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令》

谢家有芝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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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从善的画轮车就停在谢府门外等待,谢琢与他一前一后上了车,谢府为郎君准备的彩车只能跟在后面,数十名健仆童子簇拥着牛车,一行人赫赫扬扬地从清溪里涌了出去。

梁从善坐在车里,从八宝柜中摸出点心匣子,打开彩镏漆盒,里面琳琅满目摆着不同样式的糕饼点心,每一个都是合适入口的指肚大小,做成各式花卉模样,瞧着就令人心喜。

“尝尝,桂味斋新出的百花盘,我让人一大早上去守着门,才抢到了几盘,你不爱吃太甜的,特意让他们做得清淡了点,一直温着呢。”

他将漆盒放在小案上,往谢琢面前推了推。

谢三郎君垂下眼皮,像一只矜贵异常的猫,纡尊降贵地扫了一眼漆盒里的点心,仿佛面对着什么难解的题目,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仿佛猫在嗅闻眼前的食物是否无害,确定色香味都还算合宜,才挽起袖子,拈起一块做成梅花模样的点心,谨慎地咬了一口。

点心软糯,带着江米特有的醇味,内馅是绵软的豆沙,隐约有梅花的香气。

梁从善见他吃得虽然慢,但确实是吃下去了,不由得高兴起来,颇有一种投喂了难以接近的野猫的成就感,兴高采烈地指着漆盒里另外几种糕点:“尝尝这个荷花的,好像是用油炸酥了面皮才做出来的花样子,里头填了蜜薯,还有这个桃花的,瞧上头这个脂红,是用蜜和着甜菜浆调出来的,里头的馅儿你绝对猜不到……”

梁从善天生爱说话,跟什么人都能叽叽呱呱聊上几个时辰,谢琢只要时不时地嗯两下,梁从善就能高高兴兴地继续说下去。

朱轮画壁的牛车很快进入了最为繁荣的朱雀大街,这条连通普化门、通向宫城的大道是横贯邺城的中轴线,宽度足够六七辆大型通幔车同行,两侧坊市混杂,庶人与行商混居,临街都是租卖出去的铺面,行人摩肩接踵,挥袖如云,犊车一入街,立即被喧闹的气氛包围了。

谢琢将车壁上的窗格推开了一点,热闹的人声涌入了车厢内,顿时将他们带入了烟火气十足的市井。

迁都邺城不过四年多,居住在这里的民众已经有了天子脚下、王都黎民的骄傲感,来往行人大多衣衫整洁,虽然大都瘦削,但也少有骨瘦如柴的饥民之相。

除了他们外,人群中不乏披戴兽尾皮袍的北地行商,他们的体格比邺城居民胖大一圈,形体健硕,头戴插有鹰羽和松石绿串珠的皮帽,手臂和腰背肌肉隆起,腰间挎着长短不同的弯刀,一个个脸上都是骄横之气,行事言语亦盛气凌人,而与他们相对的邺城百姓则明显矮了他们一头。

谢琢眼神一凝。

梁从善越过他看见了这一幕,很快判断出那些人的身份:“帽插鹰羽,喜着皮袍,腰佩弯刀,是也图汗国的行商。”

也图汗国的边境与大夏接壤,四年前京师迁都,就是因为北方爆发了战事,战争绵延数年之久,也图汗国的兵锋一度逼近了京都永安,先帝带着先太子御驾亲征,才终于将兵祸拦在距永安不到百里的汶水之北,但也因此付出了大夏无法承受的惨痛代价。

汶水以北的大片土地名义上仍旧归属大夏,但实际上已经成为也图汗国来去自由的牧场,部分城池仍旧坚守着大夏的旗帜未曾改易,这些城池与也图汗国掌握的地区犬牙交错,治理难度极大,今上迁都邺城后,对它们的掌控力更是每日俱下。

也图汗国觊觎南夏富裕,物产丰饶,从大夏学会了经商之法,派遣大量行商南下,但这些出身草原的汉子根本不懂得商道的幽微妙处,一味依仗也图汗国强横的武力进行买卖,奈何国势如此,南商遇上这批蛮子,纵使吃了大亏也只能敢怒不敢言,背后暗暗心酸大夏国运江河日下。

这背后的门道,谢琢等家中具有长辈在朝的世家子弟们自然了解更多,梁从善看着那群行商交横跋扈的样子,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许多:“去岁朝廷又向北方缴纳岁贡,也图汗国当庭嬉笑使臣,言谈中提及我朝公主,用语粗鄙难堪,据说今年他们又要遣使南下,要求提高岁贡,并许嫁公主往北。”

谢家以述录史册发家,执掌天下文事,谢家书库里的史料记载说不定比宫中更为详尽,谢琢的大父身为丹青台尚书令,位同辅相,谢琢也听大父提及过此事,但此刻再听梁从善提起,心中不由一沉。

梁从善的姑母是宫中夫人,能从他嘴里说起许嫁公主往北,说明后宫也已经听闻此事,甚至已经开始挑选适龄的公主。

“也图汗国野心勃勃,岂是多给财帛、许嫁公主就有用的?不过是养肥了虎狼的胃口罢了,金山公主往北尚不足四年,又来讨要公主,难道我大夏的公主是什么任他们挑拣的玩物吗?”

