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两侧市集才刚苏醒,行人寥寥的街上是忙着搭摊位、放桌椅的小贩。
料峭秋风萧索清寒,把霜露同面食的烟火味一并扑到人脸上。
常明和谢衍之扯闲篇,正说到姜氏身世的来龙去脉,忽然就想起县衙偏厅里时,对方那双怨毒的眼睛。
话语不自觉一停。
谢衍之侧目不解:“怎么?”
“没什么。”她惆怅地笑叹,“总觉得自己的语气也有几分凉薄,我若能委婉几分,大概姜氏也不至于如此受刺激吧。”
谢衍之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以为意地摇头笑笑,“你过于自省了,有的人不是靠讲道理就能轻易说服的,你在这边于心不安,他们却在那边欣欣自得,对胡搅蛮缠的人就该用强硬狠绝的手段,否则怎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你不必出面,让他们来找我。”
常明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也不能次次都麻烦你。”
谢衍之:“你又怕麻烦我,自己又说不过,就只能等着被抓花脸了。脸要紧还是人情要紧?”
常老板老实道:“……那还是脸更要紧。”
谢公子何其了解她,意料之中的回答:“知道就好。”
想当初曲高和寡,被几个乡下刁民欺负得面红耳赤的儒生,如今都学会怎么收拾地痞泼妇了,常明不得不感叹世道的铁拳凶猛,又着实自愧不如,随即想起另一个还不如自己的,顺势去找身边的林问清抱怨:
“林师兄,你就听着她骂我,也不帮我说话。”
她原是随口调侃,不想青年像是才从走神里惊醒,蓦地流露出一丝仓皇的自责,好像真的很过意不去。
“抱歉,”他面有难色,“师兄……不太会作口舌之争……”
谢衍之笑着接话:“诶,林兄这是想说我更会骂人么?”
他一时没听出是玩笑,解释得竟有几分狼狈。
“我不是这个意思……”
常明看在眼里悄悄一愣。
谢衍之倒是洒脱地往林问清肩上拍了拍。
“这么紧张做什么——随口说说罢了,都是穷凶极恶之徒狗急跳墙的话,不值当为那种人费心思。”
或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青年目光沉着下来,重新端出徐和与温雅,淡笑道:“谢兄说的是。是我执着了。”
“我看你俩啊,真是师兄妹。”
他往常明那边一指:“一脉相承的严于律己,宽于待人。”
知晓谢衍之是在缓和气氛,常明却没有立刻吱声,她从旁瞧着林问清的神色,感觉他……仿佛有心事。
就连那柄纸扇都维持着合拢的姿态,一直握于掌心,没能展开。
林师兄,心情不好吗?
直到回了春阳客栈,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啊,师兄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差点给忘了,人家可是为了帮她被划伤的。
常老板深感愧疚,“我这就找人去医馆给你拿两瓶药膏……也不知那人的指甲干净不干净,唉,不好,还是叫吴大夫亲自跑一趟吧。”
她站在柜台左右思索前来回斟酌,不料林问清居然也跟刚想到这事儿似的,抬手一观,慢吞吞地“噢”一声,说不要紧,“在结痂了,等回房后我自己处理一下就好。”
话音正落,就发现某人的脑袋已然凑上前来,睁着一双墨色黑透的眸子,那神情实在无法视而不见。
“怎……怎么了吗?你一直盯着我看。”
常明怀疑地收起视线,语气有些担心,“林师兄,你不会真在自责没能帮我说上话吧?”
青年呼吸一顿,唇角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只这么细微的停顿就足以说明她想得果然不错。
他还当真在琢磨这事?
“我其实……”
林问清叹了口气,仿佛不知从何说起,“唉,今日是我要陪你一块儿来的,结果看着你受委屈,却没能帮上忙……这,换作是谁都会自责的吧?”
他言语如此实诚,常老板禁不住被这个理由给可爱到了,笑得无所谓:“也就是挨了几句骂,算不得什么委屈了。”
“怎么能是‘只挨了几句骂’。”林问清态度却颇为严肃,“诋毁之言谁听了都会难受,更别说你……”
还一向心高气傲。
后半句他没道出口,“我好歹是你的师兄,应该保护你的……只可惜师兄嘴笨,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反驳。”
常明瞬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还想过去反驳?”
林问清理所当然:“是啊。”
“你毕竟是个姑娘家嘛,在外脸红脖子粗的与人争执也不好看,当然是由我来做更合适。”
难怪他当时抖成那样。
常老板大为震撼。
因为她觉得无论如何,林公子也不像是能破口大骂的那一类人。
自己脸红脖子粗的与人争执不好看,你这文质彬彬的斯文人争执起来似乎更不好看啊!
甚至还不如她呢。
然而林师兄似乎不这么认为,抱臂一本正经地思索起来,“我是否应该向谢公子请教一番?”
常明忙道:“别别别、别了吧。”
学什么不好,干嘛去学吵架,哪来这种奇怪的求知欲!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对尽做师兄的职责有这么大的使命感。
世人都爱上赶着给人当爹,没见过上赶着给人做师兄的。
他对当人师兄,如此向往吗?
