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尔打开门时,似乎把阴影放进了休息室。虽然灯泡还在工作,但光线一下子暗淡了。也许是我的错觉罢。昏暗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迟疑着拉上灯。
说到底,我没什么可怕的。他走出过道,踏入雪地。松比格勒是四叶城最热闹的大街,放眼望去,你准能瞧见四五家酒馆、十多间阁楼,还有差不多包围街道的临时摊设。
每到清晨,行人就不得不在缝隙中穿行。这些随处可见的商贩直到七点才收摊,让出路方便马车和骑兵日巡。
等一切违规买卖消失不见,真正的集市才会开启。两旁商店纷纷开门,迎接有身份有地位的顾客。
……但只限于白天。夜幕时分,街上压根没有行人。他抬头望天色,松比格勒的天空是一条深入楼塔屋顶群落的紫蓝色细线,被横七竖八的木板和晾衣绳割裂。
真是令人愉快的景色,尤利尔想。路灯全都熄灭,只有车站和行夜商的小店还有光。说到底,自我在这儿工作起,我真的见过夜晚的路灯发光吗?他加快脚步。
石板路远不如泥地好走。雪下得很大,连钟楼指针也瞧不清楚,但不论如何,时侯无疑不早。他的影子在墙根跳跃,好像倒地抽搐。风越刮越大,他尽量低头,把脸夹在厚衬衫的领子里。
尤利尔几乎快跑起来。
然而在心底里,他不知道现在跑步是否还有用,大多数人的下班时间足够赶上班车,可惜他的老板娘爱玛女士,一位善于利用下属时间的洗衣店主人,总有花样让她的学徒加班。等她在暖和的壁炉边织着毛衣,意识到是时候结束一天的辛勤劳动、该上床休息了,就会立即关停电闸。
这时多半已接近十一点。
“为了安全着想。”爱玛女士告诉他们,“拉灯的休息间不能留人过夜。你们应该明天再来。反正晚餐后也没钱赚,不是吗?”
这话不无道理。仔细想想,她省下来的电费大概就足够我的工资。
学徒把扣子扣紧,因寒冷呼出大团白气,眼前渐渐模糊。他抹一把结霜的眉毛,盘算着攒钱买一件新外套。寒风中,这念头是他唯一的指望。
街道尽头有只灯箱,站牌在左侧,积满雪花。光线质地浑浊,迷乱地投射在公告板上。但尤利尔感谢这束光。他凑近去瞧布告。
『伊士曼王国日报』日期是昨天。当然喽。还能怎样,你总不能指望看到实时新闻。尤利尔打算将钱花在外套上,卖报纸的人自然也不会方便他。
但不论如何,提供旧报纸是桩无本万利的买卖,会诱惑想知道每天新鲜事的人成为他们的顾客。
他开始读报。
『提前到来的霜之月』写在报纸标题。
有别于大多数学徒,甚至是成年公民的是,尤利尔认识通用语的文字。他曾在修道院的慈善学校里上过课,也因此在应聘的时候脱颖而出,被爱玛女士收下。诚然,洗衣店的学徒识字不如会用熨斗,但绝大多数不识字的人都青睐这点。
“哎呦。”他对熨斗说,“快快写两个字,好让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面料。咱们以后可得一起吃饭啦。”
除此之外,或许只有百无聊赖的等车时,用以阅读旧报纸的怪闻政事。这些趣闻很能带给他一丝慰藉,让尤利尔能觉得自己像个人一样活着。有时他也考虑动笔投稿,但至今还没挤出时间。
月亮已升上竖琴座。
雪幕密集,覆盖钟楼,渐渐看不清表盘的刻点。尤利尔忐忑地跺脚,考虑到对街屋檐下暂避。那是种触手可及的诱惑,但他决定继续等待,以免错过最后的班车。
风吹透了皮肤,他不禁思量无车可乘的后果。多半得回到休息室,接着被爱玛女士扣掉工资。没有这笔钱,尤利尔想不出自己要怎么活过霜月。我还是继续等下去。
更何况,这条退路很快消失了。尤利尔把手伸进口袋取暖,发觉根本就没有钥匙。老板当然不会把钥匙留给值班学徒。向来如此。
他最后望了一眼屋檐,随后扭头去读报。
『今日报道,由于莫里斯山脉的隧道塌方事故,收获之月终止……南部地区出现了大范围的降雪,占星气象塔的专家声称,这并非是霜之月的提前,而是收获之月的季节特征出现了变化……今年的霜之月依旧会在漫长的一百五十天后结束。』
伊士曼的季节就是月份。霜之月共有一百三十天,是王国最冷的月份。以往的收获之月会有七十天整,但今年颇为不幸,由于莫里斯山脉大范围坍塌,寒流经由缺口涌入伊士曼王国,致使收获之月缩短了近一半的时间。
尤利尔来了兴趣。他很想知道伊士曼王国对于漫长的霜之月有没有发出什么休假的公告来。
『本月底,王国地质测绘局即将就安格玛隧道坍塌事件,对事故遇难者的家庭发起慰问……』
『弗莱维娅女王通过了议会提交的「海洋法案」,骑士海湾的开发即将开始。』
『第六十一届低龄儿童教育政策改革……』
『边境城市遭受雪灾……极黑之夜降临。』
雪灾?尤利尔吃了一惊,现在还是收获之月的中期呢。好在我身处四叶城,白天还能看见太阳。假如是更南边的威尼华兹,那么现在多半已经是深冬了,听玛丽修女说,那里甚至每年都有长达二十天的黑夜。
在伊士曼,那段时间被称为极黑之夜。
王国是典型的寒带气候,也就是昼短夜长、冬长夏短,在学徒的记忆里,炎之月的阳光就和商店橱柜里的呢子大衣一样珍贵。我该为霜月做准备了,可我要上哪儿找买衣服的钱呢?
