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牧从后山出来后,没有回到寝室,而是一路穿过中庭,似乎是要奔行出山庄。
但最后,他在湖心中央的望南亭前停下了脚步。
季言风的背影静静的伫立在亭中。
与以往插科打诨不同,今日深夜相见的父子彼此间都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沉默的互相对望。
空中似透着一股凝稠的气息,让人透不过气来。
良久,季牧朝前一步。
他认真的朝季言风鞠了一躬,然后径自穿过望南亭,洒然而去。
就在他即将走出青石板路、踏出明月山庄之时,季言风轻叹了一声。
“红尘为客二十载,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的声音传的很远,并不洪亮,却清晰无比的传进了季牧的耳中。
季牧的脚步蓦然一顿,但也仅仅是一顿。
没有回头,他一步迈出了明月山庄。
山门外,白驹轻声嘶鸣,季牧轻轻摸了摸它的背脊,然后翻身上马。
整个过程都安静万分,平静的面色下带着一股决然,沉默严肃。
像极了一个倔强的孩子。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轻夹马腹,向西而去。
那个离别礼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季言风也知道。
深夜的官道上,一袭白衣身骑白马,如流星般纵马驰骋,一路向西。
季牧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他只是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待在山庄之中。
至少今天,绝对不行。
之所以选择向西,是因为那是去往长安城的方向,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走到那座帝都。
不过,当他前行数里之后,迎面便撞上了刚刚从天香郡赶回的季小硕与小怜。
前者见到他有些惊讶,正要开口问询,季牧却是漠然快马加鞭,扬尘而过,连视线都不曾偏离半分,如同相见路人。
季小硕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雪白,仿佛明白了什么,正要调转马头朝季牧追去,却被小怜死死伸手拉住。
“小姐!”
“小怜!”
二人几乎同时怒吼出声。
咚!
一声震鸣,季小硕毫不犹豫的出手了。
拳起微鸿,势若奔雷。
但预想中小怜倒飞而出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小怜稳稳的握住了她的拳头,连一丝颤动都没有,甚至二人身下的马都还在奔跑,没受到一点影响。
这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事情。
季小硕从来没见过小怜练武。
“你…”震惊之余,她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整个人便软倒在了小怜怀中。
眼睛合上前,她看到了小怜眼角含着的泪,以及她带着歉意的声音。
“对不起小姐,这是…家主的命令。”
季牧策马加鞭,速度不减,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跑出了多远,来到了何方。
他只知道要不停的奔跑,离明月山庄越远越好。
他猜到了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
正因如此,他才不想看到二十年前的一幕再次上演。
哪怕他无比迫切的想要活着。
但,恰恰因为有想活下去的欲望,才会有死也不想失去的东西。
夜空上,月亮渐渐隐去,太阳尚未升起。
人间陷入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一人一马于黑暗中奔行,像朝着深渊发起冲
锋的战士。
这次黎明前的黑暗持续的时间,似乎比往常要长得多,仿佛象征光明的太阳在畏惧什么而不肯升起。
在这无尽幽暗之中,万物都在休养生息,只有一人一马驰骋在暗无天日的原野,不见归途。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牧渐渐的停了下来。
长久于黑暗中穿行,令他的眼眸多多少少能看到一些路况。
虽不太清晰,但已然足够。
相比之下,坐下的白驹要比他强的太多。
他花了好半天,找到一棵可以供他靠坐休息的大树,然后让白驹随意去周遭觅食,自己靠着那棵大树坐了下来。
连续奔波了一夜,不曾休息也不曾进食,身体上积攒的疲倦与饥饿一股脑的向他袭来,令他直欲昏沉睡去。
但季牧知道自己不能睡,他知道这一睡可能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季牧看了看漆黑如墨天空,感觉到有什么要来了。
所以他停了下来,没有再跑。
因为他知道那没有用。
这里离明月山庄已经很远很远了,唯一需要赶路的理由也没有了。
可以歇一歇,季牧内心这么告诉自己。
但他没有闭上眼睛。
他倒想看看,二十年前,它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所以,哪怕疲惫不堪,季牧也没有睡去。
人世间的等待分很多种。
有好的,有不好的。
但等待死亡的来临无疑是最让人感到痛苦煎熬的一件事情。
如同季牧此时。
他睁着眼睛看着天空,茫然若失。
周遭越来越黑,黎明没有如约到来。
季牧在黑暗中看得久了,几乎连自己睁眼闭眼都分不清楚,如同一个没有知觉的稻草人。
他等了好久,正当以为自己的感觉是不是出错了的时候……
天地间,蓦然响起了一声惊雷!
