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水陆两驿都十分通达,但水有水路,陆有陆路。车马走的都是陆驿,舟船才走水驿。可锦衣卫那四骑马,却是沿着新安江岸边的河堤向这里驰来。六月中旬的下晌,往年正是骄阳晒穗的时候,马在流汗,人也在流汗。
恰好是一处江流的拐弯处,又有几株大树遮掩,从这里已经能望到远处的码头。锦衣卫的头勒住了马,另外三个锦衣卫也勒住了马。四顶尖顶斗笠下,四双鹰一样的眼立刻望向了码头的江面。
沈一石那几十船粮食留在这里已有几天了,这时依然一字排开在江面上,桅杆上“织造局”的灯笼和“赈灾”的招贴也还挂在那里。更奇怪的是一袋袋粮仍然满满地装在船上。护船的兵却没了,只有一些衙役和船工懒懒地守在那里。
四个人有些诧异,对望了一眼,又往岸上望去。
原来站在沿岸一线省里派来护粮的兵也不见了,却摆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前像是都竖着一块牌子,每张桌子后都坐着一个人,每人都是一手举着伞,一手挥着扇,蔫蔫的,忒没精神。
四个人又向岸边的田野望去。
荒废的田野里几天之间搭起了无数的窝棚。到处是灾民,有些在窝棚里,有些在窝棚外,有些静静地坐着,有些静静地躺着。离窝棚不远,约十丈一处,还搭有十几座粥棚,每座粥棚里都有一只忒大的千人锅。一些孩童正拿着碗在那些粥棚间追跑。一些衙役挥着鞭子在那里吆喝着。
“不是说那个姓沈的把粮都赈了吗?怎么粮食都还在船上?”一个锦衣卫说道。
“是有些怪。”另一个锦衣卫说道。
“难怪把万岁爷和老祖宗都搞昏了。看样子,浙江这鬼地方真有名堂。”又一个锦衣卫跟着说道。
正在这时码头那边响起了钟声,窝棚里的人都涌出来了,分别向那些粥棚跑去。
锦衣卫那头:“你们几个在这里放马吃些水草。我先过去问问。记住,照商量好的,不要露了身份。”
另外三个锦衣卫:“明白。”
四个人都下了马。锦衣卫那头下了堤,从田野的水草间徒步向那些窝棚走去。
灾民都拿着碗排队去领粥了,窝棚里都空着,只偶尔有些老病还躺在那里,大约是有家人帮他们去领粥。
锦衣卫那头带着斗笠,穿的也是粗布衫子,脚下蹬的又是草鞋,凭借奔忙领粥的人群挡着,一路走到了窝棚间,也就没人在意。穿过一些窝棚,两只眼在斗笠下睃巡着,他看到一个老者坐在一处窝棚前正闭着眼在那里似笑非笑,便走了过去。
“老丈,放粥了你老还不去领?”锦衣卫那头挨着老丈蹲了下去。
那老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睁开了眼,却不望他,目光中满是警觉:“你是谁?你不是本地人?”
锦衣卫那头一诧,仔细端详着那老丈,这才发现老人是个睁眼瞎。连忙赔着笑说道:“我是做丝绸的客商,从北边来,听说贵地遭了灾,生丝便宜,想来买些。”
那老丈听他这一番介绍反而更加警觉,大声说道:“我不管你说从哪里来,你要是倭寇趁早赶快走了,这里可到处是官兵。”
锦衣卫那头:“你老误会了。我不是倭寇。要是倭寇,这里离海那么远,又到处有兵,我跑来找死吗?”
那老丈兀自不肯全信,翻着两眼,一副要叫人的样子。
锦衣卫那头接着说道:“要不你老叫当兵的过来,让他们盘查我。”
那老丈这才有些信了,脸色也好看了些:“你要不是倭寇也趁早走。前不久就有倭寇假扮客商到我们这里卖粮换丝绸,把我们好几十个人都拖累了,现在还关在牢里。这一向凡是有外乡人来买丝绸,见一个抓一个。”
“有这样的事?”锦衣卫那头露出诧异的样子,“那官府也要问清楚,总不成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好人。”
那老丈:“什么年头,还分青红皂白?我们被抓的那些人就都是老实巴交的桑户,也不问口供,也不过堂,省里一句话,第二天就要杀头。”
“你老刚才不是说关在牢里吗?”锦衣卫那头故意问道。
那老丈听他这样一问立刻来了精神:“也是老天有眼,来了个海老爷到我们淳安新任知县。那天是他老第一天上任,省里就叫他来监斩。来的时候还穿着便衣,几百个兵跟着,也不说话,也不搭理人,一来就在大堂上坐着。拖到午时三刻突然要看案卷口供。省里的人拿不出口供和案卷,海老爷发了威,拿着一本《大明律》,愣是不肯杀人,把这些人从鬼门关拖回来了。”
锦衣卫那头:“一个知县敢这样和省里顶着干?”
那老丈犹自兴奋:“你们外乡人不知道,这个海老爷是太子派来的人。”
“哦。”锦衣卫那头拖长了声音,装出一副赞赏的声调,“你老眼睛看不见,却什么事都知道。”
那老丈有些得色:“看不见还不会听?”
锦衣卫那头:“这倒也是。看不见的人心里更明白些。江上这么多粮船又是怎么回事?”
那老丈感慨起来:“皇上还是好的,太子爷也是好的。这才派了个海老爷来给我们作主。江南织造局一定是奉了皇上和太子的密旨,叫他们帮海老爷的忙,这才给我们送来了粮,借给我们度灾荒。”
锦衣卫那头听他如此胡乱琢磨真忍不住笑了。
那老丈:“你不相信?”
锦衣卫那头立刻答道:“不是。我是说织造局既然把粮运来了,为什么还装在船里,不借给你们?”
那老丈:“不是不借,是我们现在不愿借。”
锦衣卫那头:“你们不是等着粮救命吗?怎么又不愿借了?”
那老丈:“官府说了,借了粮以后要把田都改种桑苗,大家伙便不愿借。”
锦衣卫那头:“听说种桑产丝比种粮卖的钱还多,为什么改种桑苗你们反倒不愿借?”
那老丈:“都六月半了,现在种桑苗,今年也收不了多少丝。到时候官府叫我们还粮,还不起,把我们的田收了去怎么办?”
