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北部边陲小镇上的人们很恐慌,但是官方给出了他们的答案。
枪声和炮火声只是演习,为了测验最新的武器设备,大家尽可以放心,完全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这不明不白的糊弄,虽然引起了人们的疑惑,但官方既然出台解释了,那么人们也只好相信,于是这片本就远离喧嚣的小镇再度恢复了平静。
只有昔日进行宇宙对接的那个平原,被彻底的封锁起来,铁丝网将此地牢牢的阻隔,还派有重兵把守,从外面根本看不清内部的情况,只透露出两个字:神秘。
当初那个宏伟的发射台,如今已然被夷为平地,只有一片焦糊的地面,泛着硝烟与呛人的火药味道,走近了甚至要捂住口鼻。
打扫战场的时候,甚至看不见残骸,只有灰烬一样的肢体,碰一下便碎掉了······这就是现代武装的力量,轻松便可以使一片区域里的东西彻底消失在物质世界中,化为粉尘,随风飘扬。
时至今日,暗流也开始涌动了起来。
一间昏暗的房间里面,除了首脑级别的科研者,就是各国的大人物,他们相聚此地,没有人说话,在一片死寂之中盯着大屏幕。
他们观看的,是从观测二楼带回来的录像,除去类脑探测器的前半段,还有h-012的后半段视频。
江城表情肃穆,在前面坐着,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录像。
所有人的心中都弥漫着一种难言的情绪,这氛围甚至充斥了整个房间,压抑的要死。
屏幕上的画面转到h-012卫星安然处在赤道上,和之前预想的不同,它根本没有经历撞击。
在黑暗空洞的宇宙之中,星海依旧那么迷人,可以用“静谧”两个字来形容,仿佛一切都是亘古不变的,在浩瀚中沉寂、存在、且永远不会死去。
不需要其他色彩,深邃是星系最原始的样子,这也是它的迷人之处。
人类所歌颂的时间,从始至终都存在的流逝,一切赋予此的定义,在星系中全部都变得模糊,因为百年、千年、万年,对星系的寿命来说也不过是须臾。
死亡维度之中,h-012卫星缓缓漂浮,宛如徜徉在河流中的一条鱼儿。
忽然,这条鱼儿仿佛被一双大手给控制住了,它的镜头在录像里的一秒钟内定格,观看的人顷刻间明白,那存在于幻想中的生物要出现了。
江城的猜测,那入侵星球外围的生物绝不只是虫子那么简单,这东西给人类带来不了那么大的危机,仅凭现代科技水平的火力就可以解决的东西,是不会带给科技树如此之大的威胁的。
于是,画面猛然一转,惊悚到极致的事情出现了。
什么宇宙飞船,战舰,之类的东西全部都不存在,在卫星的面前,出现了······另一个卫星。
它完全是h-012的复制体,银色的光辉,镜头与外表全部都相似,没有任何的不同!
“这······怎么可能?”
有人喃喃震惊出声。
继而,那定格的卫星画面再度转变,变为了一个舱门之中的情景,观全貌,它上方的位置竟然存在着一个江城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东西,他瞳孔猛的一缩。
“类脑!”
画面继续往下转,大家的震惊也逐渐加深。
因为那个死去的克林,面貌忽然闪现在大屏幕上,他蓝色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房间里的人,里面没有任何生气,粗糙脸上的胡茬清晰可见。
“这不是已经死去的那个警务人员吗??他怎么会出现在画面里面?这根本不可能!”
一个惊讶到极致的声音响在房间里面,语气之中充满了惊悚。
克林看着镜头,仿佛在透过遥远的距离,眼神扫过每一个人的脸颊,他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肌肉一般。
“你······你好!你好!你好!”他用怪异的腔调重复着这几个字,听在众人的耳朵里却如同魔音一样,超越现世的死亡,克林活在了虚幻的世界里。
江城也陷入了震惊之中,他不知道这个诡异的画面究竟是怎么实现的。
可,录像带给大家的震惊远远不止如此。
克林在类脑探测器的舱里面往后撤退了几步,露出来另一个人影,是在观测二楼里举着喷火枪勇猛杀敌的马伦,他像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肌肉一样,斜着肩膀,吐着舌头。
“你好!”
