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赋》

第一章 幽谷隐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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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古之云梦北揽江汉,南括洞庭,横跨大江。

云梦泽内山峰成群遮天蔽日,湖泊遍地星罗棋布,楚王在此狩猎,鬼谷隐居授徒。唐人孟浩然更有诗句流传至今: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寥寥几点笔墨便勾勒出水岸相接、烟波浩瀚的盛景,令人如临其境、心魄震撼、无限遐想!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山川也逃不过沧海桑田。

春秋以后,云梦大泽北部水面逐渐消退,山谷平原纵横其中。是以,自秦汉以来,朝廷在此多置郡县,以实土地之利。

时当晋穆帝永和年间,云梦泽中有一渔村,因其北靠大山、南面大江,尽占山南水北之阳,人谓之“当阳村”。

村里有两个大姓,一孙、一胡。孙姓乃是南蛮遗族,本在大江以南居住,汉末避祸始迁于此。胡姓则是“永嘉之乱”后南渡而来,定居不过几十年而已。

最初,两姓语言不通、习俗不同,颇起过一番争执。时候渐长,不知怎地契机,竟慢慢融洽起来。孙姓开始教胡姓凿舟造船、结网捕鱼,胡姓教孙姓深耕细种,打造农具,两族互取所长,相互帮扶。

村子周围水路交错,地形多变,乱世之中,却也并未受战火荼毒。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虽不能大富大贵,大伙儿倒也生活得怡然自乐。

且说,胡姓中有兄弟二人,自幼父母双亡,全赖邻舍孙之礼老汉日常照应。二人又从孙老汉处学得渔家的全套把式,自食其力已不在话下。

如今胡二哥也长到十七八岁年纪。所谓日久生情,一来二去,胡二哥便与孙老汉小女儿相好。渔人质朴,孙老汉看着兄弟俩长大,其虽无家资,人品却是极好,自是愿意。两家就便定下亲事。

转眼就到正月十五。一大清早,胡大哥便把兄弟打扮起来,又将自家耕牛挂上红绸拉出家门。门外早已挤满贺喜并看热闹的乡亲。

只听人群里有人叫道:“胡大,两步路也要把牛拉出来,显摆你家有牛吗?”乡亲们“哄”地一声笑开了。

胡大哥憨憨地笑笑,并不理睬,却听人群中有人接口道:“哪里是显摆,分明是新娘子心疼胡二哥,不肯让他背着过门,只好劳烦他家牛!”“哈哈哈”,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

胡二哥跟在牛车后,羞得脸和胸前的大红花一样红!

哥儿俩虽无亲眷,有了众乡亲捧场,迎亲队伍也不算寒酸,不一会儿,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挤到孙老汉家门口。

新娘子出了屋门,孙老汉拉着胡二哥正想嘱咐几句,却听得门外一阵吵嚷:“闪开、闪开!”

话音未落,一个瘦小黑衣男子并几个衣着短打的彪形大汉已从人群中挤进来,站在院子当中。

只听黑衣男子瘪着公鸭嗓叫道:“很好,大家都在,省得我跑腿。还是老规矩,每户一石粮食,没粮的用鱼虾凑数。”

“一月一次,比女人的月信还准呢!”“冬月里是田赋,腊月里是渔赋,这次又是什么名头?”“都让你们收走了,我们还吃什么?”……

人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质疑声,却都小声嘟囔,生怕被人听出是自己说的。

黑衣男子还未答话,胡大哥便忍不住了。半年前,他给弟弟准备一担鱼虾作聘礼,还未及送到孙老汉家门口就被官兵截走,说是哪位参军大人过寿,正缺新鲜鱼虾做菜肴。

可怜兄弟俩早出晚归半月,又在家门口挖个小池养起来,才攒了这些。若是晒干,足够两月口粮,说抢走就抢走。如今,旧恨未消,又添新怨,如何能不气?只听他大声说道:“要粮要鱼也使得,可有官府文书?”

黑衣男子身后大汉抢将上来,一脚踹在胡大哥小腹之上,叫道:“官府文书?我们爷就是官府,我们爷说的话就是官府文书!你可听清楚了?”

胡大哥不防备,又被踹在要害,疼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黑衣男子一脸奸笑,环视人群,道:“还有要官府文书的吗?”

再无人应答,院子里外鸦雀无声。黑衣男子对此颇为满意,笑道:“你们要知足!南山派从中斡旋,许你们转了黄籍。这天大的好处,许县丞难道不需要为你们四处打点么?”

东汉末年以来,中原地区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尤其西晋灭亡之后,大批百姓流离失所,渐向南方迁徙。为区分本地土著和外来流民,晋室将户籍颜色分成黄、白两色。土著百姓如无意外不会远走他乡,相对稳定,便用蘖汁染成黄纸作为户籍,其“不生蟲虫,缝不绽解”,易于保存;而流民因其朝不保夕,流动性较大,便使用普通白纸存档。底层百姓当中,白籍流民颇受欺辱,不仅要承受朝廷赋税,还要遭到大族盘剥,就是邻里之间,也有人存着那欺生的心思。是以,白籍百姓朝夕盼望能转成黄籍。

胡大哥此时缓过气来,扶着兄弟站起身。众乡亲摆手使眼色示意胡大哥别再说话,可他一口怒气憋在心里,如何能就此罢休,只听他捂住肚腹道:“白籍转黄乃是朝廷旨意,何劳烦县丞打点?你们无官无职,整日打着官府名号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今日,我就要去县丞跟前与你分辨分辨,看这粮到底是该交不该交!”

