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姨的一双翦水瞳仁盈盈注视着于飞辰,目光中深孕三分欢喜,三分幽怨,三分薄怒,以及一分怅然。
世宁心中一动,暗思道:“原来妈妈认识他。”
于飞辰缓缓走上前来,叹息道:“多年不见,你也老了。”
凤姨冷冷道:“世间只见人负我,怎么能不老?”
于飞辰一时无语,良久才道:“青凤,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凤姨收拾着手中的碗碟,将它们无聊地排来排去,窗外浓云如织,她的声音中有几分落寞:“有什么好不好的?总算有个吃饭的地方,没有饿死罢了。”
于飞辰道:“我后来回去找你,却被人告知你已经被魔教杀死了,为了替你报仇,我独闯魔教……”
凤姨打断他的话,道:“以前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反正宁儿也叫了那人十年爹了。”
于飞辰叹息道:“我当年身有要事,不得不走,那时你已重身,我本留有足够的银两,哪知……”
凤姨厉吼道:“不要再说了!”轰隆一声巨震,云浓匝地。她的手掌用力,将骨节扭成了惨白色,她急促地气喘着,咬牙道:“我已不想再回忆了!我只想有个吃饭的地方而已,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大雨敲在窗沿上,她忍不住凄声痛哭起来。只有十岁的世宁不太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看出了母亲的痛苦,于是懂事地偎依过去,跟母亲紧紧贴在一起。凤姨的哭声更加凄楚起来。
于飞辰脸上的神情也是伤痛欲绝:“十年风霜,我也只有在垂死之际,才有空闲来看你母子。不过你不用再担心了,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们母子走的。此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
凤姨凄然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能么?你说你已垂死,那么,你又怎生庇护我们母子?”
于飞辰的身子震了震,一时默然。
凤姨道:“你走吧,荣华富贵或者美满幸福,我已经不想了,我只想能活下去,无论卑微地活着,还是尊荣的活着。只要能活下去,能看到宁儿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于飞辰道:“我此次来,就是要将我全身的功夫教给宁儿,他必然能够独步武林,做一代名侠。”
凤姨身子颤了颤,厉声道:“不!你教了他功夫,他就会像你一样离开我,我绝不容你这么做!”
她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重复道:“绝不!”
于飞辰皱了皱眉,道:“就算他不学功夫,终究也会离开你的。”
凤姨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只有他了,他怎么会离开我!”
她身子颤抖着,越来越剧烈。水牢中的空气冰冷,在榨取着她身上最后一丝温度。她慢慢拿手掠了掠头发,一面收拾着碗碟,一面道:“这些话慢慢再说,吃饭吧。你可知道,宁儿跟你一样,都喜欢吃我做的香酥鸡。”
她撕下一块鸡肉,递给于飞辰,忽然盈盈一笑:“咱们一家三口从来没在一起吃过饭,为什么一见面就说这些扫兴的话呢?”
于飞辰见凤姨如此说,也很是欢喜,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接过那块鸡,吃了起来。不知怎地,世宁忽然觉得母亲脸上的笑容有些阴沉,看着香喷喷的香酥鸡,忽然没有了胃口。也许是水牢中波纹的投影罢?
于飞辰欢喜地咀嚼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住,他的目光盯住凤姨,欢喜渐渐变成伤感,而且越来越浓,但奇怪的是,他的牙齿仍在不停地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猛然出手,一掌击在自己的脸颊上。登时一股鲜血夹着那块鸡肉飞出。但他的牙齿仍维持着咀嚼的动作,一下一下,碰撞出诡异的咯咯声。
他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凤姨眼中噙满泪水,一面紧紧捂住世宁的耳朵,不让他听到两人的话,一面缓缓向后退着:“你总是骗我。当年你说你要照顾我一生一世,最后却抛下我和宁儿跑了;你说一生只爱我一人,却为何又和别的女人成亲?”她的声音转为凄厉:“这些我都不恨,最恨的是,我用了十年的时光,好不容易平复了心头的伤,决心守着宁儿,苟且偷生,你为什么又寻来,想抢走我的宁儿?”
她苍白的脸上划出道道泪痕,仿佛也在和她的心一起悲啼:“你又凭什么打乱我们母子的这一点点仅有平静?”
