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恨啊”, 就像是寒冬腊月、万里冰封之中骤然崩塌的雪峰。
持续不断的轰鸣带着毁灭性的伟力,倾覆此间一切有形与无形之物,千叶的脑子都在嗡嗡作响, 就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雪崩之下,被突如其来的重压碾了个粉碎,任由思维无力地抓扯了片刻, 也只能等到这场轰鸣尘埃落定, 思绪重联,才隐约觉出天地一片静寂,只余大雪簌簌落下的沉重之音,压抑而纷繁。
千叶木然抬起头, 对上鸿雪一双深寒又清凌的眼睛。
——这根本不是属于人类的眼,非人的平静带着一种旁观者的眼光, 甚至显露出来的表象都非冷漠, 而是空灵。
空灵到叫那些因为其余人格的映射而出现的情绪, 就像是月夜漂浮在苍穹之上的云, 随意擦拭而去, 仍会显出幽邃天宇的全貌。
就像一个人孤零零置身于广阔原野之上、仰望宇宙星河所窥见的空茫, 望进这双眼中, 甚至有种在万物生奔的天地间感觉自身渺小如草芥的卑微与恐慌。
这才是他的本貌!
这才是神器无意识影响周遭的一切的威力,高位阶对于低位阶无可辩驳的统治力!
更何况, 他还不仅仅只是一个器灵而已!
千叶在思想被此般可怖的影响力统御之前,艰难地收回视线望向庭院,见着廊外空茫一片, 墙垣、梅竹、池塘皆荡然无存,只余下倾覆一切的茫茫大雪遮蔽视野。
界域在方才的震荡中都失去了形态,也仅留存了这屋与檐的一角——就连这一方地界, 都像是转瞬就会一同崩塌。
她控制不住地想到,很多年以前,那个在神器中重又孕生出神智的灵魄,初初睁眼,抬头仰望天地看到的那场大雪,也是现在的模样吗?
他看到那场大雪,甚至要为之给自己改了名字,也是被这片天地震慑了吗?
“恨谁?”千叶一点一点平复下心情,硬生生将自己压抑的情绪拉回来,就像是助长火苗燃烧,恨不得它燎原一般,咬着牙,低郁又讽刺地说,“有多恨? ”
“恨你自己对这片天地所做的一切?”
千叶将方才觉察出对方破绽的那点沾沾自喜摁下去,深呼吸,以冷峻又近乎漠然的视线回望他:“秉承着将它界所有物据为己有的掠夺之道,以苦心孤诣筹谋的方式施加侵略的收割者,竟也会有恨?”
然后以一句反问收尾:“你不觉得这可笑吗?”
面前之人眼神未有丝毫变化,她像是窥见一方深潭般彻骨冰寒,明知道那水清澈至极,却又因深不可测而酝酿出无尽的抗拒与排斥。
“你觉得我不配恨?”这个人陡然轻笑。
“我不配恨,那么谁配?”他的目光明明何其平和,却正是这种平和,反而带有一种无孔不入的压力,就如同透明的刃光般,要扎进她的身体,刺穿血肉骨骼,“自恃‘恰到好处’,习惯于把所有的人事物分门别类摆放到应有位置、不允许任何偏离的人?”
“是非成败一场空,千年谋划成水流,发现苦苦支撑的一切竟是谎言,到头来连深负歉意的弟子都保不住,所以才配恨?”
他微微挑眉:“九幽黄泉之中,因处于特殊之境所以意外得来一个‘恋人’、可最终亦不得不放手的那个人,才配恨吗?”
他在“恋人”这个词上加诸一分重量,叫它呈现出极其嘲讽又幽晦的感觉。
而他本人,那如同镜子般空灵的存在,眸中微微闪烁的光,就像是叫寒潭起了波纹,最终流溢出一丝轻慢又意味深长的笑来:“本就不在此世命轨中的人,到头来要恨命运?还是说,恨自己无能?”
