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太吵嚷,沈朝的话他听不清,他的话沈朝也听不清。
可沈朝看到他在摇头,她还没来得及点头,他们二人之间已经被披坚执锐的甲士重重遮挡,再见不着彼此。
唯有失去的时候,方觉后悔。
沈朝好像就是这样的人,直到他的背影逐渐被淹没在人群,她才不顾一切扑上前去。
她的手撞在锋利的刀剑之上,鲜血沿着手掌的纹路逐渐滴落。即便如此,沈朝都仿若感受不到痛意,浑身的力气聚集在喉咙之上呐喊出声:“等我——”
我一定会救你,所以你一定,一定不能死啊。
沈朝的唇开合着,再发不出声来。
眼前所有人的动作仿佛都被放慢虚化,提步、落步、停顿、侧头,他每一丝微小的动作都变得格外清晰。
他似乎若有所觉地在朝她的方向偏头。
沈朝终于松了手,在甲士威胁的目光之中后退一步,越过重重叠叠的肩背再望不见,她骤然转身走远。
沈朝回到客栈之后,谢少游和谢之霖等待已久,见她时都控制不住扑上来。
谢少游一时焦急地抓住她的小臂,方才那纵马伤人一事他也看得清楚。
虽然平日里沈朝有些插科打诨,可谢少游始终将她看作令人安心的存在,只要她还在,那就不是毫无希望。
沈朝垂着头不言语,急得谢少游大喊:“你说句话啊!”
沈朝这才抬起头来,轻轻拨开他的手,平静道:“你可知纵马伤人的那人是谁?”
谢少游向后退了一步,沈朝道:“是清州知府之子。”
“清,清州知府之子又如何?不过一个区区知府而已。”
谢少游对着沈朝的眼睛,神情突然变得难以置信,
“难不成就因为如此,你不打算救了吗?”
“你以为知府是什么?知府就是这清州城的地头蛇,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我们是什么?
“我们,现在,只是无权无势,除了一身力气,别无他有的平民百姓。”
沈朝坐下来,倒了一杯茶,清亮的茶汤之上倒映着她面无表情的容颜。
这甚至令她想要拨乱这平整的水面,再看不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说到底,他若是不出手,他若是不杀那匹马……”
谢少游再忍不住,一把揪着她的衣领,怒视道:“我真是错看你了!”
“都何时了,你竟在此说些马后炮。再说,那时如此危急关头,若有能力而未出手相救,怎配为人?”
谢少游咬着牙反问:“怎配为人?”
‘怎配为人’四字在沈朝的脑海回荡,她噌地起身质问:
“若是如此而为的结果,是搭上自己的性命,甚至至亲之人的性命呢?你还要去做吗?”
“当年‘沈鬼’不顾一切,冲动出手救人的下场是什么?你可见到了?”
沈朝终于将方才以来积压在心头的耿耿于怀说出口,她的胸口因为心绪不宁而微微起伏着。
谢少游松开揪着她衣领的手,冷笑几声:“公子至少还是比‘沈鬼’强,‘沈鬼’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当我等都不清楚内情吗?”
“她当年所谓出手救人,不过是因监察寮名声未显,故而借此立威罢了。谁知她踢上了兰陵萧氏这块铁板,偷鸡不成蚀把米。可最后是谁遭的罪?
“她敢做不敢当,将此罪推给自己的下属,害得这下属被斩首。更可笑的是,‘沈鬼’就此怀恨在心,得势之后灭了兰陵萧氏全族。
“这等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的小人,当人人唾弃。有何同情?”
无情无义,自私自利,人人唾弃。
沈朝把这些词来回地在唇齿间咀嚼几遍,原来竟是如此。
谢少游眼睁睁看着沈朝径直走出客栈,再没有回头。
他胸中气愤更甚,一屁股坐下,怒道:“不帮就不帮,真以为我们离了她就不成了?
谢少游几乎将茶杯捏碎,言语从齿间一字一字挤出:“真是,错看她了。”
临近傍晚下起濛濛细雨,沈朝游走在街道之中。雨势并不大,只是湿意如影随形地透过衣衫裹在全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千斤的铁石,沈朝徒劳地想要迈步,却只能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街景空荡而冷寂,一个时辰前,这里还是混乱吵嚷的模样,两个时辰前,孩童还在嬉戏打闹穿梭。
一切都如镜花水月,骤然破灭。
方才周术洒落的一地钱财都已不知去向。
难道是被人捡去了吗?
沈朝终是提起了些精神,以她所打听到的周术脾性,若是有人捡走了这钱,恐会招致周术的报复。轻则丧命,重则家破人亡。
街边的乞儿敲着破碗笑着说:“谁敢捡周霸王的钱?周霸王的钱,索命钱。”
沈朝一怔,所以那钱……
乞儿一脸理所应当:“周霸王都拾回去了,当面点清,一个铜子儿都不少!”
沈朝:“……”
真就这么抠门?
乞儿腆着将碗递过去:“赏点钱吧,大人。”
沈朝一摸身上,这次真的是一个铜板儿都没有。
顶着乞儿鄙视的眼神,沈朝故作潇洒地拍拍衣袍:“今日身上并未带钱,下次一定。”
还未走远前,沈朝遥遥地听见一句嘟囔,“真就这么抠门?”