胡大哥尾音未落,早有两名大汉一左一右架住他,胡二哥想阻拦也被打翻在地,院子里乱作一团,乡亲们统统被壮汉拦在院外。

黑衣男子走上前,“啪啪啪”甩了胡大哥几个耳光,捏住他衣领恶狠狠地道:“不瞒你说,如今咱们监利县令是我娘舅,你觉得县丞是信你的还是信我的。我劝你识相,乖乖交粮,免受皮肉之苦!”

胡大哥早已被打得口鼻流血、晕头转向,听到这话又清醒了些。事到如今,最初的胆怯反而没了,把一条心横起来,舔舔嘴角血渍笑道:“若是让南山派知晓这些伤天害理之事,你不怕报应就在眼前么?”

黑衣男子被胡大哥一席话激得恼羞成怒,自靴口掏出一柄匕首顶住胡大哥喉结,脸上肌肉揪在一起,踮起脚凑上胡大哥鼻尖,压低声音道:“知晓又怎样?我现在就放了你的血,看看南山派能不能救得了你?”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刀未及划下,只听“嗤”地一声,什么东西似从院外飞入,紧接着“噗”地一声,黑衣男子应声倒地,捂住眼睛打滚嚎叫,鲜红的血液夹裹着乌黑顺着指缝仄仄流出,竟是眼珠爆掉一只。

几名大汉左右相顾,不知出了何事。又是“嗤、嗤”两声,架住胡大哥的两人单膝跪地,只片刻,鲜血就顺着裤脚淌在当地。他俩再无暇顾及胡大哥,各自捂住膝盖不停哭嚎。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自远处水面传来一阵飘飘渺渺之声,隔着清晨浓浓的雾气,似有似无,似真似幻。

“是南山派!”院外人群发出一阵颤抖的惊呼声。百姓们得了救星,纷纷朝水面下拜。

几名大汉看着情形不妙,趁机扛起黑衣男子飞也似地向村外逃去。

孙老汉家向南一箭之地便是大江。江面漂着一艘小船。船头盘膝坐着一位老者,身形略显消瘦,青袍单褂,须发皆白,正自闭目养神。船尾站着一个总角少年,大约十二三岁年纪,不紧不慢地摇橹。并不见他怎样使力,每划一下,小船便窜出两三丈远。

“师父,咱们为何不进村?”江上风浪颇大,少年声如洪钟,字字清晰,显是练过内家功夫。

老者闻言,也不睁眼,轻轻抬手捻捻胡须道:“事情既已解决,我们不便打扰,需得尽快回山,还有要事要办。”

少年“哦”了一声,并不细问,仍旧不紧不慢地摇橹。

老者眉头微皱,略略沉吟,道:“刚才下手是否重了些?三粒弹子,三个人便就此残废。吓退他们也便是了,又何须如此?”

少年不答话,内心暗自气闷:师父也太烂好心!若不是我出手快,有人顷刻就要毙命刀下。不夸我也就罢了,还要怪我下手重。似这等败类,下次再见他行凶,非废掉他五识,看他还如何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当即心下算定,也不辩驳。

只是他心中有气,摇橹的劲力就更大些,船也跑得更快些,搅得水花溅自己一身也不理会。

老者轻叹一口气。他知晓少年年少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此时言语教化只会适得其反,便不再言语。他想:路还长,多看些人间疾苦便会生出悲悯之心,有了悲悯之心便就有了容人之量,顺其自然吧!只听他悠悠启口,唱道: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万物作而不为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江水凛冽,青山肃然,歌声回荡岸边空谷,久久萦绕。

再说那少年将小船划了大约两炷香时分,眼见前方一大片浓浓的雾气。小船飞也似的钻进雾气之中。又一炷香时分,小船驶出浓雾,来到一处开阔山谷。

此处水域,山谷颇多,谷底大多被湖水隐没,水岸相接处满布高大竖石,再加之水深浪急,常人难以攀援而上。

这个山谷又与其他不同,不仅谷口浓雾终年不散,且开阔的山谷里大大小小横着百十个错落的礁石。

远远地朝谷里望,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连着两边绵延不尽的山脉伫立尽头,端地是层峦叠嶂,瑰玮壮丽!

少年划着小船绕着巨石向山峰方向驶去,有时绕着某个巨石转一圈,有时,又朝反方向行进一段,如此往复,不一会儿便来到山谷尽头。

船头老者早已听见山脚下瀑布隆隆水声,却未起身,坐在原地暗自运气,勉强压制住胸口翻腾的气血。

少年却在暗自盘算:“上次子师师兄回山曾教我做捕鸟的陷阱。当时只玩过一次,便随师父下山去了。这次回来正好试试自己的手艺成不成。”

南山之地,钟灵毓秀,鸟兽众多。连个普通的麻雀都有巴掌来大。往日里,少年练功之余嬉戏林间,山中鸟兽没少遭殃。

少年又想,师父受了伤,身子不适。抓几只鸟,用火烤熟了给师父补养身体,岂不是很妙。只是,那陷阱须用到头发丝一类又细又韧的事物。子师师兄用的是自己的头发。可这会……

少年伸手拽了拽自己又细又黄又乱,像枯草一样的头发,脸色颇为为难。自己的头发轻轻一拽就断了,肯定不行,那怎么办呢?

少年抬头一瞥,师父背对着他坐着,但仍旧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师父白里泛灰的胡须。这不是头发最好的替代品么!

但少年的内心依旧颇为踌躇:师父很是爱惜自己的胡须。平日里,每天都要梳个七八遍。自己拽下几根来,他不得心疼得要死啊!可是转念一想,捕鸟也是要给师父补身体。既然想吃,就得出点力,这样才合情理!再说,谁让他刚才在江面上维护坏人来的?

明明是自己想玩,却硬把因由推到别人身上。除了似少年这等顽童,大人无论如何干不出来这种事!