两个人彼此对视,千叶没有接话,她亦未被激怒,只是在意识到自己刻意偏激的言论对这个存在并不能行得通,所以改换了策略,顽固地控制住自己的思绪,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情绪抽空,以同样平静空洞的态度以对。
鸿雪却笑了,那笑并没有任何意味,就像是镜子本身的拉伸扭曲,就“人的情绪”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交界的意义。
他语声缓慢,话语却一针见血:“你认为我所有的情感都是记忆的折射,正是他们的记忆影响到了我,所以我这样的器物才会有感情。但从这种角度来讲,你就得承认,我们就是一体——而你不愿承认这一点。”
听起来有些玄乎的描述,恰恰就是千叶挣扎的要点。
她将“器灵鸿雪”与另两个人格严格区分开,认为他们有着本质的区别,却又认为他受到他们的影响,她甚至将鸿雪视为没有感情的镜子,所映射出来的都是别人的感情——这本就是一种矛盾的论断。
可是千叶就是坚持如此。
“不,”她顽固地拒绝将他们视为同等,丝毫不予动摇,“你别侮辱了他们。”
“‘不归客’是‘不归客’,‘师鸿雪’是‘师鸿雪’,”千叶冷笑道,“但凡你有办法,就绝不会想要受师鸿雪的影响。”
“你是独醒的收割者,你是自负的天外客,可你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因此世而生的人格,那些岁月,你受制于黄泉、受控于山长,也曾无可奈何,也曾无能狂怒吧?”
千叶放慢语速,斟酌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眼,确保它们拥有最尖锐刺骨的力量:“耗损千年,亟待成功,却不防逢到一个我,遭遇一柄琴中剑——最终一败涂地!你恨的是你现在才知道你的‘主人’为何将你命名‘不归客’,恨他早就预见此世结局却为不知名的缘由仍要送来一个你!”
“你本就是个被放弃的存在!”
“你所有的痛苦、挣扎、愤怒、绝望都被他者冷眼坐视!甚至,山长到底有为师的成就,黄泉苦斗到底有一份爱恋,你什么都没有,你还不如他们!”
她歪了歪头,淡淡道:“你确实配恨——但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话音落地,檐下一片静寂,静到连雪落的声音都显得嘈杂纷繁。
千叶原以为自己这副诛心之言道出,别说这屋舍檐廊,连她与这片冰天雪地都会被绞碎,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看到的鸿雪确实变换了眼神与表情,却非震怒,而是一种观察与审视。
一种绝不该出现在此刻的神情!
那颇具奇妙意蕴的神情,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某种非人之物在遇到超越理解的事物时观测与兴趣的神情。
他不仅不气,反而兴趣盎然。
要叫千叶都感觉惊悸,控制不住就想要回顾自己的言行思想,要去盘算一下自己的猜测是否哪里存在问题!
“说得倒也不差。”鸿雪慢慢道。
千叶死死盯着他,拼命拉扯自己的警惕之心。
“我确实没想过,会注定被留在这里。”他说道,“也确实也是在看到琴中剑的时候,才明白,为什么他要将‘不归客’三个字刻在旗杆上。”
他凝望着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琴中剑只能陨灭我真灵,却毁不了那柄旗子,所以,‘不归’的只有我罢了。”
千叶的思维从没有走得这么迅疾,这么匆忙,她很快就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就算任务失败,神器还是会回到上界。
这下她是真的毛骨悚然了。
他露出轻笑,这一笑,那幽泉深潭般的冷寂之感渐渐隐没,攀附在这副形体之上的便又是温柔和缓气场。
“不归也就不归罢,也不是那么糟糕。”
他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如是说道,窥不到不甘,听不见怨艾,就是很平静地道出一句无所谓。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从容不迫地说道:“来。”
未等千叶想明白这忽如其来的一个字眼是什么意思,就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完全不受控制,要自顾自起身,绕过棋盘,走到对面,坐下来。
这个混蛋!!