镜头再次偏转,斜向右方,画面中又出现了被虫卵活活啃噬了大脑的警务队长,他头上依然存在着那个伤口,鲜血漫了整张脸颊,“滴滴答答”的从颌角滑落到地面上,在银白色的探测舱里面格外的刺眼。
“你好呀!你好!”
观看录像的房间里,已经有领导赫然站起身来,怒骂了一声,“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他只能凭借怒气来驱散心中的恐惧,因为现在他眼中看到的东西实在是太过惊悚,死去的尸体怎么可能会复活?
这些逝者明明尸体被送进了温度极低的太平间里面安然的躺着!
观看的不是h-012在两三个月前遭遇信号失联的录像吗?和另一个时间维度中的逝者怎么会产生关联?
画面再次闪烁。
江城、陈昂、万兴言、领导们,他们的脸颊都出现在画面中,大家仿佛照镜子一般看见自己,在一种惊悚的氛围之中对视着,对方着了魔一样重复着那两个字。
“你好!你好!你好!”
这如同恶作剧一样的录像,要无休止的响下去,永远也不停止,显得荒诞离奇,又有些疯疯癫癫,像马伦吐出的舌头一样怪异。
“马上给我关闭录像!我受不了了!”有领导吼了一句,拳头已经捏的紧紧的,下一刻就要暴怒!
科研者慌忙上前,要把录像关闭掉,可是这东西直接坏掉了,无论怎么摁暂停键,关闭键,都无济于事,那两个字依然在重复着,要听得大家直接吐出来。
有数位领导直接站了起来,愤然离席,打开门,迈入走廊里面,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了。他们被一种窒息的氛围包裹着,唯有脱离这个晦暗的房间,才能够得以喘息。
人在陆续离开,只有江城和顾清婉稳稳的坐在座位上。
江城托着腮,眼神淡漠的和画面中的人对视着,对方那死鱼一样没有生气的眼睛,张开又闭合的嘴,都显得荒谬至极。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五分钟。
他已然听得麻木。
录像蓦然停止了下来,画面中一排排站着的人类面孔都停住,他们的鼻孔中,耳朵里,嘴巴中统统爬出来虫子,把他们整张脸都覆盖住。
然后自顾自的开始了啃噬,从脑袋一直往下啃,把血肉都吃掉,只留下莹白的骨骼,上面还带着一点血丝。
“吧唧吧唧”的进食声音,听起来让人作呕。
“好吃吗?”江城询问了一句。
这些虫子们进食的动作猛然停住,转过头来,用黑色的豆粒大的眼睛看着他。
“傻逼。”江城骂了一句,摆了摆手起身离开。
顾清婉抬起手来,“嘭”一枪把录像带打烂,大屏幕瞬间变成黑色,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
······
窗口的位置,江城在那里站着,手交叉支撑住上半身的重量。
吹来的风挺清新的,虽然不足够吹散内心的阴霾。
他这一刻有些烦躁,但是江城向来不喜欢用大吵大叫的方式来抒发自己的情绪。
没人敢在这时候烦他,更何况大家都在努力忘掉刚才的一幕,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抹去。
顾清婉安静的站在身后。
江城吐出来一口气,白雾在窗口外显现出来,在冷气中上升,他垂下来眼眸。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从虫子跟着类脑探测器来到地面开始,我就该意识到这是一个阴谋,录像带被人动了手脚。它们的真实目的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玩弄我们的心,一颗挣扎又寻求破局之路的心啊······”
“可能从类脑进入死亡维度开始,它们就有所察觉了,非但没有摧毁探测器,反而将计就计让类脑带着虫子返回地面。”
“不过这样也好,我们最终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确认了赤道上有着敌人的存在,只不过对方全然不在意我们的文明,反而明目张胆的挑衅,可能是觉得我们太弱了吧。”
顾清婉默默的听着,也不说话。
江城在观看录像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离开,因为他在想全部的来龙去脉,他的思维是在不断的变化着的。
