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渐渐变得十分沉着。冰凉麻木的感觉袭上她的全身,感情逐渐平息了,但头脑
却越来越敏锐。先前她一想到和一个凶手同住在一起,一下子就瘫了下来,现在这样的
情况越来越少。使她惊讶的是:她现在只想到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保持戒备。
起居室里,亨利坐在那儿看小说,她就在他周围忙着清洁打扫一类的家务事。她不
知道自己这种感情上的变化亨利已经注意到了什么程度。他这人有敏锐的观察能力,不
可能没有觉察。比如她开吉普车时出现的场面,他显然是有了警惕,否则他就不会表现
出那么露骨的疑心。他一定发现有什么事使她震惊了。另一方面,在小乔发现他们在一
个床上以前,她就已经心神不宁……他可能以为:反正这一切已经错了,如此而已。
说来也奇怪,露西还有这么一种古怪的念头:他完全清楚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却装
做若无其事。
她往厨房的晾衣架上晾着洗过的衣服,说:“这么做很抱歉,可是雨又不停,我也
不能老等着。”
他毫无兴趣地对衣服看了一眼,回答说:“这没什么。”说完他又回到了起居室。
在这些零散的湿衣服中,有一套是露西的。那一整套衣服既干净又不湿。
她用蔬菜饼做了一顿简便的午餐,把小乔和费伯叫过来,为他们端上食物。
戴维那支枪就靠在厨房的拐角上。她说:“我不喜欢摆在屋里的枪还装着子弹。”
“吃过饭以后,我就把子弹取下来。饼子很好吃。”
“我不爱吃。”小乔说。
露西把枪拿起来,放在威尔士餐具柜的顶上。“我看只要小乔拿不到枪就没事。”
小乔说:“我长大了就要打德国人。”
“今天下午,你得睡觉。”露西对他说。她走进起居室,从橱子里取出戴维用的安
眠药瓶子,倒出了一片。体重160磅的大人如果服两片,剂量就嫌太重;若要让体重为
50磅的孩子睡一下午的觉,四分之一片的剂量正好。她把药片放在砧板上,分成了两半
以后再分成两半。她把四分之一药片放在汤匙里,用另一只汤匙背碾碎,放进一小杯牛
奶里,递给小乔,对他说:“喝光,一滴都不剩。”
费伯始终在看着,一句话没说。
吃过午饭,她把小乔安顿在沙发上,又放上一大堆书。当然,小乔还看不懂里面的
字,但是书里的故事他已经听过许多遍,记得烂熟。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看图画就能凭
记忆背出书上的文字。
“要不要喝咖啡?”她问费伯。
“地道的咖啡?”他问,感到很意外。
“我还存了一点。”
“那好,请来一杯。”
露西在煮咖啡,他注意地看着。她猜想他是不是担心她也会把安眠药放进去。这时
候,她听到小乔在隔壁房间里的声音:
“刚才我问‘屋里有人吗?’”谱赫大声叫嚷。
“没有。”有人在回答……
——每次读到这个地方,他总是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开心。现在也一样。露西思忖
着:上帝啊,求求你,别伤了小乔……
她斟好咖啡,在费伯对面坐了下来。他把手伸到桌子那边握住她的手。一时间他们
相对无言,坐在那儿小口抿着咖啡,雨声、小乔的读书声,声声入耳。
“变瘦要花多长时间?”普赫迫不及待地问。
“我看,大约一个星期。”
“可我不能在这儿坐等一个星期呀!”
小乔的背诵声渐渐带有睡意,后来就停止了。露西走过去,用毯子把他盖好,拾起
那些从他手上滑落在地的书。这些是她小时候读过的书,她对其中的故事也记得很熟。
书的扉页上有她母亲工整的笔迹:“给四岁的露西,爱你的妈妈和爸爸。”她把书放在
餐具柜上。
她回到厨房,说:“他睡着了。”
“那么……”他伸出了手。她迫使自己握着他的手。他站起来以后,她就走在前面,
上楼进了卧室。她关上门,脱下了毛衣。
他站在那儿不动,打量着她的胸部,过了一会才开始脱衣服。
她上了床。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她一方面感到害怕、厌恶和内疚,另一方
面又要假装与他作乐。
他上了床,把她搂住。
不一会儿,她就发现,她根本用不著作假。
有那么一会儿,她躺在他的怀里,感到不可思议:一个男人怎么干出了那种事,而
且刚刚完事之后又爱上一个女人。
但是,她却这么问他:“喝杯茶好吗?”