只见少年扔下船桨,使出一招“大鹏展翅”,自船尾一下跃到老者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薅下来一把胡子,随即跳开,矮身蹲在船里,一边斜睨着老者,一边数手中胡须有多少根。

老者无奈地回头瞥了一眼少年,摇头叹道:

“这一招使的重了,起跳时船身都有些晃动。再说,为师的胡须是花白色,放在草里不是更显眼?再笨的鸟也不会上你的当”

少年见心事被师父戳破,还顺便被告知,胡子薅了也是白薅,他如何能不气恼?索性一屁股坐到船里,满脸的失望和不甘心。

老者没理会少年,拂袖起身,一步跃入水中,大喝一声:走吧,便头也不回地涉水飞奔而去。

少年一边生气一边心道:“你又没捕过鸟,怎知鸟儿能分清颜色,没准他们都是色盲呢!”想到这,少年又开心起来。“一、二、三……”飞快地数起胡须来。抬眼一望,却见师父已上了岸去。

“……十六,师父,等等我!”。少年勉强数完胡须,便也跃入水中随师父而去。他轻身功夫不如师父,稍稍借力便可健步如飞,只能摸索着水底若隐若现的石阶,勉力跟上。

待得上岸,少年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手里紧攥着十六根胡须,涎皮涎脸地蹭到老者身边:“师父,咱们为什么不走山门呢,偏要走这水里的石头路。天这么冷,您身上还有伤呢!”

老者面色微凉:“好孩子,为师的伤不碍事。一会回到山上,拿上东西,原路下山,骑着不四,去找你子豫师兄。”

“我不去,师父,我要陪着您,我走了,谁来照顾您呀!”

说话间,二人来到一扇瀑布前,矮身从瀑布与山体相接的石缝钻了进去,顿时眼前一片漆黑。少年将胡须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轻车熟路地从岩壁上摸下一根火把,又自怀中掏出火折吹了两口,顺手点燃。只见二人置身于一处狭长的山洞之中。这山洞乃是天然生成,丝毫没有人工修葺的痕迹,洞顶生出一条条钟乳石垂至半空,不时有水滴落下。山洞也不甚大,仅能容下二三十人,尽头有一石梯盘旋而上。

少年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扯上老者的袖子,说道:“师父,从咱们这里到建康有一千多里的路呢,徒儿从没自己出过门,年纪又小……”

老者急了,打掉少年拉衣袖的手,开口骂道:“兔孙,你这脸皮是真厚啊!十二了还小。想当年你师父我……”

“十二岁就在北边打胡人了,师父,您都说了一千八百遍了。再说……”

“再说什么再说,我看是你的皮又痒痒了。这洞里的火把在哪儿你比为师都清楚,我问你,南山派的禁地你来玩过多少回了?”老者不愿再和这个伶牙俐齿的徒儿纠缠下去。口舌之争,他这个做师父的从来没赢过,只得转移话题。

不出所料,少年自知理亏,顿时噤声,落后一步吐吐舌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师父身后援梯而上。

二人爬了半晌,石梯尽头是一处开阔平地,平地后落着一扇石门。只见老者虽未气喘,额上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显是受伤不轻。

他摆了摆手,少年会意,上前两步,拉住门环,顺时针转动九圈,又逆时针转动六圈,只听“咔嚓”一声,脚下机栝应声而动,门前平地处缓缓升起一尊八卦台。

少年翻身跳上八卦台,双脚踏住乾坤两级,两腿微屈,气沉丹田,重心下沉,“嗬”地一声,脚下石块应声下落,石门缓缓开启。

“好小子,为师这大衍神功你已学去七成,不错,不错。”老者微笑撵须,言语中颇为赞许。

少年顿时面露喜色,上前扶着师傅跨进石门:“师父,您终于夸我了。按理,您也应该多夸夸我,您高兴,我也高兴!多好!”

老者道:“你按的是哪里的歪理?我倒是想多夸夸你,你也得多干两件让我省心的事!整天就知道瞎贫嘴,光练嘴上功夫有什么用?”

二人边说着边进入一间石室。石室不过七八丈见方,布置极其简单,一张石桌、一张石榻,四个小石凳,再无他物。只是其中,墙壁、地面皆由一尺方砖铺就。

少年没有接师父话茬,一蹦三尺高地奔向石榻上卧着的一只通体乌黑的猫,一把抱起来,捧到嘴边猛亲三口,复又抱到怀里,激动得红彤彤的小脸儿贴着那猫黑漆漆的小脸,道:“不三,我都想死你了!你想我没有?大师兄有没有给你抓小虾?我回来就好了,明天就陪你下山打架去……”

那叫“不三”的猫初时还在少年怀里撒娇乱蹭,直到一身乌黑蓬松的长毛被揉搓得像破布一样才挣扎着想要逃开,无奈想跑却跑不掉。一人一猫,一个要抱,一个要跑,正自焦灼,却听得老者一阵剧烈的咳嗽。

少年猛然醒过神来,撒开手里的猫,跑到石室北面墙壁前,轻推当中一块墙砖。随着墙砖缓缓推入,只见仄仄水流从石缝间流出,初时还混着泥沙,流到后来竟然清澈无比。少年拽下腰上水壶接了半下,忙地送到师父嘴边。

老者勉强喝下两口,道:“不三,去叫你子蒙师兄来!”

黑猫闻言,懒懒地伸个懒腰,又抖抖毛,迈着方步走到一只石凳边上杠爪子,旁边地上随之出现一个一尺见方的石洞。黑猫长身而入,不见了踪影。石洞复又合上。

“无妄,为师来考考你。”眼见黑猫不见踪影,少年正想和黑猫一道去玩,却听得师父要考自己,无异于晴天霹雳,两脚抹油就想溜之大吉。

未等少年迈开腿,师父考题已飘至耳边:

“坎下兑上为何卦?”