只有在升起一丝希望的同时,予以击碎,才会最让人感到绝望。
季牧的面色苍白了几分,他怔怔的看着这道与二十年前同出一辙、声势却不知道超出了多少倍的天劫,面色现出一抹恐惧。
但很快的,那抹恐惧就变成了坚毅。
季牧深吸口气,整个人平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能够直面死亡的平静。
季牧知道自己今天可能要死了,他睁大了眼睛。
是的,他要看,并且要记住。
他要将这一道道雷霆刻在灵魂深处。
但事实上,本应劈下来的雷罚却没有劈下,蓄而不发。
正当季牧感到有些疑惑,突然间,耳边传来了似是无数只野兽在大地上奔腾的声音。
季牧心神一震。
此刻的劫……竟是来自地面。
谁也不曾料到,季牧这一次的劫并不是继混元之后的两仪劫,而是……三才!
湖心亭中,哪怕季牧离去也依旧能保持沉默、云淡风轻的季言风,在这一刻面色大变。
三才者,天地人也。
季牧此刻面对的,就是三才之力的第一重——人劫。
人间从未有人有过类似的经历。
本应依序渐进的天罚突然跳过了一重!
当然,对季牧来说,来的是什么都无所谓。
就算此刻降下的是混元劫他也免不了一死。
用泰山砸死蚂蚁和用锤子砸死蚂蚁…
区别何在?
大地之上,杀机渐起!
起初,声音只有一点,朦胧不清。
但不多时便清晰了起来,并且越来越响、越来越沉重,如同数万鼓锤同时击打在一面巨大的战鼓上,通天彻地!
季牧感觉他就是那面战鼓。
被无数鼓锤重重击打在胸膛之上。
这种感觉十分不好受,但他无能为力……
想怒吼一声,却被无尽的鼓声浪潮直接吞没,如同两军对垒中响起的一声蚊蝇嗡鸣,是那般的苍白无力。
季牧喷出了一口鲜血,但他无心理会,因为此时鼓声已经达到了极致。
而黑暗中那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也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只来得及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朝第一只冲向自己的怪物刺了下去。
他知道下一刻他可能就会被黑暗淹没。
他知道自己今天活不下去。
但这并不代表他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因为等着别人来杀,太过丢脸。
他丢不起这人。
他的老师丢不起,他的父亲也丢不起。
哪怕他面对的是天劫。
连续切碎了十几只都不知道是什么形状的怪物,季牧本应为自己平日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感到自豪。
但实际上,他现在根本就没有这个时间。
他全身布满了粘稠的血液,有那些野兽的,也有他自己的,混在一起,流在身上,十分难受。
但他没法停下,只能拿着那把随身携带的短刀,一只只疲倦的杀着。
杀到最后,季牧的内心都已渐渐麻木,只知道机械的挥舞手臂。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滚动的血,究竟是自己的多,还是它们的多了。
人力终究有时穷,更何况季牧这个无法修炼的文弱书生?
又过了一会儿。
天地间,突然响起了一声脆响。
虽然瞬间就被周遭的声浪淹没,但在季牧耳中,却是历历可闻。
那是他的短刀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的双臂早已没了知觉,更无力再拾起短刀。
季牧惨笑一声,知道自己下一刻就会被撕成碎片,于是他抬头看向了苍天。
平静的目光中,深藏着一抹天地都无法磨灭的仇恨!
直到死他都没有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自己活着,就是一个错误?
正当他感到悲哀之时,突然一愣,目光由仇恨变成疑惑。
他看到了天空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白点。
那白点很小、很细。
轻如鸿毛、翩若尘埃。
若是平日,放到这浩渺天地间,根本不可能看见。
但偏偏…季牧看见了!
白点一瞬瞬变大,虽然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细若银针,但季牧却感觉它就在变大!
季牧本以为那是悬挂苍穹的一颗星辰,但下一刻,他知道他错了。
因为下一刻,那道白点竟从万里之遥,瞬息穿行到了季牧的跟前。筆趣庫
如同一抹划破黑夜的流星,于无尽幽暗中……大放光明!
那是一柄剑。
一柄常年插在大地不问世事的剑。
一柄高傲到不屑于向凡夫俗子出手的剑。
因为没有资格。
谁有资格?
天。
它就是那把剑。
那把剑如其名一样、宁折不弯的剑。
君子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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