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人类世界之中, 白狮受到的影响应当是最小的。

在阿黛尔离开多尼恩塔之后，她就对白狮各要塞与堡垒进行针对性改造，最大限度地排除了网络层面的影响会对防线造成的牵连作用。

如果有必要, 即便随时切段天网节点转为局域内网，都只在瞬息。

对于主脑月神, 她的忌惮从来都是放在明面上的。

能对它友好，能与它合作, 不代表就能全盘接纳它的存在, 即使这是人类世界产生的异种，先天性倾向于人类文明，她也不会忽视它有可能存在的任何危险性。

这是白狮的职责，也是它作为抗击异种第一道防线的义务，换种角度来说, 也是自保的需要。

多年以来，白狮遭遇过的异种入侵千奇百怪，然而还真没有纯粹的数字生命。

因为数字生命非常容易被同化，它是社会性产物, 是特定文明存在的反映, 在它的领域中它能做到近乎无敌，但一旦离开它的特定载体, 它能发挥的作用十分有限，且只能作为辅助。

当然阿黛尔没想到, 预备是防范月神的，结果在应对另一种天网入侵的威胁上面，获得了意外的功效。

或许也有可能，是因为白狮在边境，距离深蓝太远, 深蓝的布置并没有完全覆盖整个人类版图，让白狮成为了那个漏洞。

在那艘“暴虐者号”潜藏在死亡大裂谷的时间里，深蓝其实已经进行了无数次秘密行动，只是意外撞上无命以至于被迫暴露了而已——后来那次袭击被发现，也有意外的成分。

可是由于科技的壁垒，两域愣是没有觉察到袭击的真实目的，以至于直到灾难爆发时，他们才知道问题的所在，确实也足够讽刺。

不止是玻璃蜻这种仿生造物，也有很多数字人工智能造物，这些一直未被发现的造物悄然潜进天网节点，同样隐藏自己，保持着潜伏姿态。

就现在的效果来看，它们的入侵几乎覆盖了所有的天网节点。

每个节点架设的大型服务器都被不断增殖的恶性病毒填满，它们并不会对天网硬件设施造成毁灭性伤害，但增殖的程序中包含了无法关闭无法切换的直播，这就是问题所在。

包括通讯器在内的所有终端，都是内置天网连接设备的，天网科技已经渗透进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就是说，两域子民但凡睁开眼，就被残酷血腥的战争画面所笼罩，躲无可躲。

短短数日内，由此而产生的各项社会问题，就已经超越群星联邦设立以来的总和！

在这个时代，战争距离普通人毕竟是远的，即使是当年王朝落幕，在偌大的人类世界星域之内，真正被战火波及的星球也不过各域的政治中心而已。

中央总督与绯红执政官的行政区划内，有不同的铁血措施维系着一定程度内的社会稳定；白狮固守边防，将异族能掀起的战火挡在防线之外，同样惯坏了人类。

如果只是血腥厮杀、肉-体毁灭的鲜活刺激，并不会引起如此大规模的恐慌，可现在挤进人们视野的，是虐杀，是□□，是碾压性的战备统治，是将人逼至绝望然后摧毁精神的残酷，是亲眼见证着战友被活生生吞噬的癫狂。

人类是非常重视灵魂的种族，而人类的精神作为灵魂的重要构成部分，毋庸置疑不可或缺。

任何一种对精神的凌虐都是反人道反人类的重罪。

而深蓝，正在将这些终极的折磨强行灌入两域人类的眼底、心间、灵魂中！

阿黛尔看了没多久就伸手揉太阳穴，那位圣者“收割”的对象，显然不止深蓝星域。

可惜她现在没有额外的信息，关于圣者的绝大多数印象都被分离出去，被一起塞进了贪婪之门，她等闲也不能判断圣者是真的将两域都放在计划中，还是仅仅作一个后备——无论如何，这种将全人类都放在餐桌上的野心，还是恐怖得过分。

在这种基础上，白狮置身事外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就算现在能够规避直播的负面影响，但是眼睁睁看着圣者蚕食两域吗？

