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信。」林太太买早点,从楼下带上报纸和信件。
月娟忙不迭的拆信;一面吃,一面读信,不时发出轻笑。林太太冷眼看着,心中起疑:「又你那个啥米老大嗯?」
月娟点点头,不理林太太,半天读完信,才一跃而起,冲进浴室去漱洗,最后一口烧饼还在嘴里嚼。林太太跟过去,追问道:「伊怎会对你那好?常常写信给你?」
「我们大家都很好,」月娟抬起一张涂满了洗面奶的白脸,「你不要想错了。」
「想错,告诉你,我才没有想错!」林太太国语也说得不错,只是说起来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的,又有力,又大声,「你们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有他给你写信。」
月娟正在向脸上泼水清洗,无法辩解,林太太抓住机会,继续发表高见:「你自己要卡注意。现在是吴信峰对阮不起,你若和伊冤家,随和这个老大有感情,人若不知,是讲你变心啰,没确定还讲是你抛弃吴信峰──」
「啊你是在讲啥米哪!」月娟抱怨道。取毛巾擦脸上的水,又挤牙膏刷牙。
林太太还倚在浴室门口,不肯走开:「讲不是阮在爱讲,不当给伊坏人来做这好人──」
「无哪!人无在爱我啦!」月娟打断她妈妈。差点吃进牙膏,咕噜咕噜赶快漱口,好作抗议,「普通朋友而已啦,你是想到哪位去了?」
月娟跑回房去更衣梳头,只怕这一耽搁上班会迟到。然而林太太也跟踪而至。她其实对月娟这样斩钉截铁的否认有点失望。她知道刚才那种说法的试探已经无法奏效,就换一个方向来进行:「啊你那时不就讲你那老大的爱饮酒,少年人爱饮酒最不好!」
「睬睬伊!那伊家的事情!」月娟手下不停,梳妆工作进行得飞快。
「你们也识在快要两年,大家的性子都卡了解。」林太太要套女儿的心事,正反两面的话都说到,以示无私,「没钱不要紧,人好最重要。」
「伊人是不坏啦。」月娟果然上当了,可是不愧林太太的女儿,立时惊觉,笑道:「无啦!朋友而已啦。人一个日本查某追伊追的!你免那操烦啦,伊还讲要替我注意找一个对象,叫我条件开给伊。」
清耀的信和林太太的盘查双双误事,月娟赶了出租车又碰上交通阻塞,到公司果然迟到。她轻轻的推门,尽量的不让鞋跟在磁砖地上喀喀出声,正在她想说不定可以顺利溜入座位之际,小妹却从外倏地推门而入,木门恰好撞在她手上横提着的小提琴盒子上,砰了一大声。小妹慌忙去验门,月娟低头验琴盒,经理当然也抬头。
「林小姐,早。」经理望着钟跟月娟打招呼。
「早。」月娟行起礼来,东洋味十足;琴盒盖子往前面一提,一办公室的人都看到。她硬着头皮走向座位,皮包塞进右下方的大抽屉里,一个小小的提琴盒子居然找不到地方搁,试了一两处,她终于狠心将它小心地放在桌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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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小提琴干什么?」邻座同事问她。「我今天下午去上小提琴课。」
月娟透露道。想一想,还需要解释,就又说:「讨厌死了。我本来不要带来公司的,可是今天中午我们同学会,回家去拿又来不及──」
「林小姐。」秃头经理喊她:「这两封信你拿去写一下。」
月娟对自己轻吐一下舌尖,不敢再聊天,乖乖拿了信回座写。这天是星期六,她两封信涂涂改改的,很快就到了中午下班时候。然而这家公司和台北市大多数的私人公司一样,喜欢职员早到迟退,一干善体人意的职员,索性在周末也带便当,下午免费奉送老板几个钟点。真要回去的,也拖着,和老板比赛谁耐得了肚子饿,通常是老板去吃饭了,小职员才敢告退。月娟到这家公司一个月了,星期六都要搞到一点多两点才能到家,可是这天中午她有餐会,经理迟迟不走开,她可再等不得了。她把信送到经理桌上,讷讷地说:「黄经理,我中午有同学会,要先走一步。」