于飞辰喝断道:“宁儿不想要这样的平静!他是我的骨肉,注定不能像一条狗一样,寄人篱下,过如此卑贱的生活!”
凤姨嘶声道:“你住口!或许,你能让他过得更好,但我和宁儿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于飞辰望着凤姨,缓缓摇了摇头,嘶声道:“这样的毒药绝不是你能拥有的,是谁给你的?”
“是谁!”他踏上一步,须发贲张,猛地又是一声惊雷!
沉闷的地牢中忽然响起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我。”
方才那个遍身黑纱、带着面具的女子缓缓从水牢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的目光宛如暗夜中的寒星,尽皆宣泄在于飞辰的身上。
于飞辰却忍不住气势一馁,颤声道:“是你?”
那女子冷冷注视着他,缓缓道:“不错,是我。就为了你,我亲赴苗疆,求来了这上古圣药。这药名字叫做‘爱别离’,此后你心头每动一点爱恨六欲之念,都会痛彻心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缓缓转身,冰冷的眸子宛如垂天雨雾,将凤姨、于飞辰笼罩了起来:“你已伤重濒死,不留在阁中陪伴我和璇儿,却来寻她,那好,我就让你最心爱的女人亲手下毒,让你日后不能爱,不能恨,不能快乐,不能伤悲。这滋味如何?”
于飞辰凝视着她,一字字道:“为什么这样对我?”
那女子淡淡道:“当年定情之时,我就说过,你若负我,我必杀你。我不像你,我是个很守信的人。”
于飞辰不再说话,他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女子,突然怆然大笑起来。凤姨苍白的脸上交杂着痛苦、仇恨和悔恨,而那个黑衣女子依旧面若冰霜。
于飞辰止住笑,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替我杀死四无常的人,也是你吧?你并不想我死,不是么?”
那女子冷哼一声,将目光投向远处:“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于飞辰望着她,眼中渐渐透出难得的温柔:“云裳,我认识青凤在你之前,并未骗你。我对你是真,对青凤也同样是真。”
黑衣女子姬云裳微微冷笑,窗外一道闪电照亮她冷漠的双眸:“爱,就是从一而终。你既然喜欢她,之后的十年,就该天南地北,上天入地的寻找她,而不应该再来爱我。”
于飞辰半面浴血,声音也有些模糊:“你说得对。这也是我一生中唯一内疚之事。所以平日对你和璇儿,是百依百顺,希望能补偿你们,可没想到你最终还是恨我。”
姬云裳打断道:“不光是我恨你,她也同样恨你。你不会想到,我二人会联合起来下毒吧?”她静如止水一般的声音中,也透出掩饰不住的悲伤:“你承受两个女人的爱的时候,就要想过,有一天也要同时承担她们的恨意。”
于飞辰注视着她冰冷的表情,和凤姨惶恐的脸,正要开口,全身的血液却突然化作一根根毒针,深深刺入他的体内,这一下真是痛入骨髓,他强行忍住剧痛,道:“若是你们两个都想我死,那我还苟活什么?来吧,拿起你的剑!”
姬云裳胸口起伏,厉声道:“杀了你,我俩的恩怨就算能一笔勾销,可是璇儿呢?十天前,是她六岁生日,她一直扶着门栏,等你回来,没想到你却来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寻找你的外室。你可曾对得起她?”
于飞辰心中一阵剧痛,千言万语,尽皆一齐咽住。
姬云裳瞳孔收缩,突然暴出一阵冷笑:“我本以为,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没想到,你也和凡夫俗子一样,因为璇儿是女儿身而耿耿于怀,最后却要携了舞阳剑,来寻你它姓的儿子!”
“你错了!”于飞辰一声暴喝,打断她的话,却忍不住捂住胸口不断喘息,良久才道:“你和璇儿,是我心中最重之人,青凤和宁儿也是。璇儿是我的女儿,我再不想让她介入武林血腥厮杀,而要她过着理琴赋诗的日子,让她宛如公主一般,没有仇恨,没有痛苦,快乐的渡过她的锦绣年华;宁儿不一样,他身为男儿,必定要顶天立地,除暴安良,成为一代名侠。这两件,都是我的心愿,在我心中,是一样的重……有你在,璇儿不会受到伤害,但他们母子不同,而我亏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了。”
姬云裳看着他,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阵龙吟。
却是她在缓缓拔剑。
“你的青凤要他的儿子过平庸的生活,你却非要教他武功;我却要璇儿成为不世出的奇才,你却非要让她调脂弄粉,难道你这一生,都是这样错的么!”
