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再走快些。”王洵之催促了一声,再晚恐怕她就歇下了。
照她向来对自己身体不管不顾的样子,恐怕又打算硬抗过去了。他又不是那等苛责的人,总不能再教她病逝于府上。
他是心中有怨气,但他从来没有盼着她死的念头。
王洵之衣袖下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不愿承认,在得知她的确没有死的那一刻,他是庆幸的,可庆幸中夹杂着恨意。
原来她并没有死,可他却以为她死在了昭明二十三年的冬日。这些年来,他没有一日放下过深深的自责和内疚,也再不是当初那个名满京都意气风发的王郎。
他不惜违逆家族命令,放弃唾手可得的大好前程,毅然决然踏上这条道,此生不愿再回盛京。
这些三千日子的辗转反侧,多少个难捱的深夜,他从未有一刻忘记过。
可她竟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假死脱身也只是她设的一个局罢了,而他这个局外人却可笑地为此而整整痛苦了五年。
这让他究竟如何才能忘怀?
王洵之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这次他绝不会轻易放手了。
月明星稀,院中如积水空明,屋内灯火阑珊,门扉半掩着,除了虫鸣声,一切都有些寂静得不同寻常。
王洵之放慢脚步,思索半晌后唇角轻轻勾起,看来这是特意在等他来了。
她就那么笃定他今晚会来探望她吗?还是说她仍然在为方才的事情气恼,等着他登门致歉?还是计量着将那些话摊开来,化干戈为玉帛呢?
不过哪一种,都不算很坏的结果,他也乐得与她多周旋几分。
思及至此,王洵之更是气定神闲,径直伸手推门而入,笑道:“我道你怎地还未歇下,想必是在待客了?”
叮铃咣啷一阵声音响起,不知是什么东西落了地,只是青玉屏风上清晰地倒映着坐在榻上的两道身影。
已是夜半,她这里还有别人,换言之,她根本不是在等他来,王洵之轻松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当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李昱时,王洵之的眉目霎时冷得如寒冬腊月里的肃肃北风,刮在人的面子上如阵阵刀割般刺痛。
李昱恍若未感,眼如一泓春水温暖和煦,不难看出方才里面该有多么的温情脉脉。他随意而自在地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袖口,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拱手向王洵之示意。
“既然有客来访,我就不多打扰了,反正你我也不差这一阵子闲话。”虽然是李昱对着王洵之说的,话却分明不是给王洵之听的。
擦肩而过的瞬间,李昱侧目轻瞥,微不可见的嘲讽一闪而过。王洵之目光端直恍若未觉,只是衣袖下的右手悄无声息地攥紧。
沈朝从榻上跳下来,连鞋袜也来不及穿,匆匆从屏风后走出。见着王洵之面色冷硬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她狐疑道:“什么风把你这尊大佛吹来了?”
“难不成还不够解气,又要来找我的麻烦?”沈朝眼神警惕起来,她才刚包扎好,经不起他再一顿折腾了。
王洵之瞥见沈朝面色红润,活蹦乱跳的模样,稍放下心来,刚想请身后的大夫上前再瞧瞧她的情况,目光就凝滞在她唇上新鲜的破口。
沈朝也注意到了王洵之的视线,一摸嘴唇,手指上沾着轻微的血迹。
她心中不由得暗骂一句,平日里看着乖巧的狸奴内里其实也凶得狠呢,直到现在她的唇还有些麻,还不收敛着些,白白令旁人看了笑话。
“哈哈,刚刚不小心咬到了。”沈朝随便寻了个借口,她又没有理由事事都同王洵之解释清楚,就算被瞧出来又如何?
食色,性也,况且她又不是白日宣淫,顶多被调笑两句罢了。
“真是好雅兴,也不怕噎着自己。”
王洵之冷嘲一声,绕过屏风只见地上几只破碎的茶盏,又看向床榻,倒是很齐整。美人榻旁的案几上放了几个瓷瓶,还有几块干净的锦帕,想必方才只是在上药,他面色终于缓和了些。
若是李昱能听到王洵之的想法,必定会提醒王洵之一半句,先前一口一个贤弟地叫着,张嘴闭嘴祝他和沈朝鳒鲽情深,如今是在做什么?撬贤弟的墙角?
沈朝冷哼一声:“怎么,大晚上来此就是为了来嘲讽我一顿?”
王洵之径自倒下一杯茶,腹中怨怒仍是未消,言语自是很不客气:“来瞧瞧你伤势如何,若是不慎身亡,我也好尽早为你收敛尸身。”
呵,担心她就直说,偏偏要这般刺儿她,沈朝望着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去也不是的老大夫腹诽道。
“我看你倒是好得很,都有些心思与人攀扯闲话到深夜了,也不怕这伤越养越重,最后反倒诬赖起我王家没给你请个好大夫了。”
王洵之饮一口杯中的茶,冷冷道,“难喝。”
沈朝暗自撇撇嘴,讲究人,话里话外还都是刺儿,也不知道谁又惹了他,到她这里撒气来了。
她能惯着吗?铁定不能啊。
沈朝直接上前踢了王洵之的鞋一脚:“难喝就去别处喝啊,在别处受了气,来我这里撒性子算什么?”
别处受气?除了她沈朝,谁还能让他受气?
王洵之眉心跳了跳,抬眼望着沈朝一脸诚恳的神情,胸中一口气差点又没上来,她是真的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吗?
