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公主》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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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问清闻言也侧头望向她。

这一点,他确实没有想到。

赵氏不再如先前一般张牙舞爪地急着替自己开罪,反而定在原处,面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常明瞧得出她现在已经冷静了,于是说话也少了几分咄咄逼人。

“从始至终‘汪大勇是十恶不赦的采花大盗’这一说法仅仅出自你一人之口,反正对方已死,又不会诈尸反驳你,是真是假短时间内无从考证。

“那么,汪大勇真的是采花贼么?”

“诶……”

小捕快举起手,“常老板,我打断一下。”

他言语尊敬得不行,全然是虚心求教的态度,“咱们从汪大勇行囊内找到的两封信上的确提到要把她卖去襄阳的‘醉春烟’,信封封口处落着淮山邮驿的戳子,这一点不会有误。”

常明竖起食指轻放在唇上,笑容神秘又娇俏,顶着隔壁“明镜高悬”的威压,现场传授他坑蒙拐骗之道,“捕快大哥,教你一个道理——当你想轻易骗住某个人时,全说谎话必然行不通,得七分谎言里夹着三分真,就像这样。”

小捕快脸皮薄,哪儿受得了这种嘴甜,立马就脸红得找不着北。

而林问清却听得出神,扣在扇柄上的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

“所以,汪大勇要出卖她就是这三分真里的其中一分。至于剩下两分……”

她顿了顿。

“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

常明见赵氏有意别过半边脸,便轻轻冲她歪了歪头,“为何前日傍晚,我那装作山匪打劫的二伯朝满堂客人放狠话时,你的举动会如此异于常人呢?”

林问清折扇一扣,眉宇豁然开朗,低语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哪样?”小捕快发现跟不上思路的人只有自己,不禁好奇极了。

青年只是笑了笑,把扇柄一指,“此事你未曾参与,听她说吧。”

常明打量着对方,问道:“刀剑不长眼,你是真的被吓坏了,还是……故意在挑衅他?”

如朱二伯这等身量的男子,对实力颇为自信,即便被惹怒,第一反应也不会朝女人下手,他们会先解决有攻击性的男子。

这招可以叫作祸水东引。

“抓捕钦犯的当夜,淮县官差那么多人在现场,如此绝佳的求救时机,你为何不出声?偏要等到第二日才迂回地给我递纸条?”

赵氏:“我……”

小捕快挠着耳根费解:“对啊。”

之前没发觉,叫她这么一提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人的言行举止有点前后矛盾。

赵氏欲言又止地紧绷着身体:“我只是……受惊过度,没有想起……”

常明却打断她,“而且说是被挟持,你跟汪大勇之间的相处倒是颇为和谐,虽然你偶尔忌惮他,他也时时刻刻把你拴在身旁,但你对他的态度却不像服从,反而自然得宛如一对寻常夫妇。

“你二人的夫妻身份,应该是真的吧。”

“什么?!”

小捕快眉头皱成了一朵花,简直越听越迷茫,只好求助般地看向林问清,“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是假夫妻拐卖女人吗?怎么又变成真夫妻了!

林公子轻笑,颇有耐心地给他解释,“知道黑吃黑吗?一条船上的人也会各怀鬼胎的。”

小捕快:“……”

你俩看着明明一个比一个像正人君子,咋论起阴谋诡计来个个都门儿清!

常明面对哑口无言的赵氏,微微沉眸,“比起报官,你似乎更想让自己的‘丈夫’死于非命啊。”

她略扬起眉,话题却拐了个大弯,“赵夫人,请问你的户籍呢?”

赵氏嘴唇骤然一白。

在大奕想要自由地来往各地,没有户籍是不行的,连摆摊儿做小生意都难。

但有个例外,只要是夫妻就可以共用同一户籍。

小捕快想起昨晚交班时匆匆一瞥的案宗,摸着下巴思考,“汪大勇的行囊内,好像并没搜到户籍。”

他二人赶路已久,还打算去襄阳,不可能不带此物。

假设汪大勇是法外黑户,那用的也该是赵氏的户籍才对。

常明冷眼往前一步,“我没猜错的话,是被你藏起来了,对吗?”

而她这样的小心谨慎,百计千方不择手段,恐怕也就是为了这份户籍。

被逼到绝境的赵氏竟露出了一点唯唯诺诺之相,连肩膀都比刚才垮了不少,反叫常明生出几丝怜悯来。

自己是不是该说得再委婉一些?

至少用词不那么尖锐。

小捕快却依然挠头不解:“可是她要户籍干什么?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花,就为了证明自己是纯善良民吗?”

这觉悟也太高尚了吧。

就在这当下,官衙外某人洪亮的嗓音一路飘到偏厅。

“找到了找到了!”

