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霍华德冲了进来,“他们在扔炸弹,快!都躲到地下室去!这里不安全!”
还没回过神,紧接着又是一阵巨响,这一次爆炸声更近了。
有飞机在医院上空盘旋着,轰鸣阵阵。
阿布面露惊恐第一个脱下了手术服和手术帽,就要离开。
然后是护士丽萨,跟着飞快地脱下了衣服。
梅森拦住他们:“手术还没做完!这里还躺着人!不准走!”
阿布推他:“你凭什么拦我,这里工作守则的第一条就是遇到危险时先保住自己。”
“可病人不是人吗,病人的命就不重要吗!”
两人还在争执,丽萨哭了起来。
“让他们走!”陆念安突然开口,很低很沉的一声,还带着砂石磨过般的沙哑,却一瞬间让所有人都静了声。
窗外传来的轰炸声,尖叫声,飞机声仿佛突然离得很远。
“你们都去地下室,我留在这里把手术做完,”他的声音如静水流深般清晰。
梅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Olivia还在这里躺着!你一个人怎么手术,更何况……”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手术?
最后的话被他咽回了嘴里。
阿布和丽萨看没人再拦住他们,匆匆地走了。
霍华德眼见劝不动,只能先去安置其他病人。
手术室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
“麻醉,创伤学我都学过,不会有问题,”陆念安说完,看了梅森一眼,“你该走了。”
“不可能!我留下来帮你,”梅森拒绝。
陆念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梅森回视他,“Oh no!Eason,不要让我走!”
陆念安不知道在想什么,轻轻垂眸,良久后才轻轻开口:“谢谢。”
梅森呼出一口气,可转眼又开始担心陆念安,他还能拿手术刀吗?他的心病好了吗……
陆念安看了一眼床上的沈岁岁,麻药已经起了作用,她眉目紧闭,呼吸缓慢,安静而苍白。
没有伤到要害部位,这并不是一个难度很大的手术。
他缓缓拿起手术刀——
那一瞬间,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不见了,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天,那一天他的母亲替他挡下一颗子弹,他的团队成员被那群暴徒抓住死在他面前,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只因为他当时坚持要完成那台手术,坚持他可以救治那个病人……
可是都死了,到处都是死人。
他浑身颤抖,汗水从他的脸上额上滚滚而落。
梅森焦急地扶住他:“Eason,要不换我来吧。”
梅森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的眼前不断变化着,慢慢地又浮现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那眸子曾经迷茫而羞怯,却饱含倔强和坚持,那双眸子柔情似水却又坚定而从不退缩。
那是他的小姑娘。
可一转眼,小姑娘明亮的双眸被漫天的大火和尘烟吞没。
“啊——”他喉咙里爆发出压抑的痛苦。
他狠狠地闭上眼,和心里的痛苦,悔恨,绝望抵抗着,外面是炮火轰轰,而在这里,在这间闷热的手术室里,死神正一点点要把他的小姑娘带走。
梅森轻轻唤他一声:“Eason,”却不敢催他。
炮火声声,随时有一颗会落在这间医院上方。
可是他不能催,他知道他这些年平静的表象下,痛苦正如刀,刀刀割向他自己。
终于……
陆念安再次睁开眼,他的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汗水还在不停滚落,他狠狠咬着牙,可他的手稳了下来。
消毒,切开,止血,清理,缝合……
一系列的动作利落精准。
三十分钟后,手术结束。
结束的一刹那,他终于支撑不住,浑身脱力,一下子坐倒在地。
表情有一瞬间的空茫。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然后,缓缓地,他伸出手捂住脸,有滚烫的泪水从脸庞滑落。
沈岁岁醒来时,意识似乎还停在尖刃刺入的那一刻,她一个激灵,牵动了伤口,腹部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她这才发现自己呆在一个很暗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灯,光芒微弱。四面无窗,唯一的门口处垒了一层又一层的沙袋。
应该是地下室。
她转头,看到陆念安坐在一旁的小椅子上,头靠墙闭着眼似乎睡过去了。
他在睡梦中依然蹙着眉。
脸色并不好,下巴上一圈刚刚冒出的胡渣。
白色的灯光浅淡地落在他脸上,更加凸显出肤色诡异的苍白。
她盯着他瞧,心蓦地一跳。
重逢后,她从没见过他虚弱的样子,也没展露过半分不适,他跟大家一起承担着繁重的工作。
他不提,她也不问。
可她知道他的身子明明是撑不住的,他把所有的痛苦疲累都咽了下去,藏了起来。
她眼眶渐渐发酸。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转,一眼就看到她清亮的眸子正盯着自己。
“怎么了?”他轻握住她的手,嗓音微哑。
“那群孩子……”她问。
“跑了,他们应该是极端分子豢养的孩子,”残忍、弑杀,没有感情。
“哦,”她微微垂眸,似乎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又转头看向四周,“我们是在地下室里?”
