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穿窗而入,浅明温柔。
楮语悠悠转醒,揉了揉眉起身。
正是卯时六刻,不早不晚。
“少君。”
下榻的功夫,斛初的声音刚好从屋外传来。
楮语没应,但见金光在她指尖闪了闪,两枚法印同时结成。
去尘术轻松除去她身体内外杂秽,垂云术也远远凭空打开了屋门。
晨风悠然入屋,眨眼便将刚刚展开显化成浅薄蓝雾状的星图吹散。
翼宿星官一闪而逝,只余下二十二枚星子模糊的残影。
斛初轻步踏入屋中,在桌上放下一盏清茶与几小碟精致的果子:“少君又是刚醒?”
“嗯。”
楮语声音微哑,应话间步至桌前,取了那盏茶小口喝着。浅淡花香入鼻,茶清润喉。
斛初制的茶饮吃食着实惹她心喜,饶是辟谷日久,她也不愿弃口腹之欲。凡在门内,每日总要吃些。
斛初道:“执事堂派人传了话来,请少君辰时三刻去钧天官主殿议事。”
楮语先前住在云上时,授意列宿峰之事都交代给斛初,修习胃宿无有术后,又因为练习法术在峰顶设下了简易结界,目前只有斛初与涪风可自由出入。结界初成法力不强,但已挡得住寻常金丹期修士。
涪风不善言辞,一直由斛初带着埋头做事,其余时间沉于修炼,故而不怎么出现在楮语面前。知晓他是分神化身之前,她也鲜少要求他什么。
楮语颔首应下。
斛初问道:“少君为何总能起得这般准时?”
楮语性情温和待人和善,主从相处日久、关系融洽,有时她便敢于亲近地问候几句。
楮语暂时停杯,取了块果子,没有多答,只提醒道:“我点亮了昴宿辅星。”
斛初愣了愣,不过很快思索起来,缓缓道:“昴宿掌时……少君修炼日久,同昴宿星官的联系愈发紧密,受其影响……对时间的把控便愈渐准确?”
楮语微浅一笑:“如你所言。”
得楮语肯定,斛初立时也绽开笑来,又问:“我们寻常通过观天象与日影推测时刻,或者查看计时法器。那少君拥有昴宿辅星,可是有什么别的法子知时?”
她不仅勤苦,本身也聪慧,只是绊在了主星与根骨上。
楮语听着,面上没有显露什么变化,但眼中笑意愈盛,眸光闪烁。
她颔首应下,温声:“我可感知昴宿星官的变化知晓时刻。”
感知之事特殊,清醒与否都不会落下,故而不论浅昧深眠,她总能在预想的时刻醒来。
斛初闻之惊叹:“原来真可以如此。不过还是少君本身厉害,与辅星星官都能有如此密切的联系。”
楮语听着,分神望了眼识海夜空中的九座星官。
荧惑尚且不知,但心宿使她清明不乱,室宿强她神识筋骨,房宿护她化解伤害;张宿见万物,翼宿纵风云,胃宿破长空;尾宿主斗杀,激发她凶心、大争之心,新点亮的斗宿凝聚功德,又蕴养心性,恰好予以她束缚。
辰宿列张,包罗万象,众星古老而神秘,强大不可估量。
点亮的星官越多,她对众星的喜爱之情越是深切,近乎痴迷。
楮语微微含笑,看向斛初:“世间星修皆可以,你也可以。”
既然提及,时间也不算紧,她便展开道,“三垣诸星力量弱,本就难以点亮辅星,同二十八宿的联系也弱,如你一般主星位于三垣的星修才更难点亮二十八宿辅星,古今几乎未闻先例,故而你们修炼更为艰难。”
“但不论如何微小的星官,能长存于浩瀚宇内,其本身所蕴含的力量都是完全足以支撑我等修士修炼的。三垣诸星的力量只是相对于五曜二十八宿而言极弱,而修士获得的力量不过其中微末,自然显得少了。”
斛初凝神,极为认真地听着。
入列宿峰以来她虽时常得楮语指点,但楮语本身就是弟子,不会主动传授什么,都是她带着困惑来寻楮语,楮语为她解答。
