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中寂静如坟。
近卫们贴着车壁, 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连呼吸心跳都抑制住,以减小自身的存在感。
反倒是阿黛尔并无多少惊讶之色。
她瞥了旁边一眼, 也没说什么, 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动作——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闭上眼,整个背都贴在座椅上, 手臂放下,几乎与椅子完全贴合在一起, 就好像那根挺直的脊梁忽然被抽走,以至于血肉缺失支撑要坍塌下来一样。
脸上神采奕奕的无形假面脱落, 她的倦怠几乎要凝聚成实体, 那种耗空甚至透支精神力的不适缭绕在她的眼角眉梢,而她连伸手按按太阳穴揉揉眉心都难以做到。
肉眼可见的虚弱将那种易碎感彰显得淋漓尽致, 连身上禁锢的银环都更加凸显出存在感。
——或许不是懒得理会他, 而是没有力气再理睬。
执政官并不在乎忽然紧张起来的近卫们, 他站在那, 并没有落座的意思,黑衣银发, 在昏暗的车厢内却如同光源。
“逞强。”他说。
她艰难地掀起眼皮,看着他。
明明是仰视的角度, 却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某种无形的尖锐,在这倾颓的躯体上脱胎, 鲜明得仿佛某种实质化的刀刃。
“任由你杀了他吗?”她说。
谁都不能保证当时那种情况下,尤利安一定能找回理智、控制住自己。
他的天赋等级本就很高,真要那么简单还能再进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活生生被自己的天赋压垮了。
执政官切割走空间,天知道他会不会为了源星的安全直接将这块空间丢到太空, 哪怕上面还有其他人——对于执政官来说,损失几个巡守都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损失。
“我不应该吗?”执政官反问。
阿黛尔哂笑,不仅不搭腔,反而又合上了眼睛。
连扯动嘴角都只是些微弧度,敷衍之意极浓。
她刚才离开界法者基地确实很突然,还真有那么急,她也怕自己多待片刻,就要马上倒下去。
唤醒尤利安当然不是依靠简简单单一句话。
哪有话语会具备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精神意志都濒临迷失的状态下,怎能可能轻易将他拖扯出来——即便是所谓的“爱”都没用。
阿黛尔使用的是一条旧有的控制通道。
之前的梅乐丝星上,由于暗物质侵蚀,所有人都被其代谢物或多或少地污染,她使用反过来污染代谢物的方式来控制污染;由于模拟的是无命的“强制”天赋,这种污染不可能消失,会永远存留,也就是说,但凡她想,她始终可以主导这些人的意志。
她那时候承诺过不再操控他,毕竟她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他们永远不会再有交集,谁能想到,他会主动越过界限,来到白狮军团,还把自己的后路给断了!
现在这种情况,也由不得她不做。
一切的果都有因,阿黛尔也并非真的不介意尤利安的冒犯,只是他除了拥抱之外也没有得寸进尺之举,这就叫她很难发作——想想,梅乐丝星上的最后一面,她操控他转移凯撒的堡垒离开死星,最后给予的,也恰是一个近乎施舍的拥抱。
尤利安对此耿耿于怀也是正常。
但她愿意容忍,这是她的事,与别人也没有什么干系。
执政官总不至于追上来是特地嘲讽她一顿的吧。
还真有闲心。
阿黛尔瘫在那儿,隐约听到了衣袂摩擦的细微声。
或许就是因为环境太过寂静,才连一丁点动静都好像被放大——四边明明杵了好几个近卫,却愣是连呼吸心跳都听不大出来,也确实够离谱。
她意识到是执政官的动作,还没想到他要做什么之前,就有什么东西飞出。
他丢了什么东西过来……在觉察到这一点之前,她已经条件反射张手抓住了它。
这个忽然间的动作叫她的手臂肌肉酸疼,连骨骼似乎都要咯吱作响,她马上又像死肉一样瘫了回去,只是掀起一个眼皮看了看手里明显是药剂的东西。
下一秒她就艰难挣扎着拔开容器盖,直接倒进嘴巴里。
“还有吗?”
