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风拿一柄蜡烛照向黑影的脸。
竟然是醉猫巡检高成虎!难道高成虎就是假扮变婆的杀人凶手?
高成虎一脸醉意朦胧。
常风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高成虎答:“喝多了,出来撒尿。”
徐胖子他们赶了过来。徐胖子问:“抓住假扮变婆的人了?”
常风道:“抓住了。来啊,我要夜审变婆!把高成虎押往大堂。”
众人进了大堂。常风打算支开靳保、黄亮、林三九三人。
他笑着说:“靳兄、黄兄、林兄,你们三人先去勘验下那个小书吏的尸体。”
三人面面相觑,似乎想参与对高成虎的审讯。
但碍于常风是他们的新任主官,只得听从命令离开大堂。
常风又吩咐衙役们:“你们也去各望孔、箭孔警戒。防止歹人、恶鬼作祟。”
不多时,大堂里只剩下了常风的自己人和高成虎。
周文问常风:“高巡检就是变婆?”
常风没有答话,而是问高成虎:“你房间里没有恭桶嘛?为何要到书吏卧房后面撒尿?”
高成虎答:“我是广西梧州人。梧州人从不在房间里用恭桶。都是在房外撒尿。”
常风笑着问:“高巡检喝的是什么酒?喝了多少?”
高成虎答:“刺梨糯米酒,喝了三斤。”
刺梨糯米酒是印江特产之一。属于没什么劲头的黄酒。连坐月子的妇人都能喝。
常风跟杨一清初到思南宣慰司时喝过一次。知道这酒喝多了利尿。
常风追问:“你平时喝多了,都是在书吏卧房后方便嘛?”
高成虎答:“是,书吏卧房后面有颗枇杷树,是我种的。梧州人讲究便溺当肥。”
一旁的徐胖子有些不耐烦了:“常爷,别听他巧言辩解了!给他上刑!老虎凳、钉脚板、弹琵琶。大记性恢复术一上,不怕他不招!”
常风没搭理徐胖子。而是问起了毫不相干的问题:“高成虎,你身为朝廷命官,为何整日沉迷酗酒?”
“难道不知道在其位就要谋其政的道理?”
“有人说,伱酗酒、意志消沉,是因为广西平叛之战时鲁莽行事,指挥失当,害死了手下八百弟兄。”
高成虎的回答份外刺耳:“我从未害死任何一个弟兄!我喝酒,是因为憎恨朝廷不公!官府不义!”
徐胖子火了:“他娘的,你这个官儿整天就知道喝酒,不务正业,倒怨起朝廷、官府来了!”
常风摆摆手:“胖子,噤声。让他说。高成虎,我倒要请教,朝廷如何不公,官府如何不义?”
高成虎带着哭腔,讲述了他和袍泽们的遭遇。
广西平叛之战时,他手下有八百袍泽。被广西都司当成诱饵,引诱叛军上钩。
所谓的诱饵,其实就是死士。要面对十倍于己的叛军。
高成虎当时认为,当兵吃粮、报效国家、听从将令。即便战死沙场也在所不惜。
高成虎和袍泽们视死如归。临行前饮了壮行酒。壮士一去,风萧水寒。
仗打完了。八百壮士七百战死,活下来的仅有百人,百人中又有五十人成了残疾废人。
官军主力,正是靠着他们的牺牲,完成了对叛军的诱敌深入、合围。
平叛结束后,照规矩,殉国袍泽的遗属每人能领十石大米。有子嗣的可继承员额。
残了的弟兄每人能领八石大米。身有残疾不能继续当兵吃粮,有子嗣也可继承员额。
都司衙门的书吏们,却将原本属于忠烈们的大米给私分了!把忠烈们的员额给卖了!
忠烈们流血又流泪!