“嗯,”他点点头,“医院刚遭遇了一场轰炸。”
他没再说下去,她却瞬间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一切。
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吸不了。
她沉默地转过脸,无言地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医院被轰炸,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政府军已经守不住这个城市了,阿尔特市已经被自由军占领。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像是无言的安慰,又像是传递着某种无声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沈岁岁才又开口:“我当时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再回想当时,更多的是后怕。
怕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这么离开了。
陆念安靠近她,低下头,轻轻地啄了啄她的额头、眉毛、眼睛,从上到下每一寸都不放过,“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相信我。”
“我知道,”沈岁岁轻轻闭上眼。
因为伤后虚弱,她很快又睡了过去。
陆念安等她睡熟,突然开始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他怕沈岁岁被吵醒,压抑着咳嗽飞快地走出了房间,直到关上门才一下子放松下来。
他弓着背抵着墙咳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他飞快地转进隔壁的储物室,找到针剂和药,熟练地给自己消毒注射。
细细的针尖戳进他的胳膊里。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梅森一脸怒意地站在门口。
陆念安抬起眼看他,并不惊讶。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给自己打针的?”
陆念安静了一下,才开口:“没多久。”
梅森知道他没说实话,气到脸都有一瞬间的变形:“为什么不跟我说,强心针只能缓解不适。”
陆念安收拾好针筒,声音平静:“梅森,我也是个医生,我能照顾好自己,更何况项目已经提前结束,没多久就能回去了。”
梅森顿了顿,一时之间也反驳不了,只能气呼呼地补充道:“我就知道这次不该出来,你看看你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等回去后我肯定要被那老头给骂死。”
陆念安笑了下,似乎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忽然开口问他:“梅森,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梅森很认真地想了一下: “有十年了吧,严格上说来你还是我的第一个病人。”
陆念安又笑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梅森,眼睛里闪过一道很亮的光:“你记得你老师霍夫曾经说过什么吗?”
梅森突然沉默下来,记得,他怎么会不记得。
霍夫当时跟他说,心肺衰竭,运气好的话还有十年。
他勉强一笑:“十年都过去了,你还不是好好的,更何况医学在发展,以后的事都不一定。”
陆念安却只是淡淡一笑,良久,才开口:“我只是不甘心罢了,所以……所以怎么样都要再来看她一眼……”可是一眼之后,心底升起的贪恋无穷无尽,居然开始奢望永远。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等到回去后好好休养,我还等着喝你跟Olivia的喜酒,”梅森急道,只觉得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胸口闷得厉害。
陆念安垂下眸,最终什么都没再说。
爆炸过去,医院的一角被毁坏,有两间病房一间手术室无法使用,幸运的是,因为疏散及时并没有人员伤亡。
但是整个MSF团队即将撤离,医院里离别情绪很浓。
沈岁岁伤后需要静养,到是难得的得了点空闲。病房的人认出她是这里的医生,纷纷给她送花,纪念品,或者是家里的吃的,表达安慰和祝福。
这天夜里,她正迷迷糊糊睡着,突然发现有人站在她的床边。
她猛地惊醒,发现那人是阿布。
阿布是本地医生,人黑黑瘦瘦的,平时话不多,虽然两人共事过一段时间,可交集并不深。
“阿布?”她微微讶异。
阿布只是朝她笑笑,露出一口大白牙。“Olivia,我想问问,我听说Eason在你们国家是很有名的医生?”
“嗯,”沈岁岁点点头,“怎么了?”
“你们是一对?”阿布不理她的问话,径自问了下去。
沈岁岁点点头,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你有什么事吗?阿布。”
阿布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问她:“你们有可能会继续留下来吗?我是说这里还需要像你们一样优秀的医生。”
沈岁岁不语,一时之间竟难以启齿。要怎么开口跟这个一直坚守在医院的医生说,他们不仅会离开,而且恐怕很长的一段时间再不会过来了。
阿布似乎知道了她沉默背后的意义,痛苦地低下头,喃喃自语着:“这个国家最后还是被抛弃了,我们最终还是被抛弃了。”
他痛苦地呜咽着,沈岁岁却无法安慰。
最后,她凝着他的眼睛,却只能说“对不起。”
阿布沉默地离去。
开门时,碰到来找沈岁岁的陆念安。
两人点头示意,擦肩而过。
“Dr Lu,”阿布突然出声叫住他。
陆念安站住,回头看他,等着他往下说。
“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工作,不为MSF,而是为革命阵线工作,我们欢迎优秀的中国医生,”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逐渐轻下去。
门外很寂静,病人们大多都睡了,只留了一盏并不明亮的灯,灯光照在陆念安的眼底。
那里,静如深潭。
“你为他们工作?”他问。
阿布挤出一个笑容,“你们走了,留在这里的人总要活下去不是?”