锦衣卫那头:“这粮不是皇上借你们的吗?皇上不催你们还,谁敢催你们还?”
那老丈:“说是皇上借的,其实是那个大老板沈一石和省里的人抵不过我们海老爷,这才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借的。皇上离得这么远,到时候海老爷要是升官调走了,谁给我们做主。”
锦衣卫那头:“总不成你们跟官府就这样耗着?”
那老丈:“只要官府不逼我们改种桑苗我们便借。借了粮赶插秧苗,到十月收了稻,还一半还有一半,这个灾年便过去了。几十船粮都在江上,一日两顿,到时候便有粥喝,总不成还有谁敢把皇上运来的粮又都运回去。”
“我明白了。”锦衣卫那头站了起来。转身走了。
“你明白什么呀?”锦衣卫都走远了,那老丈还在兀自问着。
这几天最苦的要数田有禄了。一场惊吓刚刚过去,蒋千户、徐千户走了,这么多灾民又来了。没有粮吃闹事,有了粮借给他们又不要。海知县偏叫自己在这里守着,一日两顿的施粥,下面什么结果也不知道。酷暑当头,忧急攻心,这时已然病了,一把大伞罩着,躺在竹椅上,眼是青的,脸是黑的。
那边正发着粥,一个衙头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张赈粮的单子:“二老爷,这是今天下晌一顿粥的粮数,你老签个字吧。”
田有禄:“一共吃了多少粮了?”
那衙头:“几天下来,已经吃了一船半了。”
“总这样吃下去,哪是个头!”田有禄十分焦躁起来,“拿粮买他们的田闹事,借粮给他们种桑也闹事。哪有这样的刁民!他们天天这样吃粮,吃空了罪名还不是我来担?从今天下午开始,这个字我不批了。要批,你们找海老爷批去。”
那衙头见他不肯签字,也不着急:“那我就拿给海老爷去批。他老问起来,我是不是说是你老要他批的?”
田有禄又气又急:“上面是恶官,下面是刁民,连你们这些当差的都来挤对我了!”
那衙头:“二老爷,时运不好也不是你老一个人走背字。连你老都不担担子了,我们这些人怎么当差?”
田有禄没话回了:“把单子拿来吧。”
那衙头捧着单子垫在手掌上,伸了过去。田有禄从衣襟里掏出一枚人名章,也没有现成的印泥,便把那颗章面伸到嘴里哈了一口大气,在单子上盖了个浅浅的印。
那衙头捧着单子看了看,兀自唠叨着:“这印可不太清楚……”
田有禄两眼一瞪:“你愣要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那衙头:“我也没有说什么。”这才揣着单子慢慢走开了。
衙头走了,一个衙役又提着一个食篮来了,走到了田有禄的伞下:“二老爷,夫人给你老炖了一只鸡,说叫你老赶紧吃了,补补身子。”
田有禄叹了口气:“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当着这么多灾民叫我吃炖鸡?”
那衙役:“要么你老到船舱里去吃?”
田有禄不耐烦了:“吃不下。你拿回去给老太爷吃吧。对了,老太爷接到府里去了吗?”
那衙役:“没有呢,夫人还是不愿意接老太爷过来住。”
田有禄倏地坐了起来:“她是想叫我死还是怎么?海老爷都点着名骂我不孝了,先前那么多烂事还得过关,回去跟她说,再不把老太爷接过来,就叫她回娘家去!”
那衙役:“二老爷,这个话小的怎么敢去说……”
“这个贱人哪!”田有禄一声长叹,“扶我起来,我去接老太爷。”
那衙役却没有扶他,反而俯下了身子,低声说道:“你老现在最好不要到城里去。”
田有禄:“怎么了?”
那衙役低声地:“按察使何大人来了,带了好些兵,在牢里找不到那些人犯,这时正在衙门里跟海老爷打擂台呢。”
田有禄一惊:“何大人来了!从哪条路来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那衙役:“见你老正烦着怕你老听了又要着急。何大人是中午来的,好像是从五狮山那边进的城。”
田有禄急得汗又出来了:“又要出事了,又要出事了……”
这时灾棚那边又起了喧闹声,又一个衙役跑过来了。
那衙役抹着汗对田有禄:“二老爷,又有几个灾民发瘟了!”
田有禄又躺到了竹椅上:“干脆,都死了算了……”
那衙役:“海老爷打了招呼,不能饿死一个人,也不能病死一个人……”
田有禄:“那还问我?抬到城里去呀!”
有规制,县衙从照壁到大堂院坪也就几丈见方,这时都站满了省里的兵,由蒋千户和徐千户带着,全挎着刀,一直站到了大堂的台阶上,望着大堂里的何茂才和海瑞,一副随时都要进去抓人的架势。
“那倭寇和那些通倭的人犯都弄到哪里去了!”何茂才抓起公案上的惊堂木使劲一拍,“你说!”
海瑞坐在侧旁的椅子上,既不接言,也不动气。
何茂才更气了,惊堂木也不拍了,抓起公案上的签筒朝地上一摔!
有规矩,各级公堂的公案上都有一个竹筒,筒里照例都装着十根竹签,堂官抽出竹签往大堂上一扔便是要打人。一根竹签打十杖,十根竹签便是一百杖。现在何茂才把整个竹筒都摔到了地上,十根竹签便撒了一地。那个签筒居然没摔破,一直朝大堂外滚去。
蒋千户、徐千户立刻带着几个兵闯进来了,望着一地的竹签。
蒋千户向那些兵大声喝道:“准备动刑!”
那些兵便都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自己反倒有些懵了。
大明朝的规矩,只要是现任官,犯了再大的事,除非有诏命,上级才能动刑。何茂才是因为暴躁,摔了签筒,哪能真打海瑞?
蒋千户、徐千户等人本是恨海瑞入骨,这时便一门心思想借何茂才的气头来消心头之恨。蒋千户便大声撺掇道:“大人,通倭是不赦的罪。他现在私匿倭寇,杀也杀得,动几下刑错不到哪儿去!”
徐千户也火上浇油:“大人是一省的刑名,签都撒下了,总不成还捡回去!”
何茂才被他们逼住了,又知道不能打,便一口气憋在那里,狠狠地盯着海瑞。
海瑞慢慢站起来了,对着蒋千户和徐千户:“这里是淳安县大堂,我是现任官。我没叫你们进来,谁叫你们进来的?出去!”