经理看她一眼,又看看钟,鼻子嗯嗯的哼着,自管去拜读那他应是看不懂的日文信。月娟算是知会过了,就在众人欣羡的目光中提着她的琴盒子施施然走出公司。
星期六中午行人特多,她好不容易叫到车,又卡在忠孝东路上,耽误了许久,她一面听司机抱怨,一面耽心她那几个高中同学要怎样噜嗦她。
「小姐,你是日本时间啊?迟到整整一小时!」
「你自己说要怎么罚?」
「啊呀!听我说──」
「你要把我们饿死啊?我可不能死,我现在死了是一尸二命呀!」
「啊呀!听我说嘛──」
「不听不听,你拿过薪水没有?你请客好了。请客就原谅你。」
「我请客?」月娟高叫起来,「我拿那两个钱付我自己的补习费都不够!你们有良心一点。」
「打电话你天天不在家。去上课,你妈妈说。你什么时候变这么用功?」
「为老小姐生活做准备。」月娟说了自己笑,「我忙死了,学习各种武艺。」
「你还学这个啊?」说话的人拍拍她旁边占张椅子的琴盒。「嗯!我等下还要去上课,今天第一天。我小时候学过,都忘了,我家小提琴就有三把,有一把小的,我小时候用的,」月娟指指那个大肚子同学说:「以后送给你儿子。」
「少讨厌,我要生女儿。」
「生女儿才不好,嫁不出去烦死了。」月娟说,「我看我妈妈现在比我还急。」
大家边吃边聊,主题是婚姻,各女友都出来现身说法,月娟是这群中唯一的未婚小姐,每个人都有意见贡献给她,一餐饭吃了许久,害她去音乐社的时候又迟了到。
月娟低着头走入练琴室,一进门就向老师鞠个躬:「对不起,我是林月娟,请指教。」再抬头看老师,却只见面前一个面红耳赤的大男孩正在对她傻笑,好像被她的多礼弄得不知道怎么还礼才好。月娟向来在比她小的男孩子面前非常活泼的,就咯咯地笑起来。
「林小姐。我是程涛,请指教。」那男生学她九十度鞠躬,又学她说话。
「你是老师啊?」月娟笑着问他。
「怎么,不像啊?」程涛把下巴一抬。这是一个长得不错的男孩子,眼睛不大,可是很亮,鼻子挺挺的,嘴很大,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嘴角出现几个小窝窝。还谈不上帅,可是这一类纯洁无辜的面庞常常要激起女孩子母性的爱怜。是危险人物。
「不像!」月娟把他当小弟弟来逗:「你还在念书吧?」
「毕业了,当兵都当过了。」程涛显然长于与女孩子打交道:「搞不好我比你大哦!」
「才不会呢。你几年次的?」月娟打开琴盒,一面取琴一面问他。
「我怎么可以先讲?」程涛笑。他对月娟没把握,先头她进门的时候,他以为来了一个日本少妇,以致于吃了一惊,后来她一笑,又逗他,他又觉得有趣起来。,「到时候你骗我怎么办?我说四十,你就说三十九,我说三十九,你就说三八。」
月娟很少听笑话一点点乱七八糟的俏皮话,她就可以笑上半天,她笑起来又特别好看,酒窝深深,贝齿雪白,真是个甜姐儿。
程涛把她的琴拿过去审查,试音。她问他:「那你猜猜我几岁?」
「三十。」程涛看也没看她,武断的说。
「啊──」月娟笑着尖叫,「那么老啊?」
「你结婚没?」程涛问。
「还没。」月娟说,「希望很快。」
「好,那──」程涛细细的打量她,「那你二十四岁。」
月娟笑:「还要多一点。」
「不能多了。」程涛一本正经的说:「学生不能比老师大。」
月娟又要笑倒,喘着说:「那你刚才还猜我三十岁。」
「结了婚的话不该三十岁了?」程涛理直气壮。
「我看起来像结了婚呀?」月娟可不甘心。
「现在不像了。」程涛说着也笑,露出唇边迷人的小窝窝。「刚进来的时候,哈,我还以为你是日本人呢,吓我一跳。」
两个人又笑,还是程涛说;「上课上课,再不上课你就要下课了,那你今天就亏了。」才结束这课前的谈笑。