高成虎和活下来的弟兄气不过,去找卫所。指挥使却让他们找都司衙门。
都司衙门让他们去找兵部。
兵部远在四千六百里外的京城。他们这是诚心为难。
高成虎跟两個百户很有良心。变卖家产,又贿赂了梧州的一个知县,开了路引。准备赴京告状。
出发那天,百余位或残或伤的袍泽来给高成虎送行。
他们满怀期待,希望高成虎能在京城为他们讨回公道。
然而,都司衙门却派出了五百亲兵,手持大棍,将他们一顿好打!
广西都司的想法是:书吏们贪墨了你们的抚恤良米,倒卖了你们的员额。我自会处置。
当然,书吏们都是我的三亲六故。所谓的处置嘛......
你们虽吃了亏,占着理。但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能跑到京城去,丢广西都司衙门的人?
让兵部的诸位堂官,如何看待我们广西都司衙门?
着实该打!
可怜那百余袍泽,好容易在战场上死里逃生,却被没上过战场的五百都司亲兵打得头破血流!
打完了还不算,还把他们关进了大牢。
想出牢房。可以!写悔过书,当着卫里其他千户所袍泽们的面跪地诵读悔过书!
可怜百余幸存忠勇。为国九死一生,满身伤痕。最终却落得个跪地“悔过”的下场。
为首的高成虎是世袭千户。不能革除军职,却可以降职任用。
都司衙门直接将他从五品千户,贬成了九品巡检。广西已容不下他了,将他踢到了黔疆印江。
高成虎讲述完这一切,歇斯底里的大哭道:“我没能替阵亡、残疾的袍泽们讨回公道。我没本事!”
“只能靠喝酒忘掉这一切!”
在战场上没流过一滴眼泪的他,此刻眼眶通红,眼泪夺眶而出。
徐胖子大怒:“广西都司该死!我要参他!”
高成虎扭头看了一眼徐胖子:“你只是印江长官的长随。能参二品都司嘛?”
徐胖子自知说漏嘴了,连忙道:“啊,我是替你们打抱不平。他日我要是混个一官半职,一定参广西那些狗女良养的。”
常风问周文:“高成虎喝多了酒,喜欢在书吏卧房后的那棵枇杷树下撒尿的事,长官司的人是不是都知道?”
周文答:“对。光是我就撞见十几回他在枇杷树下撒尿。”
常风直接跟高成虎亮明了身份:“高成虎,我是锦衣卫指挥左佥事常风。”
“我会替你的袍泽讨回公道!”
说完常风将锦衣卫腰牌丢给了高成虎。
高成虎看完腰牌目瞪口呆:“你是......锦衣卫?”
徐胖子有些发急:“常爷,你怎么跟杀人嫌犯漏了咱们的底细?”
常风微微一笑:“他根本不是凶手!而是凶手误导咱们的替罪羊!”
转头常风又对高成虎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们这趟来,目的是查明四任流官正堂被害的真相!”
“你要配合我们。只要抓住凶手,我立马上折子,替你的袍泽讨回公道!”
高成虎道:“如果大人能为我的袍泽伸张正义。让我死我都没二话!”
徐胖子大惑不解:“常爷,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凶手?”
常风笑道:“他两年前才调任到印江。怎么可能杀死前四任的堂官。”
“告诉你吧。杀害那小书吏的凶手,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是靳保、黄亮、林三九当中的一人!”
九夫人有些奇怪:“阿哥,你没搞错吧!你都说了,书吏死的时候,他们跟咱们在一起啊!”
石文义插话:“可能是有帮凶?”
常风微微摇头,问:“咱们是如何知晓今夜又出了凶案的?”
九夫人答:“自然是听到了变婆的鬼叫声。”
常风又问:“鬼叫声出现时,就一定是书吏被害时嘛?”
“如果凶手先悄无声息的杀死了书吏。伪造好变婆杀人的现场。”
“然后来找咱们,拿到不在场的证据。随后让同伙尖着嗓子,伪装变婆鬼叫呢?”
孙龟寿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咱们险些上当了!凶手在刻意制造不在场的证据!”