蒋、徐在海瑞身上已经受够了气,这时仗着何茂才撑腰,哪还买他的账,立刻横了起来。
蒋千户:“大人您老都看见了,这个姓海的何等猖狂!您老要不好发话,到后堂歇着去,我们来收拾他!”
徐千户:“他私匿倭寇,我们治了他,到朝廷也有说法。”
何茂才本是个官场里的黑棍子,事情逼到绝路,脑子便也有些发昏了,对着海瑞吼道:“你都听到了!再不交出倭犯,打死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海瑞却不理他,依然望着蒋、徐二人:“我叫你们下去,你们听到没有?”
蒋、徐二人几乎暴跳起来,望着何茂才:“大人,我们动手吧!”
“来人!”海瑞一声大吼。
总督署四个亲兵挎着刀立刻从大堂的屏风后面奔了出来,一边两个,站在海瑞身边。
总督署的亲兵穿戴都是特制的弁服,一眼便能认出。见他们突然现身,首先是何茂才一怔,接着蒋、徐二人也懵在那里。
海瑞:“给我将这两个人赶出堂去!”
四个亲兵立刻逼近蒋千户和徐千户:“下去!”
堂下一些蒋千户、徐千户亲信的兵,这时见状都跑了进来。
四个亲兵倏地拔出了刀,两人对付一个,刀都架在脖子上,将蒋千户和徐千户逼在那里。
何茂才终于有些清醒了,大声喝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总督署的亲兵答道:“我们奉胡部堂的命令听海知县的调遣。”
何茂才气得脸都白了,向涌进大堂的兵们吼道:“下去!都给老子滚下去!”
他的那些兵开始退了出去。
何茂才又对着总督衙门那四个兵:“好,好。胡部堂那里总得给我一个说法。还不把刀放下。”
那四个亲兵慢慢把刀移开了,却依然紧盯着蒋、徐二人。
海瑞:“叫他们下去。”
四个亲兵又都对向蒋千户和徐千户:“请吧。”
蒋、徐二人被四把刀对着恨恨地向堂外走去。四个亲兵一直跟到堂口,在那里站住了,挎刀而立。
堂上只剩下了何茂才和海瑞。刚才还剑拔弩张,这时一片沉寂。
何茂才坐在大堂正中的椅子上喘了好一阵子气:“海……瑞,你这样做,到底要干什么?”
这一个回合过去,海瑞答话了:“大人要是以公事相问,卑职这就给大人回话。十天前卑职曾给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和按察使衙门上了呈报,齐大柱他们通倭的事有天大的冤情,请上司衙门共同审案。时至今日上司衙门依然未来审案。现在大人却要把人犯带走,依照《大明律》于审案程序不合。”
何茂才:“要审也要到省里去审,总不成把胡部堂、郑中丞都叫到你这个小小的县衙来审!”
海瑞:“卑职的呈报是上给三级衙门的,那就叫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共同出具公文把人犯带走。”
“海瑞!”何茂才被他左一个《大明律》右一个司法程序逼得无话可说了,气得直瞪着眼前这个怪人,“你一个举人出身,又四十多岁了,好不容易当了个知县,到官场这样到处结仇,到底图个什么!”
海瑞:“大人说我到处结仇,我跟谁有仇了?”
一句话又把何茂才顶在那里,那只手又气得发抖了,眼睛便又往公案上望去,一方印,一个笔架,一块惊堂木摆在那里,他不知摔什么东西好了。
海瑞走了过去,将头上的纱帽取了下来:“大人想摔东西,那就将我这顶纱帽摔了。”说着将纱帽往何茂才面前的公案上一放,又折了回去,光着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举人出身,四十多岁,好不容易当个知县,大人这话问得好,我现在就回答你。我是个举人出身,也有四十多岁了,本来在福建南平当一个小小的教谕,在任还有一年,我就可以辞职回家奉养老母了。可朝廷偏在这个时候要我到淳安来当这个知县,说是有几十万百姓遭了灾难要一个人来替他们做主。同时也明白告诉过我,这个知县当得不好就要掉脑袋。我也犹豫,也不想来,不是怕死,是因为高堂白发无人奉养。上面又答应了我,我要是殉了职,他们替我奉养老母。忠孝既能两全,我就来了。大人问我图的什么,我什么也不图。人活百年终是一死,能这样把这颗脑袋留在淳安便是我之所图。这样回答,大人满意否?”
从一开始在巡抚衙门大堂议事,到后来擅停斩刑,何茂才等人对这个海瑞就一直不能理喻,现在听他一番告白,终于有些明白了,这个世上还真有这样认死理不要命的人。到了这一刻,他的气一下子全泄了,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人发懵。
海瑞这时知道,现在可以跟眼前这个又贪又黑骨子里却怕死的人谈条件了,便缓缓说道:“大人,读书做官无非为了两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为民做主。但凡两端都能兼顾,我海瑞也不是一定要跟上司为难。”
“说什么?你说什么?”何茂才缓过神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便紧紧地盯着海瑞。
海瑞:“大人管着一省的刑名,出了倭寇,理应交给大人处置。但是淳安现在正值大灾,几十万百姓弄得不好就会激出民变。齐大柱那些百姓在倭寇手里买粮究竟是何缘由,真审起来恐怕谁也说不清楚,捅到朝廷便是通天大案。我想大人也不想把这个案子弄成那样。”
何茂才:“你想怎样?”
海瑞:“井上十四郎是真正的倭寇,我可以交给大人带回省里。齐大柱他们本不知他是倭寇,上了当才从他手里买粮。据《大明律》,此属不知者不罪。这样定案,不知大人能否认同?”
何茂才此来本就怕井上十四郎泄露了他们通倭的情事,目的就是要将此人带走,然后杀了灭口以绝后患。担心的也是海瑞背后有人利用井上十四郎要他们的命,现在听海瑞竟然同意将这个人交给他,一时倒有些不相信起来。
海瑞这时从怀里掏出了一纸结案文书:“这是我这几天详问口供写下的结案文书。齐大柱一干百姓为了买粮度荒,并不知卖粮的人就是倭寇。因此并无通倭情事。但既与倭寇交往,不知也有过失,按律应鞭笞二十,然后释放。大人如果认可,便请在结案文书上批个字。卑职也好立刻去安抚本县灾民,叫他们赶插桑苗,施行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说完将文书双手递了过去。
何茂才望着他又犹豫了片刻才接过了那纸文书,飞快看了,接着又望向海瑞:“那个井上十四郎现在哪里?”