她摇了摇头,声音更加冰冷:“罢了,你的话我再也不信。如今,你若接得住我一剑,我就代你照顾青凤和世宁;若接不住——”她的声音陡然一高,却没有再说下去。
于飞辰叹息道:“你自负无敌已经很久了,我不会和你动手的。”
姬云裳冷笑一声,弹剑轻叹道:“那我只有让你们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了。”
于飞辰剑眉一竖,一字字道:“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
长剑光晕流转,映出她森寒的眼神:“我姬云裳,绝不和另一个女人争夺所谓的爱情,所以,我决定永世都不再爱你……”她猝然住口,清冷的眸子缓缓凝结,将那一点点涟漪也化为点点寒冰。
突然,一道匹练般的白光从她手中挥出!
于飞辰面上神色突然一紧,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眼前这个女人,她决定的事情,绝无法改变,如今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接她这一剑!
他的手中腾起一股真气,舞阳剑发出一声锐音,飞跃入手。他缓缓将剑鞘拔去,舞阳剑黯淡平凡的剑身上,忽然迸发出一道银光,直将整个水牢照亮。
那剑身宛如一泓秋水一般,澄澈无比。水波隐隐,剑虹竟在不住跃动。突然一团凄厉的光芒从剑身上炸了开来,被他的真气推动,化作蔓延的一堵光墙,向姬云裳的剑光轰轰然滚了过去。
光芒之中爆发出万千剑影,将水牢阴沉的积水全都搅了起来,化为一只巨大龙卷,在水牢中呼啸盘旋!
世宁虽然听不到声音,却看得心旷神怡,他实在想不出剑术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
龙卷轰然炸开,暴猛的真气宛如炸药点着一般,向四周横掠而来。人影闪动,于飞辰闪身在世宁与凤姨之前,伟岸的身子将两人遮住。那些冲击散碎的真气全都炸在他身上,于飞辰闷哼一声,脚下的岩石忽然裂开!
姬云裳身上的黑衣宛如暮云一般猎猎飞扬,她眼中神光盈盈而动,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还手!”
她手中的长剑一声悲鸣,从半空中折转而下,向着三人的身体横扫而来:“还手!”
两股强悍已极的剑气在空中一碰,却没有炸开,只是凝而不动,久久对峙着,两人之间的那道光华是如此的凄艳、美丽,而两人持剑的手,却和他们的眼波一样,有了不该有的颤动。
“为什么不还手!”姬云裳的声音高厉无比,于飞辰透过氤氲的剑光注视着她,久久没有回答。
姬云裳的眼波更加冰冷,一如神峰亘古未化的积雪:“好,你不肯和我动手,我就让你死在另一个人手下!”
姬云裳手猛地一沉,剑气宣泄而出,两道旷世明艳的光芒,就在这阴郁的水牢中,尽情碰撞燃烧,将这世界的一切,都化为恒河流沙,渡化到天地尽头!
大地陡然一震,水牢四周的积水都被这一剑带动,轰然揭天而起。这一剑,仿佛具有开天辟地的巨力一般!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三步,两柄剑身上的光芒突然暴涨,同时从那团光晕中脱身飞出,插在了世宁的身前,不住颤动。
夺目的光华缓缓散去,四周却如天地初生一般宁静。
唯有姬云裳森寒的目光,缓缓从世宁脸上扫过:“想要你母亲好好活着,那就拿起舞阳剑,替我杀了这个负心人。”她的另一只手已然卡住凤姨的脖子,森然道:“我只数到十。”
凤姨全身在她真气笼罩下,竟然一丝都不能挣扎,她的面孔涨得通红,死亡宛如一柄大旗,挥动着舞向她而来!
世宁惨然叫道:“不要!”
他一伸手,将舞阳剑提了起来!他的目光转向于飞辰。
他虽然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但这半月来,他已然将眼前这个男子当作亲人一般,却如何能向他挥剑!
于飞辰却笑了:“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的么?要诚于剑,就要心狠!若是不能选择了,那还犹豫什么!”