常风微微点头:“今夜之事,正好能证明凶手在靳保、黄亮、林三九三人当中!”
“凶手的计谋,简直就是一石二鸟!一来洗清自己,二来栽赃高巡检。”
“呵,他们知道高巡检的习惯。等高巡检在书吏卧房后的枇杷树下撒尿时,故意引咱们过去。抓高巡检一个现行!”
徐胖子还是有疑惑:“凶手为啥要栽赃高巡检?就为了转移咱们的视线?”
常风想了想,答:“恐怕不光为了转移视线。”
“巡检一职,在咱们这些京城来的大人物眼里,是个芝麻绿豆都算不上的小破官。”
“可在印江,却是大权在握的实权官!管着整个印江的兵备、治安。”
“有人想挤走高巡检,让自己人取而代之!”
徐胖子总算听明白了,他一挥拳:“咳,差点上了凶手的当!”
常风笑道:“凶手诡计多端,咱们将计就计。且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
一刻功夫后,常风将长官司的人叫进了大堂。
常风一拍惊堂木,说道:“本官初到此地,便破获了巡检装神弄鬼杀人的大案!衙役李七和今夜的小书吏,都是高成虎杀害的!”
“呵,本官生了一双火眼金睛。能够看透世间的一切魑魅魍魉呢!”
“哈哈,本官刚上任就智破杀人案。报给宣慰司那边,宣慰使指不定怎么夸赞我呢!”
常风装出了一副好大喜功的样子。
吏首靳保伸出了大拇指:“常大人高明啊!”
常风笑道:“既然所谓的‘变婆’已经被抓。周大人性命无虞。我看也没必要整日如临大敌了!”
“把日夜保护周大人的人都撤了吧!让他们歇一歇。”
“另外,碉楼上的民壮也撤下来。留个十人八人值夜也就罢了!”
其实凶手大费周章,栽赃高成虎,最大的目的就是让周文认为“变婆”已经被抓,他性命无虞,放松警惕。
周文身边日夜跟着“新长官常化雨”带来的十名随从贴身保护,凶手不好下手取其性命。
常风猜出了凶手的这层目的。干脆将计就计,好引蛇出洞。
距离周文历任,还有两天。
夜幕散尽,白昼降临。
按照常风的吩咐。印江苗、土、侗、彝的四位土司来到了长官司大门前。
他们却没有进长官司:新任长官要找我们谈话没问题。谈话的地点设在大门外,搭个大帐就是了。
四位土司生性多疑,怕新任长官搞什么瓮中捉鳖、打蛇打七寸。
日上三竿。长官司外搭起了一个大帐篷。
常风带着三十名袍泽,上百民壮,一干随员、属吏,通过吊桥走了出来,进得大帐。
众人坐定。
常风一拱手:“在下新到印江,担任长官,接下来的三年,还需四位土司帮衬。”
四位土司都是会说汉话的。名义上是长官司的土官。
他们客套道:“全凭大人吩咐。”
常风说到了正题:“我来印江之前,宣慰使杨一清杨大人,命我在印江推行改土归流。”
“将长官司改为印江县衙。印江的一切赋税征收、刑名等事,皆按中原县衙的规矩来。”
四位土司的目光,聚集到了黄亮身上。
看来黄氏家族在印江的势力的确很大。
别看色目人黄亮只是个税吏,四大土司却都惟他马首是瞻。
黄亮咳嗽了一声:“诸位别看我啊!你们得听常大人的。”
苗家土司狡黠一笑:“那行啊。一切按照常大人说的办。以后官府直接派人去我们苗寨收税。”
“不过我有言在先。既然改土归流了,我这个土司就没了替官府征税的职责。”
“若我的族人不愿意给官府交税,到时候可别找我!”
侗家土司道:“还有啊!我们侗人在汉家官府看来,一向是逞强斗狠的蛮夷。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我那些族人一千个里有九百九十九个不识字。整日里一言不合就动板刀斗殴。”
“大人说以后刑名归官府直接管。那我就不管了。出了案子你们派衙役来抓人吧!”