海瑞:“由总督署的亲兵看押。大人批了字卑职立刻交人。”
何茂才将文书摊到了桌上,一只手拿起了笔架上的笔,往砚台里探了探墨,又停了片刻,终于飞快地在文书上签了字,搁下笔拿起了那纸文书。
海瑞望着他,何茂才也望着海瑞。
何茂才:“海知县,我比你多当了几年官。送你一句话,在官场要和光同尘。”
海瑞:“多谢大人教诲。”
那纸文书慢慢从何茂才的手里递向海瑞手里。
齐大柱等人跟着海瑞走到码头岸边,灾民们都轰动起来,男女老幼挤人头一片。
十几张桌子是现成的,海瑞把齐大柱他们带到了这里,都站好了。
海瑞望了望齐大柱,又望向那十几个人:“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的我也做了。我的意思你们都明白了没有?”
齐大柱:“大人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还有淳安几十万百姓都是大人救的。下面的事我们来做。”
海瑞点了下头:“那你们就受刑吧。”
齐大柱望了一眼另外十几个人:“上去吧。”说着率先跳上了中间一张桌子。
那十几个人都各自爬上了桌子,背对人群跪了下来,各自都开始脱下上衣,露出光着的上身。
十几个衙役拿着皮鞭走过去了。
人头攒攒的百姓一下子安静了。无数双眼睛都望向了桌子上那些人。
就在茫茫的人群里,有四双鹰一样的眼睛也望向了桌子上那些人——锦衣卫那四个人就杂在人群之中!
突然,锦衣卫那头眼睛一亮!
另外三个锦衣卫眼睛也是一亮!
——他们同时看见了一副虎臂蜂腰的上身,两肩两臂还有背部肌隆如铁,黑亮如油!这人便是齐大柱。
“好身板!”一个锦衣卫不禁低声喝彩起来。
锦衣卫那头的目光立刻盯向了他,那个锦衣卫立刻闭了嘴。
就在这时鞭声响了,他们便又望去。
十几根皮鞭都向上朝那些人的背部抽去。
各种神色的目光开始都还是静静地望着,可很快便有些灾民带头喊了起来:“七!八!九!”
接着更多的灾民喊了起来:“十!十一!十二……”
海瑞的脸立刻严峻了,两道眉也耸了起来。
田有禄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海瑞的身边,这时拿着一把扇给他扇着。
“二十!”如雷般一声呼喊,人群喧闹了起来。
齐大柱穿好了上衣,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其他受刑的人也都穿好了上衣,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海瑞向齐大柱那张桌子走去。
齐大柱连忙跪下了一条腿,伸出两臂穿在海瑞的两腋下往上一举,将海瑞举上了桌面。
四个锦衣卫眼睛又是一亮,互望了一眼,同时又望了过去。
见知县大老爷上了桌子,人群慢慢又安静了。
海瑞看了看眼下那一片攒攒的人头,大声地开口了:“刚才,这些人在受刑,底下好些人在喝彩。我现在想知道,喝彩的都是谁!喝了彩的站出来!”
那么多人,在那么大的太阳照耀下,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海瑞:“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受刑吗?为了给你们买粮,为了你们的田不被大户贱买了。就为了这些,他们还差一点被烧死,被吊死,你们就不知道!”
人群更安静了。
锦衣卫那四双眼这时都紧紧地盯着海瑞。
海瑞:“遭了这么大灾,几十万人要么就会饿死,要么就要把田都卖了。有几个人能像他们一样出来为乡亲做点事!这些都不说了。我现在要说的是,皇上给你们运粮来了,借给你们,也不要你们付什么利息。只有一点,让你们有饭吃,然后改种桑田。可几天来,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借粮改桑。你们怎么想的我知道,无非想的是粮食能吃,生丝不能吃。就没有人去想,生丝卖了钱能买更多的粮!前任知府马宁远,前任知县常伯熙为什么不愿意让你们自己改种桑田,就是因为皇上下了旨,种桑三年免税,种桑比种粮收成更大。多少大户想买了田去改种桑苗,为什么现在有粮借给你们,你们反倒不愿自己种桑!今天我站在这里,几十船粮食就在江上。还有,胡部堂从应天也借了几十船粮,一两日高府台就会把粮运到。我现在只有一句话,凡是愿意改种桑苗的我代皇上代朝廷借粮给你,包本县百姓今年每人都有粮度荒。凡是不愿改种桑苗的,我一粒粮不借!我不愿我管的百姓饿死,我也要向朝廷交差!凡不能让我交差的人,那是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样的百姓,我海瑞也救不了你!”
人群立刻起了骚动,无数人都在议论起来。
四个锦衣卫也都互相望着,以目会意。
海瑞这时望了一眼齐大柱,齐大柱点了下头。
“都听了!”齐大柱嗓门宏大,站在高处一声大喊,人群又安静了下来。
齐大柱大声说道:“老天有眼,给我们淳安派来个青天大老爷!救了我齐大柱的命,也救了大家的命!海老爷刚才都说了,想活命的就听他的话,借粮种桑!凡跟海老爷过不去的,不用官府管你,我齐大柱和我的弟兄们也不放过你!有不愿借粮种桑的,现在你们自己就走!愿意借粮种桑的,各乡的乡约就到海老爷这里来签写借据把粮领了!”
“我们愿意!”有一处人群起了响应。
“我们也愿意!”同时有几处人群大声响应。
一时间,四处都响起了“愿意”的呼声!
齐大柱激动地向海瑞望去。海瑞的面容这时反而没有了任何表情,两眼也茫然地不知在望着何处。
人群中,锦衣卫那头在吼闹的人声中向另外三个锦衣卫低声说道:“我们走!”