除去“它们在用这样的方式挑衅我们”这件事以外,在这里还要阐述江城想到的另一件事情。
从一开始的大方向就是错的。
死亡维度并非是死亡维度,虫子也并不能够屏蔽信号,它们只会释放一种类似于麻醉的东西,来让人类失去痛觉,这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
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入侵者用来屏蔽信号与玩弄人类的方式。
在这里引入一个概念:镜。
镜子是日常生活之中随处可见的东西,它能够帮助人类看清楚自己的样子,装束或者脸上有没有瑕疵,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样东西。
镜子可以映出外貌,当然也可以反射光线,入侵者制造的维度,正是用了这一概念产物。
它们映照出人类的样子,制造出虚幻的假象,把卫星所在的维度隔绝,那层类脑探测器进入维度时的薄膜,就是镜。
同时,这个薄膜把那个区域全面覆盖,所以人类无法看到镜子之后的东西,只能看到映照的产物。
它们映照类脑探测器,于是就出现了另一个相同的探测器。
它们通过虫子的眼睛看到进入舱内的克林,于是镜子捏造出了另一个虚幻的克林形象。
亦真亦假,从物质概念上来说,虚幻的即是假的,可为什么虚幻的产物也能够具有血肉呢?它们是可以真的用手触碰到的吗?它们也具有质量吗?
江城不知道。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总有东西是它们不能通过镜来映照的,例如江城的本人,以及他的脑袋。
就像苹果手机和平安手机,长得像,但实际上完全是两个东西。
比之更深奥的,应该是它们用此来阻绝维度的方式吧,在一个维度中创造一个假象维度,无法看到,无法判断。
如此一来,为什么卫星被吞噬的谜团便可以解开了,它们只是被藏起来了,包裹在一个全面的镜子之中。
江城越来越好奇,那些入侵者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至少现在看来,它们的文明是超越现代科技的。
“老板,到饭点了。”顾清婉忽然提醒了一句。
江城回头看了自己的助理一眼,“没胃口,我去休息一会。”
他抿了抿嘴角,忽然感觉很疲惫,肩头上的担子又加重了许多。
这几天,将是动荡不安的几天。
人类彻底确信了敌人的存在,接下来便要应对,在面临入侵者的时候,大概所有人都会抱着同仇敌忾的心情,接下来只能看那些大国的领导们如何决定。
仅以虫来到星球地表,且造成了人员伤亡来说,就足够让他们惊恐了。
苦难从来都是不值得歌颂的,虽然人类常常把历经艰难险阻到最后成就辉煌大业作为故事的标准模板,但是,苦难只是苦难,它永远让人煎熬,难过,心底里直觉得烦。
如果可以安安稳稳的过一生,享受平淡且温馨的生活,这未尝不是一种意义,不是所有人都在追求攀爬高峰的过程,那样很累,站在山顶也并不值得让人欣喜若狂。
大概是不攀爬,便活不下去,这才是很多人去进取的理由。眼下是泥石流,稍稍一不注意就会被淹没,脆弱的肉体承受不了山崩跌下来的尘土,所以只能往高处走。
人们常说身不由己,命运在推着人前进,这并不是一句空话。
在面临足以吞噬掉自己的泥石流的时候,人类便迈开了脚步,躲避毁灭,成就新生。
现在人类文明所面临的处境,也和这句话中的一样,只有寻求解决入侵者的方法,才能够不灭绝。
如果没有苦难该多好呢?
可,“如果”是最无用的词语,因为它不存在,不发生,无意义,把它比喻成濒死前欺骗自己的幻想,也挺合适。
在人类之间尚且不能够相融,彼此针对的时候,来了更强大的敌人,这有点像某块土地上的部落之间争抢领地,还没有确立王的诞生,忽然更凶猛的野兽来袭了!
这年的春季,世纪其中的一个冬日湮灭在时间长河后,水里的冰冻开始消融,死寂的野草生长出新芽,绿色取代灰白重回大地,寒流被冲散溃不成军的时候。
大国们做出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联邦纪元开启!
短暂的团结,为了更美好的明天而战!
