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是林氏老爷子的五百大寿。这林氏虽不是仙道大宗,但掌握着修界三成的矿石生意,颇有些名望,因此派弟子来的仙门不在少数。
风致山庄门前聚集着从各地前来贺寿的修士。不少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刚抵达的车驾上,好奇来的是何方神圣。
只见扶在门框上的细白手掌收拢,一截黛青色织金衣角与薄篮的长衫下摆出现在眼前,再往上三枚款式各异却同样通透水润的玉坠、织锦厚缎的祥云纹腰带……直到露出真容,哪是什么姑娘,分明是个高挑贵气的青年。
青年发如鸦羽,面若冠玉,低垂的眼眸呈现独特的深灰,似含了群山云雾,多情却又渺远。他像世人关于山川神君的幻想,如梦近幻,一抹温和谦逊的笑意平添暖意,见之可亲。
青年踩着脚凳落地,双手施施然拢入袖中,清朗的目光扫过人群,在方才发问的年轻人身上略一停顿,又悠悠移开了。
年轻人莫名打了寒蝉:对方明明笑盈盈的,他为何会无端感到一股冷意?
随后下来的是一位持剑的黑衣青年,这位依旧生得端正,眉眼俊朗到近乎锋利,端是站着便有一股肃杀的金戈之气传来。
他则狠狠剜了那年轻人一眼,吓得人朝后一缩,躲到了长辈身后——
自己得罪过他们吗?
山庄弟子迎上前来:“鹤掌门!骆仙君!里面请,庄主恭候许久了。”
话音刚落,三庄主便走了出来:“两位贤侄,你们可算来了,老爷子早就念着你们了。你继续迎客,我带他们进去。”
后半句是对弟子说的。
不解内情的外地修士只见着两个青年一下车便被主人亲自迎进了门,派头不小。其中一人疑惑:“这云霄派又是哪冒出来的?听着好耳熟。”
与他同行的人摸了摸下巴:“好像是匣中剑牧夜声的门派吧。”
有人诧异:“牧夜声不是散修吗?”
“我怎么记得他是凌霄派的?”
“‘凌霄’是剑道宗师陆长见的宗门,写《剑则》那个,书背后不是印着嘛!一看你上课就没认真!”
“那个不是碧霄山吗?”又一个人加入了讨论。
一番争论把旁听的人弄迷糊了:“那当年一口气清空‘奉天盟’三百一十六张悬赏榜的‘法外决裁’罗刹客是哪个门派?凌霄?九霄?碧霄?”
一行人中唯一一个本地修士听得无语,扶额纠正:“这几位前辈都是一个门派的,就叫云霄。”
“什么!”几个外地修士极为震惊,只觉世界观被刷新了。
那位本地修士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对他们的惊愕表示理解。
云霄派,典型的门人比门派有名的宗派。
门内过去的大人物就不提了,现在顶梁的那几位也都是从南到北,鼎鼎有名的人物。但这些名声并没给云霄派带来半分影响力。极为大路货的门派名号还经常被人与其他门派混淆。在青州本地还好,出了青州,十个人里有九个都分不各种“云”和“霄”。
只能说这云霄派也很是有几分“寂寂无名的天赋”在身上了。
“除了前面说过的几位,这云霄派内还有一个更有名的人物。”本地修士继续“科普”。
其他人侧耳静待下文。
“应岁与,应丹圣。”
此名一出,众人脸一黑,头一偏,都不说话了。
这个名字不需多介绍。
——最年轻的传奇丹师,当世三丹圣之一,能与上宗领袖们平起平坐的人物。
丹修一道对天赋悟性要求颇高,除了极少数天之骄子,其余无不是靠海量灵石、药材砸出来的“金疙瘩”。
在丹师协会设定的丹修评级中,炼出初阶聚灵丹为入门,能稳定炼出一阶丹药才算达到初阶丹师水平。
这步一般人便要耗上十数年。
炼出三阶丹药为中阶丹师。
五阶为高阶丹师。
这个阶段已是凤毛麟角,修界如今登记在册的也不过两百余人。
炼出八阶丹药则可以进阶特阶丹师,走到哪都是座上宾。
至于能炼出十阶丹药的丹师,丹师协会已不配来评定。人们依凭习惯称这个层次的丹师为“超阶”、“超品”或“丹圣”。
迄今推测出的“十阶丹方”共有十三种,成就应岁与声名的那颗名为“破厄”,据传能免除心魔劫,铺平成仙路,被称为“成仙的入场券”。
这颗“破厄丹”炼成后去向不明,导致民间一度议论纷纷,大量阴谋论者认为这是一场骗局。不过从丹师协会和修界大人物们的礼待来看,应岁与的“丹圣”之名至少在他们眼中无可争议。
或许是因其地位过于超凡,大多数普通修士都默认应岁与既然没有效力上宗,那就是讨厌束缚做了隐世散修,却万万想不到他竟然寄身在一个默默无名的“野鸡门派”下。
不喜欢山珍海味也没必要去啃树皮啊。
回到现在,几位外地修士间的气氛有些凝滞。
按理说谈到如此人物,不说崇拜,至少也有佩服。但在他们默契的沉默中,却是隐约的,名为愤恨的情绪在涌动。
师长们咬牙切齿的话在他们脑中翻涌:此獠乖张孤戾、自以为是、不近人情、不识好歹、可恨至极!