六月十四晚上的月亮已经圆了,把后堂庭院几丛水竹照洒在砖石地面上,如凉水浮影,可见前任知县还是有些雅致。可这份雅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立刻打乱了。海瑞满脸的汗,疾步从前院奔了进来。
一瓢水从后堂的砖地泼了过来,溅起了一片水珠。
海瑞的目光中透出了罕见的激动,他望见了高挽裤腿的一双赤脚,望见了正俯着身又从桶里舀出一瓢水泼向地面的谭纶。
其实早就听到了脚步声,谭纶泼了这一瓢水抬起了头,笑望向海瑞:“脱了鞋再进来。”
海瑞嘴角也浮出了一丝笑容,本是浅口布鞋,脚一甩就脱掉了,眼睛却一直望着谭纶:“给我一瓢水。”
谭纶舀起了一瓢水走到门边,海瑞伸手去接,谭纶手一缩:“提起袍子我来替你淋。”
海瑞挽起袍子掖在腰带上,然后双手提起了裤腿,向一旁翘起一只赤脚。谭纶将那瓢水向他的脚淋去。这只脚洗完了,海瑞跨进了门槛,又把那只赤脚伸向门槛外。谭纶又舀起一瓢水,淋向他那只脚。
海瑞赤着两脚踏进了屋里:“神出鬼没的,将总督署的兵交给高府台带来,自己躲了,你以为现在偷偷跑来给我洗了地,我就能这么轻易饶过你。”
谭纶乜了他一眼,继续泼水:“一个淳安知县,你当你是多大的官。我谭纶怎么说也是裕王派到浙江来的参军,胡部堂都不敢要我伺候,我会一到这里就给你洗地?”
听到这话,海瑞立刻一警,目光望向了另一桶水和浮在水面上的另一只瓢,更有些明白了:“你不是将家母接来了吧?”
谭纶却不再看他,又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泼去:“先什么也别问,洗地要紧。我们一起洗,边洗边谈。”
海瑞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立时急了:“你把家母接来了!”
谭纶这才慢慢站直了身子,定定地望着海瑞:“老夫人、嫂夫人还有小侄女随粮船明天一早就到。”
“谭子理!”海瑞一把抢过谭纶手里的水瓢,“灾民都还没有安抚好,这里又正闹瘟疫,你把家母接来干什么!”
谭纶被他抢去了水瓢,干脆在椅子上坐下了:“你责备的是。不过我也要问你几句。现在都六月中了,淳安几十万亩田还要不要赶插秧苗?”
海瑞:“赶插秧苗和将家母接来有什么关系?”
谭纶:“你认为没关系,淳安的百姓可认为有关系。借粮给他们度荒,还不要利息,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借?改插桑苗有那么多好处,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改?就一个担心,怕你这个青天大老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到时候没人替他们做主。”
海瑞没有接言,只盯着他。
谭纶:“现在淳安的百姓都信服你,你得让他们把心安到肚子里去。现任官不带家眷,谁会相信你在这里能待下去?”
海瑞被他这么一问有些词穷了:“那你就不能再晚几天把她们接来?”
谭纶:“改插桑苗不能再晚了。不要看灾民今天都开始签字借粮了,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不安住他们的心,老百姓说变就变。”
海瑞不吭声了,慢慢挽起了裤腿,走到另一只水桶边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泼去。
谭纶这才又站了起来,走到自己那只桶边也舀起水一同泼了起来。
两只水瓢在向砖地上泼水,二人都沉默着一时无话。
“王用汲的家眷今天也到建德了。”谭纶泼着水打破了沉默,“他那里比你好办些,只有小半个县改种桑苗,高翰文也去了那里,最多半个月就能赶着把桑苗都插下去。”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郑重起来:“这一次你干的事不久就会简在帝心,行百里路半九十,赶紧把桑苗插了。有了这番政绩,好好干下去,今后封疆入阁都不是没有可能。”
“不要拿官场政绩那一套来激我!”没想到海瑞听了这话反而变了脸,“你们当时写信叫我来淳安是这样说的吗?什么‘公之母即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即为天下人之女’,墨迹未干,危机四伏,下面情形如何还在未定之中,你们就巴巴地把她们也送来了。你想封疆入阁,我海瑞可不是为了封疆入阁到淳安来的!”
谭纶被他这一番发作懵在那里,好久才慢慢说道:“这句话是我说错了,可你这样说也没有良心。把你请到淳安来的是我。你在这里豁出命干,真要获罪了朝廷,追究起来,连坐的人里第一个就是我谭纶!那时候裕王保不了你也保不了我。不是说后怕的话,从你动身那一天,我就跟家里人说好了,为老夫人准备了住宅。你丢了命我坐了牢,就让我的家人将老夫人和尊夫人、令爱接到我家去住。哪一天裕王爷真接了位,我能再有说话的机会,别的不敢说,替你讨个追谥,替老夫人请个诰命,请朝廷拿出一份俸禄给你养家还是能做到的。这些心里话你不会不信吧?”
听他这般分说,海瑞气平了些:“这些我都信。你就是不该不跟我商量就把她们接来。”说着舀起一瓢水又向地上泼去。
谭纶泼着水走近他的身边,低声道:“我接她们来其实也是为了给你安排一件大事,你想不想听?”
“不听。”海瑞继续泼水。
谭纶:“这可是能让老夫人最欢喜的事,你不能不听。”
海瑞的手这才又停在那里,望着谭纶,见他一脸的肃穆,事关母亲当然要问:“什么事能让家母欢喜?”
谭纶:“我有办法让她老人家生个孙子。这件事他会不会欢喜?”
海瑞始而一怔,接着脸色立刻又难看了:“谭纶,相交十几年你应该明白我的为人,我不喜欢开这样的玩笑。怪力乱神,尤其不要跟我说。”
谭纶却十分认真:“你不信神也不信医?鼎鼎大名的李时珍李太医这个人你总听说过吧。”
听到这个名字,海瑞的神色立刻也肃穆起来:“在宫里反对皇上信方术的那个李时珍?”
谭纶:“对了,正是此人。他不是怪力乱神吧?”
海瑞:“你能把他请来?”
谭纶:“是胡部堂请的。本意是请他来救这里患了瘟疫的灾民。在苏州我跟他谈起了你,他答应了,愿意给你和嫂夫人开几个方子,十成的把握没有,七成能替你海门点燃一支香火。这件事我可是实心为你做的。”
海瑞的脸色慢慢舒缓了,心里领情,嘴上却避开这个话题:“有他来救灾民就是天大的好事。李太医什么时候能到?”
谭纶:“和我一起从陆路来的,已经到了。”
海瑞:“在哪里?”