大国之间丢弃掉彼此的仇恨,共同作战,抽调精英人员进入联邦之中,研究如何应对入侵者。
在这之前,数轮的会议,无数次决议。在惶惶不可终日的紧张气氛中,人类终于意识到了目前的困局有多么的可怕,虎视眈眈的敌人不会放任我们文明继续蓬勃的发展,虫子的入侵是一次有力的警告。
现在,大家再也不能像原来一样为了星球原本的资源争破头颅,大可以放到以后再争。
江城回归华夏京都之中,在大佬们开会的时候,也在紧张的与领导商讨这次的事件,整个宇宙对接计划之中的细节,都被申报给了领导。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一句无可反驳的真理。
人类的历史似乎总是这样的,有无数的理由迫使他们结合在一起,赢得短暂的和谐之后,人心便开始变异,生出别的想法,继而分裂,乱斗之后再次归于平衡。
时间不说话,却诠释了所有。
联邦确立,其中的复杂性根本说不清,但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各方都在紧密的促进这件事的进程。
卫星失联是事件的开端。
宇宙对接计划是事件的中段。
虫族入侵是事件的高潮。
变化莫测之中,所有人的想法趋向于一个终点。
联合起来!
这件事实质上打乱了所有计划的进程,突兀又难以理解,本来江城是打算以科研方面的力量促进华夏的发展,之后人民会应该更加安定的生活和更丰沛的资源。
如果不发生变故,未来的某一天,幻想中的一切都将变为现实。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放弃所有促进发展方面的研究,全面进攻现代武装领域。
就连等离子炮,也不能够私藏起来,而是要为全人类研制这一秘密武器。
华夏生物科技院里面,江城看着玻璃罐里面的那个死去的小虫子,它很完整,大概有着婴儿的拳头那么大,浑身呈黑褐色。
虽然还是幼态,但它背部的壳甲在破卵而出的那一刻已经完整,带着无法摧毁的坚硬,当然它腹部极其柔软,承受不了任何的攻击。
江城在这几天的时间内,对虫子进行了全面的研究,他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这种拥有多种昆虫特征的东西,除了坚硬的背甲之外,口器也硬度极高,它的脑袋下面,嘴巴上方有一个可以分泌液体的腺。
这东西成分复杂,可以麻痹神经,同时带着一种致命的毒,且不是针对肉体的毒。这东西可以疏离一切分子结构,即使是钢铁,也能够被其破坏结构的稳定性,这也是它能够啃噬卫星外表的原因。
破坏了结构之后,本来坚硬的东西就变成了粉末一样的东西,用手指就可以碾碎。
江城还发现,这东西是双性的,所以能够自主繁衍,且它的卵是存在与腹中的,啃噬东西的时候,它将物质转化为能量,然后供给给卵。
正常生物吃掉东西之后产生能量,是输送给全身的,但它只为自己的卵而工作,胃部系统和卵是链接的。也就是说,它只要把卵生出来,就代表着自己的生命同时被终结。
由此可以想到,警备队长被种下卵之后,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卵里的虫子就钻了出来,它其实早已在上一代的肚子中就已经成型,并不需要任何的发育过程。
而在啃噬掉警备队长的脑子之后,它的肚子里产生了一个新的几个卵,由此往复,繁衍。
也就是说,从它产生的那一刻开始,死亡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它的存活是为了种族的繁衍而存活,在获取能量之后立即进行产卵,之后胃部破碎,直接死去。
柔软的腹部,就是放置卵的地方。
这种极其奇异的繁衍方式,有点像人类星球上的蜉蝣。
蜉蝣朝生暮死,且只存活在水源干净的区域,它们是最原始的昆虫,和蜻蜓是同一类生物。
蜉蝣的体型细长且柔软,复眼发达,成虫不取食,胃部只用来盛放空气。由此它们蜕皮之后,消化道和胃部便充满了空气,成为了一个气球状的东西,这使得幼虫能够轻易的浮上水面,然后去寻找伴侣,进行繁殖。
它们出生,然后跃出水面,在蔚蓝的天空之下飞翔,水塘上面可以看到它们的身影,由于寿命极短,它们迫切的交尾,之后雄性死去,雌性带着卵飞往上游,将繁衍的任务完成,之后也终结掉自己的生命。
短暂到仅有一天的时间。
这便是朝生暮死的由来。