少年陡然来了精神,一个筋斗翻到地中央,左拳右掌,双腿微屈,娓娓道来:“《困》卦四十七: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

“初六何云?”

“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少年一边说,一边用左脚在原地一踏,顿时腾起三尺多高,双臂一振飞向南面墙壁按下一块墙砖,足未点地,借着按墙砖的力道翻了个筋斗又回到地中央。

“上六何云?”

未等少年喘息,老者便又发问。少年再次腾空而起,奔向另一个方向的墙砖:“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

少年稳稳落地,听得师父说:“拿过来吧”,便走到墙砖凹陷的洞里,分别取出两个锦囊,一青、一白,上头都用金线绣着一个人首蛇身的男子。少年把锦囊交给师傅,顺手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道:

“师父,徒儿表现不错吧!我每天都有温习。您又可以夸我啦!”

老者没有接话,却拉过少年的手往自己身边靠靠,帮徒儿拉拉凌乱的衣襟,擦掉脸上蹭的灰土,又紧了紧腰带,眼神宠溺而温柔:“看看你这头发乱的,这么大个人,连头发都梳不好。来,为师给你重新梳梳。”

少年脑子有些发蒙。师父平日很少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自己表现特别好?不对呀,明明在山下还骂“兔孙”呢!要么就是刚才《易经》功课答得不错……

唉,不想了,管他呢,难得师父这么温柔,总比追着自己打屁股强,梳就梳吧,头发也着实是乱了些!

少年人的心事就是这么简单,吃一餐好饭、睡一个好觉,得到一句夸赞……很小一件事就能独自高兴半天。叫“无妄”的少年坐到师父对面的石凳上,背对着师父。

老者双手颤抖,轻轻抚上徒儿的头发,解开头绳,用手指慢慢疏通发丝,一下又一下。

老者还记得,少年小时候头发长得不好,四五岁时小辫子还像是猫尾巴一样,又细又干。为了给他补养身体,自己便每日到湖中捕些小鱼小虾,回来晒干装在他小口袋里当作零嘴;少年调皮,总是偷偷地从石室溜到后山禁地玩耍。想回来的时候,却又打不开石门,便坐在门口大哭,一直哭到自己来找他。那两只小手紧紧地搂着自己脖子,真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往事历历在目,一转眼,十年过去了。如今自己须发皆白,而少年也长得和自己一样高。

听得身后呼吸声伴着浓重鼻音,少年想回头看,却被师傅揪住小辫子:此时,两个“牛角”已经梳成一束,垂在少年脑后。

老者又从袖口掏出一根红绳,缓缓系在发根处。这根红绳,他很早以前就已准备好,一直贴身收着,本想等到无妄束发之年再送给他。但是如今,他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老者搬过少年身子,将两个锦囊放进防水牛皮袋子里揣进他贴身里衣,说道:“为师再说一遍:原路下山,找到不四,直奔建康,把东西交给你子豫师兄,不得有误!”

老者面色黑沉,语气凝重,少年竟无法开口反驳,只得点头答应:“知道了,师父。等我送到,立刻就赶回来陪您。”

“此去千里之遥,路途艰险,路上不可贪玩,要多加小心。”

“是,师父!”说完,少年转身就要出门。

“无妄!”

少年应声回头。老者要说什么,白色的胡须抖动几下,张口却只剩下两个字“去吧”。

“师父,您放心,我一定快去快回!”少年步伐轻快,声音未落,人已经去得远了。

老者紧闭双眼,听着石缝间泉水滴答,内心五味杂陈。

“不三,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无妄也一起回来了吧?”

一个黑壮汉子沿着一条隧道自上而下三步并作两步疾步前行,一边走一边和身边的黑猫说话。

黑猫听懂一般,“喵喵”回应。汉子温柔一笑,俯身抱起黑猫放在自己肩头。那猫显然坐惯,只见它将两条前爪搭在汉子头上,屁股斜坐在汉子肩上,一条尾巴甩来甩去,稳如泰山。

只半柱香时分,一人一猫便来到隧道尽头。黑壮汉子在墙壁一块石头上轻按,头顶石板缓缓移开。他轻身一跃,进入一间石室。一位老者背对汉子坐在石凳上。

这老者正是南山派掌门有恒道长,黑壮汉子是他的大弟子子蒙。

从十年前开始,有恒道长便不管山中俗务,将其一并交予子蒙打理。别看子蒙面貌粗黑,满脸横肉,一副屠夫打扮,实际上最是个细心谨慎的人。

子蒙跳出石塌,眼见师傅背影苍老许多,登时红了眼眶,扑通跪倒,道:“师父,一别经年,您老人家可好!”

有恒道长一语未发,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师父!”子蒙心下又急又痛一步便腾到有恒道长身边,左手扶住师父身子,右手拉过手腕,三指覆上。

只见他眉头紧锁,脸色阴得似要滴出水来。有恒道长缓过口气,见子蒙神色忧虑,心下不忍,勉强笑笑安慰道:“不碍事。”

子蒙却不答话,自顾拉起师父双手使其两掌向下,自己则坐到对面石凳,同样伸出双臂,两掌向上,与有恒道长四掌相接。

有恒道长只觉有一股温和却又霸道的真气从掌心传来,知道弟子为自己运功疗伤,也不加引导,任由真气在经脉里四窜。

这股真气走遍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之后,便停留在足太阳膀胱经上心俞和督俞两处穴位。俗话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有恒道长正是伤在此处,真气缠绕两处经脉,久冲未开,道长却已承受不住,脸色变得蜡黄,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掉。

子蒙见状,急忙收势,一把扶住师父,依旧跪倒,道:“弟子无能,没办法打通心俞和督俞两处穴位,只能先护住师傅整条经脉,减缓血脉流动,您感觉怎样,痛得有没有轻一点?”