“您要是有气,也明天再撒吧,我想休息了。”沈朝打了个哈欠,往床榻上一躺,薄被一盖,双眼一闭,倒真是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王洵之差点气得将手里的茶盏也摔了,碍于门外还站着个老大夫,硬生生缓了两口气,站了半晌才拂袖而去。
“带下门,谢谢。”沈朝翻个身,提醒道。
听着震天响的摔门声,沈朝爬起身将灯火都熄了,再将门锁上才重新躺下。虽是躺下了,她却是清醒得很。
沈朝睁开眼望着帐顶,实在是太反常了。从与王洵之重逢以来,他的性情行事态度都让她觉得很是奇怪。
像有几分恨意不甘,可还有隐藏在其下的几分关切,又或者是喜欢?沈朝有些不敢承认。恨意和不甘她都能理解,左不过是挫了他的面子。关切也勉强解释得通,好歹之前也有些同僚的情谊在。
可这喜欢,她却是有些不敢认了。他怎么会瞧上处处与他作对的人?难不成是有什么别的阴谋?退一万步再说,他若是真的有那个意思,她也不可能答应啊,也只能装傻糊弄了。
沈朝头痛起来,她倒是觉得不如再被他鞭笞四十,然后桥归桥路归路,也省得这诸多麻烦。
其实受些皮肉之苦或是挨两句骂,又不是使不得,现今也只能装一日算一日了。沈朝嘴里有些发苦,她早盘算着什么时候能走了,但她可没忘记牢里还关着那几个呢。
得寻个时机探探他的口风,王洵之是这江州城里最大的官儿,又很得民心,他不应允,她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的。
可沈朝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么快,自那夜之后她有好几日没见着王洵之,连着李昱也没见着。正好落了个清净,伤势也好得快多了。
除了有些无趣,其他都好。
沈朝正与小丫鬟聊着趣事,琢磨着寻点事儿来做时,有人来请她换上衣裳走一趟。
这走一趟却是去的靶场,沈朝啧啧称奇,这靶场修得也是阔气。
征雁南飞而过,秋日晴空高阔,虽是草木凋零,但远处山野如大片草席铺展开来更显空旷疏朗。
引她至此后,小厮便不再管她,靶场内侍从众多,都在各司其事。
沈朝自个慢慢踱步,拿起靶场上的弓瞧起来,材质基本都是上乘,又试着拉了拉弦,还摸了摸箭。看过之后,都放了下来,最后找了处阴凉地坐下来阖目休息起来。
不远处带沈朝过来的小厮终于停下手上瞎忙的活计,也顾不上遮掩了,直勾勾地看着沈朝的动作。
这不是刚刚还对那弓箭很是感兴趣吗?怎么都只看看,不上手试试射箭呢?难不成是不会射箭?
小厮暗恼,他怎么能把这个事儿忘了呢?好好一个姑娘,那不会射箭也是极为正常的。
“沈姑娘可要试试射箭?”小厮走过去弯腰俯身问道,沈朝眼都没睁开,只摇头。
“我们这里有射箭的好手,可以教姑娘的,也算学个本事不是?”小厮循循善诱道。
这可是王大人吩咐下来的事情,他好不容易得了王大人的差使,定要将这件事好好做成才行。可沈朝偏偏一副毫无兴趣,只想睡觉的模样让小厮心里直叫苦。
他心里也暗怪起王洵之来,那正常的姑娘能喜欢这骑马射箭的东西吗?就是这带来靶场又有什么用?但他也不得不劝沈朝啊。
小厮舌里快灿出莲花了,沈朝听得有些吵,只能睁眼道:“我去试试,你就不说了?”
小厮擦了擦满头的大汗,心道终于成了。沈朝起身拿起弓拉了拉,选个最容易拉开的搭上箭。
小厮这正领着给沈朝找的师傅过来教呢,却见沈朝这就射上箭了。
初学者,能把箭射出去都算好的了。更何况她这连装模作样瞄准一下都没有,小厮直摇头。他都想好了,但凡沈朝能把箭射出去,哪怕就落在跟前,他都能把沈朝夸上天。
嗖的一声,羽箭离弦而出,竟然还射得挺远。
沈朝只射了一箭就放下,小厮忙走上前,腹稿都打了好多遍,虽然没射中,但初上手就能如此简直是了不得的天赋了。
“沈姑娘别丧气,虽然没……”小厮话还说到一半呢,就听得靶场那边的大喊声,
“中,中了!”
中什么了?大吵大嚷的,没规没距。
小厮怒视而去,却见靶子上竟中了一支箭。虽然落在了边上,但那也是中了啊。
沈朝中了?小厮有些傻眼,他可是知道沈朝甚至都没瞄准靶子,这,这就中了?
“说好了,别来烦我了。”沈朝也不顾小厮吃惊的模样,一伸懒腰又回去坐下了,不是她故意拿乔,这不是她的伤还没好全吗?再拉弓射箭伤势又重了该如何?
这王洵之又在搞什么鬼?把她唤来这里就是为了晾着她?这下马威还没给够吗?
沈朝更坚定要休息的决心,她现在要养精蓄锐,过一阵子好应付他。
小厮却是突然反应过来,心中一喜,这沈姑娘有些射箭的天赋正好,也不用让人教了,等王大人来了亲自来教岂不是更好?
两人这搭弓射箭的,不得说说话拉个手什么的?这感情不就培养起来了吗?小厮不禁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才智,想必这下王大人定会奖赏他的。
晌午已过,远远一阵马蹄声传来,所过之处皆是避让,直直飞入靶场而来。
沈朝心道,终于是要来了,只是他究竟要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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