沈朝踉跄了一步,她下次再遇见这乞儿,定会 ,定会赠予些钱财。
不过当今之计,是想办法赶紧救李昱出来。拖太久,他的身份也是个麻烦。
他当日能身受重伤流落永安县,背后刺杀之人势力不容小觑,以她猜测,必是朝廷中人,甚至是那位。
若是那位,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沈朝微不可见地轻叹一气,又要干起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儿了。
夜色的掩护之下,一道黑影如灵活的猫儿轻巧地翻过清州知府府邸的院墙。
沈朝越过垂花门直奔内宅,穿过抄手游廊之后便迷了路。无他,周府太大,其府内布局也难以探听得到。
正当此时,说话声由远及近,沈朝忙躲藏起来。
“爷,我的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小厮慌乱极了,几次想要阻拦前面快步行走的人,又畏惧着不敢真的使力。
“滚!”
这声音又嚣张跋扈又熟悉,不是周术还是谁呢?沈朝心中一喜,还真是巧了。
“老爷,老爷吩咐了,让您待在厢房静坐思过。您跑出来了若是被发现,老爷一怒之下上了家法该如何是好?”小厮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哭腔
周术回头狠瞪一眼:“你当我去哪里?我要去探望祖母。”
小厮急得跺脚,老爷的吩咐就是不让去看周老夫人啊。
周术的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沈朝脸上了,她不了解内情都能猜个七七八八,想必这周术是闯了祸要寻求庇佑。
眼见着拦不住周术,小厮一咬牙偷偷溜了。
沈朝忙跟在这小厮的身后,这小厮是周知府派去监视周术的人,谁知根本拦不住这个混世魔王。若是她没猜错的话,这小厮是要去给周知府告状了。
果不其然,小厮去的地方正是书房,其内有二人,一人是周知府,另一人看起来和周术差不多年纪,又更沉稳一些。难道是周府的大公子周让?
沈朝静悄悄地躲在书房外偷听又偷看。
摆摆手送走小厮后,周知府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猛饮几杯茶水平复心绪。
看来有这么个儿子周知府也是头疼得很,但是毕竟还是自己的儿子,舍不得狠下心来管教。沈朝内心冷嗤,他儿子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
周知府缓了好一阵子才唤:“若虚,过来。”
周让,字若虚,他果然是周府大公子。
周让一身月白圆领长衫,眉目温和清润,躬身行礼之后方才上前。
二人闲话些许家常之后,周知府突然四处张望几下,神色肃重几分,小心从密格里拿出一卷轴。
“此物也是为父近些日子才接到的密旨,”说着周知府捋了捋胡须,神情有些为难,“又要抓人,又不能大张旗鼓。”
周让上前一步查看卷轴之上的画像,不由得赞叹一句,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这是……”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答案。
沈朝也清楚地知晓答案。
——是燕王世子李昱。
“父亲!”随着这一声,书房的门被突然打开,一道身影不顾门外小厮的阻拦,莽莽撞撞地冲进来,在对上周知府几乎凝成实质的怒意时才停下脚步。
“父亲。”周术嗫喏起来。
周知府猛拍桌子:“没有我的允许,谁让你进来的?你如今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规矩礼仪?”
周让悄无声息地将卷轴收起来放回了密格,只不过这一切都逃不开周术的眼。
他们方才是在谈论什么事情?卷轴之上似乎是个人像,为什么自己一进来,他们就闭口不谈了?
周术胸中怒意再压抑不住:“什么规矩礼仪?我看你就是瞧我不顺眼。凭什么他能进来,我不能进来?”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周让。
此话激得周知府从檀木桌后走出来,径直去拿藤条:“你瞧瞧你惹了多少祸事?我告诉你,此事绝无法善了,搬出老夫人也不管用!”
“我的话如今也不听了?我看谁敢动我的乖孙儿一下?”
周老夫人拄着拐杖刚跨进院门,看守院门的小厮都垮着张脸,哪怕周老爷吩咐下去,谁还敢拦老夫人?
周知府拿着藤条就要往周术身上抽,周术又往周老夫人那里躲,周让也上前劝架,场面混乱不堪。
这场闹剧的结果自然是周知府服了软,毕竟周老夫人一个不孝就能压得周知府抬不起头。
沈朝心道,难怪周术能在清州城横行霸道。
周术得了甜头更是自傲起来,赌气道:“今晚我不回来住了,反正这个家里没人待见我。”
这可急得老夫人又是一口一个心肝儿地叫,气得周知府又是吹胡子瞪眼。
周让忙领着周术出了院子,场面才稍稍平息。
周术根本不领情:“谁让你假好心?就你周大公子孝顺、聪明、能干!都是一个窝儿里出来的,我不是个好东西,你以为你就是个什么好东西?”
此话一出沈朝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周让的脸有一瞬扭曲,很快又恢复过来:“我已备好马车,出去避避风头也好。”
周术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上了马车。只不过他刚踏上马车掀开帷裳就愣了一下,而后回头看向周让。
周让脸上全然看不出方才的怒气,反而微笑着点头示意。
周让的笑在沈朝看来有些不怀好意的阴诡,但她没来得及细想,连忙趁着没人注意趴在马车的车底。
周术既然有底气说不在周府住,想来在外面置了宅院,她得去一探究竟。
马车摇摇晃晃地慢悠悠行驶着,沈朝却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就不该上这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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