月娟从此爱上了这周六下午的提琴课,年龄问题关系至钜,她早早确实弄清楚了程涛要小她三岁多,就能安安心心的和他做朋友。程涛习惯性地对女孩子小处极费心,很爱和她聊天,又怕她计钟点上面吃了亏,就每次课后邀她去吃点心,两人再痛快的聊、有时她请,有时他请,谁也不欠谁的情。
有一次两人在点心铺里吃油豆腐细粉,月娟痛骂那秃头经理:「……气死我,他一直在那边拍马屁,那些话之恶心的,还要我替他翻译,我就跟他说:经理,对不起,这些话我不会讲。他气得不得了,一直说:这么简单的话都不会讲!」
程涛摇头:「要是我,我就翻给那个日本人听:我们经理在拍马屁。简单明。」
月娟笑着继续骂:「更过分!我们坐车经过淡水那边,他一直说这一块地是我们公司的,那一座工厂是我们公司的,叫我翻,好象我们公司多有钱似的。」
「是不是你们公司的嘛?」程涛也不懂做生意,傻傻的问:「如果不是,那个日本人要去参观不就完了?」
「唉呀!大概他们认识的。我也搞不清楚。」月娟说,「反正我跟他们出去跑一趟,差默把我气死了,乱讨厌我们那个黄经理的!真不想做了。」
能在男生面前发这些牢骚,很让月娟畅快。程涛也跟她谈一些事情,有时是他自己的感情烦恼,她亦坦然聆听,甚至提出看法,两人越来越知心了。
这一天,月娟破例没有迟到,早早独自候在练琴室中。程涛进来,不禁有点意外,看看表道:「咦,今天没迟到?」
「以后都不会迟到了。」月娟说,「我辞职了。」
「什么?」程涛以为自己听错了,「辞职了?」
「嗯,」月娟愉快的点头,「今天辞的职。」
她讲给程涛听,那经理多么可恶,他要她帮那个日商去换台币,她当然拿到银行去换,回来却被经理呵责。
「他好凶,骂我不会办事。我气得不得了,就跟他说:黄经理,私下买卖外币是犯法的行为,而且我不知道哪里有黑市!你觉得我不会办事,那我辞职好了。」月娟说。
「就这么辞了!那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去上班?」程涛问,「以后你要干什么?」
「礼拜一就不去啦。我管他!我一眼都不要再看到那个家伙。」月娟说,「反正我们昨天才发薪水,我只吃今天早上三个小时的亏。」
「那你还要再找事啊?」程涛关心的问。
月娟摇摇头:「我要休息一阵子。你看我学的东西那么多,都没有时间好好学,我要趁年轻,把我想学的都学会。」
「学会了才可以找一个老公。」程涛笑她。
「答对了!」月娟大笑,「我现在是为走进厨房做准备!」
「好!那我们现在上课,让未来台北多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家庭主妇,你炖红烧肉的时候,就在旁边拉一曲,肉一定烂得快!」程涛说着一闪,因为月娟举弓作势要打他。
「欸!你要先学会爱护自己的乐器!」程涛笑出他的小窝窝,道:「别生气,下课请你吃晚饭好了,庆祝你失业!」
程涛带着她穿巷走弄来到一个地下室的餐厅。
「没来过哦?」程涛得意地眨眨眼,「这是一个德国馆子,很少人知道。」
他领着她走下楼梯,店里的女孩和他打招呼,显然是个熟客。才五点,馆子里只他们两个客人。找位子坐下,开始要菜。
菜名用德文写在黑板上。
「看不懂。」月娟问程涛:「你看得懂吗?」
程涛笑着摇头,指着送冰水过来的女孩说:「她看得懂。我要巴结她,否则她会叫我点一个很难吃的。」
「吃特别菜,今天的是猪脚。」那女孩听说笑了,果然提出最好的建议,可是有条件:「等下为我们演奏,好不好?」
「现在就可以。」程涛说;「去跟你们老板娘说,教她送我们两个冰淇淋。」
那女孩低声说;「那她宁可放唱片。」笑着走了。
「要不要射飞镖?」程涛问月娟,指着墙上一个镖靶子。
月娟不敢去,这个环境对她太陌生,如果是日本料理店她一定能如鱼得水,她看着那木头原色的吧抬,欧洲家庭式的黄绿两色吊灯,不知怎么有点心醉起来。
程涛又叫那个女孩过来:「我后悔了,晚点吃饭吧!实在太早。你帮我先点两杯饮料。」
程涛打开琴盖取琴,月娟讶道:「你真拉呀?」
程涛笑笑没说话,坐上吧抬前的高脚凳子,开始演奏一首轻快带民谣风味的曲子。月娟不晓得是首什么。