执政官动了动手指,火焰般的能量灼烧她手边的平面,一个手掌大小的冷藏箱逐渐显现。
“雅塔公司的精力药,市面上放出的是第三代,这是未投放的第二代,效果更好,但是副作用也同样翻倍。”
阿黛尔轻哼一声。
她忍受着神经似乎扩张被拉扯的疼痛。
片刻后睁开眼:“你还不走?总不至于要听我说句‘谢谢’?”
“不至于,”银发之人冷笑,“我只是怕你哭。”
意识层中那个哭泣的意象再度浮现于脑海,她不认为哭泣就等同于懦弱,也可能是生理受刺激而无法控制的本能。
但从对方角度说来,很难说不是讽刺。
——她故作坚强,故作平静,心底却是个停不下来的小哭包。
阿黛尔深呼吸,礼貌地说:“麻烦您滚。”
她又不可能断言那个意识态已经不存在,没法反驳,只能忍受这种奚落。
所以死是一瞬间的事,社死却是一辈子的。
执政官显然也没有跟她打起来的想法,平静地拉开一扇门,跨进通道。
阿黛尔头痛欲裂,太阳穴都在蹦跳,被那么一气,倒是清醒得多。
她下单雅塔的精力药,当然是因为这家公司出产的精力药成分比较适合她。
执政官会去拿二代药剂给她,也是她想不到的。
这种未经投产的版本,一般都是实验室早期版本、公司内部机密,但不是说副作用大就一定是失败品。
至少不用增加剂量就有更强的效果,显然更适合现在的她。
他也怕阿黛尔现在睡着。
界法者的问题在前,深蓝入侵的事件在后,有太多迫切需要处理的事,不仅是执政官本人压力极大,“暴君蕾拉”也有太多站到合适位置的需要,这个时候两人开战绝对是两败俱伤。
所以他必须想办法尽量让阿黛尔能醒着——但也不怀好意就是了。
无论是药物副作用,还是长期清醒的负面影响,都会导致她的精神削弱、意志衰退、自控能力下降,越是糟糕的精神状态,在潜意识层面可以发挥的能动性就越小。
而这无疑对他是更有利的。
即便如此,阿黛尔也与他达成了共识。
就算是为了自我利益的需要,她也不可能放任自己入睡。
执政官的消失让车厢中的环境稍微缓和了一些。
“大人……”在场近卫中,唯一的女性洛蒂在与同僚们的眼神仗中落败,被迫开口。
阿黛尔慢吞吞睁眼。
洛蒂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空管,犹豫道:“是否要放下椅背……您可以躺得更舒服一些?”
虽然不明白现在的状况,但他们已经意识到她服用精力药是为了保持清醒,如果太舒服也容易睡过去——所以不确定她是否同意。
“放下吧,”阿黛尔说道,“我休息一下,不会睡着。”
闭眼当然因为累,连撑着眼皮都叫她难受,但比起疲惫来,更糟糕的却是疼痛。
她的意识活动非常活跃,精力药正在撕扯她的全身的神经,从脑部一直拉伸到四肢,为本就在每时每刻找存在感的排异添一重霜雪,她正在忍受着全身血肉骨骼似乎都要分解独立的疼痛,并借此维系精神的亢奋,怎么可能睡得着。
所以如果那个意识态仍旧留存在她大脑皮层的话,或许真的还在哭也说不定。
阿黛尔木然地想。
她与执政官的关系真的令人费解,在场众人抓心挠肺地好奇,但是没有人开口询问。
林陌跟尤利安很快出来。
虽说后者非常虚弱,但以他的心性,也不会忍受他人的搀扶——硬是强撑着自己走出来的。
阿黛尔懒得睁眼,只是彼此之间距离近了,由于污染而彼此牵系上的连接又自然复通。
她的脑袋里隐约浮现出他的模样。
这叫她的大脑越发疼痛,生理性的,无法控制的。