他的胸脯昂然挺起,对着舞阳剑。但世宁的手却忍不住颤抖起来,有谁能够面对着一个救他性命,传他武功的人举起手中的剑?
姬云裳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三!”
世宁手一紧,舞阳剑的光芒再度迸发。隐隐的龙啸声从剑身上传出来,将整个水牢充满,与窗外的大风疾雨交会,隐隐有搅动天地之感。世宁猛然一声大喝:“我杀了你!”
龙吟声嗡然响起,这一剑,撩起万千雨点,浑浑茫茫,宛如墨龙行雨一般,刺了出去!
他刺向的,不是于飞辰,而是姬云裳!
他的眼神,竟然凄厉无比,其中蕴含的,是宽广宛如这天地一般的恨意,这十岁孩童的眼神,竟然嗡然将姬云裳的心震动!
她的身子不动,一抹冷笑从她的嘴角挑起,世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于飞辰已经骇然道:“不要!”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凤姨的身子宛如风筝一般,被姬云裳的手吹了起来,正挡在她的身前,也正是世宁长剑的剑尖上!
世宁大骇,急忙收剑。但他才学武功,哪里能够收发自如?任凭他用尽全身力量,舞阳剑却依旧啸风刺出!
姬云裳的笑声贯彻整个水牢。
突然人影晃动,世宁就觉长剑一滞,已然刺中。
他大骇狂呼,就见于飞辰挡在了凤姨的身前,舞阳剑光芒犹在,已然贯体而入,插在了他的胸前!
一滴鲜血都没有,舞阳剑太过锋利,伤口紧紧贴着剑身。但于飞辰却连声咳嗽了起来。
咳出的,尽是鲜血!
世宁大张了口,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天地忽然都变得空空的,没有一丝存在,没有一丝真实,只有轰嗵轰嗵的心跳声,在寂寞地响着。
于飞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长剑,他的脸上露出苦笑:“终于能为你们母子做些什么了……”
他的头缓缓抬起,盯在姬云裳的脸上:“你的心愿也满足了,我……我总算没负你……”
嚓的一声轻响,姬云裳脸上的面具忽然碎裂。
没有人想到,这面具下的脸竟美得惊人。无论谁见到了,都会忍不住叹息。宛如恶魔一般的女子,竟然有着天人一样的容貌。
现在,这容貌中却没有丝毫的欣喜,而是浮动着层层的悲伤。碎裂的,并不仅仅是面具,而是她的心事,长久以来,她不肯承认的心事!
她突然踉踉跄跄地冲了上来,狠狠摇着于飞辰的双肩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于飞辰不住咳嗽,伤口中鲜血喷涌,将姬云裳的黑衣也染湿,姬云裳伸手去点他胸口周围的穴道,却被于飞辰一把握住。他满头银发完全披散开来,脸色却因失血变得苍白,他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如此低沉:“你说的对,爱是要从一而终。我得知青凤死后,本想孤身终老,却没想到又遇到了你……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沧海桑田,却终须要有明月照耀的。我以为我到了第二个夜晚,明月又再升起了……”
姬云裳闭上眼睛:“别说了,别说了!”
于飞辰叹息一声,手指划过她的脸庞,他的动作极轻,眼神中却有遮蔽天地的柔情:“我死后,好好照顾璇儿,你一生要强,却伤得最重,答应我,别让她再像你。”
姬云裳霍然起身:“死?谁说你会死?”
于飞辰微笑道:“能死在你们两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了。云裳,我不怪你。”
姬云裳脸上神情变幻,突然,变得决绝之极,冷笑道:“你负我一生,我决不能让你死得这么容易的,你等着!”霍然站起,转身向门口而去。
于飞辰明白她的心意,苦笑道:“来不及了。那里离此处千里之远,等你找到惊精香,我都成一堆白骨了。”
“住口!”姬云裳喝道:“我说来得及就来得及!”她深深看了于飞辰一眼:“你欠我太多,一定要守住真元,等我回来。”她的身形宛如惊云一片,消失在夜幕中。
于飞辰望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凝注在世宁身上。世宁的目光却一片空空的茫然。
于飞辰握着他的手,放在舞阳剑的剑柄上:“好孩子,我本想借苦难的经历磨练你,慢慢传授你绝世的剑法,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以后的世界只能靠你自己……”
世宁的心一阵紧缩,他想哭,但身体却仿佛干枯了一般,没有一滴泪水流出。他想大叫,世界却宛如一个黑色的空洞,将所有的声音吸去。
于飞辰的眼神无比寂寥:“记住,诚于剑,就要心狠。我便是事事眷顾,才有今天的结果……要想修习上乘剑术,就一定要断绝情念!”