种种耳提面命使得他们即使没见过应岁与,却也对其颇为敌视。
“刚才进去的那位,正是应丹圣的亲传弟子,高阶丹师鹤云栎。”本地修士再度补充。
什么?
丹圣的徒弟?
此话一出,几人纷纷向门内望去。
向着师门骂对头是一回事,但真有机会与传奇人物搭上线时,又是另一回事,毕竟这时候他们“真的有一头牛”。
几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对方的想法:小孩子才计较恩怨,成年人只在意利害。
于是立即拔腿,快步跟了上去。
但他们来迟了,鹤云栎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鹤掌门今年可还开炉?”
“什么时候开?”
“下一炉准备炼什么丹啊?”
鹤云栎很少应付这么多人,被吵得头疼,但还是保持着得体的浅笑。
因为某些门中具体个人身上的普遍问题,俗称懒和不会交际,云霄派门人基本不参加修界任何公共和私人的应酬,这次算是破例。主要原因有二——
一、林家与云霄的交情够深。当年云霄祖师自身来到青州开宗立派,受了林家先祖不少帮助,这份情意不能忘;
二、林家老爷子只有金丹期,已近寿限,很难再说能有下一个百岁大寿了。
根本原因则是大师伯和送请柬的人聊得太开心被奉承得飘飘然,嘴瓢应了下来。
为了让前任掌门保住面子,身为门派唯一的门面担当,现任掌门鹤云栎只能挺身而出,答应在处理完宗门外务归山的时候,到林家走上一趟。
但他没料到林家宾客们会这么热情。修界的高阶丹师也不止他一个,没必要这样吧。
他不了解的是,高阶丹师确实不止他一个,但要么受宗门供奉,不给外人炼丹;要么自恃身份,多少带点臭毛病。
像他这么平易近人,温和可亲的简直凤毛麟角。
此外,他还是丹圣弟子,年纪又轻,前途不可限量。现在打的关系都是在为以后做投资,不亏。
一位老者挤到近前,拉着鹤云栎套近乎:“鹤掌门。我那孙子,你的小侄儿快要筑基了,若有筑基丹还务必给老夫留上一两瓶。”
话音方落便有一位中年男子出言抗议:“刘门主,你好不要脸!筑基丹一炉产量也就两三瓶,你一人开口就要大半,还给不给别人留了?”
“愿买愿卖你管我!”
品质优秀的丹药没人会嫌少,用不完还能拿来做人情,是比灵石还好用的硬通货。
鹤云栎打断争论:“好了好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一开口吵闹的众人便安静下来。
“多些诸位抬爱。小辈计划下月初开炉,炼什么丹还没定。开炉之前奇丹阁会放出通知,诸位可到那里预定。”
奇丹阁是云霄派的产业,对外出售的丹药都是挂在那里售卖。简而言之:要丹药,走流程。
拜别众人,鹤云栎在三庄主的带领下继续朝庄内而去。
不想三庄主也揣着主意,一到人少的地方,便将鹤云栎拉到一旁,低声询问:“贤侄,今年眼见都入秋了,令师才开过一次炉。这……你跟世伯说句准话,他今年还开炉吗?”