每年夏季,在乌克西南部蒂萨河流上,可以看到数百万的蜉蝣,它们如同流动的云一样出现在河面之上,场景相当壮观,像整个河流开出了一朵朵花一样。
江城给入侵的虫子取了一个类似的名字:虫蝣。
虫蝣的脑子里长着一个很奇怪的东西,细微的几乎不可查,肉眼是看不见的,这东西的组织结构有点像科技的产物,可以实现透过虫的眼睛实现与镜的结合,也就是说虫蝣看到的东西,便可以让镜来复制。
唯一让江城感觉到恶心的点就是,虫蝣就是个啃噬的器具,没有任何的思想,宛如被遥控一样,存在于一片地方即开始进食,吃掉可以看见的一切东西,然后成倍的繁衍,由于它们的生命力顽强极其难消灭。
如果上百万的虫蝣存在于星球表面,那将是灾难性的一幕,它们会吞噬掉土壤、河流、建筑、生物,以供自身的繁衍、
假想它们无限制的扩张下去,那么吃掉整个银河系都是时间问题,因为繁衍实在是太快。
好在,这也给予了它放置卵的部位不可以承受打击的弱点,在成虫之前的那段时期,可以终止它们这种恶性的循环。
江城正在实验室里研究虫子,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他思考被打断,正疑惑着是谁。
紧接着,一张熟悉的面孔就映入了他的眼睛。
正是阔别多日的钟老--钟英哲。
由于江城赶回来的时间点正好钟老去开会,所以几天了也没有得一次见面的机会,江城立马站起身来以表达自己的尊敬。
他和这个老人的关系早已经不能用单纯的科研概念来形容,对方俨然把他当成了亲孙子一样对待,生物科技院的交椅,也肯定是要江城来做的。
“小城啊,回来了。”
虽然江城仅仅离开了几个月,但是钟老仿佛变了个人一样,之前还是精神矍铄,步履生风,现在走路却异常的慢,脚下也没有那么稳定了。
人的衰老总是来的异常的快,潜移默化之中,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没有如此充沛的精神了,器官不断的在衰败,不复年轻时的光泽。
钟老已经接近八十岁了,现在才感觉到时光的力量,已经把他从当初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变成了步履蹒跚的老人。
两三个月,他老态尽显。
江城赶忙过去搀扶着他坐下,一老一少对望着。
“这次宇宙对接任务的具体情况我都已经知道了,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天,真是让人唏嘘啊。”他叹了一口气。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这些变故我也预料不到。”江城回答。
“我是老了,你看走路都走不稳了,不知道还有几年可以活,现在胸膛以下的位置都已经埋入了土里,就剩下头颅还在呼吸,苟延残喘吧。”
“钟老别这样说······”
“生物科技院我原本就是打算交到你手上的,可是现在这样的变故,事情只好延迟了,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大任要靠你们后辈的肩膀担起来了。”
“明白。”
钟老忽然抬起眼来,释然的笑了笑,苍老的手拍了一下江城的肩头,“前几天的时候,领导和我商讨了一下这次的事件,我来是有些话想对你说的。”
他垂下眼帘来,“我搞了一辈子科研,自然了解我们这些科研者的心态,一旦介入这个领域之中,其余的很多东西都要丢弃,唯有一心一意才能够摘得科研界里的明珠。所以我本质上也是很讨厌纷杂的事务的。”
“可是,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钟老顿了一下继续说。
“现在人类要建立联邦,下一个时代的记忆点是什么?大概率会是战争,我相信你也清楚。你之前是隐藏在实验室里的科研者,不用去关心任何的事情,只搞好自己手中的东西就可以了,今日,却不同于以往了······”
这句话引来了江城的疑惑,他不解的看着老人。
“按理说,是有点强求人了······但是没办法,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目前你的地位在科研界是独一无二的,但,领导有意让你有一些别的地位。”
“不同领域的地位。”钟老补充了一句。
江城的瞳孔猛地一缩,“战争?”