幸亏污染是单向的,无命这种无解的污染模式带有单方面的强控,她占据绝对的主导权,只是阿黛尔也不能保证尤利安觉察不到这一点……不,她反而肯定他绝对清楚这事实。
至于他到底对此究竟是什么态度,毕竟是那个曾对被控制的事实深恶痛绝的凯撒军团统领,但她也没空闲去计较太多。
为了不濒临失控,她必须把脑子里不重要的东西全部删去。
“去议会厅。”她说。
……
执政官眼皮子底下过了一遭,界法者都偃旗息鼓,在白狮打了包票赔偿损失之后,她暂时也不用担心有人敢拿尤利安说事。
至于责任不责任的问题,也没空去计较那么多。
她得想办法把白狮从这个漩涡里扯出去。
阿黛尔将尤利安跟林陌捞出来之后,调转车头紧急去议会。
最高议会已经在想办法跟中央星域寻求直接沟通,像以往那种稳坐钓鱼台的心态荡然无存,现在全域都很紧张,不知道深蓝到底做了哪些动作,袭击的突如其来与情报的缺失让所有人都有些头大。
林陌抛下尤利安——后者需要调整精神状态,也不甘于在面人面前示弱,巴不得一个人待着——到了阿黛尔车上。
“您是什么态度?”林陌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她交换意见,“还是坚持白狮避战吗?”
车厢内静寂无声,这种氛围甚至比之前执政官在时、那种涌动着暗流的静寂更为沉闷,近卫们知道她现在状态极差,很需要在进议会前休息调整,但林陌要商量的恰恰又是白狮政策的关键问题,也只能沉默地看她打起精神。
即便被智芯环封锁,也没人会认为她弱势,但如果她真的露出了疲惫虚弱之态,那等待在面前的就必然是重山险阻。
白狮从来不高估人性。
人心莫测,机械生硬的世界中没有那么多是非,可是政治的漩涡能够轻易覆灭任何庞然大物。
“避。”阿黛尔毫不犹豫地说,“不要让白狮陷于议会的任何话题。”
“我们不需要未知的利益,”她的语气漠然,“也不会干涉不擅长的领域。”
深蓝这场战争必然会有巨大的利益,但这并非白狮能够轻易得到,参战的话势必要付出更大代价,而这正是白狮不能登上这艘战船的原因——阿黛尔不会让自己的下属成为他人获益的炮灰。
异族战场在前,荧星矿开发在后,白狮从来无空闲,再说离开尤利安之后的凯撒军团能有多少战力也不得而知,如果隔壁真陷入险境,白狮也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前局势下,中央与绯红两域的利益相互捆绑,她为人的底线都需要确保这条战线不出纰漏。
“我明白了。”林陌没有询问太多,以他的头脑也想得明白她考虑的原因。
尤利安这一出事件,可以说是闯祸,但未尝不是一个突破口。
如果白狮借此入局,也不是不行。
之前是军部防着她,不想白狮参战,可在无命与“玻璃蜻”仿生造物之后,他们隐约意识到,白狮在面对异态之物时的优势,那么必然会想方设法让白狮出力——不管最后能收获多少利益,白狮从不干这种仓促买卖。
林陌说:“我会游说内阁,避免出什么纰漏。”
他的身份还是很有用的,屁股已经偏到白狮这边了,也不忌讳再动用些关系帮新东家解决麻烦。
“您那边……”他有些犹豫,“与执政官大人……能顺利解决吗?”
“拖不了多久了。”阿黛尔手指无意识地轻点扶手,“大约也就在会议结束后,通知青鸟提前准备好返回事宜。”
林陌有些坐不住,他觉得这并非他可以询问的事宜,但还是不大能收住。
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您能归还‘种子’吗?”