他张开手,将木偶般的千叶拥入怀中,即便她一动不动,都感受手臂之下那强烈挣扎得恨不得脱身而出的魂魄,不免又笑了一笑。
千叶全身上下只有脑子还是清醒的,连转动一下眼睛都做不到。
她感觉到那个混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垂下眼注视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在她的眼睛上落下一吻。
拥抱她、亲吻她——就完全应了她之前的讽刺与挑衅。
而他落吻的位置,正是那时黄泉之下,那段时间中的师鸿雪轻轻吻下的同一个地方。
千叶的杀意一时上升到巅峰。
而就在她的杀意爆表,差点冲晕自己的理智时,这个地界毫无预料地开始崩溃。
她在轰然砸下的雪崩即将砸坍屋檐之前,听到那个抱着她的人笑道:“不信我有恨有爱,倒也情有可原,因我自己都辨不清,是否这些东西真的存于我身。”
“我在此世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至少无论哪个师鸿雪,你都忘不了。”
“只是也有妄念……‘羲和’是我所造,‘彼岸’也是我所锻,我有无数次杀死你的机会皆未用,只我选择了做一个影子,便就只能居于人后。”
“到头来,我成全了你们……”
“没人成全我。”
天地坍圮。
千叶猛然睁开眼,她抬起苍白的一张脸,看到白玉般的剑——不,那剑通身都是炽白得要夺走人视觉的光,就仿佛一颗恒星般,轰然撞上了师鸿雪。
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没有任何躲闪的机会,就好像注定的因结出注定的果一般,琴中剑扎入他的胸膛。
他的身体在瞬间崩溃,紧接着,真灵也开始在可怕的白光中散逸。
千叶的视线与那抹真灵最后的身形相触,看到他竟然笑了笑。
然后彻底碎散。
连那面灰色的旗子都要在这种必杀级别的伟力中扭曲,猝不及防发生的一切叫整个天魔境都随之塌陷下去。
这已不是单纯的动荡不安,而是彻彻底底的塌陷!
失去师鸿雪牵制,天魔境真的要坠落了!
“迟归崖——”千叶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凭本能喊道,“毁去‘不归客’!!”
某个作壁上观的人是真的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发展——真没想到师鸿雪会被她给干掉!
这种匪夷所思之事会发生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但他接受的速度极快,他甚至根本没等亲眼看到对方是否真陨落的画面,已经做出了师鸿雪必死的判断,都来不及感慨对方的谋划自己的算盘成空,甚至是千叶出言的同一时间,他就已经出剑劈向了灰旗。
师鸿雪一死,别说天魔境,连邪魔本界都要跟着坠落,此界必将陷入灾厄,别说通天路复通了,能不能飞升都是个问题!
他是能离开没错,但是天知道会破界到何处,他已经不想寻找另一个可以飞升的世界,也不想与异界之人打交道,天知道异界会不会还会有“师鸿雪”这样离谱的存在,他需要这条通天路来抵达上界。
于是毫不犹豫出剑。
何等宏伟何等瑰丽的剑!
倾尽全力的剑光带着张烈的尖啸,恐怖的剑境随之触发,没有任何事物能挡得了这一剑,更何况是失却真灵的神器!
那面灰色的旗子毫无反抗之力,直接被这一剑刺穿,通身灵光都被剑光绞碎,虽未彻底湮灭,却依然如同死物般黯然失色。
迟归崖马上就待接上下一剑,却见那面神器就像失去了所有牵引般坠落,却非坠落至剑境又或者天魔境,而是撕裂空间界障,落了下去。
他的剑势都是一顿,来不及出剑便纵身一跃,沿着那道裂口追入其中,转瞬连旗与人都失去了踪迹!