圣者与他的本体，任何一者的失控，都会毁灭人类文明，别说头顶上还有防护罩，它只管不让外界入侵，却不能阻止人类的自我灭亡——真到了那种地步，就算白狮幸免，让它成为宇宙中的孤舟吗？

任何一个单位，一个群体，都不可能脱离整体社会而存在。

“头疼。”阿黛尔说道。

这是一次远比王朝陌路都要糟糕得多的灾难，时代酝酿的恶果，还有无数革命者秉持荒野中燃起的野火，可现在圣者一个人就酿造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危机。

阿黛尔打算先看看源星是什么意思，执政官至今没有讯息过来，她也不确定那边的谈判是不是还有自己的事，那就观望再说。

结果没想到，消息没等到，尤利安先给她出了个难题。

阿黛尔看着从红发青年身后走出的女性，脸上一度没有任何表情。

旧时代的公主没有穿着她标志性的长裙，安静利落的裤装是一种仿制式军装的款式，非常朴素，但她抬起头来，眉眼间依然流露着别样的优雅，就像是画上最浓重的一抹色彩。

她摘下帽子，对着阿黛尔微微欠身行礼。

阿黛尔转头看向尤利安。

红发青年的穿着倒是与安妮公主完全相反，端庄且隆重的礼服，像是随时都能抬步参加最重要的典礼，领口的金徽章以蓝钻勾勒出纹路，是路易斯家族的象征？

只有他腰间挂着的长刀依稀还是旧时的那把。

“我说的，我会将卡尼特鲁赠予你。”这家伙这么说道。

阿黛尔看看他，又看看安妮公主。

所以，防线归她了，但是附赠一些大麻烦是吧？

“这是附赠的代价？”阿黛尔终于开口。

“麻烦您了。”安妮公主回答，声音轻轻幽幽，姿态放得很低，“您可以自由接手卡尼特鲁，这算是我们的敲门砖。如果您能允许我们在西部的几个中等星暂居避难，那就太好了。”

凯撒军团本来就是贵族联盟武装，是几个家族轮流掌管，能够舍得割舍力量驻守边防，换来不成为总督的眼中钉的处境，也算是聪明之举——对他们来说，家族的传承还甚于特权地位——所以宁肯触怒中央总督，也要搭上尤利安这趟顺风车。

而安妮公主的身份特殊，一半吉祥物一半调停者，但至少在贵族群体之中，她的威望绝对高。

尤利安能够如此轻易拿下凯撒防线，她从中说和必不可少。

至于中央总督……

这些家伙真是嫌他恨她得不够多啊。

阿黛尔并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

安妮公主跟柯冬关系匪浅，阿黛尔怀疑，她能干脆利落舍弃一切跑到边境来避难，也有后者怂恿的因素在——买一赠一这种事，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主要整条防线对她确实有很大诱惑。

她已经把光辉联盟打得半瘫，白狮拖扯了绝大多数仇恨，以至于光辉联盟压根没想着转向凯撒防线寻找突破口，但毕竟漏洞还在，如果白狮能在那一边也成功建防，至少人类边境是能稳固了。

