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天下已经被层出不穷的惊变震撼过无数回, 但这一次, 发生在晋宁的惊变仍旧叫全天下都难以置信。
其一,虞相身死;其二,成帝退位;其三,女帝登基。
这三者无论哪个单独拎出来都会叫天下掀起轩然大波,偏偏在同一时间发生, 且都与同一个女人有所关联——这背后的因由就够可怕了。
但由于其中的细节皆陆续披露出来, 端坐皇位的新主人并不忌讳这些事物流传出去, 甚至需要其中的信息为自己正名,所以外人都可以借此一探究竟。
首先, 虞相死于其妻殷氏之手。
这件事当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偏偏不可思议的是, 他不但不恨她, 反倒在临死前为她召集了自己门下盖重要朝臣,将苦心孤诣多年的势力皆交到殷氏手中——这还不是被胁迫,毕竟人都要死了谁还能威胁他做任何事——可谓是以自己的性命为她接上了这条登天道最后一节台阶!
要知道那可是虞相啊,凭一己之力光复大夏、再现往昔荣耀的虞相啊,权倾朝野雄心勃勃且距离至高点仅有一步之遥的虞相啊!
比起虞相会死在一个女人之手更令人震惊的, 恰恰是他的所作所为;比起他没报杀身之仇、没怨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就此倾覆的态度,更使人难以理解的,反而是他在死亡面前表现出来的非人的豁达,与他对于杀死自己的爱妻都报以宽容与理解。
天下人可以叹惋虞子曜功亏一篑的悲剧, 却不能据此非议他那位达成杀死虞相这等“丰功伟绩”的妻子。
因为, 成帝当着虞相与朝野之面, 揭破了殷氏的真实身份,还其本来姓氏,实为萧氏帝女萧千叶,并且传位于其女!
传、位、于、其、女!
被封禁在扶摇城中做一个的傀儡的成帝,当然不再有叫人信服的威严,但当他的女儿本来就身为虞相妻,并且接掌了虞相所有的势力的前提下,成帝这番举动就有了意义。
虞相一死,他手下之人必得寻找一位新主,但虞相并无子嗣,朝廷老臣几乎在去年的宫宴上被成帝毒杀一空,新提拔的根基本就极浅,又被虞相的威势压得透不过气,没有人有这个胆量跟能力跃居前台,自己做主——本来还有弑主之仇,可虞相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权柄移交,并且嘱咐门下安心侍奉新主,于是连这点仇都消隐无踪——那么,还有比她更合适的上位者么?
成帝与温皇后的嫡女,一个流淌着正统萧氏皇族的血脉,在萧氏凋敝至此之时,本来就有名正言顺的继位理由;她虽为女郎,但当她手握着足够的权柄、又得到诸多支持,而朝野上下根本就无可威胁的势力时,性别就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事物。
倘若她要取代的是虞相的位置,那或许还有不少微词,但她直接坐上的是成帝的帝位,这就没话可以讲了。
众所皆知,天家是这世上最不讲道理最唯我独尊之地,在帝女即位已成定局、无可转圜的局面之下,十州对着她俯下身来倒地倾败,也是可以理解的事,甚至,有更多的人在希冀,新帝即位,整顿朝纲,必定会有新气象,他们这些一直都追随在萧氏大夏旗下之臣,也算是被正了名,从龙之功暂且不说,这乱世之局也该有了破解之法?
虞相的尸身于扶摇城停灵三天,以摄政王的规格出殡,这是帝女以虞相妻的身份所做的最后的事。
三日时间也足够宫城内将一切都准备妥当。
八月十九,黄道吉日。
成帝有多年不曾踏出过宫门一步,而那一日,这缠绵病榻多时之人硬是拖着残躯,亲自走到朱雀门外的归元大街。
他得意地对着被召集起来的众多官民讲述自己的豪赌,讲皇族凋敝,世家凌乱,军阀毁于一旦,江山终将无所割据,而这天下也再无人能跟自己的女儿争夺,最终狂笑三声倒地,却也未死,苟延馋喘死死吊着那条命,直到听闻前朝帝女披帝袍登基,才大笑闭目,就此气绝。
成帝早就为自己的女儿铸好了帝冠,备好了皇袍披挂,他在多年之前就等待着这一幕,也正是因为他巨细无比地讲清楚了自己的这番豪赌,所以世人才清晰可辨地知晓到帝女流落的始终,清楚他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何等目的。
谁能想到呢,那背负着“祸国妖孽”之名,曾举家为成帝所杀并且逃亡边陲之人,其实并不是殷氏女,而是成帝亲女呢!