这话不敢当着外人问。
全修界都盯着应岁与的丹炉,他的丹药莫说流入市场,身份不够连药渣都闻不到,林氏也是依凭交情才能问上一二。
鹤云栎略一迟疑,为难回道:“师父的事,当弟子的如何好过问。不过,他最近在研究新的丹方,开炉的可能性不大。”
“这样啊。”三庄主露出明显的失望。
鹤云栎不想多谈,正好林氏弟子有事来请三庄主,他借机提议自行去拜见林老爷子,如此才得脱身。
骆九衢当了一路的背景板,大感震撼。
在山上时他只知小师叔炼的丹药很受欢迎,经常有各色人物前来拜访,别称套近乎,但没想到会这么受追捧。
外人散尽,他终于能把憋了一路的话问出来了:“小师叔明明闲得长草,为什么不肯多炼几炉丹?”
研究丹方都是套话,师门众人都知道应岁与整天无所事事,他甚至有闲情把门内叫|春的野猫抓起来挨个喂绝育丹。
鹤云栎不以为意:“不想炼就不炼了,为什么非要炼?”
骆九衢想说多赚钱,但仔细一想,应岁与好像也不缺钱。他好奇:“也没见师叔炼丹,但他哪来这么多钱?”
“丹师协会给的。”
“他们为什么给小师叔钱?”
“他们和师父立过契约,只要师父遵守行规,他们就每年给师父分红。”
瞧骆九衢依旧一脸茫然,鹤云栎便细细将其中渊源解释了一遍。
不同于“好坏都能用”的符箓,丹药要吃进肚子。
出于被劣等丹药的丹毒影响修行的担忧,大多数修士非常迷信“阶位”,都倾向于购买阶位更高的丹师的丹药。
正常情况下,这无可厚非。
但若是部分高阶丹师不顾道义,通过大量炼制低阶丹药,恶意挤占下位市场,底层丹师便很容易失去生路。
而他们还可以用赚到的钱进一步垄断原材料与销路,使整个丹界成为他们的一言堂。
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在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
修界曾经有一个以丹修为主的宗派,名为“丹宗”。他们便是借着这种手段起家,垄断了丹道,打压所有不依附于他们的丹修。
丹宗掌控丹界的百余年中,无才无德之人高居上位,大量高阶药方失传,丹界一度连八阶丹药都炼不出来。
丹修的修行环境前所未有的恶劣。
以至于几个上宗不得不出手,通过威逼利诱,将丹宗拆分,之后丹药协会才应运而生。
协会一出世便获得了广大丹师的支持,千年下来,已经形成了一套成熟稳定的运作程序。
“限制开炉次数”便是他们规范丹药市场的重要手段之一。具体为特阶每年三次,高阶每年十二次,再以下不作限。
当然,开炉不是指每年只能炼这么多丹,而是指流入市场的丹药炉数。自己用炼多少都可以,送人量不大也没关系。
作为享受规则庇护的代价,所有登记在册的丹师每年会依据收入向协会缴纳会费。协会则将这笔钱用于日常运营,以及给高阶以上的丹师发放供奉,补偿他们的收入损失。
骆九衢惊奇:“给钱小师叔就能理这种屁话?”
应岁与可不是好相与的脾气,其生平第一讨厌的事便是被指手画脚。丹师协会这种要求没换来他的反其道而行之还真是稀奇。
鹤云栎:“怎么不理?好歹每年三千万啊。”
“三千万什么?”骆九衢没反应过来。
“灵石啊。”
三千万!
震惊过后骆九衢陷入了深深沉默。
身为一个即使被长期包养,依旧每月都在为修炼材料“当裤子”的贫穷剑修,若有人每年给他三千万灵石,别说限制他的出剑次数,最好再砍他几刀。
否则他拿得良心不安。
那可是三千万啊!
他的月例也才一千灵石!不吃不喝也要两千五百年才能攒下师叔一年的入账。
悔恨又一次将他淹没。
为什么他不学炼丹?
骆九衢默默算了一笔账,当世“丹圣”三人,特阶丹师大概二十不到三十人,还有高阶丹师也要分——
“每年光分红就好几亿,丹师协会这么有钱的?”
可恶的中间商!
“没那么多。丹圣的标准分红其实是一千万,师父是例外。此外还要看实际情况。”
鹤云栎重新给他算来:“比如有些丹师受宗门供奉,本就不对外出售丹药,那么对他们就只会象征性的给一到两成。”
另外两个丹圣和绝大部分特级丹师都是这种情况。
“至于高阶丹师分红本身就不多,每年也就几万到几十万。因此哪怕是收益好的年份,丹师协会花在这上面的钱也不会超过八千万。”
几万到十几万是意思意思?