他想问的其实是,在她吞掉“猩红之种”且无法剥除之后,怎么才能跟执政官达成解决问题的共识。
在他看来,这问题压根是无解的。
阿黛尔看着他,并不忌讳把话讲明白:“他是必输的。”
她似笑非笑:“而唯一能让他不输得那么惨的,只有——同归于尽。”
……
最高议会已经吵成一团,阿黛尔进去的时候声音有明显的放低,但很快又熙熙攘攘起来。
白狮之主青色的披风随着她行走的步态,在空气中微微抖动,绣纹上雪白的鬓毛也像是活物般熠熠生辉。
强大的气场叫她极富存在感,但令人生畏的威严又叫人不敢直视。
直到她在最前方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下方很多屏住呼吸的人才慢慢吐气。
阿黛尔环顾四周,人还不少。
在场并不止最高议会特设席位的人,还有不少特邀与会贵宾,可以说源星最显赫的人物已经齐聚于此,连“群星之塔”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负责人J博士都没派助理,而是亲身到场——所以接下去这场会议不算是“最高议会”,也不能说是“广域议会”,只能称作“深蓝之战”所有利益方的私下会晤。
要收获利益,当然就要有付出。
而面对战事的任何额外情况,各方紧张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对于阿黛尔来说,要不是扛着识海里这个“猩红之种”,她现在早跑了。
执政官还未到场。
除了他,该到的都到了;但少了他,任何人到都没用。
界法者那边的麻烦想来也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她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脊背停直,军帽之下的金褐色长发顺着脸颊滑落,阴影迤逦在金色之上,将她的面貌勾勒出如同油画般动人的质感,但浑身气场却又冷肃至极,与其说是疲惫休憩,更不如说更像一种沉思的姿态。
——直到总理大臣坐到她边上。
阿黛尔掀开眼皮看了看,蓝色的瞳仁流转着淡淡的光。
那是一种嫌弃。
知道自己打扰人休息被嫌弃了的边航,歉意地笑笑。
“看到中央星域传过来的消息了吗?”
阿黛尔没有说话,目光冷淡,等着下文。
边航从她身上嗅到了一种极淡的薄荷味,不是香,而是某种清凉的意味,不久前执政官刚饮过同样的精力药,所以他很熟悉。
事实上被她俩的对峙搞得也有些紧张的边航,叹了口气:“你对那些人工造物是什么看法?”
无论是出现在源星的仿生造物,还是出现在多尼恩塔的数字造物,都证明一点,深蓝确实在想办法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危机——所以问题就变成了,这只是第一波吗?
会有第二波、乃至下一波吗?
会在什么时候?
人对未知总是不安的,至少源星紧急搜查了附近星域,搜刮式扫荡多回,确保不会有“玻璃蜻”这种能无视监控设施的漏网之鱼,但是如此大的区域内都未再发现一点端倪,这就更叫人不解了。
深蓝不会没有后手吧?
绝不可能!
阿黛尔意识到,边航是在以请教的口吻询问自己。
源星集结的分析师与参谋团能够从各种角度解剖事件的全貌,但关于某些潜藏在事件背后的东西,白狮之主的战略眼光显然也具备很大的参考价值。
高科技也好,异化态也好,其实作为对手来说,差别不大,而白狮拥有整个人类世界最丰富的作战经验。
“试探。”阿黛尔说道,“不是很厉害的东西。”
边航对“不是很厉害”这个说法存疑,事实上,源星跟多尼恩塔能快速解决麻烦都有偶然性,但他没有反驳,只是道:“试探之后呢?”
阿黛尔用手撑着头,慢吞吞道:“你替深蓝去急下一个步骤?”
她说:“圣者是个精神病,你管一个连清醒与否都不能控制的人会有什么算计?”
她对深蓝星域了解是不多,但结合资料与他人印象,她最深刻的认知就是某人精神分裂。
与其去猜这样的人有什么后招,不如坚定自己的决策,这次袭击不是恰恰就是一个极好的理由,催促两域尽快达成共识并出兵么?
至于会不会是圣者以外的人发起这次袭击,她完全不考虑。
深蓝星域不可能有其他人的意志。
边航想了想:“所以你也认为,不管这一遭,按计划出兵才是重点?”
