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丁香随大哥到了蓝田七星街殷福临老爷家做起了棕匠。
殷家在当地算是富户,家中大公子不久前病故,留下孤儿寡母四个。二儿子在成都国军里当了个团长,妻小在家。
那时东北共军已击败国军入了山海关围着了北平,徐州的国军共军也打成一片。各种传言,当年的红军又要打回湖南了,有些家势的人家个个人心惶惶,怕又像当年一样被红军抄了家财,殷老爷也有些忧心。
七星街上已经驻扎了国军一个营的部队,据闻是从武汉撤过长江来湖南的。那时的国军比不得抗日那会的国军,连续败战撤逃军心已有些不稳。当官的吃饷喝兵血,当兵的四处游窜顺手牵羊捞些油水,号称保靖一方,实是干着扰民坏纪的勾当。
那殷老爷平素为人很好,待绪宗他们匠人也和气。因二儿子同是国军军官且在抗战时在石首打过一次照面的缘故,驻防七星街的杨营长来拜访过殷老爷一回。
来的时候丁香绪宗正在院后打棕绳,丁香认出了赵营长就是当年驻扎落英寨的赵连副,同赵营长来的王排长一脸麻子烧成灰丁香也认得——他就是当年欺侮她的麻坑。赵营长与殷老爷寒喧时那麻坑还到了丁香打棕绳的后院转了转,他已不认识丁香。
丁香有些厌恶,转身去了厨房找水喝,那个王排长还同绪宗闲扯了二句。殷老爷管了他们的饭,走的时候代二儿子出于袍泽情谊捐了些银元给队伍里。
赵营长的队伍在四里八乡祸害,却从不会,也不敢上殷家滋事寻衅的,他们都晓得赵营长与殷老爷家交好。
在殷老爷家做了半个多月,事做得差不多了,绪宗留下来一个人做剩下的事。
殷老爷结付了丁香工钱,还好意介绍丁香去了邻村大媳妇刘氏娘家弟弟屋里做事。
刘氏带着丁香去了他弟弟家,进屋时她弟媳在独自垂泪哭泣。刘氏以为弟媳同弟弟怄气了,忙关切的追问:“嫂嫂,有么子事吗,净云去哪啦?你们前些天要请的曹师傅来哒。”
她弟媳止住抽泣,说:“姐,王净云去县城帮人起屋去了,还要几天才回。”
刘氏见状以为弟媳想念弟弟,便安慰了几句,没有细细追问。
丁香当天便抽起了棕丝,准备起明天要的材料。
那一整天刘氏她弟媳都神情恍恍惚惚,情绪极其低落。刘氏也觉察到了弟媳的异常,旁敲侧击询问了几回。
后来她弟媳终于忍不住拉着刘氏进了里屋,不一会房里传出了刘氏低声哭泣诉说。
丁香放下手中活计,走向房间准备也去劝慰几句。到门口时寻思了一下,觉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难以示人的事,便停住了脚步。
就在正要转身的时候,屋内传来了刘氏怒气冲冲的声音,“老弟嫂,莫哭哒!哭也冒得用,你就权当让狗咬了一口。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以后谨重些就好!要是下回那个畜生再来,安排些家伙让他半夜里丢性命有去无回!”
丁香明白这不是她能得知的事,忙快步回到坪里做起了事。
呷完夜晚后息了一会,丁香一个人早早睡了。刘氏还在屋里和她弟媳聊着天,安慰她呢。
当天夜里睡得将醒,丁香不时想起了家中的有福秋生他们。半夜时分,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丁香连忙爬起床从窗户格子望外面一看,只见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已到了刘氏姑嫂的窗户下偷看,趁着星光月亮丁香认出了其中一个就是前些天在殷老爷家见过的麻坑。
丁香心中一惊,隐约明白了些白天刘氏弟媳哭诉的原因。便连忙偷偷抵住房门,侧着身子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从窗外格子向外望着动静。
手里紧握纺棕绳的棕纺子,心脏打战鼓似的跳。
隔壁屋里一片死寂,麻坑捅破了窗户皮纸,侧着身子伸手进去拨弄屋内的门闩,另一个就站在丁香门外抽着烟四处张望。不一会门闩弄开了,那麻坑进了屋里。突然隔壁屋里传来哎的一声,然后砰的一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
屋外抽着烟的那个男人见状,连忙向隔壁屋里急步走了过去。丁香一见坏了,也不晓得哪来的勇气,一把撕开房门,紧握着棕纺子冲了出去。
刚到阶基边,那男人又复返从屋里狼狈地退了出来,正好与丁香撞个满怀。当时丁香被撞得一个趄趔险些摔倒,下意识里扬起了手中的棕纺子胡乱抡了过去。
这一下恰好击中那人下巴,顿时身子不稳,脚下又拌了台阶一下,一个趄趔倒在了臭水沟里。
这时隔壁屋里冲出来了刘氏弟媳,她见到倒在臭水沟里的那个男人,便操起丁香抡出去的棕纺子,劈头盖脑的疯了似的击打起来。口中还骂道:“打死你们这些畜生,打死你们这些畜生……”
皎洁的月色下,那男人哼叫了一声后,便再也没有起来,趴在泥水里脚弹了两下便没动静了。
那弟媳却疯了似的继续击打着他的脑壳,棕仿子断了,又捡起坪里的木桩死力敲打,直至脑壳渗出白花花的脑浆。
站在旁边的丁香看得头皮发麻,呆呆的也没有劝止。好一刻后那弟媳打累了,坐在地上嚎哭起来!