厨房里乐声引出来一个洋人胖子,抹着白围裙,肚子圆圆的,真像个啤酒桶,站在一旁含笑聆听。一曲毕,胖子鼓掌而退。原先那女孩送过来两份饮料,对程涛说:「你赢了,老板请客。」
程涛举杯邀月娟。月娟说:「刚才那是什么曲子?」
「一首德国民谣。」程涛说:「可以用来骗喝的。」
月娟笑得不得了,跟程涛在一起真好玩啊。两个人从音乐聊起,天南地北的又扯上感情,程涛也有自己的烦恼:「我最喜欢女孩子了,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我就爱女生。上初中以后,我喜欢我的英文老师,毕业以后还常常去看她。真的,我不骗你,我小学女同学的名字我都记得,男生我一个都不记得了。可是麻烦就是这样,等你长大以后碰到的女孩子,好象都想跟你结婚。」
「女孩子一定会这样的。」月娟自况,「像我就是一定要结婚的。当然像我这种年纪也已经玩不起了,可是我觉得婚姻真的很重要,现在如果有谁说只要谈恋爱不要结婚,我绝对不会接受。」
「可是结婚有什么意思呢?」程涛问:「结了婚,你只能有一个他,他只能有一个你,如果有小孩,还要养小孩;没有钱,两个人吵架,你欣赏别的女人,两个人又吵一架。可怕!可怕!」
「哪有你想的那么可怕?」月娟忍不住抗议道:「我同学她先生对她好得不得了,女孩子就是需要一个人爱她,给她安全感,对她好。」
「像我对李海伦,」程涛说起自己一个女朋友,他常常向月娟提到的。「我爱她,对她好,给她安全感,她偏偏要找了我吵架,动不动就说:你对我好?你会跟我结婚吗?」
「看吧,看吧。」月娟兴奋的同意李海伦的说法,「没有婚姻,对女孩子来说就没有安全感。」
「可是李海伦本来是非常聪明,非常潇洒的女孩子。」程涛无限遗憾地说,「她变了,真的变了。她以前自己都不要结婚的。」
「她不是变了,」月娟用女孩子的情感来体贴海伦,「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以后,就会希望那个男人为她改变。她从前也不一定是不要结婚,也许她还没有爱到想和你结婚的那么爱。」她用上吴信峰的「名句」。
「唉,」月娟叹口气,「反正感情这种事,总是女孩子吃亏就是了。」
「你以前那个男朋友现在怎么样?」程涛当然也听过信峰的事。
「谁知道!听说调到台中去了。」月娟一甩头:「不要谈他了,我假装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就是了。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找一个好对象,赶快结婚,我相信我不管嫁给谁,只要我肯嫁给他,我就一定会幸福。」
「那你日本那个朋友呢?」看来月娟对程涛提到的可真不少。
「你说陈清耀,我们老大啊?」月娟甜甜的笑了,「他一直对我很好,我们现在差不多一个多星期一封信,他说暑假要回来。」
「那你们有没有进一步的发展?」程涛笑问,露出他的小窝窝,似乎不怀好意。
月娟摇摇头:「不知道啦。」她真的没把握,他的信写得亲切却不亲热,一口一个老二,自称老大或老夫,那样的信即使说得再关心,都好象整张纸浮印了一个大大的「一笑」,教她认不得真。因此她又对程涛说:「像他那样的人啊,只能做朋友,要嫁给他的话,一定要好好考虑,喝酒喝得像喝开水。」
「我不喝酒。」程涛说,「所以除了做朋友之外还可以嫁。」
月娟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啐道:「你呀,做朋友都很危险,会被你气死!」
程涛得意的笑了,眯起他的亮眼睛,露出他唇边的小窝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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