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叔拎着一张木凳走到她对面,挨着门坐下来,拿起一张金银纸看着她的动作跟着折起来。
“米叔,不用你帮忙,你去睡吧。”
鹿之绫见状忙道。
闻言,米叔从怀里掏出手机,打出一行字递给她看——
【小姐收留我,我该给小姐做点事。】
字字真诚。
怎么和封叔一样这么叫她?
鹿之绫有些不太适应,轻声道,“真的不用,米叔,家里房子多,我也只是借一处地方给你,谈不上什么收留,你去吧。”
从江北逃命到江南,肯定累了。
米叔收回手机,没再打字,但也没离开,继续折金银纸。
也是个固执的人。
鹿之绫见他这样也没再坚持,只折着自己手上的元宝,不时看他一眼,发现他的速度逐渐加快,发现他始终惯用的都是左手用力。
月色笼下整片荷花池,窄窄的小石桥被染上一抹别样温柔。
鹿之绫呆在家里不怎么刻意去感觉时间,困了就睡,不困的时候洗洗刷刷,或者找一处静静坐着,一天也就过了。
这会夜色浓郁,她折着折着,头不住地往下点,手中的金银纸几乎掉下来。
双睫坠着,敛不住眸中的困意。
鹿之绫坐在那里睡着了,半夜的风落进来,发尾的白色绑带如蝶飞舞,撩过一只伤痕布满的手掌。
米叔蹲在她身边,在门外的地上落着他的影子,影子被斜斜拉长。
压低的帽檐下,白色面具空洞麻木。
金银纸飞起两张。
鹿之绫支撑不住,身体慢慢往旁边倾斜。
大掌托了上去。
鹿之绫忽然清醒,睁开眼来,就见米叔弯腰抱起一箱放满的元宝往旁边走。
她眨了眨眼,从小凳上站起来,柔声道,“米叔,太晚了,今天不折了,睡吧。”
米叔回头,朝她低头,很是恭敬。
鹿之绫收起地上的金银纸,简单打扫后便回房间。
……
鹿之绫折了两天的元宝。
祭日当天的早上,蛙鸣声和鸟鸣声连成一片,时远时近,像是一曲隔空的合奏。
树叶落进木窗,带起一股淡淡的清香。
米叔推开门走出去,清早的光亮中,山石间水流潺潺,细流淌进地沟,流进荒芜的一块地,草木盛长,凉亭上方的柳叶垂下来,遮过上面牌匾上的字迹。
他沿着石桥往里走去,鹿家大,穿过竹林,走过蜿蜒的石台阶,绕过荷花池才到主楼前。
主楼是一栋三层的小楼。
他以为自己起得已经够早,直到看到里边那个踩着椅子的纤细身影。
厅里被收拾得一尘不染,不见什么家具,上方拉起一根又一根的细线。
鹿之绫捧着一卷白绸布站在椅子上。
她身上穿着一件纯黑的纱质长裙,袖阔口窄,裙摆长及脚踝,脚上穿着一双款式非常简单的白布鞋,是在殡葬时才会穿的孝鞋。
她一头长发打理成马尾辫,白色丝带缠在其中,多出两缕搭在颊边,没有一点其余的装饰,更没有化妆。
她在椅子上踮起脚,将白绸布挂上去,伸手放开。
绸布哗哗落下,落至地面。
上面映着清丽的毛笔字,一笔一划都是佛经里渡人往极乐世界的句子。
“米叔,你来了?”
鹿之绫从椅子上下来和他打招呼。
米叔往旁边看去,只见旁边的桌上堆满一卷又一卷的白绸布,显然准备了很久。
他拿起一卷,踩着椅子上替她挂上。
不一会儿,整个厅里挂满白绸。
前后门窗都开着,荷花池里的风掠进来贯穿前后,吹得满厅白绸飘动,声音清灵,像江南最温柔的细语。
鹿之绫用墨砚压住布脚,不让白绸乱飞。
做完这一些,她拍拍手道,“米叔,今天是我家人的忌日,我出门去买菜,再给你带点早饭,你想吃什么?”
闻言,米叔的视线从白绸布上收回,四处看了看,找出纸笔伏在桌前写起来。
鹿之绫站在一旁,看着他写。
米叔给她列了个长长的菜单,什么冬瓜三圈,生姜五个,五花肉要三斤……
写是写得很仔细,她去超市照着这个很容易买全。
但是……
鹿之绫表情为难,“米叔,我不会做菜,买这么多我做不了。”
她准备去买现成的。
米叔站在那里,背驼出一个弧度,他指指自己。
鹿之绫明白过来,“你要做菜吗?”
米叔点头。
“……”
鹿之绫的表情更为难了,按她们这里的风俗,忌日要做一桌大餐,这一餐先是供给先人吃的。
她的家人口味可都不重啊。
她这么多年没祭过家人,一祭就是咸重的菜,以六哥那性子能变成厉鬼来找她。
这么一想,鹿之绫忽然又觉得挺好,于是便笑着应了,“好,那我就照着这个菜单买。”
说完,鹿之绫戴上口罩往外走去。
米叔站在原地,面具后的眼深深地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又看向满厅浮动的白绸布,和灵堂无异。
晨风掠过,温柔,也麻木。
……
米叔要的东西太多,鹿之绫不得不叫一辆出租车回来。
从门口运送到小楼来回两趟,这还是米叔帮忙的情况下,她一个人估计提东西都要半天。
厨房里开火,米叔菜做得热火朝天。
鹿之绫按照封叔之前和她说的规矩开始摆桌子,桌上的碗筷不能乱摆,每个碗都要对应到先人。
她祭的先人有点多,只能把三张雕工精美的八仙桌拼到一起。
八仙桌笨重,她只能用拖的。
米叔端着菜出来,发现她的动作,上来轻而易举地把桌子搬到离门口较近的地方。
“……”
鹿之绫看着他的动作小小地喘了一口气,果然还是有人帮忙方便。
三张桌子并到一起,米叔把菜一一端上来,几乎铺满桌子,中间摆着一盘红烧的大鱼,鱼头对着主位。
鹿之绫捧出一叠撂得高高的碗,开始摆碗,一个碗一个碗地放。
哪怕是三张桌子靠在一起,二十三个碗也是很勉强才全放下,放得有些拥挤。
白绸浮动,满桌佳肴,先人的碗密密麻麻。
米叔站在门口看着她,鹿之绫白皙的脸上没什么太大的悲恸,甚至唇角还带着一抹淡淡的弧度。
她将一双双筷子放平在碗边,再放下杯子。
摆好以后,鹿之绫捧起酒瓶给空杯倒上。
好像在她的心里清楚地知道每个碗前坐着谁,于是有的杯里倒酒,有的杯里不倒,而是倒上汽水、果汁、茶水……
一碗一杯一筷一魂,满屋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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