所以这是楮语第一次同她讲到主星功法。
“修炼主星功法是最直接的加强自身同主星联系的方式,联系越密切,则能够获取越多的主星之力。镜君祖师留下的心法中只包含二十八宿,不代表三垣诸星就没有对应的功法。”话至此楮语顿了顿,想起从手书中窥见的镜君性情,眼中又生几分笑意,道了句不大紧要的话,“三垣包罗群星,不知其数,没有留下功法,或许只是祖师偷懒。”
斛初一愣,旋即瞪大了眼,露出明显的讶色。
然而楮语也只这么一句,不再多说,接道:“众星皆有其特殊之处,功法的不同威效正是因此,只要了解星官特质,会悟功法绝非不可能之事。”
“天市垣以帝座星官为中心,你的主星斛星官位于帝座西南之南,主度量、分铢、算数,星不明则凶,亡则年饥,说明斛星官掌的或许是‘衡’之事。以此入手,寻索灵修中类似的功法,或可找到得法之道。”
“此外,平日里施展《句陈篇》中的基础法术时,可以静心感悟法术激发星官力量的方式,探索其间规则,有助于悟法。”
楮语的目光温和而坚定,声音温柔,娓娓道来,如星辰般似乎蕴含着未知的力量。
斛初认真听着,心念渐定,并将一字一句皆刻入脑海中。
她看着楮语,一对眸子极亮,并也带了坚定之色,镇重道:“多谢少君指点。斛初一定会更努力。”
楮语报以同样温和的浅笑。
二人离得近,她能够直接通过感受斛初的气息推测修为境界,问道:“你是不是已趋近圆满,快要筑基了?”
斛初微讶,想要点头,又犹疑了下:“回少君,我也不太确定,但确实隐隐感觉到一些异样,不知是不是大圆满的迹象。”
楮语温声:“我近日都在门内,有什么难处上来找我即可。”
斛初再次道谢应下。
楮语想起来又简单问了涪风几句,斛初如实道来,没什么异样。
屋内安静下来。
卯时六刻起身,如今半刻钟时间转瞬而逝。
楮语又吃了几块果子,喝完盏中茶放下,熟练地施了个辛土术。
凡食入腹,最易在体内生后天之气,她吃完总会施术及时精炼化去,维持道身之净。
斛初见着楮语向外走去,以为她要去钧天官,问道:“少君现在便出去?”
楮语应了声,也不多作解释,展开星官施展斗转星移术,踏着星子向邀月峰去。
第一剑将于辰时动身,她先去道个别,再去钧天官主殿。
说来不巧,二人先前几番相遇,却一直没有交换弟子名牌。
游畏秋也没料到。故而前天夜里第一剑到太微时楮语并不知情,且又恰在云上,没能迎他。
虽然都不是在意这等事情的性子,也确实是有几分失礼的。
今日是十月最后一日,没有早课,却已有不少太微弟子御空往来。
“小师姐早!”
“这还未及辰时呢!师妹是要去学宫修炼室吗?”
楮语于是放缓速度,简单回应:“我去邀月峰。”
“噢,去找二师兄啊。那就好那就好……”
“师妹找二师兄做什么?二师兄这会子睡醒了吗?”
“你怎么知道师妹去邀月峰就一定是……”
不过楮语只回了一句,几息间已远去。
她没有刻意去听,他们的声音便散在风中不见。
邀月谷去了好些回,邀月峰楮语倒是第一次踏足。
比列宿峰矮,但峰身更大,没有设结界,全峰草木繁茂,浓郁的灵气与辰宿之力混融。
即便这仲冬时节,仍是满目苍翠之色。
苍天官在东面,楮语自然在邀月峰顶东侧落身。
游畏秋以巨树筑屋,高四五十丈,树身宽阔不知几何,枝繁叶茂,楮语看不见另一面的景象。
树下是大片低矮的药植田地,他的两位随侍正在其中忙碌,星图大展,法印闪烁不断。见着楮语到来,停了动作上前迎接。
邀月峰随侍是一对双生子,青年模样。
身材高些的名月徘,另一个名月徊。
月徘道:“少君还未起身,楮语少君可否需要我们去叫他起来?”
