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父,您说……大岳皇室被屠戮了?还被挂在了城墙上……”
“是。”
“这怎么可能……”
明明她从百月城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快结束了,牛痘疫苗有,制作牛痘疫苗的方法有,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会这样才对。
因为动摇岳帝的因素已经消失了,他不该如此轻易败下阵来才对。
陆沉珠深知政局动荡对百姓的影响,说白了,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更苦。
这也是陆沉珠为何不去破坏大岳统治的原因,这些年来,各种各样的灾难已经使得天下无数人惨死,若没必要,陆沉珠也不想增加无辜的亡魂……
那种绝望,那种痛苦,那种迷茫……
没人比陆沉珠更了解。
可到底为什么,还是止不住呢?
为什么她明明做了一切,皇权更迭的斗争还是发生了呢?
陆沉珠呆呆坐在车辆的车辕上,静静听着车轨碾压石子前进的声响,就像是命运的齿轮,滚滚向前,一股无力惆怅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喃喃道:“师父,为什么呢……”
陈树人索性坐在了陆沉珠的身边,师徒二人就这么肩并着肩坐着,感受满眼深秋的寒,一点点划过他们的身侧,甚至带走他们心中的暖意……
让他们犹如深坠冰窖般,通体冰寒。
“小沉珠,这就是人性啊。”陈树人淡淡道,“穷人想要致富,富人想要当权,当权者想要争夺那至尊之位……至尊之位的人则愿意为了自己的千秋万代,杀万万人!看生灵涂炭!祭无数臣民!小沉珠……人性是丑陋的,特别是这些当权者们……”
陆沉珠羽睫轻动,许久后才震惊地看向陈树人,张了张嘴,艰难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
“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师父……”
“不,你不懂。”陈树人轻笑,将目光投向渐变的远山,“不是这样,只是贪婪和欲望还不够膨胀,一旦膨胀了,世上的所有人都一样。”
陈树人的侧脸一点点被暗色所晕染,笔挺英俊的容貌,就像是一尊半沉浸在冰冷湖水中的神像。
一半是幽暗无垠的深渊……
一半是秋时落日的温柔……
陆沉珠突然感觉这样的陈树人非常陌生,她突然有些害怕。
但不是害怕“陌生感”,而是还害怕“失去”。
师父是她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人之一……
他为师为父为长辈为知己……
陆沉珠一把握住了陈树人的手腕,颤抖着道:“师父……您别这样……”
陈树人回眸,清亮的眸子里镀着夕阳,轻笑道:“别怎么样?”
“别……”
别对人性失去希望?
还是别对当权人失去期待?
话到了陆沉珠的嘴边,她突然卡壳。
若不是遇到了柳予安、小火把和小火烛……又有了小火苗和其他人,她会不会也会和师父一样?
陆沉珠正想着,陈树人突然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道:“好了,师父的想法只是师父的想法,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有你自己的坚持,更有自己的路,不必在意师父太多。”
“师父……”
“岳国之破,无人能阻挡,岳帝那种抛弃国民的昏君,死不足惜。”
“……”
“那些把持朝政的官吏们也一样,他们贪生怕死,丑陋得就像一条条死死趴在百姓们的身体上,努力吸血把自己喂得滚圆的蛆虫……他们也死不足惜。”
“但战争……最终死亡的还是百姓。”
“小沉珠,是努力突破枷锁重生,还是继续被当刍狗奴役?如果是你,你怎么选择?”
“我……”
陆沉珠心想,她会选择前者,而陈树人一下就说出了她的想法。
“你想选前者对不对?”
陆沉珠点了点头,陈树人又道:“但这世上许多无辜的百姓,连自己的生活中的一亩三分地都弄不清好,谁还愿意管谁是皇上谁是诸侯呢?百姓们……才是被洪流裹挟着向前的砂砾和石子啊……
有谁会为他们发声?
有谁会为他们设想?
小沉珠……你想过吗?”
陆沉珠愣在原地,呆呆看着陈树人,后者沉声道:“这才是我不断游历的原因……也是我想你体会的……
小沉珠,若你称帝,一定要做个好皇上。
若你成王,那就做个好藩王。
若你成官,那便为民请命。
若你若只是闲散富贵人家……那便能帮则帮,平安喜乐就好……”
“师父。”
陆沉珠突然读懂了陈树人的思绪……
不是为国,不是为天下,更不是为皇权,只是为了……人。
陆沉珠点点头,恭敬道:“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好孩子。”
陈树人深吸一口气,语气一变,略显轻松地和陆沉珠交换了天花的治疗之法。
不仅仅是牛痘的预防,还有预防死亡率的治疗。
两人都是医痴,说起来便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流逝,等夜风中传来了阵阵哀嚎唳哭,陆沉珠才发现已经入夜了,并且还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师父,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过夜?秋雨若是淋了,只怕会感染风寒。”
“嗯,雨夜行路比较危险,也该找个地方过夜。”
一直在听师徒二人交流的无痕连忙道:“县主,县主师尊,属下已经探清了前方的道路,有一个庙宇可以避雨。”
“那就去那里吧。”
“好。”
马车调转了方向,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庙宇。
这是一座破破烂烂的土地庙,显然已经荒废很久了,幸而破庙的瓦砾保存完整,起码能挡住这一阵强过一阵的秋雨。
陆沉珠熟练生火,并从包袱中掏出了几块胡饼。
这些胡饼是赵昊替她准备的干粮,想起那个容易激动和冲动的青年,也不知道他的命运在动荡之中又如何了?
还好吗?
还……活着吗?
还有那些好不容易得到控制的天花,岳帝的死会不会引来社会动荡,天花病人会不会再次爆发?
若再爆发,那么百月城还能幸免于难吗?
还有那些好不容易逃过了第一次死亡的百姓们……
陆沉珠脑中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无痕见状,连忙起身想替陆沉珠盖上披风,却被陈树人抢先一步,用外衣轻轻盖住了她单薄的身体。
他示意无痕安静不要打扰陆沉珠睡觉,垂眸看她的眼神无比认真。
仿佛,这天地之间,只有陆沉珠才是唯一……
无痕:“……”
无痕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似乎有些不妥,但又总想不起来。
直到陈树人起身一步步走向雨夜,无痕才急忙追了上去,压低声音道:“您要离开?”
陈树人颔首:“是的,岳国动荡,百姓们需要我……”
无痕心中一哽,差点就想破口大骂,说你区区一个大夫,哪来的这种自信?
但陈树人是陆沉珠的师父,她没有这种胆子。
说白了,无痕是心疼陆沉珠和自家主子,两人的婚礼为何一拖再拖,不正是因为陈树人不在吗?
陆沉珠想在婚礼上,得到自己最亲近的长辈的祝福,这有错吗?
这没错。
但陈树人一次次“任性”离开。
明明只需要抽出一点时间而已啊……
无痕顿了顿,道:“县主师尊,县主若醒来看不到您,会难过的。”
陈树人抬眸,幽幽看了无痕一眼,道:“她啊,总要学着成长。”
“什么?”
“因为未来的命运,会更残酷。”
留下这句话,陈树人纵身一跃跳入了夜色中,踏着雨声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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