他目光殷切地看着世宁,世宁泪眼模糊地点了点头。于飞辰露出一丝微笑,转头对凤姨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我就要死了,你还不肯过来看看我么?”
凤姨目光凝滞,似乎被这场变故吓呆了,此刻才失声痛哭,向这边奔了过来。
突然一只脚伸了过来,凤姨不及提防,重重摔在了地上。世宁一惊,就见世蕃狞笑着走了近来,一脚踩在凤姨的头上,使劲碾着,往泥土里踩了进去。
凤姨哭叫道:“让我过去看看他,他……他快死了!”
世蕃冷笑道:“你是我父亲的妾,要看也只能看我父亲,还能看什么别的臭男人?凤姨,你可真是个荡妇,连这样的乞丐你都不放过。”
于飞辰的声音更加虚弱:“放……放开她!”
世蕃哈哈大笑道:“怎么?过来杀我?你们的威风哪里去了?”
于飞辰一声厉啸,宛如晴空打了个霹雳一般。世蕃吓得一阵哆嗦,于飞辰忽地站了起来,向世蕃大踏步走了过来。世蕃一时手脚皆软,再也没有力气站立,扑通跪倒在了地上,连看都不看。
许久,还不见有动静,他悄悄抬头,就见于飞辰银发飞散,一张怒气横生的脸就在自己面前。
世蕃吓得一声怪叫,踉跄后退。但于飞辰也不追赶。世蕃惊魂稍定,这才看出来,于飞辰最后一口护心真气都因此而耗尽,就此死去了。
他的信心与勇气立即蓬勃而出,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一拳将于飞辰的尸身打倒,骂道:“死了?你再吓我一次试试?”
凤姨蹒跚着走了过来,世蕃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咬牙道:“贱女人,都是因为你,让我吃了这么多的苦头!”
凤姨哭着哀求道:“他都死了,就让我看他一眼吧。”
世蕃怒笑道:“让你看?除非你跪着求我!”
凤姨身子震了震,她缓缓跪了下去。
世宁尖叫道:“不可!”他大踏步走了过来,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舞阳剑!
正在这时,嘈杂声起,一队人鱼贯而入,抢到了水牢中,世蕃对为首的武师当头就是一巴掌:“怎么现在才到?杀了他!”
他一挥手,那些人一齐涌了上来。世宁奋力迎战,但他只有十岁而已,能够做什么?被那些人打倒在地,痛殴了起来。凤姨抱着世蕃的脚,哭道:“求求你,放了他吧。他……他只是个孩子而已。”
世蕃冷笑道:“我就喜欢欺负孩子。你若是想救他,也可以——”他声音一沉:“脱衣服。”
凤姨跪在地上,她的头仰起,望着世蕃狰狞的脸,目光有些呆滞。
“脱啊,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人尽可夫的婊子!”
她摇着头,望着他,神色极度伤痛中,有些疯狂。忽然,她笑了起来,手向着衣扣探去。
世蕃狂乱的笑声在水牢中回荡。
围殴的人群当中,忽然响起一阵凄怆的叫声。一道剑光闪了起来,这剑光好亮,一闪,整个水牢仿佛都变成了通明世界!
围殴的数人惨叫倒地,双脚已被齐刷刷地斩断!
舞阳剑渐渐在空中凝形,但那光芒却丝毫不减,照亮了世宁那凄怆的眼神,那狞厉的表情!他就仿佛受伤的狼一般,死死盯着世蕃。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世蕃忽然觉得宛如置身荒漠一般,周身感受的,是刺骨的冰冷。他哑声道:“挡住他!挡住他!”第一个向着水牢外跑去。他的手下却只有跑得更快!
世宁缓缓走到凤姨身边,跪倒,他的声音坚忍:“娘,我带你杀出去,永远离开这个家!”