有恒道长抹去头上汗珠,拉起徒弟道:“放心,我没事。子蒙,几年不见,你这医术和内功上的造诣已经不输为师,做的很好!回来路上,听附近百姓对咱们南山派多有称赞。这几年,你管理山中事务,外防胡贼,内护百姓,真是辛苦你了!”说着,又是一阵咳嗽。

子蒙闻言涨红了脸:“师父,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徒儿四岁跟您上山,师傅待我如父子,我为师傅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休说他话,您先告诉我,是什么人伤了您?无妄呢?无妄没有和您一起回来吗?”

有恒道长勉强微笑道:“好孩子,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急了些。以后可还能改么?”

子蒙虽已年逾不惑,近年来,更是总领南山,重任在肩,但在师父面前仍如小时候一般丝毫不会隐藏情绪,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他略觉奇怪,怎地师父今日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免心下着急:“师父,徒儿以后一定改。可是您得先告诉我,什么人敢出这么重的手伤您,还有无妄,他没受伤吧!”

“无妄下山去了,我让他去建康给你子豫师弟送青、白锦囊。

子蒙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锦囊传信”乃南山派秘法。非情势十万火急不用此法。自他上山三十多年,只有汉安侯起兵反叛之时用过此法,送出的还只是兵宗的赤色锦囊。这一次,师父不但用锦囊传信,一次送出两个,竟然还有一个白色锦囊!

子蒙心晓此事非同小可,隐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有恒道长稳稳神,拉着徒儿坐在自己对面石凳上,开口又道:“你可知,江湖中有传言,《南山赋》重现之日,就是天下大乱之时。当年,我师祖偶然得之,闭关参悟三月也未能领悟其中玄机。

当时,天下初定,人心不稳,内有外戚干政,外有强敌环伺。不知是何原因,师祖没有将其毁掉,而是带着《南山赋》进了宫。回来后便在这云梦故地创立了南山派。

自我南山开山立派至今已历三代,首要任务便是守护《南山赋》。

这《南山赋》刻在铁券之上,分上下两阙,单从外表和字句看不出什么神奇之处。上阕一直藏在皇宫内院,由我派盗宗宗主与大内侍卫共同看守。“永嘉之乱”之时,上阕随之轶失。当时,北方胡人,世家大族,江湖门派都在找寻上阕下落。

我尊师命,带着诡宗的兄弟四处寻访。功夫不负有心人,用了整整五年时间,最终,在一个胡商手里重金将其购回,送到建康。也是那个商人不知其中缘故,让为师省下许多气力。”

“咳、咳、咳。”有恒道长停下来,又是一阵咳嗽。

子蒙急忙站起身,拍拍师父的背。虽然他知晓,两处穴道不通,拍背顺气也是徒劳。但人在急难之中,难免做些无用之事。

师父所说,子蒙隐约知道一些,只是没有如此详细。以往,师傅不说,他便不问。谁知,这一次他就问了一个小问题,便勾出师父这许多话来,难道是和无妄这个话痨待的久了么?!

“师父,别说了,您的伤要紧。徒儿为您养住其他经脉,您只要用大衍神功疏通足太阳膀胱经。两处穴位算来只要十六天,就可痊愈……”

有恒道长摆了摆手,打断子蒙:“不,孩子,你让为师说完。”

子蒙并不干休,伸出一只手握住师傅,缓缓地把自己的真气输送到师傅体内。和上次霸道游走的阳鱼真气不同,这一次,子蒙调动阴鱼真气,试图以阴补阳,以柔克刚。

出乎意料的是,阴鱼真气运行到心俞和督俞两处穴位便像遇见了无底深渊,延绵不断地被吸进去。子蒙有些心慌,师父这伤,他竟不知深浅。

有恒道长道:“别白费气力了,孩子,先听为师说完。”

子蒙无法,只得扶了师傅卧到石塌之上。有恒道长喘息两口,又道:“后来,我师父去世,为师接任掌门,派盗宗宗主,也就是你子师师弟到建康守卫《南山赋》上阕。而这下阙就藏在我们所在的这间密室之中。”

“这个弟子知道。师祖创派之初就建了这间密室,共用了三万一千一百零四块一尺方砖,其中三百八十四块暗合伏羲六十四卦相三百八十四爻,卦辞分别装入白、黑、赤、黄、青五色锦囊,按方位分置在这三万多块墙砖之中。剩下的墙砖或隐藏机关,或设生活所需,各不相同。只是,这下阙具体藏在哪块墙砖之下,师父却从未告知弟子们。”

“下阙所在,师祖临终前告诉了我师父,我的师父又告诉我。今天,我再告诉你。”

子蒙闻言,惊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师父不可。若是这秘密仅能掌门一人知晓,您又怎能再告诉弟子!”

“子蒙听命!”有恒道长挣扎着半坐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卷,递到子蒙面前,道:“这是我南山派密室法门总图,今日起,你就是我南山派第四任掌门!”

“不,师父,不!”子蒙跪着一边退一边摇头,眼泪从这个粗黑汉子的眼眶里喷涌而出:“不,师父。师父,您的伤可以好的。咱们师徒俩耗费些时日,一定可以……”

“子蒙,你不听师父的话啦,是也不是!?”有恒道长又急又怒,又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师父!”子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回到石塌边,扶着有恒道长躺下,用袖口擦拭师傅嘴边的血渍:“师父,您别生气,我,我……!”

有恒道长躺着喘息半晌,安慰道:“好孩子,事出紧急,也只好难为你了。若不出所料,三日之内,必有敌人来攻,为的就是《南山赋》的下半阙。我要你即时接任掌门,将《南山赋》取出,重新安置!”

