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生灵能适应禁锢。自由, 是生命本能的追求。”
维拉尼亚平静地说道:“善恶一体,再不折手段也无法剔除其中一面;光暗共生,再费尽心机也不能剥离任何一边。人, 就是那么堕落到无可救药、也精彩得难以置信的生物。浑浊从来都不是原罪,而是造物主赐予的生存法则,道德,才是意外。“
她停顿了一下, 看着那些纯白的玫瑰片刻, 才慢慢笑道:“我喜欢人类, 就像我也喜欢你。”
话音刚出口、甚至还未落地,就如同有核-弹在空中爆炸,恐怖的威力带着几乎让世界都破裂泯灭的强势落下——不,那瞬间真的连空间都被扭曲错乱, 又硬生生被掰回来。
铺天盖地的光仿佛变成利刃,要切碎她的身体,每一片空气都好像掺杂着毒药,拒绝她的呼吸,铺天盖地都在喊着“死”, 每一片砖块妹一叶花瓣、每一道风每一粒水珠都似乎张开了大口,朝她怨恨地喊着“死死死”!
梦境没有彻底毁坏, 但她的脚下地面陷落,身边空气震塌,无处不在的杀意如漩涡般朝她卷集过来,似要将她裹进其中彻底绞杀。
教皇冕下依然立在原地, 冷着脸看她落下去, 蓝色的眼瞳依然澈亮逼人, 但正是因为瞳仁如此干净, 所以一切负面的情绪才会像风暴中的云层一般汹涌澎湃。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萨尔菲尔德如此外露的情绪。
——这般激烈、仇怨乃至于痛恨的情绪。
就如深海动荡,掀起万丈狂澜,将天变成了海、海变成了天般,一切颠倒,晕头转向。
维拉尼亚毫不躲闪,任由冰冷的怒火将她吞没,切割她的身体,泯灭她这一抹意志,平静至极——事实上她永远知道怎样的反应才能触怒他。
她是真没说错,这梦境对她毫无束缚,他以圣光拟化之态来瓦格里奥特,她又怎么会真正潜入他的梦境,造梦主对梦境的掌控权实在是第一位的,他又强到离谱,当然到此的只是信使而已。
现在的纯白教皇已经气疯了。
只不过她也有些困惑,她知道他要生气,故意这么直白地说话,但也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啊?
她思索了一下,就想起梦魇拿他们的记忆导演的剧本,忽然意识到某一幕早就被她抛到脑后的画面,哦,原来这话已经说过一遍了。
那本来就像钉子一样扎进血肉,化脓、腐坏,甚至失去知觉,但她还不知轻重地伸手抓拧,怎么会不触怒对方?
所以说,那事儿梦魇干得有多损。
根据真实的记忆脱胎的行为与性格模式,进入它催化导演的剧本,最后成形的影像又被记忆的原主人所接收,这样搞出来的东西,确实要叫人难以分清虚幻与现实。
她不受影响,或许因为她是泰坦,或者因为阿拜斯是她的新锚点,或许是因为她并未将萨尔菲尔德放在心上。
但萨尔菲尔德不同。
所以真正被坑的其实只有他。
好吧好吧,生生气也没什么。
反正他已经够恨她了。
特拉丹足够庞大,大就意味着纯白教皇的光辉也无法完全笼罩特拉丹。
他统治教国靠的是信仰,靠的是精神重压,靠的是苛刻的法度,靠的是教廷与戒律骑士团无可动摇的威慑。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维拉尼亚没有直接从精神入手去硬碰硬,她最先做的事,就是借由异种的力量,摧毁特拉丹的生态系统。
不管天灾是由于什么原因,没有将现实的灾难降临在这片地域,她都要人为制造足够的困境——没有比苦难更能打击人类,人对于死亡的恐惧是本能,即使他们的思想已经被扭曲,对教皇的一切意志都无比顺从,但他们的身体依然会本能地想要逃离死亡,任何活着的事物都会畏惧死亡。
天性仍是不会变的,后天再怎样顽固的塑造,都无法更改生命最初的本质。
“争夺信徒吧,看看,究竟你觉醒本性的子民,是否能推翻你的信仰。”