谢琢的脸色沉下来,用力合上窗格,梁从善见他生气,话锋一转:“这些事情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自有长辈斟酌,世事如此,多虑无用,喝杯茶,一会儿到了澄园可别让凤子以为我欺负你了。”

谢琢瞥了他一眼,脸色缓和了一点,但到底心里还是沉沉的,之后路上任梁从善怎么逗他,也总是懒懒的模样。

画轮车从普化门离开,沿着泥土夯实的道路走了几里,春山锁雾,碧水连横,一线浅绯色霞光抹在穹顶之下,飘逸纤侬,姿态婉转,望之令人心旷神怡,梁从善瞧着谢琢的脸色渐渐好起来,也彻底放下了心。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转过几道弯,过了十里亭,便望见了园林粉白的一道墙,绵延圈住了一个山头,檐下每隔数十步便悬挂一只制作精巧的牛皮灯笼,便于夜间的巡视,寻常人家连这样的一盏灯都买不起,这边却挂满了外墙,任凭风吹雨打,这样一圈下来,不知靡费多少。

车队经过了一处立着的顽石,上面墨刻着“澄园”两个潇洒的大字,笔力健劲,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梁从善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一会儿,指着他问谢琢:“这是世叔的字吧?”

谢琢原本没在看外面,听他这么一问,才往外瞅了一眼:“确实是阿父的字,凤子何时向阿父要的?我竟然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是寻常,”梁从善笑起来,“世叔闲云野鹤,一年到头在外云游,行踪不定,说不定连谢尚书都不知道这个儿子的去向,这等神仙人物,就是要在不经意的时候冷不丁窥见一点踪迹才叫高人——就比如现在。”

谢琢听他满口胡说八道,懒得理会他,视线在那两个字上平平地移过,很快看见了一抹云似的雅致素白。

站在台阶下的人正望着远处的天出神,长发未束冠带,松垮慵懒地用系带在肩后一扎,双手揣在身前,宽大的袍袖松松地积在腕上,浑然似捧了一堆软云素雪,整个人孤高而清傲,像一只孤芳自赏的鹤,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凤子!”

谢琢脸上露出了笑意,从窗子里伸出小半只手朝那人晃了两下,对方一惊,从沉思中回神看过来,那只对云的鹤一下子就被注入了属于人间的灵魂,冷冷淡淡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流出一点喜悦。

“饮玉。”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开心,但他还是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端足了世家公子的礼貌,行礼的模样行云流水,像白鹤委婉地收敛了雪白的羽翼。

与谢家并肩而立的王氏子嗣繁茂,这一代的长房六郎君大名王瑗之,自小伶俐聪慧,有过人之才,深受长辈喜爱,他的祖父曾在宫宴上指着这个小孙儿向先帝骄傲地介绍“此我王家凤凰儿也”,于是先帝便笑称其为“王凤子”,这个诨名也由此传了出来,成了王瑗之的小字。

只不过这位六郎君性格古怪桀骜,行事向来出人意料,有种“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意味,对他中意的人,那是千依百顺,他不喜欢的人要得他一个好眼色都难。

“凤子”这个小名一向不那么得他心意,所以也就那些他容许的友人亲朋可以叫一叫,他们喊“凤子”,在他听来是亲昵,换了别人,在他耳朵里就是在骂他,这种古怪的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

车夫停下车,谢琢探身出去,王瑗之伸手过来接他,这位清高孤傲的六郎君恐怕对自家亲爹都没这么贴心过,梁从善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只能自食其力下车,站定在地上掸了掸袖子,开始点评澄园的外景。

“这澄园选址倒是不错,离邺城又近,我看以后时不时就可以溜出来歇歇脚,又有凤子的名头作保,家里人再放心不过了……”

梁从善絮絮叨叨地开始发表意见,王瑗之俨然早就习惯了他这样子,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往心里去,直勾勾地盯了谢琢片刻,眉头一皱,语气肯定:“你不开心?”