“是的,看来你明白了我话中的含义,就是战争。战争时代不可或缺的是指挥官,可现在没有人能站出来接过这个位置,不管是谁来,都难以服众。并且这个人不可以是高层里的,不可以是别的阶层中人,唯有你,清清白白。”
江城恍惚之间愣了。
他并不是不愿意去接受钟老话里话外透露给自己的信息,而是他不觉得自己能做好这件事。
战争两字,是严肃而神秘的词汇。
它存在于人类文明的每一个角落,历史书中的任何一个篇章。
它是人类追求和平,获取资源,解决矛盾的方式,是永恒不变的最终话题。
有生命的地方,就会有战争,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皆是如此。
不说人类,即使是一座山中的两只猛虎,它们会为了自己的领地大打出手,为了一只雌性以命相搏,这就是鲜明的战争缩影。
为了追求什么,而开启战争,得到了便可以结束,得不到便是永无休止。
这样东西是残酷的,是血淋淋的,它不是实验室里的器材,不是惊心动魄的研究过程,不是江城的某一个科研题目。
会有人死,横尸于天地之间,在野草丛生的地方消亡,在浩瀚的宇宙中湮灭。
一如被啃噬成一具枯骨的马伦,一如内脏破碎下体被贯穿的克林。生命的破碎要以百万、千万的数字来计算,枪声与炮火、几千度的高温、各种恐怖的现代武器、断裂的残肢与骸骨,将躯体抛向蔚蓝的天空,这是战争。
江城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科研者,他深切的明白,战争和科研是两样东西,虽然都需要用脑子,但天差地别。
可以打一个很形象的比喻,来表达为什么他会犹豫。
战场上有许多勇猛的将士,他们来自都出自祥和的家庭中,或是岚京一个普通工薪的男孩子,或是匹斯堡河流旁金发碧眼的少年,他们怀着为了人类共同体命运而努力的信念,壮烈的高歌着,举起手中的武器向入侵者宣战。
指挥官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便是替他们选择了“生与死”,而且这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一群人,乃至数个家庭的悲剧。
这代价,没人承受得起。
江城够果敢,够智慧,但他的心太软,其实指挥官的职位对很多人是苛求。因为能够坐到这个位置的,全都是心如铁石,坚不可摧,无论什么样的轰炸都不会让这颗心动摇。
当无可逃避的选择来临的时候,他扪心自问,自己的心足够坚硬吗?
警备队长在让克林前去舱内的时候,他替这个年轻人做了宿命中的决定,于是克林死了。队长看到这个平日里自己视若孩子的队员口中“哇哇”吐出鲜血的时候,他的心里会有愧疚吗······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付出代价就能够得到的。
和平需要尸骨来堆积。
而这也是战争的意义,它是一种方式,追求某些东西的必经途径!
千百年来,人类用血与泪铸就光辉,他们追寻的是什么呢?