子蒙大感疑惑,问道:“师父,要我说不必如此。我南山派上山只一条小路,由我带领众弟子据险以守,就是十万大军来攻也是有来无回,您全然不用担心;后山水路按照九宫八卦阵法布置,再加上隧道各处机关,外人是无论如何进不来的。”

“那若是熟人从后山水路来攻呢?”有恒道长长叹一口气,幽幽问道。

“除了我和子师、子豫、子临、子需、无妄几位师弟,还有谁熟悉水路呢?”子蒙问到这,便不说话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有恒道长问道:“难道是他们中的一人?”

道长轻轻点了点头:“是子师。”

“子师?怎么会,师父?他是您的徒弟,是我南山派盗宗宗主,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师弟,您一定是弄错了!我绝不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子蒙自觉万箭穿心,连声调都变得颤抖。

有恒道长回道:“为师也不敢相信。可是事实摆在眼前。那天,我和无妄走到北地境内,夜宿树林,无妄去找水。我被一群黑衣人围攻,他就站在最后,虽然蒙着面,但我一眼便知道,就是这孩子,他的眼睛和他父亲太像了!”

子蒙铁锤般的拳头猛地一下砸在石塌边缘,黑猫不三被吓了一跳,原地蹦起三尺多高,蜷缩着身子,竖着颈毛警惕地看着四周。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师父待他恩重如山,他竟然作出这等这欺师灭祖的狂背事来。他不来便好,若来了,我定要将他打个半死,再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可还记得师父养育教诲之恩么?可还记得师兄弟们鸠车竹马的手足之情么?”

子蒙气得喘着粗气,又嚯地一下站起身:“可是师父,您的武功,当今天下无出其右,又有何人能将您重伤至此?”

有恒道长道:“子蒙,习武者切不可狂妄自大。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今天下代有人才,各领风骚,你我师徒蜗居江南,岂能窥全这天下大势?

单说那群黑衣人,深知我南山派武功长短,为首者内功更是深不可测。为师与之交战上百回合,仍旧看不出其路数。对方久攻不下,便从怀里掏出一块漆黑的物件。我仔细瞧,那不是《南山赋》上阕又是什么?那时,我便更加断定,站在最后的是子师无疑。

敌人趁我犹疑不定、心神震荡之际一掌打在为师胸口。然而,黑衣人的招式虽狠辣却并没有下死手。如今想来,下阙所在只有我一人知晓,对方是要留我性命,作投石问路的意思吧!”

“如此说来,上阕已落入贼人之手?!”子蒙眉头紧锁,在石室中来回踱步:“师父,既然传言‘《南山赋》出,天下大乱’,那我们还守着这劳什子做什么,要徒儿说,不若就此将下阙毁掉,一了百了,永诀后患!”

“这个问题,为师也是思付良久。只是,当初师祖并没有将其毁掉,反而创立南山派以守之,想必大有深意,为师也不敢贸然为之。”

“不毁也罢。就算敌人能摸进这石室,只要我们不说,他们就找不到下阙所在。原处藏着岂不是更安全?”

有恒道长挣扎着坐起来,抬眼环顾石室,却没有答应子蒙的话,自顾自地说道:“我十三岁时,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师父把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就是在这石室里养好的伤。后来,也是在这里学易经、学内功、学招式。一眨眼,已经几十年过去了。”

子蒙随着师傅的目光重新打量起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看着每一块方砖,石桌、石凳、石塌。小时候调皮,还曾在方砖上刻字。

他来到墙角,用手抚摸,依稀能看到当年的字迹: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字体歪歪扭扭,很是稚嫩。那是自己学到的第一个道理。再看看旁边,子蒙不由得咧开了嘴笑笑:那是一只奇丑无比的小猪,一定是无妄的杰作。

再看下去,眼睛有些酸胀,上面写着:“贞,丈人吉”。那是子师刻下的,暗含着他自己的名字,师卦第七,意思是顺天应人,大吉。

天意弄人!子蒙闭上了双眼,牙关紧咬,他想不明白,如何就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子蒙,取出来吧。”

“是,师父。”听到有恒道长吩咐,子蒙收回神思,低着头来到石塌边,拿起牛皮卷展开,从头至尾扫了一遍,目光停留在最后几列字:

南北相依,山河无恙,赋之以歌,乾坤太和。

南山弟子入门第一件事便是记诵这十六个字,子蒙今日方才知晓出处。少年时无法体味的心境此刻一时里全部涌上心头:神州残破、民不聊生,巍巍中华,今日竟至四分五裂!如今天下已乱到如此地步,还来抢夺这《南山赋》,又有什么用呢?

子蒙内心悲怒交加,无以名状!他抬头望向有恒道长,只见师父白发缕缕,脸红如血,显是疲惫已极。猛然间,子蒙脑中就如撞上一块大石,暗自心道:子蒙啊子蒙,师父将重担托付与你,你岂能被一时悲愤冲昏头脑。眼下,藏好下阙,抵御强敌才是要务!

他将牛皮卷折好贴肉放入怀中,心中默念卷中所记口诀。一个腾空,身体不停旋转向上,就快接近石室顶端之际,使出一招“浮生若梦”,眼见从他的身体中晃出四个人影,轻飘飘地飞向石室四个方向,分别拂动四块墙砖,石室中重叠回荡着子蒙浑厚的声音:

“比卦上六,比之无首;

豫卦初六,鸣豫;

恒卦上六,振恒;

未济六五,贞吉无悔。”

声落身落,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石室顶端一处墙砖应声而开,一块黝黑的物事落将下来。子蒙伸手接住,放在掌中轻轻摩挲。

有恒道长道:“去吧,孩子。安排弟子们,集中力量,守好南山正门。记住,人在,山在,赋在!”