“不,谢谢。”
“我要喝。”她离开他,坐了起来。在他移动身子时,她用手按他的腹部,说:
“别动,待在这儿。我把茶端上来。我和你还没有结束呢。”
他咧着嘴在笑。“你虚度了四年的青春,这下可真的得到补偿了。”
她一出房门,那脸上的微笑就像面具一样立即被撕了下来。疾步下楼梯时,她的心
怦怦乱跳。进了厨房,把水壶砰咚一声放在炉子上,一些盘子、碟子也被弄得丁当乱响,
然后她把先前藏在潮湿衣服中的那套衣服穿上身。那两只手抖动得很厉害,几乎连扣子
也扣不起来。
她听到楼上的床在嘎嘎响,一下子就呆了,站在原地不动,注意听着动静,心想:
千万别下楼!还好,他只是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准备好了。接着她走进起居室,只见小乔睡得正香,还在磨着牙齿。上帝啊,千
万别让他醒过来。她把他抱起来,听到他喃喃地说着重话中的一些话。露西紧紧闭上眼
睛,心中祈愿他保持安静。
她用毯子紧紧裹着他的身子,然后又回到厨房,把餐具柜顶的那支枪取下来。可是
枪从她手中滑落到架子上,撞碎了一只盘子,两个杯子。响声震耳,她站在那儿一动不
动。
“怎么回事?”楼上传来费伯的叫问声。
“我摔碎了一只杯子。”她大着嗓门回答,可是她无法掩饰声音中的颤抖。
床又嘎吱响。接着她听到楼上的脚步声。现在她若改变行动为时已晚。她把枪捡起,
开了后门,怀抱着小乔,迅速往车棚那儿跑去。
在途中,她突然一阵惊慌——吉普车的钥匙是不是在车上?肯定在,她一向把钥匙
放在车上。
她在烂泥上滑了一跤,跌得跪在那儿。她不禁哭了,一时间就想待在那里不动,随
他抓她,像杀害她丈夫一样把她杀了。可是这时她想到怀里还抱着孩子。她又站起来往
前跑。
进了车棚,她把车子的客座门打开,把小乔安顿在座位上,可他滑到了一边。露西
哽咽着:“啊,天啦!”她把小乔的身子扶正,这次孩子的姿势对了。她迅速跑到车子
另一侧,上了车以后,把枪放下夹在两腿之问。
她启动引擎。
引擎嗡了几声就停下来。
“天啦,求求你了!”
她又启动。
引擎吼叫,正常运转。
这时,费伯已跑出了后门。
露西加快启动,挂上变速杆,车子猛然纵出了车棚。接着,她大开油门。
车轮一时在泥地上打滑,很快车就向前行驶,在沉闷的轧轧声中逐渐加快了速度。
露西回避着费伯向前开,但是他光着脚在泥地上紧追吉普车。
她意识到他渐渐要赶上她。
她竭尽全力猛拉手油门,差不多快要拉断那很细的油门杆。在灰心失望中她恨不得
大喊大叫。费伯与她相距大约只有1码远,很快就要追上她。他跑起来像个运动员,两
只臂膀就像活塞似的前后摆动,光着的脚在泥地上吧嗒吧嗒往前蹬。他大口大口地喘着
气,袒露的胸膛急剧起伏。
引擎在尖叫,自动调速器调了挡,车子猛地向前一突,显示了一股新的冲力。
露西又向旁边看去,只见费伯似乎意识到他差点给她抛掉,因此,便猛地向前一蹿,
用左手把车门的拉手抓住,然后右手也伸过去。他就这么给拖在车子上,两只脚差不多
离开地面了。露西怒视着他,就见他的脸离她那么近——那是一张涨红的脸,露出的是
扭曲的痛苦的表情,脖子也鼓得青筋暴凸。
露西突然明白过来她该怎么办了。
她从方向盘上抽出一只手,伸出敞开的窗口,用食指的长指甲猛戳他的眼睛。
很快地他和车子之间的距离就拉大了。
露西却不知不觉地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离她小屋两英里的地方,她看到了那辆轮椅。
轮椅像一座纪念碑,高高耸立在悬崖顶端。它的铁架子和橡胶轮子在雨水不停的冲
击下依然故我。露西从稍有起伏的斜坡上向它开过去。在灰色的天空和汹涌的波涛映衬
下,它那黑——的轮廓清晰可辨。那种样子像是受了伤,像一棵树连根拔掉以后剩下的
坑,或是像一幢窗户破碎了的房子——这一切表明,车上的乘客似乎经历了一场磨难。
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轮椅的情景,那是在医院里。那时椅子又新又亮,就放在戴维
的病床旁边。戴维身子一族就坐到了上面,动作很娴熟。他还坐着车在病房里前前后后
地走动,炫耀一番。“它轻如羽毛,用的材料是造飞机的合金。”他一时显得热情洋溢,
然后又在一排排病床之间迅速行动。走到病房的另一头,他停住了,背对着她。不一会
儿,她来到他的背后,发现他在流泪。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握住他的双手,什么话也
没说。
这是她能安慰他的最后一次。
悬崖顶那儿,因为雨水和威风的袭击,合金很快会腐蚀,终究会生锈而碎裂,橡胶
会失去弹性,皮坐垫也会烂掉。
露西行驶过去,速度并没有减慢。
车子又向前行驶了3英里,此刻正位于两幢房子的中间,汽油用完了。
车子在抖动中停了下来,她竭力稳住自己不要惊慌,理智地想着对策。
她想起来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人步行每小时可以走4英里。亨利尽管像运动员,
