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难得从席间脱了身,沿着湖边的小径慢慢地走,散一散浓重的酒意。
日暮之时的湖面会落上斑斑的余晖,只等秋风一至,碎金的波纹就层层荡开。如果有芦苇就好了,轻盈的穗儿会在风里摇晃着倾倒,野鸭子结着队地往里钻。
水鸟会在湖面上轻点,乍起乍落,朱红的喙、绒白的毛都会在晚霞的照映下镀上一层金的光。它高昂起长长的颈子,清亮的鸣叫唳响于朗空。
可惜,这里什么也不会有。只有这一池的秋塘,和高空偶尔掠过的大雁。
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想起,李昱想要触碰最终却放下的手。
她抬头看他的时候,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任由她抱住手臂,他的目光温柔而专注。
他当时是心软了吧。她好像听到了他微不可察的叹息,他话音的停顿,他的不舍。
既难过,又要狠下心决断。
即便在这样煎熬的时刻,他还是很细腻地照顾她的情绪,逐字逐句地将自己完完整整地剖开来给她看,再为她寻好一条更适合她的道路。
怎么会有这样柔软的人呢?
沈朝想,她真的不知道他总是在因为她而吃醋吗?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只是总也没有太过在意这件事。
沈朝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好像从来没有和他解释过她和王洵之的关系。
为什么呢?是单纯地忘记了吗?还是时常忽略他情绪的有恃无恐,因为潜意识觉得他永远不会离开吗?
他并不了解她的过往,也无法得到她的回应。他的坦诚以待得到的只有她的欺瞒、她的哄骗、她的毫不在意。
所以,他才会觉得毫无希望。
就像他说的,她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外壳将她包裹起来。这样当然不容易受伤,但也再迈不动脚步,甚至于过分尖锐的壳会扎到赤忱的、渴望靠近的手。
她不擅长表达自己的心事,她总是习惯于一个人,不够信赖他人,更不够依赖他人。她其实是想迈出这一步的,可又害怕一脚踩空,前面是万丈悬崖。
进不敢,退不得,于是只能原地踏步,她陷入困境。
沈朝不知不觉行至一亭,亭中央置有石桌,上摆一壶热茶,旁有两盏汝瓷茶盏,茶汤尚冒着袅袅热气。
一人身着雪青色云锦长袍背身而立,暮云灰素软缎氅衣在肃冷的风中也显得轻薄。
她有些不敢去惊扰他,但又无法控制地一步步走近。
她想说,怎么站在这样风大的地方。
他转身,积雪混合着沉水香的清冽瞬间袭来,沈朝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中,混沌的酒意将大脑蒸腾起的热烈霎时褪去。
——是王洵之。
沈朝垂头拱手,道一句“打扰了”,匆匆地往亭外退。
王洵之在石凳上坐定,目光并未停留在她的身上,只掠过不远处热闹的宴席,轻声道:“不坐下喝一杯吗?”
他顿了顿又道:“你的贺礼我拆了,很喜欢。”
沈朝哑然,望着他沉静的面容,她从胸口中长长地出一口气,提步迈入亭中,在他对面坐下。
石凳上似乎还残留着丁点儿的余温,面前这盏茶似乎也本是为别人准备,沈朝轻轻点了点杯壁,意有所指:“这就是王大人的待客之道吗?”
王洵之看着她面前的茶盏,罕见地沉默一瞬:“抱歉。”
“没有人动过这盏茶,当然,若你介意,可以不喝。”王洵之抬头望着她,诚恳地道。
沈朝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啜饮一口。
王洵之许是醉了,扶着额头笑起来。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沈朝略有些不自在地皱皱眉头,心道,既然要邀请她喝茶,现在怎么又一言不发?
她很敏锐地意识到,王洵之现下的反常极可能与方才同他会面的人有关。他此刻的心情并不算愉悦,但这与她何干呢?
“你说,在生辰宴上,我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沈朝放下茶盏,看向王洵之,认真道,“这个承诺还作数吗?”