成帝此等偷天换日之法尚且叫人惊疑不定,但帝女竟真有办法从民间再度爬到最高位,叫虞相都甘心情愿为之做嫁衣,最终夺得帝位,这就所有人都为之震慑,难以言语了。
于是曾围绕在“殷氏女”身上那些黑料与非议皆荡然无存,本就是她萧氏的江山,又何来的祸乱一说?
所以,“祸国妖孽”是她,“乱世灾星”也是她,但这俱都不是——将万千灾祸都齐聚于一身,说到头来这是何等荒谬之时——再说,江山七零八落天下生灵涂炭之后,她却成为了万众瞩目背负希望的帝王,这也不能不说天意弄人了。
无人阻拦女帝登基。
虞相本来坐拥六州,已经是这江山最中心最繁华的州域,凌氏归顺时,将肃州与棠州送上,打下北境之后,堔州与禹州已入囊中,如今已有十州之域。
恒襄拥三洲与一个掌控不了的丰州都敢称帝,女帝有成帝与虞相本人以命支持,又有十州在手,已经可谓众望所归。
她继位之后,整合这些州域甚至都没花费太大的时间与精力,本来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若凌氏翻脸不臣她该如何应对——虞礼这人给予信任永远是有准备的,也就是说,他总要确信某一样事物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才会予以信任,如同对待千叶这样感性多于理性的情况再不可能,所以他手上总攒着一些对付凌氏的资本,他既然死前决定帮千叶一把,那些就成了千叶的资本。
只是没想到,在千叶准备暂时沿袭虞礼对待边境那一套之后,凌氏丝毫没有挣扎,从善如流地转而臣服于千叶。
这种架势叫千叶觉得,凌氏先前看重的是虞相的信用,现在看重的是皇权的威严。
但无论如何,西地与北境四州的安稳帮助千叶过渡了接手时最大的难关。
恒襄本来等待着晋宁的混乱,没想到虞礼死得那么突然,死前还会将一切交给千叶,没想到那厢根本没有乱子,仿佛是一转眼,大夏换了新主,所有的权柄也都攒于她之手,猝不及防间自己沦落到了最尴尬的境地,不仅进退两难,还要直面女帝的矛头。
难以置信这种局面到底是怎么形成的,这还是其次,来自北方无可阻挡的压力才是致使他气急败坏的主因。
继位为帝的千叶很明显撕毁了与锦国的盟约,她原本就只是拿锦国作为一个筏子,为她接手虞礼的势力做帮衬,毕竟在外在威胁极具毁灭性的前提下,人们总是会迅速解决内部麻烦一致对外,但是虞礼本人倾尽自身所有的配合,使她根本无需再利用这个棋子,既然是不需要的一颗棋,自然就该被从棋盘上丢弃。
北境的胜利与西地的归顺叫虞相的威风达到极点,现在这一切都转嫁给了千叶,甚至因为“新帝”这一存在所代表的气象,叫千叶与大夏收归的民心也前所未有地丰盈起来,千叶手上能调用的军队士族本来就不少,打着一统天下的名义要征到打锦国的足够的兵还是有把握的。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翻脸不认人并不足以囊括她的本性,事实上她的所作所为不愧于帝王该有的冷酷无情的名声,就算恒襄有人质在手,也狼狈至极。
按理说,那个小名为“阿雨”而无大名的孩子,作为女帝的子嗣而存在,女帝身体脉案在汶岚王宫留下得不少,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她不可能再怀孕生子,也就是说,阿雨是她仅有且唯一的的继承人,但恒襄以这么重要之人作为威胁,却从来没有收到想要的效果。
千叶丝毫未顾忌儿子的存在,大军逼境,只有一个字,打。
以十州地域之大,倾力而伐,能造成的威势有多可怕?
