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义二十三年,温皇后产子。
饱受“乱世灾星”之说困扰的成帝, 忧心忡忡, 余悸未消, 他愁的当然不是这孩子若应了诅咒、会如何地灾难人间祸乱天下,而是忧虑他终有一死, 当他死去之后,他的骨血怎样才能坐稳他萧氏的江山?
天下能人辈出, 狼子野心、虎视眈眈, 皆盯紧了这九五至尊的皇位;武将放肆公侯异心,庙堂朝臣野心勃勃, 世族的触手贪婪地求取更多的权势, 层出不穷野心家在或明或暗的推动下兴风作浪——他虽能勉强压制这世间风波,但他的孩子呢?
生来便背负着“灾星”名目的皇子, 就是个天然的靶子,经历过血腥宫变残酷之争的成帝,处在皇权的漩涡中,连将其平安养大的小事都不敢奢望, 因此便想出了一个瞒天过海的法子。
“臣替陛下准备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以混淆耳目,方便真正的皇子被换出去, 好安全养在民间……”褚赤声音沙哑, 将这前尘往事道来之时,语声极其漠然, 毫无波动。
却不防, 天意难料, 温皇后生下的是皇女,而非皇子!
“一个皇女,打碎了陛下所有的算盘……”褚赤低低道,“陛下早年为人毒害,子息艰难,本以为后继无人,孰料年近而立却有了温皇后这一胎,便就是这一胎也有违常理足足怀了十五个月……陛下当时便有明悟,殿下若能降生,当是他此生唯一的子嗣了。”
可是——皇女!
一个皇子想要登临绝顶便是件殊为不易之事,更别提坐稳皇位,一个女郎所面临的又是何等坎坷艰难的道途?
就算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立成了女帝,又如何能保证这孩子于乱世纷争豺狼虎豹中仍能维系君王之尊,而不是成了他人的踩脚石?
没人知道那时候的成帝是何等的恐慌,又是怎样的绝望,但人被逼到绝境时尚能做出惊人之举,更遑论一个帝王立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时,又能拉下多少人与他共沉沦!
成帝在众目睽睽下将替子活生生溺死,由此便开始他后半生的豪赌。
褚赤道:“殷氏正好撞在合适的时机,殷夫人恰恰在温皇后同日生产,又有小人阴谋算计殷廷尉闹出了‘异象’……陛下杀尽殷氏全族便是想遮掩偷天换日之举——其实殷夫人生下的并非女郎,而殷氏忠仆携殷家子才刚出逃便被臣候在半路杀尽,此后一路护送至西津,便是要确保殿下在徐氏能够扎根,就算是后来那些似真似假的‘刺杀’,也是臣所伪造。”
所以,从来就没有什么“殷氏女”,从来就没有什么“祸国妖孽”!
千叶死死怀抱着头颅,仰着头直勾勾地看着他,就像是即将溺水之人无知觉地紧抱着任何能够借力的浮木:“大寒……”
“皇子并不存在,”褚赤平静道,“当年臣所取之子本是双生,臣买通稳婆谎称其一生来夭折,窃出带走——后来此子为陛下所杀,臣便去带走另一个孩子,本是作为棋子以谋将来之用,因这对兄弟长得一模一样,连后腰上青黑色的鸟形胎记都相差无几,当年宫廷有不少人见过那个乌鸦胎记,留着许是将来有妙用——没想到后来育婴堂发生意外,那孩子就此下落不明……”
他深吸一口气,纵是再冷静再沉稳都难以掩饰自己眸底汹涌的热切与膜拜:“殿下乃是天命之主啊!殿下有如此之幸入澹台门下,开智心、习策论,通晓天下大势,大寒意外流落北境荒山,又能为殿下所得,难道不是天命所加?”
褚赤双膝跪地,俯身大拜,苍老嘶哑的嗓音扯到最大时,竟也有锵然铮铮的威势:“陛下乱朝纲、杀皇族、灭世家,甚至是打乱天下秩序,便是在为殿下开一条通天之路啊——您可知晓,陛下这番拳拳之心皆是为殿下考虑啊!”
无边无际的寒意袭中了千叶的魂魄。
她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已经冻结成冰块,连怀中挚爱之人的头颅亦只能叫她的心脏冻得即将碎裂。
虽能想到成帝竟然是故意的呢?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故意的,昏庸残暴杀人如麻皆是有意为之,躺在酒池肉林之上任皇权凋敝江山崩塌亦是有意为之,他想叫她踏着这方血路一步一步走上顶端,他想叫她将他的江山传承于身千秋万代——若是她走不出来,便随这毁灭的天下一道毁灭又何妨,就算叫这大夏为她陪葬亦在所不惜!
大概是在经年累月的肆意与癫狂中真的疯了魔,那个可怕的执念像是他毁了人间的秩序一样毁了他的神智,但是褚赤并不在乎自己所侍奉的究竟是个明君,还是个昏君。
“臣当年对陛下立过誓,必叫殿下登临皇位,纵九死尤不悔!”
“哈……”千叶慢慢转过头,就像是在摆动着某种僵硬锈化的齿轮,扯动嘴唇笑,就像是遇到了何等可笑之事,笑得泪都流下来,“哈哈……”
她把脸贴到怀中头颅上,一缕混合着斑斑血痕的头发自包裹的边缘滑出来,带来难以言喻的血腥与腐臭。
她张大嘴巴却哭不出声音来,只能发出仓皇的笑声。
所以她的人生是一场笑话,她的爱情也是一场笑话,她的命运,就是一场苍凉又绝望的悲剧。
为什么这世上有如此可笑的事呢?