各种族联合的军队仍在准备阶段,甚至还未启程,战斗却已经打响。
黑龙瓦格雷跟着她在集体无意识海洋,看她如此自然地徜徉其中,寻找自己想要的意识,就算亲眼见证了仍然觉得匪夷所思。
生灵的无意识汇集成了这片海洋,它介于虚幻和现实之间,也敏感又直接地反馈着现实映照的一切。
天灾大规模横扫马亚拉大陆,杀死了太多的生命,无意识海洋当然随现实的凋敝而凋敝,但是维拉尼亚与人类相处时间甚久,能清晰地分辨出人类的精神,又拜纯白教皇所赐,他以信仰构造“神国”之地必然就在自己的教国之上,维拉尼亚借此也能轻易定位到特拉丹子民的无意识精神所在。
还要多亏了梦魇,杀又杀不死,灭又灭不掉,逃命本事还厉害得很,除非萨尔菲尔德愿意释放这个仇家,否则他就必须在他的“信仰之国”中压制梦魇,无法再将触手探往他处——也就方便了维拉尼亚搞事。
“你想将这场战争变成‘信仰之争’。”黑龙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的目的。
“你竟然想要摧毁纯白教皇的信仰——还是靠争夺的方式?”黑龙瓦格雷都觉得难以置信,“你不是得到了地狱的支持吗?玩弄人心、摧毁信仰不是恶魔擅长的手段?为什么不派遣恶魔?想从正面的角度夺取特拉丹子民的信仰,我完全无法想象。”
“所以现在你能亲眼看到了。”维拉尼亚一边挑选目标,一边回答道,“等我造梦完——我毕竟不是梦魇,构造梦境还比较生疏。”
信徒看到自己所信仰的“神”,那是集体癔症般的狂热啊,不讲道理,无需逻辑,人类又是那般浅薄而弱小的生物,想要扭转他们根深蒂固的思想,根本难以实现吧。
黑龙没有吐槽,但是祂睁得圆滚滚的眼睛已经明确表现出自己的不解。
维拉尼亚笑道:“现实是会影响精神的,恶劣的处境会带动负面意识,你看这片海洋早已不纯净,随着天灾的蔓延、加深,污浊堕落的气息不断侵蚀集体无意识,让一切都扭曲、异变,现实与精神的相互作用,带动整个马亚拉大陆都往疯狂中坠落……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特拉丹创造□□?因为一切真实都会在精神中体现的。人类也难以欺骗自我的本能。我与他的赌,就在于谁的追求能够实现。”
她想想就觉得有趣:“你以为掌控着特拉丹,纯白教皇就满意了吗?他尽全力改造人类,却依然不觉得自己的子民符合要求,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得到的只是傀儡,而称不上是‘杰作’。你以为他看我联合全大陆,只是眼睁睁看着没有任何动作?他已经不满足特拉丹与人类了,而是将目光投向全大陆,他拥有想将异种也改造成他想要模样的野心。”
“所以,你给了他机会,这就是你们的赌能成立的原因。”黑龙是以笃定的语气说的。
“对,”维拉尼亚蔷薇的眼瞳里带着和缓到极点的笑,因为太过于轻柔以至于像是静止一般的眸光,显得有些诡异,“我能理解萨尔菲尔德的精神追求,我与他一同将目光投注于人类之身,这大概就是他恨我又爱我的原因。”
——把“恨”放在前面,因为这是真实的常态,“爱”在后,因为那不是纯粹的由衷的,而是某种命运玩笑驱使下的特定产物。
他的过去在他身上烙下了太深的刻印,他是人类,他也免不了人类的劣性,他也没有厚重生命跨度的积累可以冲淡过往的痕迹,他所有的情感,其实一直都在以最激烈最残酷的方式体现出来,但他厌恶于剖露自己的内心,他厌恶于面对这个世界。
“……他比深渊都要危险啊。”黑龙说道。
“因为深渊只是待在那儿没有动吗?”维拉尼亚问道。
“不,我只想表示,你比他还要危险。”
大地塌陷,地动山摇。
全世界都好像断裂、坍圮、破碎、倒塌,尘土冲天,大地陷落,他被压在巨大的石块之下,头颅无法转动,胸腔凹陷下去,双腿毫无知觉,不知是断裂还是被碾作了肉泥。