楮语径直道:“不必。我等问仙道友。”
月徊于是道:“问仙少君卯时就起了,正在西峰练剑。我带您去吧。”
楮语温声:“你们忙吧,我自己去就好。”
月徘与月徊便不多言,直接应下,行礼后返身回了药田,继续施术打理。
楮语展开星官,身形随着法印闪现在众星子之间,再次腾空,眨眼间离巨树只百丈。
她从茂盛的枝叶间穿过,看见了巨树西侧的邀月峰仅余一片十几丈方圆的空地,未植草木,显露光秃秃的石面。
玄衣剑修立于斑驳树影中,单手持剑,练习着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剑式。
天光透过枝叶之隙落下,还未触及他身,便被银白长剑划出的凛冽寒光击溃。
持剑人未运一丝灵力,剑锋所过之处却尽染寒气。
偏又控制得极好,绝不溢出周身一丈方圆。一寸也不。
像是他的剑域。
光影之中,本就冷峻的面容更显漠然。
身上那浓重的玄色宗服也再压不住他半分气质。
遥如山巅之雪,沉冷似水下万里寒冰。
此间天地皆有颜色,惟他一抹银白。
楮语悄声落地,静观不言。
抑不住心中微撼。
云上城外她已见他与不近舟对过一剑,当时在万里高天,剑光遮天蔽日,剑气磅礴撼动一方风云。
此刻剑式至简,她离他仅十几丈之距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似乎更见持剑人至真模样。
她不由想起玄元酒楼那夜所闻。
将入无情道,以剑为心。
可以他之剑心,又已至元婴境界,为何是“将”入无情道?
第一剑自然早早感知到了楮语的到来。
但他没有停下,没有分神,只专心将已出手的一套剑式练完。
约莫一盏茶后,他才收手看向她:“楮语道友。”
楮语敛了思绪,温静如常:“问仙道友。”
辰时恰至。
二人只简言几句,也不管游畏秋,任他继续睡着,直接起身一并飞离邀月峰。
同样御空的太微弟子见之侧目,不过二人飞得快,十官弟子们便没有与他们打招呼,只纷纷发出激动的呼声,热烈地谈论起来。
出了落雁泽,第一剑请楮语停步。
二人已约好九日后的小论剑会之事,也交换了弟子名牌可以互相传讯。
楮语不多言,就此道别。
辰时三刻,北斗峰主准时带着三名长老踏进落雁泽。
在钧天官主殿大殿内议事时,楮语其实几乎没有出声。
赠功法玉简之事亢君同她已早早商定好,不会更改。但虽为赠,她毕竟挂名在太微门下,所以其间还是会有许多涉及二宗利益往来、合作的事宜,这些就由亢君和几位师叔出口同他们扯皮。
今日带她入殿,一是为了引见,二是让她旁听,表明太微对她的重视,三则由她自己直接收下北斗峰主与那三名长老带来的“见面礼”。
结束后,北斗峰三名长老先行离去,北斗峰主落后几步。
北斗峰主是毕宿主星,月离的道侣陨落后,本应由他得毕君之名,但月离直接夺了毕君名号,她实力强劲,又是镇守魔域的重要人物,十四洲几乎无人敢与她相争。
北斗峰主也只好继续使用真和真君的道号。
比之亢君,他看起来十分年轻。
青年模样的峰主气质儒雅,行至楮语面前,颇为镇重地与她道了声谢。
将宁真君冷笑一声:“惺惺作态。”
真和真君面不改色,还微微含笑同她道别,才离去。
楮语看向将宁真君,她已先一步转身离去。
定一真君笑道:“你将宁师叔同真和真君之间有些渊源。”
一向寡言的定轲真君语气淡淡,补充道:“孽缘。”
楮语于是抬眸远望。
真和真君的身影已消失在长天尽头。
不过,她看见了北方远天出现另一抹熟悉的颜色,向着落雁泽飞来。
定一真君道:“那师叔们先回了。”
楮语应下,行礼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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