“那是一群什么人,你应该清楚,”他的语气没有变化,可看着他的眼神却很深。
阿布的语气有点抖,“政府军,自由军,又有谁来管过我们的死活,他们需要医生,给了很多钱……我只想用我自己的能力活下去。”
良久的沉默。
“我不会为你们工作,”陆念安淡淡地留下一句话,再不看他,转身离开。
阿布站在原地,看着陆念安消失的方向,良久之后才默默垂下头转身离去。
两天后,沈岁岁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她喜欢透过窗户去远眺这个城市,天气极好,晴空万里,整座城市被轻笼在金色的阳光中,显得肃穆而庄严。
这几日竟然听不到任何炮火声,整座城市安静到诡异。
她正站在窗边出神,突然听到一两声枪响,然后就是更多的枪声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巷战么?
就在她惊疑不定时,几辆皮卡车在医院门口停下,跟以往见到的车子不一样,每一辆车头都插着一面黑色的旗帜,皮卡上都是穿着黑色衣服,戴着黑色兜帽或头巾,拿着冲锋枪的人。
她的心一惊,直觉形势不对,就听见楼下突然传来几声骇人的尖叫,接着便是砰砰两下枪响。
她飞快地向楼下奔去,撞见正往楼上跑来的陆念安。
“快走,他们是恐怖分子,在找外国人,”他握紧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病房跑去。
恐怖分子才不在乎什么人道主义,对他们来说挟持或者杀害外国人,才能以此交换更多的利益。
病房里此刻已经乱成一团,楼下更是惨叫声,嚎哭声不绝于耳,沈岁岁不敢想象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他们跑到最尽头的病房,陆念安站在窗边, “从这里下去,霍华德已经备好车子,必须马上撤离。”
二楼不高,但这样看下去依然让人心慌。
已经有病人给他们递来了扯成长条的床单,绑在临窗的床上示意他们快走。
陆念安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我先下去,你跟着我,别怕,”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嗯,”沈岁岁跟在后面,手脚并用地爬上窗台,一颗心仿佛悬在嗓子口。
他们飞快地沿着床单往下爬,脆弱的床单根本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爬到一半的时候伴随着刺啦一声,床单断成两截。
沈岁岁整个人往下坠落,快跌到地面的时候被陆念安用身体紧紧护住。
身下传来闷哼一声。
“阿衍!”她强忍着腹部传来的疼痛和巨大冲击力带来的晕眩,转头去看他。
陆念安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漆黑而镇定,他摇摇头,迅速拉着她从地上起身,“快走!”
医院后边的一处围墙,由于前几天的轰炸,而缺了一大块。
陆念安托着她,沈岁岁一鼓作气地爬上去,“阿衍!”她转身去拉他。
陆念安朝她伸出的手微不可见地滞了一滞,“阿衍!”她着急地喊他。
陆念安很快便握住她的手,借力翻过墙头。
两人先后跳下墙,又飞快地绕过一条巷子,果然有车子停在那边。
司机扎耶带着枪坐在驾驶室,伊芙和梅森焦急地等在车旁。
梅森看到他们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你们可来了。”
“其他人呢?”沈岁岁发现只有他们几个。
伊芙沉重地摇摇头。
又等了一会儿,才看到莫凡跑过来。
扎耶发动车子。
沈岁岁惊叫:“霍华德呢,他还没来!再等等!”
扎耶强硬地说:“等不了了!”
隔着几堵墙,隐约能听到枪声在渐渐逼近。
沈岁岁一把拽住莫凡的胳膊:“霍华德呢,你看到他了吗?”
莫凡的眼很红,低声说:“他来不了了。”
伊芙一下子哭出来。
恐怖分子冲进来的时候,霍华德拦住他们,为其他人争取撤退的时间。
“他交代我一定要让大家安全离开,”莫凡狠狠咬着牙,满心满眼都是愤恨的无奈。
枪声越来越近,还能听到那些恐怖分子的说话声和狂放的笑声。
扎耶催促大家上车,车子卷起一地烟尘,疾驰而去。
沈岁岁流着泪回望,医院二楼的窗户外已经竖起黑色的旗帜。
他们走了,可霍华德,阿布,娜塔,还有剩下的那些人怎么办?
乱世之中,等着每个人的命运又会如何?
陆念安紧紧抱住她,任她在他怀里无声地哭泣着,在这片风雨飘摇的土地上,每个人都是如此脆弱而渺小,而唯有此刻彼此依存的体温和心跳能够传递些许的力量和慰藉,支撑着让人走下去。
车子向营地驶去,医院渐渐缩小成一个灰色的小点,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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