常老板纳闷地歪头端详他半晌,又是费解又是好奇:
“林师兄,像你这样的性子,从前在师门里是不是很容易被人欺负啊?”
林问清在那一刻微妙地动了下眉梢,眼底的情绪只露出了一瞬的黯然,但也只有一瞬,脸上便和煦依旧:“可不是吗?不然你怎么逮着我一人使唤呢?”
“你们俩——”
谢衍之已落座点餐,扬声唤他们,“要吃些什么?馒头包子,还是水饺面条?”
常明哪能真让他破费,颔首回应:“早吩咐厨房给你的牛肉面卧了两个鸡蛋,安心吃就行,牛肉不够记得让阿元给你加。”
见旁边端上来一大盘冒尖的芝麻薄脆,谢解元不由失笑:“已经够多了……”
再不懂眼色下去,宋大厨就该给他加点“料”了。
“林师兄不用吗?”
常明一转头,发现林问清正扶着木梯行将上楼,似乎不准备用早食。
“我不必了。”
青年摇头推拒,“你们吃吧,我熬不住,回去歇一会儿。”
毕竟一夜没睡,她也不好勉强,“厨房热食一直都有,等你醒了我叫他们给你送去。”
“好。”他轻轻笑了一下,站在高处提醒,“你自己也注意身体,早点休息。”
直到天字乙号房的门关上,常明才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谢衍之递给她的竹筷。
楼下陆续传出食客们的动静,就快到客栈热闹的时段了,人声喧杂。
林问清没急着宽衣,却在窗边静静地望了片刻,初晨的凉意激起了胸口的伤痛,他忍不住皱眉咳嗽起来,转身将屋内所有能够遮光的帘子尽数放下。
昏暗的房间里顷刻透出些许傍晚的气氛。
桌上奢侈地点了盏灯烛,林问清轻咳着从包袱的最深处取出几本厚厚的手札。
手札泛黄,靛蓝封皮的四角隐约卷翘,看得出时常被人翻阅。
书页一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内容,皆是古拙清俊的小楷。
第一本写于永隆十九年。
第二本,则写于永隆二十一年。
而他翻开的,是第三本。
这是林问清每日的习惯,临睡之前必得记点什么,否则心中总不踏实。
他朝砚台里添了清水研墨,刚刚提笔,耳边冷不防就响起常明方才的声音。
——林师兄,像你这样的性子,从前在师门里是不是很容易被人欺负啊?
林问清握笔的手陡然一紧,星眸往前抬时,目光沉默而悠远,凝视着黑暗的角落。
那是在他第一次满二十一岁没多久。
司天监的四时官正里空出了两个名额,朝中遣内侍上山宣旨,命东神观择优选录一人,待年后进宫当值。
传令官一走,整个青皇山的气氛便莫名古怪起来。
却又说不清是哪里古怪。
他夜里捧着抄录好的当月天象,照常送进书房入库,途经主观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大师兄的声音。
“师父……”
闻人祁分明在忧虑,“官正一职,您有人选了吗?”
“记得五年前入宫担任监副的那位前辈,也是咱们观中的师兄吧?我听人说……”
他下场不是很好。
这种事,按理观中弟子是不允许向真人打听的,但闻人祁自知与师父关系亲厚,且更有一层……
论资排辈,今年是该轮到他的。
所以他不得不壮着胆子来问。
“此次选征,”师尊的鹤骨松姿投在窗纸上,长须一拂,几乎没怎么多考虑,“我打算让问清去。”
廊上的青年脚步一滞。
而这回,大师兄也愣了,“问清师弟?可他、他还年轻啊……”
无论是年纪还是资历,横排竖排排二三十年都轮不到林问清,这位师弟平素温和,不冒尖出风头,也不惹是生非,活得本本分分毫不惹眼。
闻人祁想不到会是这个结果。
“年轻是年轻,但年纪也算足够了。”师尊语气从容,“现在门内青黄不接,你得留下继承为师的衣钵,老二老三我都用得着,老四又娇惯太过,怕是没法应对官场。就算派他去,他八成也要哭闹不休,搅得上下人仰马翻。
“问清性子好,脾气和缓,处事周到,进了朝廷大概也能适应。”
“这……”
闻人祁犹犹豫豫,“师弟会接受吗?”
跳了前面一大堆人,突然砸到他头上,搁谁谁不多想?
树影遮蔽下的青年只听师尊道:“问清是个好孩子,识大体懂分寸,我去同他好好说一说,他不会拒绝的。”
那捧着一叠天象册的五指蓦地收紧。
这还是他熬了几个大夜整理的。
昔年的自己背靠在墙上,冷月照着半边凄惶的脸,内心一片荒凉。
桌前的林问清再度提起笔,目光平静地落于纸间,写下一行日期。
“乾封三年,九月十九,日晴。”
倘若此生注定要被人辜负,那他宁可选择一个,让他心甘情愿为其去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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