子蒙跪在当地,朝师傅拜了三拜。他心知,后山水路布置奇特,无法安排大规模防御。他的师父有恒道长已决意孤身一人守住南山派的后山门了!如今,师父放心不下的只有《南山赋》,他必须竭尽全力替师傅守住南山派,守住《南山赋》!安排好一切,自己会再回来助师傅运功疗伤,共御强敌!

子蒙扣动机括,石塌盖板打开,他一跃而入,原路返回。

听着弟子越走越远的脚步声,有恒道长朝洞口方向轻声说道:“照顾好无妄,他年纪还小!”

没有回应,石塌盖板缓缓关上。

有恒道长扶着石塌站起身,来到石桌旁,右掌抚上桌面,催动体内仅存内力,顺时针扭了三圈。石塌墙后传来轰隆隆的响声,那是大量泥沙落入山顶通往石室甬道的声音。

现在,就算有人攻入石室,也没法从这里攻上山了。到时候,自己就是最好的诱饵,会把敌人全部都埋葬在石室里。世人会认为,下阙也随之埋葬,再不会有人动《南山赋》的心思。而他相信子蒙,定会不负重托,将《南山赋》安置到妥善之处。

有恒道长如释重负,沉沉地坐下来。不三跳进他的怀里,用头拱着道长衣袖,亲昵地舔舐道长的手。道长抚摸着它黝黑锃亮的毛发黯然自语:“无妄,你的路还长,师傅必须让你离开。如果有一天,你什么都知道了,希望你不会怪我。”

再说少年无妄,自离了师傅,仍撑小船沿着原路回到岸上。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已暗下来。向北又行十几里,无妄趁着夜色摸进一处渔村。

但凡耕田、渔猎为生的百姓自古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却体力劳作颇为繁重,必得早睡才能早起这个因素,烛火颇贵,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普通人家只有客人来访或是逢年过节才会点上火油。

是以,太阳刚刚落山没多久,渔村里就剩下稀稀落落的鸡鸣狗叫之声。

无妄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院落,重重地敲了三下门板,又轻轻地叩了三下门环。但见屋里起了光亮,房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从门里走出一位老汉。

“陈伯,我是无妄,快开门!”

无妄借着老汉手里油灯的光亮看清来人,迫不及待地低声喊道,声音又急切又可怜。也难怪,他从昨天到现在,十几个时辰,什么东西都没吃,这会儿,五脏庙里敲锣打鼓,正热闹的紧呢。

陈伯打开小院的门,无妄一跃便窜到老汉怀里,双手和双腿全都盘在人家身上,就如猴子挂在树上一般。

这是爷孙俩玩惯的游戏,陈伯早有准备,提前扎住了架势,只等无妄跳上来,便搂住身上的“小猴子”结结实实地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

“好小子,总有两年多没来看陈伯,再不来,我这老腰怕是抱不动你啦。来来来,让陈伯好好看看!”陈伯把无妄从身上抠下来,从头到脚地端详。

“陈伯,别看了,我马上就要饿死了!”说着,无妄拉住陈伯的袖子,顺势就要朝地上坐。

“好、好、好,是陈伯不好,陈伯给你弄吃的。不过,你这撒泼耍赖的毛病怎么总也改不掉呢,只是个头见长,到底还是个孩子。”陈伯拉起无妄,又宠溺地摸摸头,一老一少相扶进了屋。

陈伯手脚麻利,不一会就从厨下端来一盆汤饼。无妄看到吃的两眼放光,呼噜呼噜地就吃将起来。

“好孩子,慢点吃,别烫着了,没人和你抢。”陈伯坐在下首相陪,不时撩一下无妄就要掉到碗里的碎发。“说吧,这次又犯什么错误了,跑到我这里避难。”

无妄慌着咽下口中饭食道:“陈伯,您也太小看人。我现在不惹祸了。这次出来是帮师父办大事的。”言语中颇为骄傲,说完又往嘴里填吃食,一边向陈伯挑眉斜眼。

“哎呦呦,无妄都能办大事啦。那我倒要听听,是什么样的大事,还得我们无妄亲自出马!”

听了这话,无妄更加得意。他自小长在山里,年纪和师兄们差得太多,兼之他嘴巴又是极甜,是以师父师兄对他都是宠爱多于管教。凡事只要过得去,谁都狠不下心去苛责他,自然也不会要求他做什么重要之事。

岂不知,这少年之人的心性,是最讨厌别人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的。尤其是长到无妄这般年纪,总想着干成那么一两件大事来证明自己。

在他看来,这次去建康送信,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是第一次离开师父单独行动,内心里的欣喜远远大于忐忑,自然是跃跃欲试。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期待,路上能遇上点波折,总要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才好呢!

他翘起二郎腿,手伸进怀里掏出牛皮布袋推到陈伯面前,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去建康送信的。”

陈伯正想就势再逗弄无妄几句,却看到了袋子里露出的锦囊一角,顿时黑了脸:“锦囊传信?”他一把拉住无妄的手:“你师父可还好?”吓得无妄半片汤饼挂在嘴角,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师父,他、他老人家受了伤,在山里修养。”无妄和陈伯对视半晌,最终还是把饼吐回碗里。

陈伯听完,心里一沉。看来是有大事发生。

他心道:有恒道长受伤,还动用南山派秘法“锦囊传信”,如此重要之事却又让无妄这个毛头小子去做,用意不言而喻,就是要把无妄支开,远离是非之地。南山派定有变故。

不过,看样子无妄对此一无所知。我此时切莫说破,免得辜负道长一片苦心。这样想着,语气也便平和下来:“快吃吧,看把你吓得。这个胆量可办不成大事啊!”顺手把牛皮袋子塞回无妄怀里。