骆九衢开始怀疑自己和鹤云栎用的不是一种货币。而这还只是分红,并不包括丹师自己售卖丹药的收入。
“为什么小师叔就这么多?”丹师协会做慈善的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
“师兄说吧,你师弟贫穷的人生不差这点时间。”
这要从数十年前说起了——
云霄立派之初只有剑道,并无丹道。但在当今这个世道,纯粹的剑修是赚不到钱的,因此从立派起门中就没摆脱过囊中羞涩的窘境。
到了第六代,情况更糟糕了。门内四个弟子加不出十点经营天赋,没办法靠经营产业赚钱不说,脾气还一个赛一个臭,都拉不下脸去为大势力打工。
大师伯只能一人咬牙撑起宗门。
终于,在他日夜操劳下,宗门穷得到了解散的边缘。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师兄弟四人聚起来一合计,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得开辟一个赚钱的路子。
二师伯和三师伯痛定思痛后,咬牙表示愿意牺牲自己给某个漂亮温柔或者明媚可爱的富家小姐当赘婿。
大师伯一人一剑敲醒了他们:要有这好事还需要等到今天?
一番商量后,他们决定通过抓阄的方式挑选一个倒霉蛋去学来钱的手艺。
很快,倒霉蛋选出来了。
是应岁与。
以应岁与的性子当然不乐意当这个“冤种”,就在他准备耍赖之时,一股突如其来的“使命感”涌上心头,使他毅然将剑一扔,抱着丹书“啃”去了。
师伯们也收起了捆仙锁。
该说天赋好悟性高的人学什么都快,靠着自学,半年后应岁与便炼出了第一炉聚灵丹。
凭着卖丹药,门派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收入由负转正,也有余钱修缮殿宇、置买产业了。
但在他们彻底“脱贫致富”的道路上还有一头拦路虎,那就是丹师协会。
虽说丹师协会成立初衷是为了维护丹修界的公平,但千百年运作下来,还是浸染上了迂腐习气,当权者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只培养拜了山头的“自己人”。
因此横空出世,且“不懂规矩”的应岁与被视为了眼中钉。丹师协会的高层决意打压这个“愣头青”丹师,包括但不限于——
拒绝给他应有评级;
暗中阻止他的丹药在市面上流通;
勒令药商不准卖原料给云霄。
垄断了丹药市场上下游的丹师协会自信能轻易捏死这个“无背景”的丹师。
但事实打脸了。
在他们的全力制裁下,应岁与的丹药还是一炉又一炉地出产,硬生生在被垄断的市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期间师伯们为了凑炼丹材料,勒紧裤腰带的艰辛就不细说了。
在和云霄争斗期间丹师协会的收入足足降了七成。
这场争斗持续了两年,丹师协会估算这个“小门小户”该到穷途末路了,摩拳擦掌,准备秋后算账。却不料平地一声惊雷,应岁与炼出了破厄丹。
丹成那日天地异象,百里皆见。
别说他们,全修界都知道又诞生了一位“丹圣”。
丹师协会彻底输了。
他们能拿捏住高阶及以下丹师的命脉,但奈何不了特级及以上的丹师。到了这个阶层的丹师有的是人捧,他们的制约手段没用了。
但祸事还不算完。
持续两年的争斗严重搅乱了丹市,许多丹师深受其害,认为丹师协会未能尽职,集结起来抵制协会。
内忧外患,再斗下去以后只怕没有丹师协会了。几位主战的总商很快被主和派拉下马。而丹师协会“改朝换代”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来云霄派求和。
几番商议过后,丹师协会咬牙签订了一堆“不平等条约”,包括但不限于:
给予应岁与相应的评级与尊崇;
除了每年只开炉三次的约束,应岁与不必对协会负责,不必听从协会调遣;
而作为应岁与“巨大牺牲”的回报丹师协会每年给予他三千万灵石的供奉。
这个数目也不是随口说的,“三千万”正是应岁与那两年卖药的平均年收入。
彼时鹤云栎虽已入门,但年岁尚幼,并不记事,这些都是后来听大师伯忆苦思甜才知道的。而骆九衢入门的时间还要更晚,又沉迷修炼,和同门话家常的机会极少,不清楚这段历史也不奇怪。
听完这段恩怨,骆九衢咽了一口唾沫,羡慕之情冲淡了不少。
丹修的世界勾心斗角好可怕啊。
不像他们剑修——
只会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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