他摩挲在杯沿的手一顿,沈朝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脖颈,淡青色的脉络在肌肤下缓缓流动,像此刻凝滞的空气。
“原来,你想对我说的话,只有这些……”他的手臂撑在石桌上,头也随之倾倒下去。
这其实是一个极其脆弱的姿势,一切不易近人的高高在上的气焰似乎都已褪去。
沈朝甚至会觉得有些意外的柔软,像坚硬表壳下那颗湿润易脆的心。
可也只有这么一瞬,很快他坐正身体,揉了揉眉心,深深呼吸一次,双目清明:“今日之后,就放你们走。”
“马匹已经备好,行囊也已经收拾妥当,里面有银两,也有铜钱以备不时之需。我看这些日子你在王家也吃得惯,又命后厨现做了些干粮,只不过最好尽快吃,口感会更好些。衣裳也备了几件,有男子的有女子的,都是合你的尺寸。
“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尽管与我说。
“你的那几位友人,已经从牢里放出来了。你放心,我特意嘱咐过,狱吏并未欺辱他们。”
王洵之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微黄的茶汤,突然笑起来,自嘲似的:“茶已凉了。”
是有些凉,还有些苦涩。
沈朝一口饮尽杯中的茶,站起来微微颔首:“多谢了。”
王洵之侧身而立,望着湖面久久不语。
沈朝看了看王洵之,又收回视线,拱手后退两步。
即将转身的瞬间,有短促阵风扰动,沈朝突然陷入一个怀抱。她双眼微睁,清冷而克制的,独属于王洵之的气息笼罩在她的身上。
沈朝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推拒。
“我后悔了。”温热的气息停留在头顶,他的嗓音略显沙哑,低微而无力。
沈朝的手顿住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很庆幸,很庆幸,你没有死。”他的下颌蹭在沈朝的发顶,轻盈而沉重的。
沈朝的眼眶蓦然酸涩,撑在他胸口的双手渐渐垂落在身侧。那些年的同僚情谊,她怎么会真的视而不见呢?
他像是忽然抬起头,却又迅速垂下。他的手隔着轻薄的空气落在她的脑后,停顿片刻,才轻柔地触碰。
他的呼吸平稳而有力,沈朝靠在他的胸口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推开他的瞬间,他略显急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只要你还没有成亲,我们就还有希望,对吗?”
沈朝浑身一僵,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望向他的瞳孔微微震动。
他抬手制止她即将出口的话语,随即后退一步,微微摇头:“不必现在给出我回答。”
沈朝盯着王洵之半晌,没有说话,最终缓缓点头。
她看见他眼角染上清浅的笑意,沈朝垂头转身不再看,余光瞥见曲折的小径处一道熟悉的身影远去。
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身体要比脑子先行动,沈朝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小径岔路众多,沈朝停在了分岔的地方,只觉天旋地转,汗水滴进了眼眶。
她拼命地眨着眼睛,以缓解克制不住的酸涩。
好像每次碰到关于他的事,她就不能思考。
她没有心思想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沈朝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见到他。
她要告诉他,她并不是那么的不在意他,相反,他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她愿意试着脱下一层一层坚硬的外衣,即便前面是万丈深渊,她也想去赌一次。他真正想要的坦诚以待,她可以试着去做。
所以,能不能,能不能再等她一次?
沈朝跑回了宴席中,宾客几乎已经散尽。那个始终空着的坐席上,残留着一杯尚温的酒。
他的确来过了。
小厮正在打扫残局,挠了挠头,笑呵呵地道:“说来也真是奇怪,那位客人来得极迟。送了礼,与王大人闲谈几句之后,就走了。”
“他没有再回来吗?”沈朝问。
小厮摇头否认。
沈朝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李昱不可能现在就走,至少也会等到明早再出发,也就是说,还有一晚的时间,足够她冷静思考。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冷静下来。
她躺在床榻上失眠了一整晚,听着一声声的更漏,直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沈朝走出王家府门的时候,清晨的露水尚且沾湿衣角,稀薄的冉冉升起的晨日还不能驱散寒冷。
府门前的梧桐树下,谢少游正喂着马。
沈朝稍松了一口气,谢少游既然还没走,李昱定然也还没走。
好些日子没有见到谢少游,沈朝问起他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谢少游翻了个白眼,在监牢的日子能怎么样?与老鼠蜘蛛相伴入眠呗。
不过可能还是被交代过,狱卒倒是没有刻意为难他们。每日的饭食尚能入口,还有御寒的被褥衣物。除却有些无趣,倒是没什么。
如此闲谈了好一阵子,沈朝见谢少游仍是不紧不慢,丝毫没有紧迫的感觉,而且直到现在,李昱都没有出现。
她不禁有些疑惑,难道她估计错了,李昱不打算今天走?
“你主子呢?”沈朝问道。
谢少游将手中剩下的草料塞到马的嘴里,偏头看了她一眼,颇有些奇怪地回头继续动作,嘴上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沈朝沉默良久。
谢少游也没等她的回答,摸着马头接着喂草料,随口回道:“你找世子殿下?你不知道吗?殿下昨夜就走了。”
沈朝浑身僵住,闷雷炸响在心头。
他昨夜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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