这时刘氏也早已来到身边,见她弟媳嚎哭,便连忙上前捂着她的嘴。口中低声叫道:“快些莫哭,招来人就出大事哒!!”
她弟媳止了哭泣,月色下,披头散发的看着渗人。
刘氏与丁香也瘫坐在土坪地上,望着倒在泥水中脑浆迸裂的那个男人沉默了好久。
后来刘氏起了身,对丁香说道:“曹师傅,今夜里连累了你,这已是冒得办法的事!这事你我知道,天看哒,万万不能让别个晓得的,我们想个法子处理一下才好?!”
丁香嗯了一声,便随刘氏复又进了她们屋里,这时那躺地下的麻坑又挣扎着试着起身,刚才是被刘氏用擂茶棒敲昏了,现在醒了过来。
刘氏一见,慌忙又捡起地上的擂茶棒死力敲了一下麻坑的后脑壳,麻坑再次倒在了地上。刘氏有些不放心,顺手拿起掉在床下的枕头,骑在麻坑身上死死捂住他的嘴鼻脑袋,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才松开手。
刘氏歇息了一会,便从麻坑身上坐起身来,对丁香说道:“曹师傅,今夜里冒牵连也扯到你哒,你帮下手,我们把这两畜生先弄红薯窖里,待明天天亮再问问我公公主意!你一外乡人,结了工钱早些回家冒得事的!追究下来,我们死也不会扯到你的,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
丁香一听,说道:“要得的,这也是冒得办法的事,谁让我撞上哒!”说完便和刘氏把麻坑同那同伙抬到了薯窖里,把屋里屋外收拾了一遍,连擂茶棒与烂了的棕纺子一起扔进了地窖。
昏暗中,隐约看到那满面麻子,脸色白得像纸,口鼻还渗出了血沫的麻坑,丁香一阵阵恶心。
想起当年麻坑欺侮她的往事,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
天未亮时便同刘氏回了殷老爷家。
殷老爷听闻后连声唉声叹气,念叨着:“真的气数尽了,气数尽了!这样的军队,这样的政府岂有不亡的道理!……”
说完便差人叫醒了绪宗,同他讲了原故。
当下结清了工资,另外多给了丁香他们每人二个银元,让他们现在就走,一刻也不要停留,余下的事他自有办法。
绪宗连忙收拾了工具行李,丁香连放在刘氏弟媳家的工具也不敢要了,匆忙辞谢过殷老爷回家上路。
回到家中,有福便跑了过来趴在丁香怀里,吵着丁香要她出门时许下的风车。
丁香有些气闷心慌,闹久了忍不住打了有福一巴掌,顿时有福号嚎大哭起来。
婆婆见了,忙把有福拉到一边,口中哄道:“有福乘,有福听话,赶明儿奶奶给你买一个比显祖屋里还大的风车,馋死他!”
听婆婆这么一说,有福偎在婆婆身边止住哭声,望着失神的丁香。
长大成人后,有福还同丁香说,当年妈去蓝田做事许了我的风车,不买不说还打了我一巴掌呢!
当天夜里,丁香惊恐的同秋生讲了在蓝田的事。
秋生静静听完丁香的述说后,将丁香揽在怀里心痛的说道:“丁香,以后你莫出远门做事哒,一是有福小,馋娘,二来兵荒马乱的我也不放心啊?!”
丁香偎在秋生胸前叹气说道:“我也不想出远门,只是这日子过得让人糟心!”秋生搂紧了丁香一下,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会让尿憋死?!想点方,屋边上找囗呷的总找得到的。”
第二年春上,丁香又怀上了二胎,反应比怀有福时厉害,家里又没有什么呷的,还呷么子吐么子。
婆婆见了心疼,一狠心将仅有的一只雄鸡卖了,隔三差五的弄上一个鸡蛋让丁香开开荤,呷的时候还守着她呷完才放心离开。
嘴上说着:“丁香啊,你是二个人,饿哒将来细崽仔不好带,更加划不来的!”
那年春夏,县城里闹闹纷纷的,物价也涨得没了边。前些年一摞子金圆券能买一头牛,到现在只能买几盒洋火了。
前几天胡又生那老娘夜里闹鬼吓死了,糊棺材都直接用金圆券糊的。不是他家多有钱,实在是金圆券太不值钱了!
