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曾驱使这艘抢来的宝船撞击天行观的拦路队伍, 在船上与不速之客公西雁、东喻交锋。
当碎散的意识再度凝结,她记得公西雁,记得东喻, 不记得应当与她同行的梅承望在哪里。
记忆继续倒回。
白息城, 她与梅承望逃出引州之后所歇脚的地点, 就是在这里,梅承望提刀而去,劫持了天行观的宝船。
千叶坐在窗前, 怀中抱着琴, 定定地望着梅承望大笑疏狂的背影, 意识到这些璀璨瑰丽的记忆也将离自己而去, 伏在窗口又哭又笑。
哭是因为,注定要遗忘的事,注定无法改变的结局, 好像一张大网一样密不透风罩下来,结实的绳索横亘过她的脖子,锁得她透不过气来。
笑是因为, 在极致的恐慌与不舍中, 她反而冷静下来。
“所以你永远比不上梅承望!!”她在画面再度磁化消散, 天与地都仿佛具现化狠狠压制下来的时候,忽然挣扎着大喊。
她被带走了太多的记忆, 连同记忆所附加的情感——她已经忘却了与梅承望逃离止牢山之后的所有经历——她知道他死在苦海之上, 她知道她入道的机缘来自于他, 却不记得与他曾走过的一路究竟发生了什么。
师鸿雪将这个人从她的脑子里提取出来,当作杂质一样析出丢掉了!
除了不甘与自尊受损的屈辱,她好像也很难再道出什么额外的愤怒,因为与此相关的一切都变作了空白, 但她知道,不一样的,有些人是不一样的。
你曾付诸过信任、曾感念过恩惠之人,便就是忘了,你再想到他的时候,仍会感觉到由衷的善意。
千叶的手指死死抓着琴弦,说不清是哪里的痛刺激着她的神经,叫她可以艰难维系住自己的理智:“我就算忘了他,我也知道,他是唯一予过我慈悲之人!”
轮回者千叶永远只会为同一种人动容,就算忘记了她仍能凭自己的直觉推算出来!
她喊道:“只有他把我当一个人!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人!”
“我不怕你!!”
她的表情坚毅而沉静:“遇到他,选择他,是我最幸运的事——至少比遇见你要幸运一千倍、一万倍!!”
“师鸿雪,你个混蛋!”
蚍蜉撼大树是不智,她是蚍蜉,他是大树,便就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被树影盖过溺毙?
千叶仍想挣扎,她仍不服输!
她所有的意志都拼命抗拒着入侵者继续前行。
记忆最后一幕,或者说与梅承望相识最初的源头,是止牢山。
千叶不敢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轮回,轮回本身在世界图景中的作用微乎其微;也不敢寄希望于木妖,它功能非常强大,但就此界概念来说,就相当于一个本命“祭器”,谁知道师鸿雪能不能强行破解它。
她更不奢望着能打动师鸿雪,或者说他忽然良心发现——那她还有什么可利用的筹码?
还有梅承望。
梅承望临死前把能给的都通过“使线牵”灌输给了她,除了促使她入道的法力之外,还有修道多年的体悟与经验,更包括情感。
这是她无法吸收的东西,超过太多境界的存在,连千叶的灵魂与大脑都无法涵养,正是因它的存在有如“定时-炸弹”,所以在九重天上窥见她的本心之后,师鸿雪要教她“万法皆通”——其实未必不是让她自己来处理这些意外的“馈赠”。
师鸿雪并非说一定要干涉他人的想法,他能容忍适当的“叛逆”,但是他过盛的控制欲却不喜人“自作主张”,最好乖巧地照着他设定的路线走下去半步不偏移。
但恰恰就这要求本身,是千叶无法接受的。
千叶当然知道那些东西她还碰不了。
需要“自残”去赌一个可能的方式太过不智,但她忽然意识到,能得到最终胜利的“苟”自然是正确的,但在毫无反抗之力下的“苟”,就是退缩,是忍让,是默许!
我就是想让你不好过——就算先自损个八百,我也想阻止你!