剑境旋即自行崩溃,并非剑主消失的原因,而是作为载体的天魔境正在以最恐怖的速度坠落。
它已经完全破裂,那勉强将碎片连接在一起的法身失却了效力,所以这片界域一边碎散,一边下落。
千叶一手执着“彼岸”,一手抓着飞还的琴中剑,气血翻涌,身魂都像是要被一同撕裂般难受。
怨念哭嚎,天魔尖啸,这是完全无法被人力所阻止的景象,她只来得及挥动旗子将梅承望那蓬黑色骨骼卷入旗面之中,就被恐怖的下坠之力卷入其中。
她空白的大脑甚至想不到一切将会归于何等境地,只能随着天魔境一起将天地界障撕裂出可怖的裂口,然后自裂口之中崩落——可是毁天灭地的撞击并未出现,那下落的势头就被什么东西阻住了。
千叶茫然地抬起头,见着一尾巨龙。
那有着遮天蔽日身形的真龙,以青黑色的庞大躯体扛起了天魔境,碎散的小战场地界仍在往下落,与修真界相撞的轰鸣此起彼伏,但最中心支离破碎的地界却被放开的妖域勉强维系住平衡,得以在龙背上苟延残喘。
青君到底是出手了!
千叶被这一阻,思绪总算可以跟上大脑,她抬起头,已经身在修真界,但天边可怖的撕裂之中,邪魔本界若隐若现。
两界相撞无可拦阻,已经是必然发生的事,动荡与合并也将持续漫长的时间——如何减小伤害,让局势变得可控,才是最重要的。
千叶强行冷静,她往下看了一眼,挥手将“彼岸”抛了下去。
旗子迎风暴涨,犹如一座小山宇般狠狠砸在修真界的领土上,瞬间形成一个巨大的场阈,于是那些跟随着天魔境碎片坠落的黄泉气息与天魔皆被圈在其中,不能散逸。
有“彼岸”在,黄泉气息暂时不会带来太大的污染,而且未死的黄泉河现在被青君妖域收拢,暂时威胁不大。
千叶被动全开,深吸一口气,准备以身为烛,先解决掉已经入世的那些天魔,但未等站稳身形,忽见得恐怖威压自久远的天宇之上强压下来。
她愣了愣,然后猛地瞪大眼。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就是了。
天劫啊!!
千叶全身凝滞,头皮发麻,一时都不知道露出什么表情好。
老天爷啊,界壁都撕得破破裂裂了,天魔境、邪魔本界就要撞上来了,你不让她抓紧时间力挽狂澜,你这个时候给她来阳神劫?!
“渡劫!”
千叶听到一声恢弘磅礴的气音自下方传来。
青君喊道:“以阳神勾连天地,顺天补漏——你是他的继承人,法则于你不在话下!”
千叶瞬间镇定下来,显然这个时候来天劫不是要把她劈死,而是此界天道敏锐地意识到她是破局的关键,于是为了给她放开权限、叫她即刻迎劫获得提升!
但是青君既扛着天魔境,又要扛她的阳神劫,这番重负就绝非等闲了。
千叶捏着“羲和”,完全摒除他念,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头顶的天劫之上。
来!!
灰色的旗子纹丝不动,浩瀚的伟力死死压制着这个界域。
地面被撞击出无数坑洞,地底的阴寒与黄泉的气流混杂在一起,因为过分斑驳陆离,所以还未有引动尸骨异化的威力。
但是旗杆阴影中的那蓬黑色枯骨,在这种气息的冲刷下,却如有牵引,慢慢堆叠,支起了骨架。
黑色的雾气自骷髅之中渗透出来,慢慢增长、流转,在骨骼中缠绕,然后组合成一副完整的骨架——只是多处创伤与空洞叫这骨架显得极不完整。
黑雾披身,最后幻化出青白色的血肉与黑色的斗篷。
他抬起头,眸中红光与灰硬明明灭灭,却无丝毫属于人的理智。
他的视线横扫,见到远处密密麻麻的空舟与飞行法器满载了修士,组成对抗劫难的一道防线,层层叠叠的妖云一直铺陈到旗下的界域,界与界的大战已经打响。
作者有话要说: www.youxs.org
www.youxs.org,但实在是太长了,而且鸿雪真的好难写——师鸿雪的段落没完,还有最后一章番外,要讲讲这个世界后续以及师鸿雪的一切秘密,明天我能正常更,后天也能正常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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