马猴儿似的身影不爱走寻常路,跨门槛是用跳的,甘大姑娘手里扬着一打不知道什么纸,精神抖擞地窜进屋。

“荀州州府那儿借来的手抄本,乾封三年永昌府‘紫土逃役’名单——可把我累死了,星夜兼程,跑了大半天。”

她还带着仆仆风尘,抄起隔夜茶一饮而尽,打开抄本念道,“重溪县逃役民共计三人,两男一女。女名姜飞绣,年二十一,寡居无子,逃役于乾封三年仲春,该女子体格匀称,身长六尺半,三角眼,鸭蛋脸面,左颊有痣……”

这份官府的名册一出,赵氏……姜氏就再无辩驳的余地。

她不是什么震惊宇内的大飞贼,等着朝廷下通缉令的钦犯排到后年也轮不上她,原以为只要躲得好就能相安无事,没想到。

关于逃役民的外貌几乎精确到了她的每一处细微特征,是无论怎么嘴硬都没办法扭转的事实。

常明:“你应该是因为受不了开荒的苦,听信汪大勇给你画的饼,于是上了贼船准备跟他一块儿到襄阳来过好日子。

“谁料他竟利用你……或许在这期间你还为他铤而走险做了不少有背良心的事,结果他不只过河拆桥,还要兔死狗烹。”

而姜氏本身来历就不干净——紫土疫区的农户,是必须进山开垦荒地的,此为服役——她逃出乡里的那一刻便已是触犯了律法。所以即便后来偷翻汪大勇的信,知道要卖掉自己,也不敢当场撕破脸皮。

他们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对方料定她没法逃跑。

更别说偷偷下杀手。

二人同吃同住,一旦发生命案,官府铁定怀疑上她。

逃役之人若被抓住,下场不会比做妓子好到哪里去。

而报官,这是鱼死网破的做法,因此看见官差出现,汪大勇才会那么吃惊。

所以姜氏能想到的万全之策只有两个,要么让他被别人杀死,要么让所有人看见他自己死于非命。

汪大勇一死,户籍就是她的了,大可以摇身一变,成为死了丈夫的赵氏,从此以后脱离开荒之役,做些小买卖,重新生活。

原本所有的计划都很顺利。

本来是很顺利的……

常明听到甘橘念那一通州府文书,想起近年闹“紫土病”的几个重灾地域,永昌府可谓首当其冲,而永昌离元江很近,冒充元江人,口音上不容易叫人听出破绽来。

“元江并未受灾,难怪你会谎称家乡在元江……”

姜氏猛地抬头,她像是恼羞成怒,眼睛一下子红得浸血,毫无征兆地朝常明一巴掌扇去。

“当心!”

常明显然始料未及,她还在发愣,林问清已眼疾手快抬起胳膊将她往后庇护。

女人尖细的指甲厉风般扫过,在他手背上匆匆刮出两条血痕,可见是下了大力气。

常明愣完之后迅速回神,蓦地转头:“林师兄!”

“诶——你干什么呢!?”

小捕快连忙和甘橘一并上前将人制住。

姜氏居然颇为激动,饶是被摁着两条胳膊,脸也依旧愤怒地试图往常明跟前凑,“小小年纪,竟这么没有同情心,你还是人吗你!”

“什么叫‘你应该是因为受不了开荒的苦’,衣食无忧的大小姐你懂什么!干过粗活儿吗?下过田种过地吗?”

“你吃过几天苦啊?”

小捕快:“别乱动!”

姜氏偏要乱动,嘴直冲着对面被林问清护在长袖后的小姑娘,只觉得她的不谙世事都是一种恶毒。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投了个好胎,生在好人家里,就高高在上地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聪明,很得意啊?!”

女人的声音尖锐刺耳,她不再像先前一般嗫嚅怯弱,反倒像个泼妇。

以至于这音量盖过了一切,林问清问她:“打到你没有?”常明隔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她定定的注视着姜氏的表情,那双不甚精明的眼里充斥着凶狠,仿佛下一刻就能飞出几把刀子将自己凌迟处死。

“你经历过开荒吗?就凭你,要是在那个现场,恐怕半日都坚持不了。说我吃不了苦……”

她被拽出一丈开外了犹在奋力地骂道,“看你还是个女人,明明知道原委,却不帮我,你帮这些狗男人……”

姜氏喘着气,“帮这些狗男人来对付我!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成日里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心机不知怎么深沉呢!”

常明心里一阵芜杂惝恍,余光却瞥见旁边的林问清紧绷着脸,不禁小小地稀奇了一下。

他瞧着面色沉肃极了,嘴唇几次开合,颊边的肌肉微微颤动,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似的,仿佛比她还在意。

那头的姜氏越骂越起劲,“说白了,就是个去讨好男人的小婊子,做这么多不过是为了让这些男人围着你转,一个小丫头哪里开得起这么大间客栈,谁知道里头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你的帮工们,里里外外可都是男的,什么缘故大家门儿清……”

甘橘刚想找什么东西去堵她的嘴巴,就在这时,偏厅的格架之后忽然传来一个冷淡清哑的男音。

“她是不是个女人,和她要不要帮你有什么关系。”

天光行将破晓,那桌案上的烛台仅余一点微弱的火星。

灯光照亮几摞厚厚的文书,铺在桌面的纸稿间,一支笔尖用得几近秃锋的小羊毫正在行云流水地疾书着。

想不到此处竟坐着个伏案笔耕的人。

对方落笔如飞,口中却有条不紊,“难不成天底下只要与你同性,就必该同情你,必该替你遮掩罪行?