师鸿雪正立在封闭的意识区外尝试破解。
与先前那次遭遇一样,只有在这一段记忆面前,“梦华录”无法挑动幻梦,“幻世录”也无法强行提取。
人心深处的力量,即使是师鸿雪也不会小看,意志这种事物可抵达的强度,是一种没有道理的奇迹。
他见过很多这种奇迹。
师鸿雪正在计算强行破开会导致的伤害,这种伤害能否弥补,伤害和成果有没有必要交换。
忽然他抬头看了眼,叹息:“都说了,戒骄戒躁,还这么冲动……”
“冲动很多时候并不能带来好结果,反倒是坏事。”他笑道,“我再给你上一课。”
冒然触碰还无法掌握的力量,多半不能替自己解决问题,反倒是给了他人可趁之机。
至少对于师鸿雪来说,这力量不仅不会损伤他,反而叫他确定了——既然必定会有伤害,他也无需再顾忌得失。
两者已经不矛盾了,区别在于,这是意识的主人自伤,而非他加以的伤害。
他朝前跨了一步。
密密麻麻的刀子刺出来,锐利而狰狞,未及他片分,反而令得意识领域内沾血,视野被飞快染红。
——梅承望在她脑子里留了柄刀。
或者说,他给的东西在意识中具现成了刀。
如果她能吸收、掌控,那毋庸置疑这刀子会是她阻止任何精神侵害的利器,但现在的她,贸然动用,只会先伤到自己。
师鸿雪没在挑衅这柄刀,直接施展“幻世录”。
此等刀山血海的包围下,他也未尝试阅览那些被藏起来的记忆,因为进入多一分,这些刀子无差别造成的损伤就越大,他只是凭经验抽出已标记的记忆线路。
将“梅承望”从她的记忆里抹消。
“幻世录”飞快流转,有如白驹过隙、光怪陆离,然后在某个画面时,他操纵法诀的手猛然停顿了一下。
还是凡女的她全身是血坐在地上,怀中死死抱着琴,仰头看人,眼睛里噙满泪水。
无依无助,却又有极端的倔强。
那些被泪水掩埋的尖锐的东西,从她的眼睛里刺出来,将她自己刺得遍体鳞伤,却也如此张扬又决绝地冲击着命运。
命运哪里是这么容易摆脱容易抗拒的东西啊。
可没有人不会为这样的眼神动容。
梅承望本就对女性毫无抵抗力,又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被这样一个人打动,有后来种种举动也就可以预料了。
而这也恰恰就是他最喜欢的那类学生。
“真是个犟脾气……”师鸿雪又轻轻叹了口气。
他到底是往前走了一步。
“他已阻了你的路,所以我必须拿走他。”师鸿雪伸出手,用袖子敛住她,不是拥抱,却也稳稳地护住了错杂刀锋之中的身影。
刀子有了更为威胁的攻击目标,具现化得更为密集,如雨后的细草一般密密匝匝地生长出来,刺向他。
而意识主人所有的痛苦、愤恨、绝望——一切的负面情绪也朝他汹涌而来。
他本该迅速拿走记忆离开,然后再想办法弥补她擅自触碰阳神遗藏带来的损伤。
但那瞬间的眼神叫他意识到,梅承望竟然给了她如此大的安全感——梅承望保留了她的倔强与无畏,这就是叫她潜意识如此信任他的缘由——而抹消它,毋庸置疑会令她道心受损。
这样一个顽固自我、心比天高之人的道心中,竟然也有梅承望存在的踪影。
确是种有趣的羁绊。
他不介意付点小代价。
常真默默地待在一旁,一动不敢动。
山长把人放进了“朝闻道”,估计是觉得她用着顺手,也将她从鹤居拎到了这里。
常真什么想法都不敢有,甚至觉得这样的机会可以给更多一点,凭本事蹭的修炼资源,绝对不能让给别人!
山长从床榻边起身,这副看似静止的画面终于开始有动静的时候,常真眼神震动,因为她看到山长的衣袍上竟然出现了血痕!
然后连血痕都飞快淡褪。
仿佛有什么混浊的气流沾染上他的衣物,令衣上的颜色忽然之间失去了鲜丽,好像存放了数年的陈布旧料一般灰暗污秽。
常真有些焦急:“山长?”
他慢慢抬手,掌心中漂浮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珠子……这也太好看了吧!
常真瞬间挺直了背。
越是浓烈情感的记忆,能凝聚出来的幻梦珠也就越漂亮。
但山长本人不至于有损啊。
师鸿雪手一招,丢在床头的扇子被牵引着飞起来。
他看了一眼,难免嫌弃:“粗制滥造。”
可到底还是伸手,将手中的珠子投入其中。
被封印的扇子毫无动静,珠子缀在扇柄上,凝聚出实质,变作柄上的一颗装饰物,完美融入样式华贵的扇子。
“看着她。”他道了一句,便快步走开。
常真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转瞬即逝。
她回头看床上安详睡着的人,还来不及松口气,又是浑身一凛。
千叶忽然蜷缩起来,整个人都好像处在剧痛之中,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发抖——常真只感觉无数看不见的刀子从她身上刺出来,连她的眼睛都要被挫疼。
她刚起身,未来得及有任何表情,就见着眼前一花,山长又出现在了眼前。
他的手一按在千叶的额上,她身上的异象便逐渐消失——这么短的时间,山长已经换了身衣袍,未束的长发迤逦,还拢着水汽。
常真只看了一眼,心脏就砰砰直跳,低头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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