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脑的行动力格外强, 在总督还未抵达府邸之前，它就与金穗花宫中的黑蔷薇家主联系上了。

会客厅，拄着手杖的年长爵士坐在一边, 已经无话可说, 看到对面的男人忽然打开通讯器, 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联络对象，有了理由可以不尬聊, 心安理得地闭上了嘴巴。

不久之前他也正是在这里完成了对于温克莱夫人的审讯, 没有任何血腥, 不见任何恐怖，但击溃人心的手段与人格崩溃的疮痍，比起真正的厮杀似乎也无甚区别。

他热衷于挖掘人心潜藏的秘密, 并且享受剥开人心的过程, 这点说来他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的变态心理——由于那位夫人与总督“客人”存在深层次关系，也因为诺兰·罗萨斯正是冲着那位而来，复杂的关系所牵连的隐秘让他兴奋，但对于阿黛尔本能的抗拒，又为这种兴奋情绪蒙上了阴影，叫他在心中控制不住叹息。

现在总督跑路, 客人又不肯走，接待客人本来是内务官的职责, 偏偏黑蔷薇家主的身份特殊, 向来是总督亲自负责对接, 与对方的所有合作都是总督亲自谈判与签署, 拿个内务官去糊弄人家显然不行，再加上总督干的破事儿本来就理亏，临时又不能抽调哪位大臣来救场, 温纳只好顶上。

……还不知要顶多久。

他虽无什么紧急公务，一向是总督吩咐他实行，总督不方便出面的场合与工作他代劳，能够调动黄昏部队的权力意味着他什么脏的臭的事都做过，但是现下这种无意义的僵持也确实叫他很不舒服。

温纳爵士抬头看去，烟灰色长发的男人半垂着眼睛，直视着通讯器的虚拟界面，眉宇微蹙，似乎接收到的讯息叫他有些迟疑，但神情依然温和平静，连思索都带着一种叫人不愿打扰的矜持。

如果说温纳自己的绅士风度是一种极端克制之下的伪态，那这个男人从骨子里漫出的气质，就是金尊玉贵、大权在握酝酿而成的教养，叫他即使在任何场合，都有一种从容不迫的端庄与优雅。

那双青荧色的眼睛看起来很奇特。

略带着渺远与沉郁，就像是月色在深不见日的密林中燃起了微光，美丽与诡秘相伴随行。

这是罗萨司家族的瞳色，最初是一种家族基因病的特征，眼球的病变会快速在神经中扩散、危机大脑，后来当病症变得可控，失明与神经异化不再无规则发生，携带这种基因的特殊作用就逐渐显现出来，携带者天生就会拥有异于常人的灵敏五感，并且能在熬过痛苦的觉醒之后，加速精神内核的发育，虽然其能力者以战者居多，但无一不是S级精神天赋的拥有者。

这位家主大人的外甥、路易斯家族那位继承大公爵爵位的年轻人，就继承了这种瞳色，他的精神天赋同样强得离谱。

温纳走了个神，思绪回转过来的时候，看到对面的“客人”眉头似乎皱得更深了。

他不免疑惑，有什么叫这位都困扰的事发生了吗？

……

诺兰确实觉得困扰。

忽然出现在他通讯器中的匿名信息确实大有问题。

因为主脑的存在，中央星域很少有黑客，别说一级主脑“月神”了，就算是二级三级主脑，想要入侵其系统掠夺它们的数据库就很不容易，但黑客也不是没有，毕竟天网层级太多，主脑保护的程度也是由高到低逐层递减，而偌大的中央星域，也总有各种势力错综复杂、脱离张扬控制且不由主脑掌控的地域。

作为中央星域数一数二的军火商，与大规模黑市打交道的机会也不少，他很清楚灰暗的角落会滋生出多少罪恶。

但从没有人能入侵他的账号……以他的身份等级都有被入侵，说明这位黑客背后的能量异乎寻常。

首先，幕后者要知道他的账号，其实，要有绕过主脑监测的渠道。

为什么他肯定是入侵？

诺兰的通讯列表不长，每一个名字背后的人物都不同寻常，知道他号码的人也不多，而哪个熟人会发这样一条讯息？

“黑蔷薇，我有一笔生意，想与你谈谈。”

会用这种称呼来对应他的人——或者势力——大概率确实是生意对象了。

不得不说，这种方式传输进来的讯息确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想知道对方是谁，也想知道什么生意会让对方采用这种方式联络，但他依然回道：“我不跟连身份都不可告人的人做生意。”

匿名账号很快就有了回应，并非文字，而是接连三副图片。

诺兰一张一张往下看，态度也逐次变得凝重。

第一张看起来是金穗花宫的正面，广场上排列有序的悬浮车与飞艇只是背景的一部分，镜头中的主人公应当是那些身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员与建筑队施工人员，最中心有一人举着光脑虚拟屏，上面的模型模糊不清，很多人围着他讨论。