“那可巧了,待会儿你进牢狱问问去,里面待着的一多半都觉得自己遭遇凄惨,可怜可叹,这官衙满堂皆是男人,大家是不是得礼尚往来一下,给同为男子的罪犯开脱?”

“今日你也情有可原,明日他也事出有因。死了的都不必申冤了,活着的也全一笔勾销,找好理由,谁都可以为所欲为,人人皆可升堂,这大奕还要律法作甚么,科考时我还嫌难背呢。”

一席话他喷得流畅至极,也不知是几时在那儿的,来了有多久了。

常明却是耳朵一竖。

这个声音……

姜氏未见其人,只听见又是个男子,瞬间要炸:“你懂什么……”

不想他压根没打算给她说话的机会:“我是不太懂。”

“人家不过是实事求是地道明了你的罪行,既没添油加醋也没断章取义,你那么激动干什么?被戳到痛处了?”

姜氏叫道:“你不明白紫土病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打击有多大!”

对方不紧不慢地沾墨:“可你们,也领了官府的救济钱不是么?”

“……”

她瞬间哑口无言。

所谓紫土病,是一种因山间无名毒菇冲入溪流河湖污染农田,以致土壤寸草不生形成的土地灾害。由于泥土表面常常泛着紫色,便被当地人以此命名。

这种紫壤想要恢复正常,没个四五年是不行的,所以受灾州县大多会得到朝廷下发的赈灾粮,农户更有一笔救济款。

但同样的,作为拿到救济钱财的农人则需要进山开荒,在田地能够重新耕种之前,另辟土地务农。

只不过,开荒自是比日常劳作辛苦,总会有人顶不住。

姜氏咬了咬牙,对着格架后的人嚷道:“那些赈灾粮款根本不够用,官府却要我们又开荒又挖矿,还得帮着修复旧土地,谁做得下去……”

“这是贵县官衙自己的问题。”

那人轻描淡写地打断,绕了一大圈子,又回到她方才辱骂常明的事上,“与人家什么相干?你不对贵地的知县嚷嚷,不对你那个死了的鬼丈夫嚷嚷,跑来冲个小姑娘大呼小叫干什么?”

“这世上生而为人千千万,美丑富贵各不同,有时候运气亦是实力的一种,你此话没说错,人家就是比你运气好,比你强,投胎投得准,既冰雪聪明又灵秀清丽。你不信世上就有这样的人,觉得自己办不到的事旁人也必定办不到,若办到了便一定是使了卑劣下作的手段,拿你本人的眼界和局限揣测旁人——果真是同为女人,才更清楚刀子往哪儿捅更疼。”

常明悄悄侧头和一边的甘橘双双对视。

有了这位在,那是绝对不怕吃亏的。

甘大姑娘还拿手肘碰碰她,挤眉弄眼地使暗语:听听,夸你呢。

林问清看着她二人的小动作,自知口拙帮不上忙,只有几分憾然地扶着手背上的伤,颦眉垂下眼睑。

“……说来说去,不过是在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对人撒泼罢了,何必装出一副可怜相。我生平最厌恶与你这等人打交道,无理取闹,蹬鼻子上脸,仿佛天下人皆是欠你的,借着自己的遭遇得寸进尺,说这番话都觉得是在费口舌——你还不堵她的嘴?”

甘橘听了一串炮语连珠,正同常明开小差,一经提醒,赶紧“哦”了三声,把准备好的抹布朝姜氏口中一塞。

好,真是世界都明亮了。

在场众人皆松了口气。

尤其是那小捕快,他朝里间抱怨,“嗐,您既然在那儿,干嘛不早出来怼她,白白叫小的我活受罪。”

隔壁传来轻轻的叹息,随后是推椅子的动静。

那人打起珠帘信步而出,嘴里倒比他们还无奈。

“还说呢,难得留我一个人清净清净,偏生叫她搅了心情,你们也是好耐性,这样都忍得下去。”

常明貌似早知道是谁了,眉眼绽开几分笑意。

“我们文墨不好,讲的道理哪有你的犀利。”

林问清目光一顿,抬眸时看见折屏后转出一个蓝衣如碧霄的年轻人,一身长袍纱衫洗得发旧,却收拾得利落干净,轩眉英挺,气韵凌云。

然后就听到他师妹在耳边脆生生地唤了一句。

“谢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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