似乎按住了什么东西,沈明酥心头一跳,忙冲了过去,“伯鹰,别咬死了。”
这回不止是封重彦,乔阳、福安、秦智,和身?后一众侍卫,都听清楚了。
封重彦乃一过丞相,人出名,名字也出名,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小字为‘伯鹰。’但所有人此时又都看了出来,白金娘子叫的不是他,而是前?面的一头雪狼。
众人纷纷惊愕。
福安已?是呆如木鸡,白金娘子这是恃宠而骄啊,太大胆了!
封重彦走了两步,没见到人跟上,回头扫了一眼,“愣着干什么?等狼把人叼到你们跟前??”
声音平稳,竟没生气。
于是以福安为首的几人,心中又有了猜测,谁能?想到堂堂封大人会如此纵容一个寡妇,连小字都愿意分?享了,还分?享给了一匹狼。
尽管内心惊骇万分?,但都保持住了一张严肃脸,快速地追到了几头雪狼跟前?。
乔阳已?经?先?一步护在了沈明酥身?前?,从三匹狼嘴下,夺过了‘冬熊’。
用脚一踢,把‘冬熊’翻了个面,身?后福安手里的灯火及时照了过来,只见黑乎乎一团,原来是身?上披了一块白布,融入雪地后,难怪看不见人影。
一共两头‘熊’,已?被雪狼咬烂了四?肢,爬不动,在地上蠕动。
乔阳弯下腰,一把将那‘冬熊’头上的毛发扯开,底下竟露出了一张人脸。
双腮和下巴都留着胡子,典型的胡人。
沈明酥正要细看,手腕被人轻轻一捏,拉到了一边,封重彦没让她靠近,吩咐乔阳,“拖到州府,细细审问。”
一行人终于抓到了‘冬熊’。
张媳妇一家也都从地窖出来,躲在门扇后,小心翼翼地往外张望,被侍卫压住的两只‘冬熊’忽然一转头,像是疯了一般,用着蹩脚的大邺话,冲着几人怒声喊道?:“叛徒!神人归天,天女?不会宽恕你们!”
几人吓了一跳。
小孙子当场被吓哭,被张媳妇慌忙抱了进去。
只有张媳妇的公公脸色一白,呆立在门口,迟迟没有反应。
第 90 章
第九十章
州府连夜亮起了灯, 知州大人吴文敬正歪在圈椅内打着瞌睡,听说‘熊’被抓到了,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青州不同其他地方, 经历过战乱,人口混杂又贫瘠。
这两年才慢慢有了好转,临近年关, 他忙着?统计人口,亲自去附近的?几个州府调取物?资,打算好好筹备一番, 让百姓今年过个热闹年,却不料这关头竟闹出劳什子‘冬熊。’
慌忙迎出去,一面正头?上的?帽子, 一面急切问:“封大人呢, 都?平安?”
“已在地?牢审讯,我们的?人倒没什么事, 那两头?‘人熊’倒霉了,被白金娘子的?三匹雪狼啃得满目全非。”
吴文敬一愣, “人熊?”
侍卫点头?,禀报道:“‘冬熊’乃胡军假扮。”
先前陪着?封家二公子封胥,同胡军打了两三年的?仗,如今一听到‘胡军’二字,吴文敬是恨之入骨, 当下骂了一句, “他娘的?”
来青州之前, 他也是进士出身, 在这儿呆了几年,如今是没了半点文人的?斯文, 跟着?侍卫匆匆下了地?牢。
地?牢内火把亮如白昼。
秦智已经在审了。
吴文敬走过去,一眼便看?了封重彦,在来青州之前,两人便认识,不仅认识,当初他来青州,还是封重彦的?指示。
见其坐在一张官帽椅上,里侧似乎还有一把椅子,也坐着?人。
吴文敬愣了愣,猜不出是谁还能与他平起平坐,不由伸长了脖子,这一瞧,更呆住了。
是白金娘子。
这几日封大人与白金的?传闻他并非没有听到,但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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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亲眼看?到的?令人震撼。
两人不仅坐在了一起,封大人竟然还牵着?白金娘子的?手!
吴文敬内心惊骇无比,但见周围人神色淡然,也压住了满腹惊涛,不敢流露出诧异之色,上前行礼,“大人。”
封重彦转头?看?了他一眼,招呼道:“回来了?”
“欸,刚到不久。”
封重彦没再看?他,示意秦智继续。
秦智同一旁会胡语的?译官道:“问他,谁指使的?,目的?为何,还有多少同伙。”
旁边的?译官说,胡人不仅没回答,还忽然喷了秦智一脸血水,嘴里叽里咕噜一阵,还没说完,秦智气不过,抹了一把脸,一拳头?就抡了过去,“真他娘的?臭!”