现在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么做太冒失。
“计划。”阿黛尔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
当然不是在困惑什么计划,而是在讽刺联军的拖沓。
大厅中的吵嚷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人们瞟一眼交谈的两位,又瞟一眼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执政官。
边航当然也注意到上司已经来了,神色不变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
每次开会都跟打仗一样。
话语是弹药,唾沫是硝烟,表情是冷兵器,肢体语言是重火力,这种“内部”会议,很少有和谐达成一致的时候,相反,所有人都跟不要脸面不要形象一样,疯狂地用反驳与异议来互殴。
阿黛尔一直在走神。
灌了再多精力药都难以掩去精神的压抑和疲态。
执政官就坐在她边上,她光明正大地当着他的面假装打瞌睡,聪明一点的人看看旁边那位,就知道不应该点她名,头铁非要把她拖下水的人,刚开口就被林陌拐走话头,也打扰不到她。
她就在这种不太清醒的朦胧状态下,反反复复地回想起某颗偏远星球阴沉的雨天,又或者罗塔星的原野上总是一开就一望无垠的欧石楠。
“猩红之种”的记忆中,最多的就是执政官日常的画面以及“红鸢尾家族”覆灭的过程,他将这种能力都用成了顺手的工具,游刃有余,信手拈来,完全看不出是从别人手上拿来的。
但阿黛尔没在其中看到他“制造”界法者巡守的过程。
早前她就在想,事实或许与界法者宣言的并不符合,执政官真正用以牵系三十二位巡守的,并非“贪婪之门”,而是他真正的、自身的天赋。
边航说因为猩红之种的消失,他控制界法者的锁链失衡,即将出大麻烦。
可是在阿黛尔看来,巡守出问题,更大可能是因为当前的“贪婪之门”与他自身天赋出现冲突,影响到这条锁链,从而连带着叫界法者都受到波及……
其实纠结这些也没什么用处,阿黛尔早就摸索到他另一个天赋的大概。
她确实无法复制“贪婪之门”,但她解析了另一个天赋,挖掘到如何使用贪婪之门力量的方法,然后得到了一个阉割版的猩红通道……谁叫它在她脑中开了太多次门呢。
这东西是真的好用!
就算有些副作用她也能忍受。
要不是空间距离有限制,她甚至都想直接开个通道回晨星要塞去了!
……
阿黛尔在即将睡着之前,硬生生挣扎着,将意识从睡意中拖出来。
她睁开眼,通身的气机尖锐到像是针芒一般。
正在发言的某位军部大佬视线扫过执政官,想探知到对方的表情,结果被旁边的人惊了一下,一时都怀疑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执政官的视线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脸。
阿黛尔垂着眼,烦躁到了极点。
危险的气息也越来越浓。
目前的话题已经讨论到中央星域那边的意见。
与绯红星域这边的犹豫不决不同,据说中央总督在袭击事件发生之后,很快就作出了尽快出兵的决定,阻拦联军进发的理由消失了,反倒是绯红星域开始拖后腿。
而让某位总督放弃无意义地恶心人的原因,恰是他枢密处的某位下属作出的预言。
虽然不清楚预言的详细面貌,但就能让中央总督采纳而言,必然很有说服力。
人类觉醒的精神天赋千千万,与时间有关的天赋最少,尤其是预知类,像是边航这种直觉非常准的,已经很稀奇了。
阿黛尔见过那个“预言者”,她的天赋名为“未来的无用便签条”,每日清晨都会受到一条便签,上面记录着未来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事,小到吃饭噎到、出门摔跤,甚至打个喷嚏,沙子迷个眼,大到会为某物所伤、会被赋予什么职责、会跟什么人谈恋爱……
倒也不是真的无用,主要这些便言指向比较模糊,而且应验的时间难以判断。
据说曾经某天早上收到一条会断腿的便签,结果足足等到三年之后才应验。
阿黛尔猜测是中央总督将人放进了联军名单,她将会随军出征,因此某条曾经收到过的便签被解密、又或者收到了有未来预示的新便签。
阿黛尔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抬起头,先看了一眼执政官,再环顾一圈四周。
只走神了一会,话题又跳到了预言上。
她更烦躁了。
这些对她来说全是无意义的废话。
执政官又看了她一眼——不止执政官,很多人心上都是一凛——她的烦躁几乎是写明在了脸上。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她从身上摸出支精力药剂,打开灌了下去。
执政官的注意力已经全在她身上了:“第几支?”