诺兰心中默念，这应当是之前高能所的工程师构画和改造总督府邸时的情景。

这并没有带给他什么触动，以至于他在打开第二章图片时毫无防备，甫一眼就被惊到，短暂的心悸竟有了冗长的回音。

同样是金穗花宫前，却是不同的角度，画面的构图十分奇异，一侧因为处在建筑的阴影中所以显得略微昏暗，那是总督护卫队的成员与几辆有着高能所标志的医疗车，立在最前方的是赛特将军，另一侧是阳光下的飞船，金发的总督沐着光，纯粹的金发都笼罩着流动的光晕，俊美的侧颜看不清表情，而离她一步之遥，就是机械护士推着的轮椅，坐在辅助器上的人用手撑着头，靠向拍摄视角的这一边，金褐色的头发随意拢在一肩，垂着眼似睡非睡，因为正对着镜头的缘故，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脸，美丽、单薄又易碎的气质与不远处的总督正好形成鲜明的反差。

她在画面的正中心，所有的阴影与光明好像就只是为了渲染出她鲜活的色泽，以至于其余的一切都成为了陪衬与背景。

诺兰的视线牢牢地盯在这个轮椅中的身影上，一时竟也分不清心中的悸动究竟是因为这张图片本身，还是图片中的人。

思维在这张图片上凿得太深，以至于他点开第三张图时有些漫不经心。

然后他同样看到了金穗花宫的广场，悬浮车旁，正抬头往前看的人有着再熟悉不过的脸孔——那是他自己。

又是另一个拍摄角度！

他反复地在三张图片之间切换，甚至将它们调出来置于一个平面上进行对比。

片刻后他平复心情，谨慎地斟酌字眼回复匿名：“敢监视金穗花宫，好大的胆子！”

他对于金穗花宫了解得不多，对于其中的构造与人员设置更是完全不知，由于精神力视野是全角度式的缘故，他凭借这种经验能勉强定位到拍摄点，所以他能模糊地觉察到，这个幕后者倘若是非官方的话，那么对于金穗花宫必定有一定程度的渗透。

因为第三张图片，是他完全的正脸！

这角度必然是从金穗花宫中拍摄的！

这个认知让诺兰本人都有微妙的荒诞感，正因为他对中央总督了解得很多，所以对于他的府邸中竟然还藏有他者势力感到些许不可思议。

“所以才有与你做生意的底气。”匿名的信息来得很快，“有兴趣谈谈吗？”

还必须谈一谈了。

但诺兰心里也已经猜度出对方想要干什么——第二张照片已经把意思彰显透了，对方知道他的目的就是阿黛尔，倚仗的筹码必定与阿黛尔有关系，对方也很清楚他想要带走阿黛尔必定与总督有矛盾，所以想要交换的必定也与总督有关。

谁都知道黑蔷薇家族与中央总督是一条船上的，幕后者难不成还想说服他做对总督不利的事？

他不动声色地回道：“说。”

幕后者也没有废话，一旦触怒诺兰，他是真有可能做出抱着个人终端不要也会申请主脑彻查的事，个人终端当然藏有很多秘密，但是相信主脑“月神”还是相信一个入侵者黑客，谁都会果断做出选择。

所以直接抛出最大的筹码：“马上会有一场针对金穗花宫的袭击。”

诺兰思维一滞，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对方又一条讯息到了。

“一方提供了武器，一方提供了死士。”

诺兰闭了闭眼，这套路听起来相当有黑市的作风——它并不是其中的任何一方，而是窥视到机会想要从中牟利的第三方！

但他还是问了：“你是哪一方？”

匿名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我是渠道。”

诺兰强忍着没有揉自己的眉心，更像是某一方黑市了，牵线过程中意识到了天大的机会，于是蠢蠢欲动着预备捞一笔！

到底是哪两方蠢货居然想干袭击总督府邸的蠢事，居然还泄密了？！

又是哪来的胆大包天的渠道，连这趟去火葬场的车也敢蹭？！

诺兰想到那三张照片，又有些迟疑，它们的来源又是哪一方？

如果是渠道的话……这家伙的势力显然也不容小觑。

他继续问：“所以你想要什么？”

匿名回道：“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我不慎将它遗失在金穗花宫很久了，你不必询问那是什么，我不会说的，总之，它会在特定的时候，被放在你的未婚妻身上——如果你成功带走了你的未婚妻，那么我要的东西也必然顺利到手。”

“而这就是我想与你交易的内容。”