谭纶:“进县衙看见你那些患病的灾民就留在了那里,这时大约正在察看疫情。”
“搞什么名堂!”海瑞将瓢往桶里一扔,“快带我去见他。”
县衙的规制,除了大堂二堂,在两侧都有县丞主簿和钱粮刑名书吏当值的院子和房舍,平时就能供好几十号人办公吃住。现在这些地方都腾空了,房舍里住着灾疫重病的灾民,发病轻一点的灾民便躺在院子里的凉棚的席子上。这时一片月光,几盏灯笼照着,更添了几分“吾民病矣”的景象。幸亏有两口好大的铁锅也架在院子里,锅下正燃着熊熊大火在熬着药,才使这所院子有些生气。
李时珍束着发,只穿着一件长衫,也不带从人,便一个人在院子里一座座凉棚的病人之间慢慢走着,时而停下来看看地上的病人。没人认识他,也没人想认识他,慢慢走到了那两口熬药的锅边。
大锅旁边摆着几只大竹筐,每个筐里都装着药材。李时珍伸手从一只筐里拿起一把药材看了看,又从另一只筐里拿起一把药材看了看。接着对正坐在锅边管熬药的那人问道:“郎中在哪里?”
那人竟是王牢头。因牢里这时也没了犯人,他便向海瑞讨了这份管熬药的差使,为的将功赎罪。大热天,又是大火边,守着好几百病人,几天下来已是苦不堪言,这时正扇着一头大汗满心烦躁,便乜向李时珍:“一边待着,等着吃药就是,几百人生病哪来的郎中一个个看。”
李时珍:“我问你郎中在哪里?”
王牢头望了望他,没心思跟他生气,便吩咐熬药的差役:“给他一碗药,让他走。”
熬药的差役便从旁边拿起一只碗,用竹勺筒从大锅里舀出汤药倒在碗里一递:“拿去吧。”
李时珍接过那一碗药,顺手往地上一泼:“这药不能吃,叫你们郎中来。”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泼衙门里施的药!”王牢头倏地站了起来。
李时珍:“哪本医书上说过,衙门里的药就不许泼?”
“来闹事!”王牢头平时那股凶气又冒出来了,对熬药那差役,“拉出去,交给外面的弟兄,问清楚是谁叫他来闹事的。”
那差役:“六老爷,海大老爷说了,这个时候不要跟这些灾民计较,不理他就是。”
“越让越上脸。有事我担着。拉出去!”王牢头喝着,一把抢过那差役手中的竹勺筒往锅里一扔,没料想被扔的竹筒溅起的热汤水迸了一脸,烫得跳了起来,又疼又恼,便一把揪住了李时珍的衣领,“走,跟老子出去!”揪着他就往外面走。
侧院的院门外海瑞和谭纶走进来了。
“老爷来了!”
“老爷!”
“大老爷!”
月光和灯笼光下,院子里那些病人看见海瑞和谭纶走了进来,纷纷坐起,向海瑞致意。
“躺下,都躺下。”海瑞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偕着谭纶从凉棚间穿行过去。
王牢头正揪着李时珍的衣领往这边走来,谭纶对面望见便是一惊,正要向前呵斥那差役,对面的李时珍用目光止住了他。
王牢头看见海瑞,便屈下一边身子行了个礼,那只手依然揪住李时珍:“太尊来得正好,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了。”
海瑞问王牢头:“什么事?”
王牢头:“太尊说得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太尊对这些人越好,他们便一发不知好歹了。就这个人,竟敢把太尊施的药泼了。太尊说如何发落吧?”
海瑞听王牢头这一番混说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可当他望向李时珍时,立刻一震,对王牢头:“把手放了。”
王牢头兀自不肯放手:“他泼了药还不打紧,还说你老用的药错了。这分明是在煽动灾民闹事。太尊,这可饶不得他!”
海瑞喝道:“放手!”
王牢头这才松了手,兀自恨恨地望着李时珍。
海瑞将两手在胸前一揖:“敢问先生可是李太医?”
王牢头见海瑞竟向这个人行礼立时一惊,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直望着李时珍。
李时珍既不还礼,也不接言,只摇了摇头。
海瑞一怔,回头望了望谭纶:“他不是李太医?”
谭纶知道这两个都是怪人,没想到见面时又有这段插曲,这时被李时珍的目光制止,只好站在那里不置可否。
海瑞便望了望李时珍:“有病养病,不要闹事。”说着目光便向前面望去。
王牢头憋在嗓子眼那口气这才长吐了出来,立刻凑过来给海瑞扇着扇:“太尊找谁?”
“我找谁不要你管。”海瑞依然向四周望着,“你刚才胡说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什么时候跟你们说过了?为百姓做一点事便不耐烦,不情愿在这里熬药你可以回去。以后要敢再拿圣人的话瞎说就自己掌嘴。”
王牢头讨了个好大的没趣,讪讪答道:“小的明白了。”答着连忙向药锅走去。
海瑞便又对谭纶:“应该在里面房舍里,我们到里面找去。”说着便继续向前走去。
谭纶任他一个人向前走去,跟李时珍目光一碰,两人都站在那里,同时向兀自朝前走着的海瑞望去。
“没叫人跟着李太医吗?”海瑞以为谭纶还跟在身边,便一边走着一边随声问道,却不见应声。便又站住了,往一旁看时,才发现谭纶不在,回过头去,看见月光和灯笼光下谭纶和刚才那人站在一起,脸上隐约还发出诡笑,便立时明白了。怔了怔,连忙回身走去。
“子理,这位便是李太医?”海瑞一边望着李时珍,一边望着谭纶。
谭纶这才点了点头。
“刚才问你为何不说?”海瑞立刻又向李时珍双手一揖,“太失礼了,李太医见谅。”
李时珍这也才双手一拱,却说道:“你们对太医就这般看重吗?”
海瑞一怔。
李时珍:“我早已不是什么太医,海知县今后不要这般称呼。”
海瑞望了望谭纶,又转望向李时珍:“好。今后我就称你先生。望先生也不要称我知县,叫刚峰就是。先生一路风尘,请先到后堂稍事歇息。”
李时珍:“刚才那个事你也不问,现在就叫我去歇息?”