无妄愣愣地看了陈伯两眼,长出一口气,端起碗连汤带水地吃完,袖口一抹嘴:“若不是师父一定让我去,我也舍不得他老人家。不过,我和不四脚程快,十天就能跑他个来回。到时候,我到湖里给师傅抓回头鱼,养伤最适合吃这个了。”

“你是最孝顺的孩子!到时候抓到鱼了,别忘记陈伯啊。我也最爱吃那个鱼!”陈伯强忍住内心忧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家常的说话方式来和无妄交流,他不想无妄起疑心。

说到抓鱼,无妄完全忘记刚才的不愉快,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抓鱼的门道:“抓鱼我是最在行的!回头鱼很狡猾,一定要找洄水湾。水流急的地方是肯定抓不到的。饵料一定要新鲜,最好是活的蚯蚓。鱼线……”

陈伯作势打了个哈欠,打断了无妄的话头:“好了,好了,你真是唠叨,天色已晚,我要睡了,就不留你了,赶紧牵上不四走吧!”

“你这老头怎么这样,又想吃鱼,又不耐烦听怎么抓。那不抓,鱼会自己蹦到碗里吗?”

陈伯呵呵一笑,回道:“是你请我吃鱼,你会抓不就行了,我只是负责吃,不用理会怎么抓!”

无妄挠挠头,突然觉得陈伯说的也有道理,吃鱼和抓鱼确实是两回事。吃鱼的不一定会抓鱼,抓鱼的也不一定爱吃鱼。若是爱吃鱼的又很会抓鱼或者不会抓鱼的不爱吃鱼就很好,若是爱吃鱼却又不会抓鱼就糟糕了。

他却没有想到,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爱吃鱼的都不会抓鱼。想吃,为什么要自己抓呢?花上几个钱买几条不就好了么!只要有钱,什么样的鱼买不到呢!

就这么个空挡,陈伯已经走出屋子,往后院马厩去了。无妄醒过神儿来,赶紧追上去:“陈伯,等等我。”

后院马厩里,陈伯点起火把。几十匹骏马头挨头地在那里吃着夜草。冬日里干草耐嚼,马儿们直吃得嘴边泛起白沫。还有那吃高兴的,摇头晃脑地打起鼻响。

无妄径直走到最里端一个单独的隔间,牵出一匹白色骏马。但见这马胸廓宽深,背腰平直,颈项粗壮,长鬃垂膝,端的是匹良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马右眼周围都是黑毛,嵌在通体的白毛上,格外突兀,像极了视力有缺陷的人带着一只眼罩。

无妄左右瞅了瞅,一脸嫌弃:“陈伯,不四的黑眼圈怎么越来越大?”

陈伯用手里马鞭轻敲无妄的头:“你还嫌弃它,它不嫌弃你就不错了。黑眼圈咋啦,耽误你事了?”

这两句话真是噎得无妄无力反驳,他用脚搓着地,半天吭哧出一句话:“那人家骑着没面子嘛!”

陈伯愣是被气乐了,一边整理不四的缰绳一边问道:“你知道擦粉上吊是什么意思吗?”

无妄没有知觉陈伯是想揶揄他,以为陈伯要给他讲鬼故事,屁颠屁颠地凑上去帮忙整理:“什么意思啊?”

“死要面子呗!”无妄一听话头不对,立刻撇下手里的缰绳,撅起小嘴儿,气鼓鼓地站在原地不吱声。

陈伯心里着急,他不知山上事态到底如何。这厢又遇到无赖无妄和他扯东扯西,只得硬起头皮朝无妄凶道:“臭小子,还不走,等着过年吗?”

这下无妄更加生气,平日最宠他的陈伯竟然不哄自己,还凶自己,简直岂有此理。这样想想,好像有点后悔刚才吃他的饭,后悔答应给他抓鱼了。

俩人对峙半晌。陈伯强忍着不和无妄说话,其实心里心疼得紧。要是以前,他早就把这臭小子搂在怀里,疼爱一番。

无妄说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每次陈伯把他逗弄得恼了,只要哄上几句,再随便许他个什么心愿,他很快就会把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

可这次不行,哄他的话头一起,指不定在这里耽搁到什么时候。

四只眼睛相互瞪了一会之后,无妄先败下阵来,拉过陈伯手里的缰绳,看看光溜溜的马背,又可怜兮兮地望着陈伯。

陈伯一猜便知晓他的路数,缓语安慰道:“你此去建康,定是长途奔袭。一副鞍具也会增加马的负重。驾驭者要懂得惜马力。再说,这两年你的功夫一定大有进益,没有鞍具,我们无妄也能骑得得心应手。”

无妄听得陈伯的话头软下来,明里暗里地夸自己,心下舒服些,也更觉委屈。

小孩子就是这样,他心里难过的时候,千万不能哄,哄一下保准哭得更厉害。所以,转移注意力才是哄小孩的正确法门。

这不,此时的无妄就是这样,只见他用手背使劲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慢吞吞地爬上不四的脊背。不抹还好,这一抹,眼泪流得更加多了。

无妄一哭,陈伯心下更乱。犹记得那年,从敌人的刀尖上抢下这个小人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湿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现在,南山派吉凶未定,前途未卜。无妄此一去更是千山万水,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想到这,他解下腰间布袋挂到无妄腰里:“这里有几贯钱和一些吃食,你带着路上用。”

此时,月已挂上中天。

陈伯轻拍马臀,说道:“走吧!”。

那马得了指令,陡然精神,前蹄跃起,鬃毛甩动,引颈长嘶。

无妄用袖子抹一把脸,随即轻点马腹,不四后腿用力,一步就从马厩旁的矮墙上跨出去。一人一马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不一会便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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