他背起母亲,坚定地向水牢外面走去。
水牢外面,大雨倾盆。雨点打在脸上,世宁有种不能呼吸的感觉。而雨中,是全副武装的家丁。太师府中能够动用的人,已经全部都出动了。
世宁却笑了:“娘,不要怕,我们一齐杀出去!”
凤姨没有回答,她的笑容有些疯癫。这一连串的变化太大,也太剧烈,她的神志已慢慢消磨,不再清晰了。
家丁群涌而上,世宁的剑围绕着他和母亲的身体转动着。
一股炽烈的气息从舞阳剑身上腾起,沿着劳宫穴攻入世宁的体内,苍龙一般蔓延腾举,转瞬之间,到达心肺之间,然后轰然炸开,散布到他全身中去。
一瞬之间,世宁仿佛看到了于飞辰那殷切的目光。
于飞辰最后的精神仿佛在那声大喝中,尽数灌输到了舞阳剑身上,然后再传递到世宁身上。此时的世宁,被这股气息蒸腾冲激,他的剑术竟然突破了蒙昧,有了一点根基。虽然还称不上好手,但抵挡家丁却绰绰有余。何况舞阳剑乃是天下名剑,锋利无匹,又助长了不少威势。
世蕃站在楼台上,冷笑道:“看你能打到什么时候!”
剧斗之中,世宁的身子一歪,凤姨竟然从背上掉了下去!世蕃大喜,叫道:“拖住他!”家丁们潮涌而上,将世宁卷得离母亲越来越远。世宁奋力拚斗,但却已无济于事。
世蕃大笑着走到凤姨面前,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哪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凤姨突然弹了起来,劈手将旁边家丁的腰刀夺过,架在了世蕃的脖间。
世蕃吓得呆住了,大叫道:“你,你千万不要冲动啊!”
凤姨秀发披乱,被雨水凝在脸上,看去有些狰狞,她厉声道:“叫他们住手!”
世蕃急忙令家丁收兵。世宁大喜,向母亲奔了过来。凤姨厉声道:“停步!你若是再前进一步,娘就立即自杀!”
世宁身子一震,急忙住脚。凤姨凄然一笑,道:“孩子,你终归还小了,咱们母子一齐逃走,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你走吧,等你长大了,武功好了,再来救娘。娘答应你,无论如何都活下来,等你来救……”
她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世宁凄声道:“不!若是娘不走,我也不走!”
凤姨道:“娘就只有靠你来救了,你快走!”
她突然将刀折返,架在自己脖子上,厉声道:“你再不走,我就死给你看!”
刃利,深深没进凤姨的脖颈里。鲜血和着雨水缓缓流下。世宁长声惨号:“世蕃!若是你敢对我娘有半点不敬,我要你如同此石!”
他冲天而起,舞阳剑寒光闪烁,一剑刺向院中假山。只听轰天动地的一声大响,那假山竟然被这一剑斩短了半截!
世蕃骇的脸色都变了。这难道真是个才学武功的十岁孩童么?看着世宁远远奔出的背影,他忽然觉到一丝从心底深处发出的恶寒。
暮色苍茫,世宁飞奔着。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学武功!我要学武功!”
但武功又在何处?
江湖那么大,有名侠传世的故事,就有恶霸肆虐的传说。外面的世界,不过是个更大的太师府,善良的人,终究是要受苦的,一如从前一样。
黎明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一切都仿佛随着积水消散,又是新的一天。
一个黑衣女子矗立在风露之中,初生的朝日照在她清丽绝尘的脸上,却正是刚才离开的姬云裳。
她手中握着一株绯红色的花,花瓣打开,发出奇异的香气。这香气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可以让死去的人都还魂甦醒。
这仿佛就是传说中的奇花之最,惊精香。
但她脚下的那个人,似乎已永远沉睡,再也闻不到了。
黑衣女子俯下身,轻轻抚摸他冰冷的脸颊。一生中从未流过的眼泪,终于从她秋霜一般的双眸中滴滴落下。
她抱起那人的身体,仰头望着变幻的云霞,嘶声道:“我为你寻来了惊精香,可你为什么不肯等我?”
朝霞无言,新的一天又已开始。
无尽的传奇还会继续,只是昨天的人,昨天的传奇,以及昨天的讲述传奇的人呢?
也一起,成为明天的传奇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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