“要是抓人的时候,案犯动刀攻击衙役......我可不管啊!”
彝家土司笑道:“二位土司说的是,俺也一样!”
只有土家土司一言不发。
改土归流要剥夺土司的权力,土司们当然不同意。
他们“烟火、食米、丧葬、嫁娶、夫马供之费,无不取之土民。”
“土司娶妻,土民三载不得婚。土民有罪,土司可处死。亲属尚要出垫刀钱。”
“土民终身无见天日之期。”
土司简直就是当地的土皇帝。要夺他们的权,等于剜他们的肉。
这几个土司的态度,倒是不出常风的意料。
常风笑道:“那好。改土归流之事,咱们以后再说。我在长官司中略备薄酒。诸位能否赏光?”
苗家土司摇头:“不成!我寨子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彝人土司、侗族土司亦拒绝。
土家土司看了常风一眼。没有说话,也随大流离开了。
常风叹了口气:“呵,看来改土归流还真是不好推行。”
黄亮道:“大人,我祖上在蒙元时就在印江做流官。历朝历代,哪个流官不想推行改土归流?”
“然而夺人权柄,如杀人父母。土司们自然要抵制。”
“若强行推行改土归流,说不准还会激起叛乱。”
“所以啊,流官为官一任,多积些银钱,孝敬上官,早日调到中原、江南富庶地方才是正经。”
靳保附和:“没错!”
常风又装出一副贪婪的样子:“你们说税银三七开。那三成我真能全部带走?”
黄亮道:“这是自然。您只需上奏朝廷,就说异族蛮夷,不可理喻,拒交税银便是。”
常风追问:“可是我的确收上来税银了啊!土司们要是找到朝廷,掀了我老底。我岂不要丢官罢职掉脑袋?”
黄亮微微一笑:“大人不必担忧。他们得了七成呢!”
“税银三七,说白了就是土司跟流官达成的一种默契。他们拿三成税银堵流官的嘴。”
“流官拿了银子,不要管土司家的事便罢。”
“羊毛出在羊身上,横竖税银都是从那些土人百姓身上来的。”
常风频频颔首:“你们不愧都是衙中老吏,一番话让我受教颇多啊!”
众人回了长官司。
周文找到了常风:“常大人。我还是觉得不放心。你还是派几个人日夜保护我吧!”
当着靳保、黄亮、林三九等人的面,常风只能宽慰周文:“周大人过虑了!”
“假扮变婆的凶手高成虎已经被咱们抓了,看押了起来。你只管收拾行装,准备两日后离境便是。”
“还搞得如临大敌一般,实在是没必要。”
说完,常风望向林三九:“林班头你说对嘛?”
三人之中,常风还是觉得林三九的嫌疑最大。
林三九道:“常大人说的是。”
周文无奈:“好吧。这两天我都待在卧房里,足不出户。静待任满离开长官司。”
常风回到大堂。跟众属吏喝茶闲聊。
常风问林三九:“林班头入衙多久了?”
林三九答:“十六年了。”
常风笑道:“据说你是猎户出身?我这人好玩乐。过几日你领着我去山中打猎如何?”
林三九笑道:“大人喜欢打猎?那真是来对地方了!梵净山中多得是野味。”
“扒了皮,褪了毛,火上一烤油汪汪,美滋滋。”
常风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三年在印江只管打猎取乐。没事儿玩玩异族少女。”
“等到任满,带着三成税银离开。”
常风敏锐的发现,当他说到“玩玩异族少女”时,靳保的面色一变!
那是转瞬即逝的愤怒表情。
常风突然想起鬼衙门里变婆的传说。
传说中,十五年前的林长官,不就是因为离任之前醉酒抢了一位土家少女,糟蹋致死,导致少女化身变婆索命的嘛?
吏首靳保这一瞬间的愤怒,是否跟这个传说中的少女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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