打完才问旁边译官,“他说什么?”
“说,所有的?叛徒都?该死,天神已怒,触怒天女?的?人,都?会”
秦智:“都?会怎样?”
译官:“没来得及说。”被他一拳打晕了。
大邺同胡人的?战线超过了百年,已乃世仇,当年封二驻在青州时,要是哪个胡人敢对大邺的?将士喷口水,封二必然会将对方的?舌头?割下来。
气势养起来,很?难再改,秦智一时没忍住,知道坏了事,不敢去看?封重彦,退开一步,走到另一人跟前,“再问他,要敢喷老子,旁边这个就是下场。”
译官又说了一遍。
另一位胡人倒不喷血了,神色更激动,对着?秦智叽里咕噜一通怒吼,唾沫子横飞,秦智这回咬牙忍住了,没去打断。
一旁译官听完却变了脸色,迟迟不说话。
秦智眉头?一皱,问:“他说什么了。”
“说大邺要,要遭天罚”接下来的?话,士译官无论如何也不敢往下说了。
秦智看?不得他这副别别扭扭的?样子,胡人自来信什么天神,动不动就是天罚,这类话他听得多了,也没见天塌下来,不耐烦地?道:“他咒咱们大邺什么了,你倒是说啊。”
没等译官再开口,身后封重彦忽然起了身,踱步到了胡人跟前。
见他想要亲自审,秦智劝说道:“大人不知,胡人狡诈从不讲道义,还是属下来”
封重彦没应。
乔阳已上前立在他面前,秦智只得让开。
乔阳二话不说,先是一拳砸在对方的?腹部,没等胡人来得及弯下腰,又一把捏住胡人的?双腮,把那胡人的?脸高?高?地?抬了起来。
封重彦到了跟前,宽袖一扫,一巴掌扇在了对方的?脸上。
在场的?人除了跟着?他的?乔阳和福安之外,没人见过封重彦审人。谁都?知道封家封大公子重彦乃言官,封二乃武官,两人一个稳重矜贵,一个轻狂张扬。
秦智正担心乔阳那一拳把人打死了,再见封重彦又扫了一巴掌,当场怔住不说话了。
比他还狠。
审问得多了,知道该往哪里打,乔阳一拳只会让人痛不会晕,封重彦那一巴掌也不会致人死,但绝对不轻,胡人半张脸红肿不堪。
见那胡人再也没有力气犯横了,封重彦才弯下身,用熟练的?胡语问道:“天女?在哪儿?”
胡人脸上火辣辣的?痛,脑袋还在嗡嗡作响,闻言一怔,似是没料到他也会胡语,又似是被他的?话惊住。
见他不答,封重彦又伸手,按在了他被雪狼咬过的?肩头?。
胡人一声惨叫,额头?冷汗直外冒,断断续续地?道:“天女?自在神土,大邺罪孽深重”
封重彦手上猛然一沉,胡人惨叫声更大,脸色发?了白,神情疼得都?快扭曲了,还是不肯吐露半个字,咬牙道:“天女?不会放过你们”
知道审不出来,封重彦松了手。
那人已疼晕了过去。
封重彦回头?接过福安递过来的?手帕,擦干净了手上的?血迹,转头?看?向安静地?坐在那的?沈明酥,柔声唤:“娘子,回家。”
几日下来,沈明酥已习惯了他在人前的?无所顾忌,起身与他并肩而行。
本?也没指望能问出什么。
查出了‘冬熊’乃胡人所扮,已是突破,先消除百姓心中?的?恐惧,至于对方到底是何目的?,想必很?快会再出手。
跟了一夜,身旁的?人已经见怪不怪。
唯有知州不知情,听到封重彦唤的?那声‘娘子’后便半张着?嘴,愣在了那儿。这一环有一环的?意外,让他有些?晕头?转向,总觉得自己错过了太多,急忙拉住秦智,打算同他长聊,压低声音先问他:“封大人和白金娘子怎么回事?”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无论是身份还是脸,都?是两个极端。
不应该啊。
秦智摇头?,他哪里知道,脑子里都?是封重彦挥手那一巴掌,干脆,狠厉,哪有那点斯文可言,心中?暗道:“封家的?人不仅长得好看?,还没一个好惹的?。”
他打算回去后,先整顿一番军营,连夜宣读一回纪律,把最近加上的?那一条‘先礼后兵’去掉。
见到胡军,还是要先下手入强。
人没走成?,被知州拉住不放,“你急什么,‘冬熊’的?事,同我说说”
一行人出了地?牢,外面还在飘雪。
适才的?那名译官落在后面几步,抬头?看?向封重彦,巧缝封重彦回头?,两人目光对上,译官一愣,只见其眸光淡淡,并没有半点波澜。
但彼此心里都?明白,适才那位胡军的?原话是:“大邺天降灾星,双生子长公主?并没死,青州很?快就要遭到天罚。”