——但他还未死。
醒过来的瞬间,剧痛就俘虏了他所有的思想,他看不清楚,也发不出声,更无法动弹,只能听自己的鲜血混杂着尘埃一滴滴落下的声音,看着黑暗慢慢地吞噬自己所有的视野。
要死了吧,是要死了吧,他想不到自己的亲人,想不到自己信仰的主,在半睡半醒的痛苦、浑浑噩噩的边缘,生命都即将流到终结,他仅剩的清晰的思维,也只能是哀叹不想死,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动地等待死亡降临。
“我说过,生存是本能啊,”银发的身影轻飘飘地落下来,垫脚立在一小块砖块之上,毫无重量,她低头,透过缝隙看被压在底下的人,“是必须被满足的第一要务。”
地底下受困的人已经无法说话,但他的心声却被映照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救……救我……’他心底的声音细弱蚊呐,却是感觉到外头有人于是拼尽所有力气的挣扎,‘求……救救……’
维拉尼亚笑道:“你或许可以吟唱你主之名,他会带你离开这儿。”
然而即将失却意识陷入死亡之人,已经无法思考,只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内心不断重复:‘救……救……’
身着圣袍的教皇伸出权杖,在上方的石板上轻轻一敲,石块失衡,再度倒塌,封住了那唯一的口子,一切声音消失于虚无。
那力道从地面传递,具现化作一张巨口直扑维拉尼亚,在巨口触碰到自己之前,她已经微笑着消失。
恐怖的漩涡,汹涌而来的洪水冲垮了一切,并裹挟着能裹挟的一切,卷集成无人可以阻挡的潮汛。
他艰难地伏在一截断木之上,顺着浑浊的水流慢慢地往前漂,他精疲力竭,只能依靠双手与身体的力道才能勉强依靠住断木。
到处都是浮沉的尸体,他在其中,与死亡也无甚两样。
灾难来得太过迅疾,教会与骑士团都无法很快反应,参与救援。
昨夜暴雨,与雨水与山洪搏斗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但他想起曾与他一同借着这断木苟延残喘、最终又被冲进漩涡的那对年轻夫妻,心脏还是隐隐作疼。
‘我不是故意的,’他内心在呐喊,‘可是我也要死了!漩涡就在那里,那女的已经要掉下去了,再去救她整个断木都会被卷进漩涡的……他是自己跟着妻子跳下去的……’
他闭着眼,饥渴交加,不停地为自己开脱,希冀着自己何时能脱困,然后他听到小孩虚弱的哭泣声。
他猛然睁眼,循声望去,看到一棵歪倒在水中即将彻底断裂被一齐冲走的树,树顶上用布条死死捆绑着一个数月大的娃娃,有气无力地发出。
一夜的暴雨摧残之下,她倒还未失去性命,只是现下的处境也极为糟糕,不是树断裂,她没入水中,被树与洪水带走,就是在饥饿与曝晒中被活生生剥夺生命。
他疲惫地叹息着:“主啊……”
他艰难地划动断木,偏离顺流的方向,努力伸出手去,要去够到那颗树。
透支力量的挣扎,最后抓住那颗树,解开布条,将那孩子放下来的过程,就如同奇迹一般。
‘可怜的孩子……’他在心里怜悯,又哀叹,‘或许,要一起死在洪水之中了……‘
“所以,道德是满足生存条件之后才能拥有的奢侈品啊。”维拉尼亚立到断木上,平静地说道。
“但是,脆弱又可怜的道德,又会在生存遭到破坏之后,快速崩溃。”
纯白教皇厌恶地看着被饥饿所困、盯着婴儿两眼发红的人,抖了抖权杖,一切覆灭。
“我可什么都没做。”维拉尼亚在消失之前又说道,“我本来就无需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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