海瑞一怔,接着答道:“公门的人欺压百姓惯了,得罪了先生,我现在就叫他过来请罪。”
李时珍:“谁跟你计较这些?你的药用错了,得赶快改过来。”
海瑞一惊:“不会吧。我用的可都是解暑清热的药,全是按《千金方》上的方子抓的。”
李时珍:“凭一本《千金方》就敢给这么多人熬药治病,难怪谭纶说你这个人一身都是胆,你的胆子确实忒大了。快给我安排一间屋子,把你的手下叫过来,我重新开方,叫他们立刻重新去抓药。”
“我立刻安排。”海瑞毕恭毕敬地答道。
谭纶在一旁看着海瑞,怪怪地笑着。
直到丑牌时分,月亮升到了中天。忙完了李时珍那边的事,海瑞和谭纶又回到了后堂,在门口脱了鞋,光着脚进了屋子,两人都有些倦了,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李先生此人如何?”谭纶望着海瑞。
海瑞:“有本事的人脾气都大。”
谭纶一笑:“脾气比你还大?”
海瑞:“我没有他那么大本事。”
谭纶:“这我就放心了。今天来了个比你脾气大的李先生,明天还会来个比你脾气更大的老夫人。请来了这两个人,我可以走了。”
“你这就要走?”海瑞站了起来。
谭纶:“有些事本想见面时就跟你说,时间不多了,我拣要紧的跟你说说吧。”
海瑞严肃了面容又坐了下来,定定地望着谭纶。
谭纶:“改稻为桑搞到眼下这个局面,是严党原来预料不到的,连皇上也预料不到。他们想兼并百姓的田地补国库的亏空再也搞不下去了。国策有了变数,总得有人顶罪,亏空还得补,也要拿人开刀。”
海瑞:“严党误国误民二十年,也该是要倒台的时候了。”
“我说的不是他们,他们眼下还倒不了。”谭纶面容十分严峻,“倭寇最近会有大的举动,东南会起大战事。这一仗要打赢,就要用大钱,国库是空的,谁也接不了手,皇上眼下还要靠严嵩、严世蕃他们支撑局面。他们拿不出钱便会拿有钱的开刀。胡部堂分析,眼下有巨财能填补国库亏空的只有一个人——沈一石!”
海瑞:“沈一石是织造局的人,他们敢动?”
谭纶:“织造局靠他发财,可他的财不是织造局的。要是这一次能贱买百姓的田地,织造局会依靠他多产丝绸卖给西洋换回银子。现在百姓的田地贱买不了了,朝廷就只好抄他的家财来补亏空。因为只有抄了他的家才有足够的丝绸卖与西洋商人!那么多作坊也就顺理成章归了织造局,这样的结果皇上也会同意。”
海瑞沉默了,稍顷说道:“可沈一石这一次自己拿出了钱买粮借给百姓,抄他的家未免不近天理,也有违律法。”
“正因为这样做他才是自寻死路!”谭纶望着他,“他看出了上面有裕王反对,下面有你们抵制,知道要兼并百姓的田地已不可能,这才自己拿钱替皇上买面子买人心,以为这样做了就能自保。可他忘记了一条最要命的古训,历来国库亏空,要么打百姓的主意,要么打商人的主意。现在百姓保住了,他焉能自保!”
海瑞:“总得有个罪名吧?”
谭纶:“罪名还不容易。就拿他私自打着织造局的招牌买粮赈灾,朝廷就能给他安上一条‘商人乱政’的罪名!”
海瑞有些震撼了:“士农工商都是朝廷的子民,朝廷挥霍无度,官场贪墨横行,到这个时候用这些手段,立国如此不正,大明朝再不整治,亡国无日!”
“整治是以后的事!”谭纶立刻止住了他,“这一次你能保住几十万灾民,又打乱了严党的阵脚,已经是石破天惊了。有句话你不爱听我还得说。接下来朝廷有任何举动你都千万不要再去插言。严党一倒台,朝廷必定会重用你。为了谋国,你也得学会谋身。”
话说到这个份上,海瑞也着实有些感动了:“兵者凶也。你这一次去更要多保重。”
见他接受了自己的劝告,谭纶也甚是欣慰:“前方打仗就怕后方不稳。淳安是重灾县,你稳住了淳安就是稳住了半个浙江。你海刚峰稳住了,我谭子理就不怕。半月内让百姓把桑苗都插下去,产了生丝全卖给织造局。既要为百姓谋利,也要对上面有个交代。我向上面也好替你说话。”说完深深地望着海瑞。
海瑞沉默了稍顷,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夫人这一次我就不能拜见了。你代我磕个头吧。我走了!”说着便向门口走去。
海瑞抢着走到了他的前面,迈出了门槛,替他拿起了放在门槛外的鞋子,示意谭纶把脚伸过来。
谭纶站在门内,望着海瑞,没有抬腿。
海瑞仍然捧着他的鞋,固执地候在那里。
庭院上空那轮月光好白好亮,静静地照着这两个人。
“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我二人也!”谭纶说完这句,一手扶住门框,慢慢抬起了一只光着的脚朝门槛外伸去。
海瑞替他把鞋套在了脚上。
明嘉靖四十年,公元1651年,日本倭寇在胡宗宪、戚继光于前一年捕杀了他们的头目王直和毛海后便一直寻找战机大举进犯。这时他们窥见了明朝内部出现的矛盾和危机,选择了围台州而攻桃渚的战略,一场由日本倭寇勾结明朝东南沿海走私海匪屠戮浙江桃渚的历史惨案悄悄发生了。
月光静静地照着,桃渚城笼罩在一片安宁中。
城里一家小客栈内,几条披着黑色大氅的身影走向马厩,开始解开一匹匹马套着的缰绳。
一道门“吱呀”一声开了,店家举着油灯走了出来,望着那些黑影:“客官,才半夜呢,这时走,城门也没开。”
那些黑影没有接言,牵着马向他走了过来。
那店家:“还是再歇歇,天亮了再走……”
突然,从为头的那条黑影的大氅腰间闪出一道刀光!
那店家的头立刻飞了出去!
没有了头的身子竟还停了瞬间才轰的一声倒了下去,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盏油灯!
那些黑影跨上马冲出客栈大门。
桃渚城的安宁被打破了。
密集的铁蹄踏在街石上发出爆响!
大街两边偶尔挂着的灯笼被疾驰的马飞一般抛在身后,飞奔的铁蹄踏闪过的街石上迸溅出一溜火花!
