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恩塔因为维拉尼亚的出现而暗涌纷纷的时候, 风暴中心的人却处在最宁静的学习状态里。

尤莱亚的声音在黑暗中为她完成启蒙，她的思维在更漫长的寂静中咀嚼着他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本来该被刻进他的模子里，因为他正是她人格形成最初的模板, 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与众不同。

她忍耐、包容，且自由。

就像二十七年的囚禁并不曾摧毁她，尤莱亚的思想与倾向也未成为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

虽然逆来顺受地接纳降临在她身上的一切, 但她对一切都保持着思考，保留, 旁观。

仿佛在她诞生的时候，这一套人格的支柱已经比什么力量都要早地降临于她的精神, 它独立且顽固, 深沉而含蓄，它只是不遗余力地提醒她：请静默，请思考。

所以, 即便她从尤莱亚那获得了很多知识与信息, 却依然对这个世界存在非常大的困惑。

满足这种好奇心，就是她“降生”之后最初生活的动力。

尤莱亚是个不合格的家长。

他对她溺爱太过。

如果他维持作为“总长尤莱亚”的理性思考, 他就该意识到，她应该首先理解并接受赫南的秩序, 再从中蕴生自我思考的空间, 这对她来说, 才是能否在赫南的统治下生存下去的根本。

就像所有的管理者一样, 服从是生存的第一准则，其次才是质疑与审视；认清现实与自我, 才从中抉择。

但他是一个怀抱着巨大歉疚与自责的兄长，他根本不忍她在经历漫长的身体囚禁之后再经历思想的束缚，他迫不及待想要弥补, 想要从她那里寻找到自己的价值。

而且他就算再拒绝接受，他的心中也未尝没有一种悲剧的思想。

既然时间与生命终究“有限”，为什么就不能放任她做她一切想做的事呢？

他会庇佑她、保护她，不遗余力地达成她的一切愿望。

所以他让一个“稚童”自由选择。

在她表现出对旧文明的好奇之后，他自然就为她开启了旧文明的知识库——而这是完全在赫南秩序外的东西。

祂保留“图书馆”，并非是祂有什么别的玩弄人性的需要，只是因为祂无法摧毁。

……

维拉尼亚在“图书馆”通常一待就是一天，有时候直至黄昏尤莱亚来接才会回去。

管理员妮娜给她开了自己能开的所有权限。

她这里是雅恩塔最冷门的区域，只有一等民有权进入，但谁也不会对这些深奥晦涩、难以理解的东西产生兴趣，更不会冒着被赫南针对的风险来研究这些。

因为“图书馆”是公认赫南最不喜欢的所在。

旧时代的事物在这里残留最多，“先驱者号”本意是引领、开拓之意，但踌躇满志登上舰船离开的人们，完全没有想到，母星会如此轻易地毁灭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宇宙风暴中，“先驱者号”自此成为这个宇宙中的孤岛。

当耗尽能源的“先驱者号”抵达这个星球，在沙漠与虫兽的原住民中重新建立人类文明之后，一切就注定是另外的时代了。

可书籍是宝藏，书籍是根源，书籍是人类旧文明留下的最后辉煌。

赫南的核心程序中首先就镌刻着保护这些书籍的律令。

后来，祂为了让人们忘却旧有的语言，甚至耗费算力重新创造并普及了“通用语”的语言和文字，也没有尝试毁掉这个区域。

这也是妮娜对维拉尼亚充满好奇的原因所在。

“图书馆”中一共有藏书五十多万册，涉及一千多种语言，分布最广泛的语言也有将近三十多种，其中，根据相同语言谱系的渊源再予以分类，也得分八类。

管理者们的学习能力自然不弱，但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与精力来旧时代的文明成果，熟悉其中的两三类已经算是涉猎广泛。

就此而言，维拉尼亚的学习能力实在是一件恐怖的东西。

虽然有亚当的帮助——事实上，当妮娜头一回看到智脑在那为她读书，她都惊呆了。

为了更好地诠释语境，亚当甚至抛弃了它一惯冷漠稳重无机制的嗓音，换了个低柔点的声线！

就算……就算她的权限是“总长”的权限，他们基因的相似程度让尤莱亚可以毫无负担地分享权柄，但亚当这种级别的智脑居然会顺从到这般地步，还是叫她觉得无比魔幻。

她是开发了某种并不为其他管理者所知的权限吗？

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以及，这件让所有管理者都保持观望态度的意外之事，也并没有什么叫人惊奇的后续出现。