权利?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
这些显而易见的不去谈,现在人类发展到这个阶段,要追寻的更加简单也更加艰难。
我们只要和平。
江城先抛开能力不谈,只是这份责任,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承担的下来。
毕竟,他今年十九岁。
别人的十九岁在做什么呢?可能在谈恋爱,在绵绵的情话之中勾起嘴角,揽着爱人的肩膀坐在天台看清风明月。或者在电子厂打工,幻想着未来有车有房,可以有一个圆满的家庭,在冰冷的城市中有个安身之地。也可能在浑浑噩噩,睡醒了就是吃,吃饱了继续睡,在茫然中失措,也在失措中茫然。
妈的,他的十九岁不仅要解决世界范围内的难题,在宇宙中实现类脑探测器和观测卫星对接,现在甚至被要求站出来争取指挥官的职位,像奥特曼一样保卫星球。
江城忽然觉得有点难受,窒息的感觉,一桩事接着一桩事,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这种压抑的感觉从心底里蔓延出来之后,就开始充斥他的整个身体,渐渐爬到脑袋里面,宛如催眠一样迫使他的情绪不断的变消极。
“我······觉得我做不到。”江城扭过头去。
硕大的房间里面,实验室的墙壁纯白,只有他们两个人,显得很空旷,也有一种寂寥之感。
他这句话不光说给陈老听,也是对自我的否定。
钟老看着江城的侧脸,第一时间没有说话,他当然明白这个少年心中的犹豫与彷徨。别说是他了,就是自己这七老八十的年纪,也绝对不可能马上就接受这件大事,使情绪平缓起来。
那样的人是超人。
比起普通人来说,对江城的苛求已经很多了。
他又伸出手来安慰似的拍着江城的肩膀,“没人要你现在就接受,指挥官也不是一撮而就的,如果你接受,肯定也要不断的去学习,当然不接受也没人会强迫你。”
钟老说完这句话后又开始了沉默,两人就这样坐着,彼此的心中都有着复杂的情绪在翻滚,沸腾,像烧开的水一样活跃在心里,冒出一个一个带着不安的小泡泡。
江城当然可以研制现代武装,并且为此付出自己绝大多数的时间,这同样是一种努力。但如果在此基础上再加一条“做指挥官”的附加条件,其中的难度显然是数倍。
在影国,西南地区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市郊外有宽阔的一片土地,那里是闻名的公园。穿过层层绿色的障壁,走过阳光斑驳的叶下,在安静的鹅卵石小路上踏步,之后来到最里端。
视野会猛然变得开阔,因为最中心的地方是一片如茵的草地,还有一排排灰白色的墓碑。
由于风吹日晒,墓碑上坑坑洼洼的,顶端的位置还会趴着很多睡着的七星瓢虫,在阳光下略显慵懒。
淡黄色、淡紫色、深蓝色的小花星星点点的绽放,同时在很多墓碑前,有横着的一大束鲜花,有些是刚放下不久,有些已经失去色泽,变得枯萎。
碑上写着很多陌生人的名字,他们逝去的年纪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
这是战争中牺牲的英勇士兵。
而如这般景象的陵园,在世界各地都随处可见,他们酣睡于祖国的土地之中,带着深深的疲倦,虽不见音容笑貌,但活在大家的心中。
孩童们常常在公园里游玩,偶尔会闯到陵园里面来,摘一朵花,追一只蝴蝶。纵然在夜里,他们也不害怕,在这些幼小的孩子们心中,这些墓碑代表着守护。
也许只有成林的墓碑才能把孩童们的恐惧隐藏起来,只有先人灵魂与尸体安然沉寂的世界安能够无限包容这些幼稚的孩子。
后代是赐予沉睡的灵魂最优厚的礼物,因为他们厮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后代活在更好的明天之中。
“我再想想吧,现在给不了你答案。”江城这样回复钟老。
“江城,其实真的挺感谢你的。”
“感谢我,为什么?”他为钟老的这句话而错愕。
“因为你让我有了接班人,让我看到了华夏越来越繁荣,这个时代有你,是这个时代的幸运。”
钟老蓦然垂下眼眸,轻轻的咳嗽了两声,带着无限的希翼,他又抬起眼来,沉静的注视着这个年轻人。
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正年轻。
这就是最值得欣喜的事情。
江城默默在心里说:我只做了我应该做的。
此时正值黄昏,窗外可以看到火烧一样的晚霞存在于天边,橘红的光辉笼罩着整个城市,这色彩不斑驳,有着无限的温柔,怜爱的抚摸着楼宇和街道上的人们。
这个季节没有严冬那么寒冷,也不全是压抑,凛然的冷意全然被抹去,春风吹散了冷也吹动了人们的心。
不多时,落日贡献完最后的余晖,也将掩藏起来,晚霞的朦胧会敛去,模糊的光亮会被黑暗取代,漫漫长夜将至。
江城伸出一根手指来,撩动了一下霞光,又默默的把手收回来。
“孩子们明天依旧看得到朝阳,对吧?”
钟老说完这句话,起身,缓缓走向门口。
“啪嗒”,门被轻轻关闭。
房间里,空留······
江城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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