寒风刮起时,人们都渴望一件厚实的外套。尤利尔自觉比别人耐寒,但也不可能靠单衣熬过霜月。只是别说呢子了,他确定自己连毛衣都负担不起。他身上这件厚衬衣很有年头,是修道院的玛丽修女送给他的礼物。
学徒仔细回想,发觉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他本以为生活没这么难,结果打了三年工,却还买不起新外套。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事到如今,我非得在饿肚子和受冻之间选择不可。
雪忽然停了,不过尤利尔宁愿它再下一会儿,因为风突然变得猛烈。他仅仅是在这里站了十分钟,就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冻住了。尤利尔盯着灯箱上凝固的水珠,觉得之前在这里过夜的念头实在可笑。
嘀嘀——!
就在他快要失去希望的时候,街道的尽头总算响起了汽笛声……
……或者是别的什么声音。
尤利尔诧异地抬起头。长长的悠扬的尖锐鸣响在街道上回荡,他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盖亚在上,松比格勒哪里来的火车汽笛?
但意外没留给学徒思考的时间。
银灰色的火车头箭一样冲进马路,尾巴一节节飞出街角。钢铁轰鸣,汽笛尖啸,掀起的积雪好似礼花一样从车轮中飞溅出来,噼里啪啦抛了满地。
很难承认这是人们会在清醒时看到的场面。学徒瞪大眼睛。他感到猛烈的气流撕扯外套,寒风带走皮肤表面仅存的热量,最倒霉的是,他听见“嘣”的一声,准是衣领扣子飞出了站台。
但说实话,纽扣可不是他如今最关心的事。
伴随着渐歇的汽笛,火车一头扎进了拐角处的雕像喷泉。其中的水流本来因夜间降温而凝固,如今哗啦啦碎成了粉末,中央竖立一座石质天使,它伸展手臂,仿佛要撞破钢铁、跃进夜幕。学徒看到它的手臂下扬起的冰屑。
但当列车经过时,雕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好像穿过喷泉的是一束光、一阵风、一蓬轻飘飘的烟雾。幻影般的列车逐渐减速,尤利尔能看见它清晰分明的轮廓,也能看到对街不加阻挡的熟悉风景。我的老天!那些玻璃上竟还有淡淡的霜迹。
会不会世界上真有这回事?学徒思忖。极速驶过的列车宛如海市蜃楼,却切切实实对现实造成了影响。他唯一想到的解释是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当——当——
而后又是塔楼的钟鸣,宣告着午夜到来。
火车缓缓停止。学徒眼看着幻影规规矩矩地刹车,那一格格闪烁而过的玻璃车窗,也由动转静,倒映出松比格勒的街边景物。
这时,灯箱发出砰的一声,气孔喷出一串火星,接着彻底熄灭。奇怪的是,光线却还在,照得尤利尔眼前一片朦胧。他说不准这是哪儿来的光。
无数节车厢经过眼前,学徒几乎听见钢铁在轨道上滑动。柔和绵密的声音,好像熨斗划过丝绸。但公交站怎么会有铁轨?反正学徒不知道答案。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当最后一节车厢停留在面前时,这种不真实感达到了顶峰。我在做梦,尤利尔认定。
直到某人在身后开口:
“你要去哪?”
“这是最后一班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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