但他的踝部受了伤。即使能很快得到恢复,刚才在吉普车后面的一阵跑步肯定又会使脚
再受损伤。她估计,她在他前面一定有一个多小时。
(她毫不怀疑,他肯定会追赶她。和她一样,他也知道汤姆的小屋里有无线电发报
机。)
她的时间还很宽裕。车子的背后有个半加仑油筒,此刻正是动用的时候。她下了车,
到车后把那只油商摸了出来,打开油筒盖。
接着,她灵机一动,又想出了个主意。怎么会想出这么个可怕的主意,连她自己也
感到意外。
她把油筒盖又盖上,来到车前面,检查点火装置是不是关好了,并打开了发动机罩。
她没有什么机械方面的知识,但认得配电器的盖子,因此能找到发动机的线路。她把油
筒放在发动机旁边,安得很牢靠,然后把油箱盖子打开。
她从工具箱里取出火花塞,再次检查一下点火装置是否关好,然后把塞子放在油筒
口,还用带子把它系紧,最后把发动机罩子放回原位。
亨利赶到这儿来,一定会试着开车。只要他打开电门,马达就会转动,火花塞就会
喷出火花,那只半加仑的油筒将会引起爆炸。
她不能肯定这个办法究竟有多大的破坏作用,但是她确信它并不能帮她什么。
一个小时以后,她对自己想出的那种机灵的办法感到很后悔。
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她走得很吃力,身上已经淋透了,熟睡的孩子压在她的肩上,
很沉重。她什么念头也没有,一心只想躺倒在地一死了之。那个圈套,仔细一想实在愚
蠢,似乎没有把握,而且潜藏着风险:汽油会燃烧,但不会爆炸;如果油筒口的空气不
足,连燃烧都不可能;尤其糟糕的是:亨利可能会发现那个圈套,他会打开发动机盖检
查,这就排除了爆炸的可能性;他会把油灌到油箱里,开着车子追她。
她几次考虑要不要停下来休息片刻。可是她知道,一旦坐下来,那就可能再也站不
起来了。
汤姆的小屋现在该能看见了。尽管她以往不怎么徒步走这条路,但也不可能迷路。
小岛就那么点大,不至于使人迷失方向的。
她认出了那片丛林。有一次她和小乔还在那里看到了一只狐狸。离汤姆的小屋一定
不过1英里左右。如果不是大雨,她准会看得到那幢房子。
她换了一只肩膀扛小乔,也换了只手来提着枪,迫使自己一步挨着一步走。
终于透过雨帘看到了小屋,她顿觉如释重负,恨不得大叫几声。其实,房子与她的
距离比她估计的还要近——可能只有四分之一英里。
肩上的小乔仿佛也突然变轻了。最后一段路是个山坡——那是岛上惟一的一座小山,
她似乎毫不费劲地一下子就走过去了。
“汤姆!”她一靠近大门就叫喊,“汤姆,汤姆!”
回答她的是狗叫的声音。
她走进了大门。“汤姆,快!”
鲍勃在她膝下躲躲闪闪,兴奋地狂吠着。汤姆不会走得很远——可能待在外屋。露
西上了楼,把小乔放在汤姆的床上。
卧室里放着无线电发报机,那上面绕着许多线圈,有调谐刻度盘以及旋钮,样子挺
复杂的。上面还有个东西像是莫尔斯键,她试着按了一按,就听到嘟嘟的叫声。这时她
那遥远的记忆里闪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学生时代看过的一本惊险小说中提到的:莫尔
斯电码的求救信号是SOS。因此她又接了电键:三声短音、三声长音、三声短音。
汤姆到哪儿去了呢?
她听到了响声,赶忙跑向窗口。
吉普车正在上坡,向房子这儿开来。
亨利发现了那种愚笨的圈套,把汽油灌进了油箱。
汤姆究竟在哪儿呢?
她冲出卧室,打算关好房子的大门,可是走到楼梯口便停了下来。她看到鲍勃站在
另一间卧室的门口,那房间的门是开着的,本来是间空卧室。
“鲍勃,快过来。”她唤道。可是那狗仍站着不动。她走了过去,弯腰去抱它。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汤姆。
这间空卧室里,汤姆仰面躺在没有地毯的地板上,两眼呆呆地对着天花板,帽子翻
落在地下,就在他的头后面。外衣敞开,里面的衬衣上有一块很小的血迹。他的手边摆
着一箱子威士忌。露西不知不觉地想岔了:我不知道他竟然这么酗酒。
她摸了他的脉。
他已经死了。
想一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天亨利回到她的屋子时,身上伤痕累累,仿佛经历了一场搏斗——那一定是因为
他杀害了戴维。今天他到汤姆这儿来过,他说是为了“接戴维”。但是,他显然明白戴
维并不在汤姆这儿。那他还要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事情明摆着,他要杀汤姆。
现在,她已经陷入了完全孤立的境地。
她牵着狗的颈圈,拖着它离开了它的主人。但是她又一时冲动,折回去替汤姆扣好
外衣,把致汤姆于死地的匕首所刺的伤口掩盖起来。弄好以后,她便关上门,回到前面
的卧室,注视着窗外的动静。
吉普车已开到房前,停住了。亨利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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