遂州丢得几乎就是在眨眼之间,紧接着岌岌可危的就是靖州。
锦州作为康乐国长治久安之地,为恒氏经营多代,尚不易失守,但这不能带给锦国任何的安全感。
这天下剩下的的威胁只有锦国与东海,鉴于东海如同鹌鹑般悄无声息杵在那,没有存在感,也不找存在感,因此矛头都针对于锦国也是免不了的事实。
就算是恒襄,面对此等威势,也有如同单氏一般的感觉,就像单氏被赶出北境只能在关外称王一样,恒襄也觉得自己有可能丢掉锦、靖之地,只能在丰州与诸土部为王,鉴于这些土人派系复杂,谁都不服谁,他也许还做不了这个王……
怎不恼羞成怒?
但他唯一的筹码在对方眼中,大概从来就不是筹码。
可天底下哪有不要子嗣的君王?!
如同成帝,她的生父,为了让唯一的女儿坐稳这江山,能想出如此煎熬可怖的主意,作为他的女儿,也该有着一脉相承的思维才是。
谁能想到呢,她正好相反!
扶摇城有着世人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华美与奢靡。
可是成为这座宫城的主人,并没有让千叶觉得开心一些。
她端坐于帝位,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一种厚实如许的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好像全天下的命都压在了她的肩膀上,那些曾为她而死或是即将因她而亡的死灵与生灵就漂浮在大殿之上,静寂肃穆地凝视着她。
在她登基后不久,她等到了一位一直想见的人。
这个世道叫人颠沛流离,一切都都面目全非,可澹台鹤一直是最初时的模样。
她的鹤师兄一袭素袍,高冠博带,如白鹤般风姿卓绝,想来东海该是叫他所喜之地,他所掌的权威也应当是令他行事顺畅自如,所以这些年下来,她已经被命运磋磨得换了骨骼改了颜貌,他却连眉眼间的慵懒肆意都未有丝毫消减。
千叶见着他的时候脸上是带了笑的:“鹤师兄,我等了你好久……你还是来了。”
东海据衡、临、盛三州,地盘不算少,但存在感一直很弱,宗峥本人下层人士出身,这样的人有着最想要革新的欲望,也有着最纯粹的野心与渴盼,最不应该按捺的就是宗峥,可偏偏悄无声息的也是东海——这本来该是叫所有人都奇怪的事实,可是千叶从来没有疑惑过。
东海是她最放心的地域,因为澹台鹤在那里。
惊才绝艳的鹤师兄无论去哪里,都会得到与自己的本事相配的地位与权力,更别提那是东海,没有世家子没有人才没有底蕴、一切都是零零散散小打小闹之人凑成的草台班子,鹤师兄的能为足够叫他跃居高位,占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东海在最初时未加入这场逐鹿天下的大戏,她就知道鹤师兄在待价而沽;东海在后来全天下混战成一团,甚至彼此伤残多方败退之时,仍按捺不动,亦或是在合适的位置上演出合适的戏码,她就知道鹤师兄也在等待。
等待什么?
等一方足够有实力的势力,在台面上占据最有利的局势。
这世道没有让澹台鹤出仕的明主,就连东海也只是暂居,他在此地唯一的意图,只是想尽微薄之力,在乱世飘摇之中护得一方安宁。
他确实做到了。
至少东海坐壁上观得很彻底,从不主动寻存在感,也未引起什么觊觎,不涉战火,不牵扯争斗,安安稳稳地留到了现在。
然后千叶横空出世,坐到了帝位之上。
“我真没想到。”澹台鹤望着千叶,慢慢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祸国妖孽”殷氏女其实是成帝的亲生女儿,是他为自己的帝位预定的下一个主人呢?
千叶望着他只是笑,不说话。
“你要如何收东海?”他直截了当发问。
千叶回答他的时候收了笑,慢慢道:“降者归顺,不降者杀。”
她的鹤师兄会将东海这三州交到他手上,但被他这一路闷声不响带到坑里的宗峥等人定会负隅顽抗,阻止此举发生,所以必定会发生流血冲突——千叶会尽最大的努力消泯百姓的灾祸,全了他的这片守护之心,但对于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格杀勿论。
她需要借东海来立威。
澹台鹤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但也未予以什么评价,只是双方就细节处交换了一下情报,商议了些许具体事项。
他走得如他来时一样潇洒,千叶没有开口留他。
这就是一只闲云野鹤——大概此生都会在山野之间游走,居无定处,没有归宿。
千叶是任何一种身份都可以留下他,可她是成帝之女,是萧氏血脉,这便意味着,他们之间有着化不开的仇恨。
澹台先生本就因她而死,如果她是命运多舛的殷氏女,他倒可以说服自己谅解她,毕竟澹台先生是怀抱着守护之心赴死的,但她是成帝之女,成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他的罪孽也有一半该加诸在她身上,所以他无法再与她共处一地。
再说,千叶不是明主吗?