这可能是王瑗之的某种特殊天赋,这位性格古怪傲慢的郎君尤其善于辨识情绪,饶是谢琢脸上没有任何异常,他都能在短短几刹中准确地分辨出那点连本人都快要遗忘的沉郁。

谢琢知道自己的友人有这项特殊的技能,也没有想要含糊其辞,简单地说:“过朱雀大街的时候,遇见了一队也图汗国来的行商,行事颇为恣睢。”

一听“也图汗国”这个词,王瑗之的眉头就拧了起来,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

这是所有大夏人的本能反应,经过漫长的战争,没有哪个大夏人会喜欢这个蛮横、贪婪的国家。

王氏执掌朝鸣台,政令大多自此刊布,百官于朝鸣台行止,除了今上所居的凤凰台,这里可以说是大夏的行政中心,因此王瑗之也总是能从身为朝鸣令的祖父那里得知更多朝廷最新动向。

“……前几个月,北方又打起来了。”

王瑗之的声音稍稍压低了一点,陪着谢琢一起往澄园里走,急性的梁从善已经不耐烦等他们,自顾自呼喝着澄园等仆从带他去逛园子挑住处了。

澄园依山而建,环抱一处新凿开的碧湖,处处幽境,移步换景,王瑗之替谢琢拨开前方的梅枝,顺手折下一枝仍含着苞的枝条,递给谢琢:“……枝形虬曲,纤而有力,主客分明,正好给你插瓶。”

谢琢接过梅枝看了两眼,往身边一递,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的阿亭乖觉地上前接过梅枝,立刻退后降低存在感。

“也图汗国这几年总是不安分,尽管签了约定,也明里暗里不断试探我们的边防,尤其是迢北一带,那边和邺城本来就只是靠着一带天险地形苦苦维系,也图汗国一直在尝试切断他们和邺城的联系,而今上的态度十分模糊,仿佛是要……”

他的话含混地停顿了一下,但是谢琢还是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顿时心中一凉:“那可是定国三州!大夏的立国之基!”

王瑗之摇了摇头,声音细微:“邺城一开始也不是京都啊。”

谢琢沉默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心惊:“自大夏建国开始,北境南下的脚步就没有断绝过,迢北边境与也图汗国纠缠了三十多年,期间血海深仇不计其数,家家户户白幡招魂,五年前迢关被破,万州几乎被屠戮一空,定州上下死守,人口十不存一,悬赏定州将领家眷的红榜贴满了整个迢关——如果它们被交割出去,那里的百姓会怎么样?”

王瑗之不再开口。

一种漫长死寂的沉默弥漫在他们之中,四周莺啼鸟鸣,春芳悦目,一派富贵闲适景象,但他们都没有将心思放在这难得一见的美景上。

过了一会儿,王瑗之带他踏上了一座朱红的拱桥,桥悬于一泓碧湖之上,四周为了防寒还用竹竿挽着避风的白油绢。

“对面是留给你的院子,离水远,不那么清寒,过了桃林就是上山的小径,热泉边也建了竹舍,你喜欢住在哪里都行。”

王瑗之指着桥对面隐约露出的一簇林梢说,转过桥去,就能看见几座清雅开阔的小楼掩映在林木中。

谢琢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见他这样子,王瑗之眉眼间露出了一丝烦恼:“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让你心烦的。”

“迢关三州的百姓无辜,但五年前迢关被破,逼得先帝出征,并因此殡天,今上虽从不提这件事,但谁都能从他讳莫如深的态度中看出来,他非常在意这事。”

王瑗之停了一下,最终还是耳语道:“如果没有迢关被破,也图汗国南下,就没有先帝带太子出征,也就没有今上的御宇天下。他恨不得所有人都忘记迢关、忘记永安旧都、忘记那几年血战。”

“饮玉,”他用会令所有人愕然不已的温柔声音说,“不要让他想起来这些事,会死人的。”

这是一句近乎森冷的警告,但是因为他用了这样温柔的语气,所以变成了诱哄似的婉转。

谢琢看了看他,从王瑗之眼里捕捉到了忐忑和焦灼,不由无奈:“你觉得我能做什么?我一介白身,甚至没有入朝,我还能上凤凰台去当庭谏言吗?也图汗国的兵锋再利,也刮不到邺城,我担忧再多,也撼动不了迢关任何一个百姓的命途,这些事说到底还是要交给大父他们去操心。”

他抖了抖沾了点桥上水汽的衣袖,坦然自若地迈步走向那片清雅的桃林:“我呢,就赖在凤子这里,姑且做个无赖闲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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