她把空瓶子顺手放到桌子上,指尖轻点,像是做游戏般转了个圈,漠然道:“四。”
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足足灌了四支精力药!
副作用就不是简单的叠加了!
得靠这种做法才能勉强压制,可见糟糕的地步。
银发之人慢慢蹙起了眉。
他对阿黛尔的了解不能说不深。
相较于蕾拉的狂妄肆意,她要低调内敛得多,不是说胆小怕事,只是她本性就不乐于张扬,除非必要的场合,不喜欢他人的过分关注,当然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就是了。
她倔强、顽固,冷漠、自傲,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坚持。
她是不会愿意在人前示弱的。
所以,她现在的情况没准比看上去的还要糟糕。
执政官很少说话。
他在议会上更多只是充当旁听与裁定的角色。
但他的威严又带有强制的意味——若他不认可,那么假使是议会全票通过的提案都要重新讨论。
完全是没道理的一票否定、一票肯定。
而现在他直接打断了下方的谈论,结束议程,进入最后环节:“投票吧。”
结论都没有,投什么票?
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总理大臣任劳任怨地站起来。
边航说:“下面我总结一下需要投票的议题……”
阿黛尔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正对着执政官。
死水般的阴郁。
那些沉重负面的东西就差占据她全部的意志。
事实上她对外界感知的能力已经很弱。
她所有的神经所有的意志都被自己身上的疼痛与不适统领。
执政官做好了她随时睡着又或者昏迷的准备。
但她坐在那里,一直到投票结束,最高议会作出了不顾一切尽快出兵、即刻完成关于中央总督的会晤、进发深蓝的决策。
她始终挺直了脊梁,睁着双眼,冷漠地注视着所有过程。
直到执政官宣布认可这个决策,会议告终,然后下一秒,她就直接消失在原地。
执政官能觉察到,这应该就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所能调用的精神力所剩无几,早前从界法者基地离开已经带着几分透支之意,以精力药强行支撑思维的方式,更像是对意志进行软刀子切割般的消磨——至于她为什么还有办法再度模拟通道,连执政官本人都想不到原因。
但毋庸置疑,这一步已经是近乎主动招致反噬的举措。
完全超出她所能承担的极限。
而她抱着即便是承担反噬都要离开的决心,作出这一步,几乎已经在明示:她撑不住了。
她会去哪?
必然是她所信任的人旁边。
众目睽睽之下,执政官后退一步,踏进了绯红色的通道之中。
与白狮之主消失的时机也就隔着前脚与后脚——虽说两人离开的方式并非完全一致,但就相似的这点——很难让人否认,白狮之主那种被红色能量包裹着消失的方式,跟“贪婪之门”完全没有关系。
之前被界法者们震惊过的事实,同样让尊贵的议员们哑口无言。
悬浮车后座车厢内,安静等候着的青鸟近卫们,目瞪口呆地看到长官跌跌撞撞地凭空出现,坐在位置上,倒头就没了生息,紧接着从火灼的空间通道中走出的,就是披散着银发的身影。
某种似曾相识的错觉让所有人都疑心自己在梦中……这一幕之前是不是已经出现过?
面对陡然紧张起来的众人,执政官也没有什么表示,在短暂地凝视椅子上的人之后,扭头扫过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洛蒂身上。
洛蒂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她在这种无声的注目之中,似乎福至心灵一般明白了什么,僵硬地上前,伸手调整了阿黛尔的坐椅。
椅背放下,对方的身体也跟着软软倒下,洛蒂连忙伸手,将人往后方送了送,让她能躺得更舒服。
她真的……睡着了。
睡着了!!
即使拼命灌精力药也努力撑住不睡觉的人,竟然睡着了!