——黑色的飘飞的大氅,黑色的直驰的大马,闪电般穿过石街,驰向城楼。
城门洞上“桃渚”两个石刻大字扑面而来。
“谁!”城楼上巡逻士兵喝问。
没有回答,也没有停止,一溜马蹄依然是闪电般的速度踏上直登城楼的石阶。
黑马黑氅在城楼上驰飞,一个个守城士兵的头颅连同刺来的枪尖在一把把掠过的雪亮的倭刀下飞了起来!
一行黑影都停住了。马上的人同时掀开了连接大氅的罩帽,露出了头顶一溜束发一直束到头顶后部的发辫!
为头的倭寇头目井上十三郎手中的刀兀自停在了半空中——竟有四尺多长,上面耀着白光,居然没有半点血迹。
另外几个倭寇坐在马上,掏出尺八兀自吹了起来。
黑沉沉的城墙脚下竟然潜伏着如此多的倭寇!这时听到城楼上传来的尺八声全都跃了起来,一齐发出虎狼般的啸声,拥向城墙。
紧接着,城堞上出现了一排城下扔来的铁锚,紧紧地勾进城砖。
无数腰前插着长短两把倭刀背挎火铳的倭寇攀着绳索跃上了城头。
蜿蜒的城墙上这才陆续升起了火把,南面西面北面守城的士兵开始仓皇向东城楼跑来。
可已经晚了,跃上城楼的倭寇一齐向迎来的守城士兵放铳。
火光中,跑在前面的士兵的身子向后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城墙的石地上。
蚂蚁般跃上城楼的倭寇全都拔出了一长一短的倭刀,从东面城楼向南面城楼和北面城楼吼叫着拥去。一些守城士兵倒下了,又一些守城士兵倒下了!城楼上越来越多的倭寇冲下城楼,向城内的街道拥去。
城楼上,那几个披着黑氅的倭寇依然坐在马上,吹着尺八——苍凉却充满杀伐之气的高亢的尺八声,漂浮在无数的喊杀声和虎狼般的啸声之上,在桃渚上空回荡……
无数把映着月光的倭刀高举着掠过一条条街巷!
虎狼般的喊杀声过后,是无数百姓惊恐的叫声和哭声!
开始是城的东南角冒起了火光,接着城内各处都冒起了火光!
桃渚城很快吞没在一片火光之中!
到处是惊惶奔走的百姓,到处是刀光过后的血光!
桃渚城失陷了!
月光也静静地泼洒在台州炮台上。
谭纶对海瑞而发的那句感叹本是引自苏东坡月下与友人那句千古的感叹而来。正所谓“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千古情怀无非冀名留身后与此月同在,使后人视今亦如今人视昔而已。恰是这个时候,胡宗宪和戚继光并肩站立在月光中。
他们的背后站满了将士,将士的身后是朦胧的群山;他们的前面是无边的涛声,涛声的远处是影影幢幢的倭寇战船!
“元敬。”胡宗宪叫着戚继光的字,“你能不能估算出这海面上有多少倭寇的船?”
“三百艘。”戚继光答得十分肯定。
胡宗宪:“各地的军报倭寇这一次共出动了多少战船?”
戚继光:“五百多艘。”
胡宗宪:“那两百多艘现在应该在哪里?”
戚继光:“应该都在桃渚圻头一带。”
问和答都十分简明,也十分默契。
“桃渚要失陷。”胡宗宪作出了判断。
“今晚倭寇进犯的一定是桃渚,桃渚要失陷。”戚继光重复了胡宗宪的话,但又不仅仅是重复。
胡宗宪:“如果桃渚失陷,下面倭寇会进犯哪里?”
戚继光:“那就是新城。”
胡宗宪的面容十分严峻起来,比海面上空那轮冷月还白。
海面上这时起了风浪,涛声仿佛更大了,胡宗宪似乎在涛声中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杀伐声:“不能被倭寇把我们拖在台州。元敬,你第一仗准备在哪里打?”胡宗宪望着沉沉的海面。
“部堂,你留在这里,我就只能守在这里,哪一仗都无法打。”戚继光的目光深深地望着胡宗宪。
“那就让沿海诸城都让倭寇屠戮了?”胡宗宪紧紧地盯住戚继光的眼。
“可是以四千军马去进攻数倍于自己的……”
“没有可是!”胡宗宪手一挥,打断了戚继光,“你说,这一仗应该在哪里打?”
戚继光沉默了,稍顷答道:“龙山。有三千人埋伏龙山可以全歼从桃渚掠杀之后撤回海面之敌!”
胡宗宪:“留一千人随我在这里守台州,你率三千人立刻去龙山!”
“除非部堂先行回杭州。”戚继光依然十分固执,“部堂一身系着东南的大局,不能留在这里!”
胡宗宪叹了口气:“要怎样说你才能明白?我告诉你吧,我在这里比在杭州更安全。”
戚继光迷惘地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低声地:“内阁发廷寄来了,叫我立刻回杭州推行改稻为桑。大战在即,还能改稻为桑吗?”
戚继光这才有些明白了:“部堂,你也太难了。要么随我的军队一起走。”
胡宗宪转过头深深地也望向戚继光,“我必须留在台州!我在这里,朝廷才会改变决策。举全国之力也要筹粮募军,抗外患才会省内忧。这一次一定要布成与倭寇的决战之局,打半年打一年也要毕其功于一役。你率三千人去打第一仗,打胜了这一仗,下面的事我就好部署。外除倭患,也为了内革弊政,我大明朝的朝局才会有转机。明白了没有?”
戚继光终于点了点头,退后一步跪了下来:“部堂保重!”
胡宗宪深望着他:“去吧。”
戚继光站起来双手一揖这才转过身向炮台阶梯走去:“一二三营留在这里,其他各营整队!”
立刻有几个将官随他走下阶梯。
“竖旗放炮!”胡宗宪大声传令,立刻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无数面大旗顷刻间在炮台和各个山头竖了起来,无数个指向海面的炮口喷出了火光!
在日本倭寇为患明朝东南沿海已经十年的时候,也是在明朝内政日益腐败的时候,一场由浙直总督胡宗宪坐镇部署,由名将戚继光的戚家军为主力的抗倭决战在这一年在中国东南沿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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