褚赤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灰败,眼神也一点点涣散,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但未等他爬起来,高声呼喊医师,便见着一阵匆忙的脚步与哭声自后方传来。
“主人——主人!”阿蓟大喊着,“小郎君活了——他活了!”
千叶茫然无光的眼神无意识往那一边移了一下。
是男孩子吗,她生的是竟然是男孩子吗?
真苦啊,将要面对的是何等痛苦的命运啊……
然后蓦地倒地。
怀中圆形的包裹从她无力的臂膀中滚出去,滚到阿蓟的脚下,松散的黑布散开,露出半张紧闭着眼睛的熟悉的脸。
阿蓟这辈子所能发出的最大声响都拥挤在了喉咙口,随着这声尖叫一起撕心裂肺——自这之后,她失了声,再不能说话。
千叶生了场大病。
她在死生之间颠倒徘徊,在炼狱边缘流连忘返,醒不来,睡不去。
一场短暂的爱恋葬送了她大半条命,她在奄奄一息的绝境中不断地梦到所恋之人渐渐腐烂的头颅。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轻易就陷入绝望,她既然认定了自己孑然一身踽踽独行的真实,那一切奢侈的感情本来就不应该为她所有,侥幸拥有哪怕是一瞬就已经足够珍藏——可是鬼使神差地爱上一个人,又莫名其妙割舍掉的痛苦实在太过于剧烈,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像是被碾成了烂泥,再硬生生被揉搓成人形,血肉骨骼都在哀嚎呻-吟,充斥满无法言喻的锐痛。
偶尔脱离浑浑噩噩的状态,拥有几分清明之时,她拼命布局想要维系两州的稳定。
严州危机,不仅是虞相在旁窥视,北境也必将疯狂,单氏本来就恨她入骨,在此事之后更将对她深恶痛绝,他们宁肯给单世昌过继一个孩子,也不会承认她为他生下的这个孩子,必定会拼尽全力来夺两州。
淳州她倒是不怕,就算康乐王磨刀霍霍,有张伯扬在,她也不害怕此地会轻易沦陷。
千叶只能将大寒派去堵虞相——她的身世是不能见到天日的秘辛,既然在虞礼看来,大寒身上还披有“皇子”的皮,那么他就有着某种不可替代的作用,拿他暂时稳住虞相还是可以做到的。
褚赤则是去扛北境,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也不用顾及它物,她与单氏不死不休,除了褚赤她也想不到有谁人能挡住北境的铁骑了……
单世昌死于褚赤之手一事,以石破天惊之势叫天下震动。
正如天下人皆知褚赤是她的人,他杀单世昌便与她脱不开干系一般,所有人只会在“妖孽”的祸事上添上一笔,叹她心狠手辣歹毒弑夫。
褚赤并不怕她恨他杀他,或者说就算她要杀他,他也会抱着无畏之心坦然赴死——他比谁都坚信着自己所做的是一件正确的事,杀了单世昌,击溃了她心中的柔软与动摇,将她剥离舒适安稳的生活圈,推动她前往杀戮争端的局面,主动拿起屠刀征战杀伐——他艰辛着自己所作所为无愧于誓言,无愧于君王与大夏。
可是千叶又能如何做呢?
她不能杀褚赤!
即使这是杀夫之仇,即使这痛苦撕扯去了她大半条命,人死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爱成了无根之木,恨也就是水上浮萍——而她还活着,她要考虑的是如何才能保全住严、淳两州。
不,能尽量保全便保全,不能保住便丢了也无妨,她要去康乐国,她必须去康乐国……
她只能想要两个人可以证实她的身份,成帝与温皇后。
她见不到成帝,只能想办法去见皇后。
单世昌身死,军队群龙无首,步步败退,康乐王恒襄夺取了整个遂州,继续北上,因地形之变虽无所建树,却在常平,硬生生于重重兵将护卫中掳获了殷氏女与其子。
院落之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庭院之中倒像是丝毫未受到外界厮杀征战影响,仍有几分现世安稳的静谧恬淡。
廊下的婢女与护卫们目露惊慌,但皆安静又温驯地立在原地,似乎相信来人不会伤害自己一般,这种诡异的氛围叫康乐国的兵众都为之惊诧。
恒襄在主屋的正堂中看到了自己要找的女人。
穿着素布麻衣丧服的人倚在榻上,静静望着某一处,眼神并无焦距,不远处有一个摇篮,两个婢女侍立在旁,其中一个怀抱着素服襁褓正在哄着孩子。
婴啼虚弱而轻细,仿佛幼猫嘶叫一样有气无力,显然先天不足,但这孩子气性又极大,哄着摇着就是不肯止住哭泣。
见着陡然闯入屋中之人,婢女们脸上本能地浮现出几分慌张,又迅速低下头,连动作都不敢大幅度。
那榻上的女人反倒有了动静,微微侧过头,平静的视线虚虚地望向他。
苍白而瘦削,柔弱得像是一滴即将化来的蜡,又像是马上要被风拂散的轻雾,病态的美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有那么一瞬间,恒襄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朵黑暗中绽放的素色花硕,森然的水汽朦胧缭绕,一姿一态都是能叫人心瞬间蔓生无尽的邪念,死死缠绕住胸膛不得脱解的魔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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