长公主?没死。
人还在青州。
在哪儿呢?胡人所说的?天谴又是何意。
他不得而知,也不敢吐露半句。
三匹雪狼适才也跟了过来,沈明酥出来后望了一圈,没看?到踪影,正欲去寻,福安走了过来,主?动道:“白金娘子不必着?急,三位狼公子今儿晚上立了大功,奴才已带去院子领赏了。”
沈明酥不得不跟着?封重彦一到去了院子,一进门,便看?到了三只雪狼,正在雪地?里撕咬着?羊骨头?。
雪狼本?是食肉动物?,但奈何自己荷包有限,从小只买得起萝卜,难为他们吃着?萝卜长大,偶尔一顿肉,如同过年加餐。
像今日这般饱餐,怕还是头?一回,沈明酥没去打扰,见它们吃得也差不多了,才出声,“伯”
叫习惯了,意识到不对,及时顿住。
察觉到身旁的?人正在看?自己,沈明酥脸色难得有些?尴尬。
三只狼崽子抱回来时,她起初也起了名,叫狼一,狼二,狼三,但它们似乎很?不屑这样的?名字,每回唤,都?不理她。
老头?子说,雪狼是很?有灵性的?动物?,看?得出来她没用心,不想答。
沈明酥便绞尽了脑汁,起过不少名字。
名字是好听,第二天便忘了。
还时不时叫错。
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之前的?人,便盗用了三人的?名字。
如今被撞上,沈明酥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
封重彦只是看?着?她,没去揭穿。
不能再当着?人的?面叫,只能到跟前去请了。
刚挪步,福安又上前来拦住了她的?脚步,笑着?道:“外面雪大,又是黑灯瞎火的?,瞧不清脚下,州府有空余的?房间,白金娘子今夜就住在这儿,床奴才已经铺好了。”说着?指向了她身后的?那间屋子,“这是这儿,白金娘子请吧。”
沈明酥:
记得没错,前几日还在骂她不知天高?地?厚,勾引他家主?子。
福安确实骂过。
听了乔阳的?话后,还去劝说过主?子,不好直接说,委婉地?递给了他一面镜子,封重彦不知所云,盯着?瞧了一阵,没见到脸上有何异样,“何意?”
福安便轻声道:“主?子和白金娘子,着?实不配。”
主?子这张脸,清隽儒雅,少年时便是昌都?小娘子的?梦中?郎君,即便到了今日,也有一大堆世家清白小娘子,争先恐后地?要上门当续弦。
他自己是看?不到,可他们这些?当奴才的?看?得见,每回两人站在一起,那白金娘子的?简直是糟蹋了主?子。
话落片刻,封重彦手里的?书便飞了过来,砸在了他脑袋上,“出去。”
虽说这会儿都?没明白,为何主?子会看?上白金娘子,但秦智说的?对,白金娘子那样的?姿色,主?子都?能喜欢上,更说明是真爱了。
长公主?走后,主?子一直走不出来,有个人也好。
身为仆人,只管要替主?子分忧便是,无论他喜欢的?是牡丹还是牵牛花,他都?要把她当成?未来主?母看?。
沈明酥还在犹豫,封重彦转过头?来,“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有事与你说。”
天色确实不早了,歇也歇不了多久,回去还得吵醒姜云冉,知道适才封重彦从那胡人嘴里问出了一些?话,明日还得来,懒得折腾,沈明酥应了下来,“叨扰了。”
福安松了一口气,热情地?把人带到了屋子内,告诉了她床榻在哪儿,净房在哪儿,换洗的?衣裳在哪儿,周到又细致。
毕了躬身道:“白金娘子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已经很?好了,多谢。”
福安替她拉上了门,回头?便见自家主?子不知何时走到了雪底下,蹲在了三头?雪狼跟前。
封重彦手里握着?半截骨头?,看?向跟前那只个头?最为威风的?雪狼,眸色被白茫茫的?积雪映照出了些?许光亮,漾出几分浅浅的?暖意来,“你是伯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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