散发着恐怖意味的事实让近卫们的手都不由自主按在了武器上……即使面前的人是执政官——如果敌人是执政官!
“保持安静。”银发的执政官终于开口。
他凝视着那张在完全丧失意识的状态下终于显露出些微不安与空茫的脸,凝视着那副被脆弱、易碎如泡沫般的气质所包裹的躯体,仿佛要透过物质看到那危险的、尖锐的、带着会刺伤人元力的灵魂。
他低声念道:“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必须保持安静。”
……
阿黛尔痛得快要死掉了。
不,疼痛不会让她死亡,只是会无止尽地折磨她。
这时候昏迷过去栽进“猩红之种”的记忆中,反倒是某种缓刑——能让她借此逃避现实中的痛苦。
这么一想,好像吞掉种子也不是全然的灾难……如果忽略痛苦也是她自找的话。
好歹她已经确信自己的目的完成,白狮没有被拖进深蓝之战的漩涡。
但凡她不在场,但凡她没有令执政官保持沉默,白狮就很难跳出这个坑,所以她要确保他人忌惮,确保执政官为了安抚她、不会任由白狮被拖下水。
阿黛尔恢复理智的时候,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与下不完的雨,显然这段记忆并非那个偏远的潮湿星球。
黑夜,没有星光,天与地之间都蒙昧一片。
她也像是这些蒙昧的一部分,身形在虚无中若隐若现,随着那些火灼般的红色能量而燃烧。
“猩红之种”在延伸、扩展、蔓延。
那些藤蔓般的触手像是舔起舌头的火焰,刺入空间,又从虚无中探出,交绕成一片,将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又将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硬生生嵌入现实。
她看到跪倒在血泊中的年轻人。
他浑身都是血,猩红在衬衣上迤逦成花纹,银发短发之上亦是血色斑驳,泪水冲花脸上的血痕,他正张嘴无力的嘶喊,似乎不敢接受现实,却又被现实所击溃。
血泊的源头,靠坐在墙边的人也很年轻。
黑发黑眼,脸上带笑。
明明失去了生机,却因为眼睛依然是睁开的,没有焦距的瞳仁正对着天空的方向,所以竟叫人觉察到有些“鲜活”之意。
阿黛尔看了片刻,忽然就有某种明悟。
这是红向阳。
是“贪婪之门”原本的主人红向阳!
所以这是……最初的记忆!
这粒“猩红之种”最初的记忆——当然是池渊从红向阳手中拿走“贪婪之门”的开始。
猝不及防的,曾经被执政官严防死守的这段记忆,就轻易出现在她面前。
轻易到让她怀疑是否有什么圈套的地步。
她在旁边看着,又充满警惕,觉得执政官一定不可能让她简单窥到他所有的过去。
虽然对他是必死的局面,但他肯定不会束手就擒。
……
执政官立在原野上,银色的长发在狂风中飞舞,欧石楠被击碎的香气与冬青灌木的呻-吟交绕在一起,成为此间背景微不足道的一抹描绘。
精神力溃散而成的风暴以此为中心,席卷了罗塔星所在的大半个星系。
而在风暴的中心,坠落毁坏的飞船呈半解体状态,握着尸体手的少女满脸是泪,她将那只手贴在额上,又匆忙放在胸口,似乎无处安放,将冰冷的手指贴近嘴唇,又试图将它怀抱起来,仓惶不知如何是好,泪如泉涌。
她张开口,大概是想叫姐姐,声带却像是卡住一般,喑哑无声,发不出任何叫喊。
只能哀恸地哭。
执政官专注地凝视着她。
还不肯承认是小哭包——以前就哭得厉害,后来也只是转为意识态中哭泣而已。
这是她真实的记忆,而非异态化的意识层。
所以他能使用精神力。
银发的执政官慢慢蹲下来,用手触摸到了罗塔星的这片土地。
他的精神力在掌心中萦回、缠绕,然后,红色能量团中,结出了新的种子。
他将新的“猩红之种”种在了她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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