如果袭击顺利，金穗花宫必然会陷入动荡——能让这家伙如此心动的机会，显然也不是场小袭击。

这对诺兰来说当然也是场绝佳的机会。

火又不是他放的，他就是趁火打个劫，但凡他能趁机带走阿黛尔，什么话语权就都在他这边。

只不过这个疯狂的渠道，试图将自己的目的捆绑在他身上，把他拖下水，这就有一些未知风险了。

诺兰再度闭上眼，伸出手指摁了摁自己的眉心，脑中飞快运转，梳理全部的线索与情报，权衡利弊。

提供武器的会是谁？

什么势力能在多尼恩塔的核心搞出能够袭击金穗花宫的武器！

提供死士的又会是谁？

能执行如此高难度计划的死士，可不是一般势力能够训练出来的！

这个所谓的渠道又是谁？

对方说有东西遗失在金穗花宫，真实意义还是象征意义的“遗失”？

这家伙曾经出入过金穗花宫？

就算不是，也必然与金穗花宫有着一定的联系。

但不得不说，这个神秘莫测的家伙确实勾起了他的兴趣。

这趟车无论如何都得上了。

诺兰沉默良久，还是回了信息：“详谈。”

……

不会有人想到的——其实哪一方都是我自己。

主脑打的算盘精明得不得了！

它对阿黛尔说自己要借用的身份是贵族的，其实它没说全。

它不光只用贵族身份。

主脑手上攒着无数身份，很多意外死去却没有核销的账号、很多主动出卖身份任由他人借用的账号，很多改头换面再造身份的人舍弃的账号，乃至于很多由它自己虚构的账号，乃至于很多主动且无条件奉献出的账号，并且，由于它与反抗军的首领存在合作的关系，反抗军下属的所有身份其实它都有借用的权限。

那密密麻麻的身份就像连成一张网络，笼罩着整个中央星域，主脑操控它们就像操控自己的手脚，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经历，无论在天网还是现实中都有迹可循，哪怕让“主脑自己”来审查，都能做到天衣无缝。

它攒着这些当然不是为了密谋什么，也没有搞事的意思，只是天网相当于它的工作单位，清理垃圾这种事它虽然不喜欢干，但垃圾中也总有些可以回收利用的东西，也算是意外之喜——它曾经借由这些身份从方方面面了解过人类世界、摸索过人性，那无数段或真或假的经历共同融合塑造成的，正是现在的它。

所以它调用它们，岂止是游刃有余。

现在主脑就拿着自己写的剧本摩拳擦掌准备演了。

出武器的一方用的贵族身份，出死士的一方用的反抗军身份，渠道就嫁祸给安妮公主，简直完美。

它也不是非要跟安妮公主过不去，主要她跟柯冬不清不楚，对阿黛尔的威胁很大，而且她自己基本来就不明不白，身上被甩上的锅她一时绝对卸不下，可以带来很强的干扰作用。

甚至为了摆脱嫌疑，它还用上了一张混淆视线的照片，其实第三张不是它拍摄的，毕竟金穗花宫去天网的改造很成功，它相见阿黛尔都还得偷渡呢——那张照片其实是一位金穗花宫的工作人员违规拍摄，怪只怪某位烟灰色头发的家主长得太好看。

主脑在例行流窜数据后台时看到这张照片之后，马上意识到它可以用来做什么。

把水搅得更浑，多好。

它也没打算就这样把阿黛尔交到诺兰·罗萨司手里。

只要诺兰能从金穗花宫中带出阿黛尔，还不是它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一步步计算着人心的主脑有些莫名的激动。

它想看到阿黛尔惊讶的眼神，看到自以为算计他人却被算计的诺兰崩溃，甚至是说——想要看到总督倒霉。

都迫不及待了！

……

被亚撒从高研所带回来的阿黛尔，当然不知道主脑预备掀起的滔天巨浪——它确实就是点了个导-火索而已，但是炸掉的总督会搞出什么天翻地覆却是无法预料的。

一无所知的阿黛尔一路都在瞥旁边的家伙，他现在不会是到便宜未婚夫前宣告主权的吧。

问题是这家伙有什么“主权”？

婚约在诺兰手上，投资者是黑蔷薇家族，而总督本人，就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囚禁者、侵占者。

阿黛尔想，如果他不是仗着身份耍无赖的话，那他要用什么方法让诺兰妥协？

拿她的命？

不过，既然便宜未婚夫已经清楚她的真实身份，那她就能坦然得多了。

她也不必刻意扮演姐姐，因为无论她是什么样子，“蕾拉”就是什么样子。

很快就抵达金穗花宫。

又一次扭头去看总督反应的阿黛尔没想到，那家伙走过来解开她的安全带、弯腰抱起她的时候，低头吻下。

她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抬起，环绕在他的颈侧。

吻并不深，很快控制的力量就悄然而逝。

“……不至于的。”阿黛尔看着他的脸，诚恳道。

“我没兴趣演戏，”他轻哼一声，手臂环过来，指腹漫不经心地擦拭了一下她的嘴角，“但是你要是不太听话，那就说不准了。”

“哪一种程度的听话？”她觉得吧，在诺兰·罗萨司面前，她还是要点脸的。

她没总督那么无耻，“人偶”什么的，私底下她能忍，在人前玩……想想那画面，她不太受得了。

“闭上你的嘴巴。”亚撒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