还真不是。
她是比成帝更暴虐残酷的君主,是这片天下前所未有的暴君恶徒,她将带来一场叫这世间几代人的记忆都无法磨灭的腥风血雨。
她不能留下他,不能拉他一同与自己沉沦。
澹台鹤披着一身金红的霞光走出扶摇城时,千叶立在大殿上往下看,看不到人影了,她的视线划过凤凰台高耸参天之姿,又投注向广阔无垠的穹宇。
黄昏在她身上也染了红色的纹路,霞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像是蕴生出了火苗,慢慢燃烧起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也没办法走回头路。
当你对一件事赌上性命之时,根本没有及时止损一说,你只有执着地、坚定地、顽固地、决绝地走下去,直到走到这条路的重点,又或者是你自己的终点。
延康年八月,女帝登基。
十一月,女帝收复东海,杀匪首宗峥于临州望夕山。
新年正月,女帝改年号为元和,史称元和初年。
元和初年五月,逆王恒襄杀帝子。
次年二月,女帝灭锦国,一统天下。
四月,逆王死于其妻魏氏。
六月,女帝重划州域,改州制,设郡县,统计天下土地与人口。
元和二年正月,彻查朝纲,女帝改察举制为科举制。
四月,世族兴兵,女帝镇之。
六月,乱党牵连甚广,女帝灭之。
九月,世间作乱者凡凡,女帝屠之。
……
元和女帝在位期间,共举大小屠杀十余次。
改官制,改军制,死了无数官;大规模迁移人口,分大族为小家,死了无数民;重工农,轻士商,死了无数读书人与富贵者;筑路,修桥,开凿运河兴水利,挖掘矿山开官窑,死了无数天下人。
每一项制度的颁布,都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每一道政令的通行,都会使得帝令所达之地尸横遍野——历经成帝乱世的大夏朝,人口已不足三千万,但在女帝统治中期,人口一度锐减至两千三百万,此后数年徘徊在低谷——女帝的青梧军历经浴血厮杀多年,旗帜所卷之处血流成河,天下已然闻女帝名而丧胆,严刑峻法之下所有人俱是精疲力尽,唯女帝命令是从。
直至女帝不再折腾朝野,大力嘉奖婚嫁、鼓励生育,人口才逐步有了回升。
女帝随即开始在各地兴办官学,鼓励教育,开启民智,元和七年女帝开第一期女科,提拔女官,次年于帝都建立天下第一所女学,由昔日的锦国皇后魏秀出任山长,两年内女学遍地开花,天下皆以生女为荣。
元和十三年,女帝命解散青梧军,赐死统领将军,后崩于扶摇城,时值三十九岁。
女帝即位之后便无婚姻,不纳后宫,无所子嗣,也未指定继承人,唯魏山长奉命火化女帝尸身,埋骨灰于凤凰台下。
天下皆惧女帝威严,无帝无皇三年,朝政竟不乱,天下竟平稳如初。
帝崩第四年,青梧军残部作乱。
帝崩第五年,野心之辈烽火四起。
帝崩第十年,天下割据,十余个势力划地而治,战事稍平。
帝崩第二十七年,有一人具王者气象,开启战火,为周边势力齐力而伐,此后多年天下便维持着一定的默契,每有妄图一统天下之人,便被群起而攻之。
帝崩五十余年,北狄单氏犯边,北境告急,天下势力主闻风而动。
……
至女帝死后五十多年,女帝的阴影依然徘徊在大夏的上空,挥之不散。
即使各自为政,也不敢改制,不敢反夏,不敢称帝——暂退单氏之兵守关内太平后,天下势力主齐聚扶摇城会盟,推举盟主。
……大夏有了共和制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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