但同时，拿下卡尼特鲁也就意味着她切割了中央星域的领土，这是逼着两域开战的祸端——只不过，现在情况特殊，有深蓝星域打头了，她这边都能算是小问题了。

至于总督本人，反正都已经跟她不死不休，也没什么问题了。

阿黛尔心安理得地作出了决策。

……

直播的聚焦并不全在深蓝战场。

这一点是执政官离开源星之后发现的。

“黑星日”——两域天网被黑之后人们对那一天的代称——之后，无论是绯红星域还是中央星域，都在积极寻求解决之法。

个中问题有太多需要探讨的地方，但迫在眉睫的，就是如何去应对目前的灾难。

最高议会吵得昏天黑地，军部、政府各级领导层齐聚源星，人心惶惶，无计可施。

恶性增殖程序跟病毒一样，具备极高的传染性，它遍布所有节点，就算更替硬件也会在极短时间内被再度污染。

关闭天网更不可能，一旦天网瘫痪，都说不清是直播造成的影响更恶劣，还是失去天网造成的危害更大，毕竟现在还只是强制开启直播而已，并没有干扰到很多基础功能。

但是什么都不做，又是坐以待毙。

两域沟通也很不顺利，虽然面临的问题是共有的，但中央星域一方自己都仍陷在内乱，中央总督不干人事，中央星域又没有靠谱的政治团队来主导，完全不能指望什么。

会议进入僵局，总理大臣边航在焦头烂额之余，习惯性寻求执政官的意见，然后发现坐在上首沉默旁听的执政官不见了人影。

他本来也没什么意外，反正上司神出鬼没惯了。

可正是在他离开源星之后，直播视角切换了！

——他怎么一出就出了源星！

然后两域都看到他出现在一个瞭望塔的平台上。

他在直播变动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问题，抬手拉开通讯器的虚拟界屏，上面呈现的赫然正是他的模样！

银发的执政官微微皱眉，下一秒，再度拉开门离开。

现在的“贪婪之门”已经不再有显眼的红色能量，相反，它低调而利落，犀利得像是一把切开空间的刀子。

他出现在一片参天的山毛榉之间，这是个不热门的旅游星。

直播视角依然正对他。

执政官继续开门，走入，这回，视角切换，又回到了深蓝。

边航吃惊地看着忽然闪入最高议会礼堂的执政官，看他重新在上位落座。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什么原理？”银发的执政官依然蹙眉，“视角在我？”

“群星之塔”的负责人已经蹦了起来。

隐约看到破局希望的科研机构以最快的效率运转。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黑星病毒”是以“贪婪之门”来判定执政官身份的，如果他不使用能力，他就不会被直播视角捕捉，但一旦他使用能力，视角就会追着他跑。

据此可以推测，中央那位的“彩画集”大概率也会被捕捉。

姑且认为，深蓝将视角聚焦在两域领导人身上，是相信他们无能为力，相信他们会崩溃——由领导人亲手为域民酿造真正的绝望与恐惧，是何等的诛心之举！

验证结论的方法很简单，但是连带的声势太浩大，执政官思索了一会，放弃验证，直接默认了这些猜测。

他有一度极其安静。

然后边航猛一转头，发现上司又不见了……他出现在直播里。

域民们再度看到视角转换，还是在那座瞭望塔。

但此刻瞭望塔就不是空荡荡的了——高大的半机械人统领立在不远处，身后是他同样沉默冰冷的卫兵。

银发执政官的视线扫到他身上，卡尔洛西抬手按在胸口微微躬身行礼。

“日安，阁下。”

显然白狮方面反应得极快，他们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甚至卡尔洛西二话不说等在了这里。

执政官直接转交了“群星之塔”的研究结论：“现在我不方便走动。”

卡尔洛西看向他的眼神略有怪异，心想这位还真不怕啊。

“阿黛尔大人已经在返回途中。”他微微颔首，“请您暂等。”

“我知道了。”执政官说道。

他在别人的眼瞳里看到自己帽子微斜的弧度，伸手移正，转头看向瞭望塔外。

卡尔洛西自然告退。

这是晨星要塞沃克兰姆！

执政官来的是边境！

他来是要见白狮新主！

全域人民：虽然这时候搞八卦不太好……但为什么执政官会去找蕾……不，阿黛尔大人啊！

他还明知道会被直播仍然来见她！

估计连深蓝的那位都没想到，本意是散布恐惧，却因为执政官下意识找阿黛尔的举动，一下子将视角带入了某种桃色氛围。

执政官惯常把这座瞭望塔当做初始落脚点，找到阿黛尔的准确位置之后再切过去。

但他从来没有踏足沃克兰姆之外的地界。

不是说除了晨星要塞，他就不知道坐标，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直接跨越防线，抵达白狮中央舰阿黛尔的指挥座旁。

只是他知道避嫌的道理。

白狮不是他的，他不会给阿黛尔任何自己会对白狮造成威胁的可能。

事实上他并没有等多久，一架空艇就降落在平台上方。

一道身影径直跳下来。

她的披风在飞行器卷起的气流中翻飞，散乱的头发盖住了半边脸，看不清面目。

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银发执政官抬起的脸上，一双晦暗的眼眸慢慢地明亮起来。

就像荒野燃起野火，燎原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