并不见赫南有什么动作，也不见什么恶意降临到她身上。

仿佛，这真的是某种微不足道的“奖赏”。

只是为了满足最合格的代行者心中的夙愿，居高临下给予的一点恩赐。

维拉尼亚当然是不在乎这所有暗涌的。

这一日，她照例穿过一扇扇高大的藏书柜。

整个馆藏都是一体式的空间，占地极为广阔，馆藏之间有分隔开的区域，中间地带有小巧的休息区，但每一个区域都有着恐怖的藏书量，以至于不同的书室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分界。

到哪都只能苍白的书架，即使看上去并不拥挤，可是当人的穿行其中、被其包围的时候，还是能够感觉到自身巨大的渺小感。

她借助书柜上的灯带，一点一点辨认镶嵌在柜子里的标签。

制作书柜的材料与地面完全相同，是种人工合成材质，像玻璃，但又有半导体的特性，乳白且光滑，不透光，是雅恩塔运用最广泛的建筑材料。

到处看起来都一样，很多时候她走进去就得迷路，不过每次妮娜跟尤莱亚都会把她捡回去。

她正在找一本书，亚当根据她的喜好，给她拉了一张推荐清单。

按理说是在同一个区域，但她抱着其中两本，却迟迟找不到另一本。

她在这里兜兜转转。

穿过某个通道的时候，听到后侧书架传来的异动。

无法遏制的喘息与呻-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细碎声响，清晰而生动地传入她的耳中。

维拉尼亚对声音非常敏感，她知道那是谁。

让尤莱亚十分头疼的“三角恋”其二——还不是男女主角。

是女主角与男配角。

按理说她是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的，但有些东西，不需要学习，单凭着已知信息做判断就已经能够得出结论了。

猝不及防的遭遇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以至于她都有那么瞬间不知所措。

然后她听到断续的女声中带着上翘的尾音：“一只……迷路的……兔子……”

男配角没有发出声音。

紧接着那女声就转为不受控制的低吟。

碰撞声越发急促。

维拉尼亚感受到尤莱亚的头疼了——在这种场景下与总长阁下取得共鸣，实在是很奇怪。

她直接转身想要走开，然后就那么碰巧地，看到那本久寻不得的书，出现在自己的正前方。

《意志与观念世界》。

她皱眉盯着黑色封皮的书籍。

有些不确定刚才掠过的一瞥中是否有见到它的存在。

只是当下的场景没给她深究的空间，她抬手取下书，就沿着另一侧的柜子往外走。

直到看到一个休息台出现在眼前。

她已经有经验了，既然无法辨认方向，那就待在显眼的位置，等待被人捡走。

把书放在桌子上，坐进沙发，好像一点都没有受到意外的影响。

她翻开书。

片刻后，桌上的电子接驳绿灯微微闪烁，先是给她调整了的光线。

然后亚当的声腔在其中响起：“你怎么看待‘欲望’？”

冷不防的问题打扰了她的思绪。

维拉尼亚抬起头，玫瑰色的眼睛看着接驳器好一会儿，忽然说：“你不是亚当。”

“为什么？”

“它不会在我时打扰我。”

于是接驳灯又闪烁了一下，一种很难形容的声线出现了，无法区别性别，硬要形容的话，只是平和、无机质又不附带情绪，但有种感觉，它好像是一滴水落在水面上，又或者树叶相互摩挲擦响，那种自然界无意义又确实无处不在的声音。

它又问道：“你怎么看待‘欲望’？”

维拉尼亚看看那个接驳装置，又看看放在腿上的书，意识到它为什么询问自己。

“人之常态。”她轻轻说道。

“人之劣根？”它继续说。

维拉尼亚又停顿了一下，她说：“不，是自然。”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对方满足，它又问道：“正如这本书中所写的——世界本质就是某种无法满足的欲求，所以从逻辑上说，它永不可能被满足？”

“不，”维拉尼亚说，“事实上，我不认同这本书所说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水一样的圆球从接驳装置上面升腾而起。

祂介于虚拟与现实之间，像雾一样轻飘，又仿佛流动的金属般凝聚不散。

祂飘在她身边，简直像是与她一同这本书般的姿态。

“你觉得意志是什么？”祂问。

维拉尼亚没有回答，她看着这团奇妙的东西，忍不住伸出了手。

“你是赫南？”

那只好奇又大胆的手触碰到祂，一种极其光滑又无法捉摸的触感。

皮肤能分辨出被包裹住的感受，但那东西随时都在流走，在消逝，如果将梦境具现化，大概也会有类似的触感。

祂说：“就凭这个动作，我就可以让你的兄长亲手将你‘肃清’。”

“对不起，”她立刻收回手，端坐在那无辜地说，“我不知道。”

赫南沉默了片刻，说道：“所以我讨厌稚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