丁香屋里只剩下了殷老爷多给的那两个银元中的最后一个了,丁香贴身带着,心里才有一点点安全感。
好多年后她自豪的对儿孙们说,我一世没差过钱,就是欠帐冒饭吃的时节,我身上也要揣个把银豪子防身用。老班子讲的冒得错,积谷防饥!我死后什么也不要,手里你们一定要记得放几个钱。阴间地府,饿鬼野鬼子是要钱才开散得的。
丁香永远都记得,那年谷子黄的时候丁香堡来了戴着当年红军五角星帽的解放军。
那天中午刚呷过饭,秋生正要到田里做事,远远的楼房台上月光塘塘坎上走来一支队伍,打头的兵士打着红旗。
秋生有些害怕,忙回到院中,把丁香她们弄回了屋里。兵荒马乱的又不晓得来的是哪路子神仙。
隔着窗户丁香看见打头的兵士已把红旗插在了院门土墙上。一个跨着手枪的军官正在同秋生打着招呼:“老乡,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来解放劳苦大众的,是农民的子弟兵。现在我军路经贵地,需要借住你们房子一段时间,讨扰了。”
秋生只得同意领着他们进了院。两个解放军在院门外架起了机枪,其他的士兵在院里整了队,估摸着有三四十来人。
那个军官整好队后讲了话,大概是严守纪律加强防备之类的。训话后解散了,准备住宿和晚餐。
忙碌中来了一个士兵,他刚想取下丁香和婆婆藏身的房间门板。
这时丁香不知哪来的勇气,挺着有些显怀的肚子走了出来,对那士兵说道:“老总啦,俗话讲,男子的书房,女子的绣房!再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怀胎在身也不方便,门板取不得的。”
这时那军官听到声音便忙走了过来,训斥着那个兵士:“刘华你怎么能取老乡门板呢?群众纪律忘啦?!快些给老乡把门板上好!!”
说完后,连声对丁香和婆婆说道:“婆婆嫂子好,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婆婆惊恐的没敢答声,丁香见状上前答道:“谢谢长官。”
就这样五六个人一间,挤满了整个楼房。军官那个房里用长凳架起从楼房二楼拆来二块门板,临时当起了会议办公室。
军官看见地上秋生挖回的土豆,问道:“老乡,这个咋卖?你说个价。”
秋生有些怕,便说道:“老总们喜欢随便拿,一些土里的东西值不了什么,不敢收钱。”
那军官笑了笑,掏出一个银元递到秋生手里,说道:“土豆是我的了,钱归你了!”
秋生忙推了回去,说道:“不敢呢,长官,再说也值不了这个钱啊。”
那军官突然朝秋生敬了个礼,吓得秋生愣住了。
那军官一见,忙放下手来,笑着说:“老乡啊,钱你收着,要不能我们吃不成土豆的,我们北方人吃这个长大的,喜这口。解放军是人民子弟兵,不能强卖强买,你就当行个方便。”秋生一听话已至此只得收下。
丁香这时晓得这些队伍比不得蓝田那伙国军,便试着指了指那军官头上帽子上的五角星:“你们是当年来安化的红军吗?你们还会走吗?”
那军官一听忙对丁香说道:“嫂子,是的,我们就是当年的红军,还要去解放全中国呢。不过放心,你们安化解放了,以后是我们穷苦大众自己当家做主,不再受那国民党反动派地主老财的气了。”
听到这些,有些似懂非懂的婆婆也不怕了,走了出来。
当天下午丁香与婆婆一起帮解放军们做起了饭,有福不怯生,一会便同那些兵士打成一片,追前追后的。
吃晚饭时那军官邀请了丁香一家一起呷,丁香呷了三大碗白花花的白米饭。那个香甜,丁香许多年后还同人家笑说,半饥半饿几个月了,才呷了那么整饱饭,夜里困觉时身子都不敢张天睡,侧着身子困的觉。
解放军在他家的日子里,秋生意外遇到了一个熟人,那是在重庆挖战壕时的那个王连长。他是炊事员,当时秋生认出了他,他也认出来了秋生,只是当时十分紧张,装着上茅厕去了。
秋生是个明白人一下懂了,也装作不认识他的。第二天那个军官打发王连长去和秋生商量买些劈柴时才有机会与他单独见面。
当时秋生偷偷将他拉到屋后柴房装作看柴火成色,左右看了看没人,便问道:“王连长,你咋混到解放军里当起了伙夫?”
那王连长有些佝促不安的回道:“小老弟,你不会出卖我吧?我冒得法子才降的解放军唦。”
原来那王连长自重庆与秋生别过后,转战川鄂一带,二年前都升到了团副。
四个月前部队打溃了,穿着士兵衣服逃命中被解放军抓了俘虏。他不敢泄漏自已身份,假装说自已是被抓的伕,家中父母过世,妻子跟人跑了。
抓他的就是秋生家的那个军官吴连长。吴连长听他这么一说便信了,说道:“即然老哥家里没啥人啦,那你就继续在我们队伍里当个炊事员,等解放了全中国,部队再根据你的情况,联系你的当地人民政府落实下你的生活工作,中不中?!”
王团副一见自己撒的谎圆不回来了,只得随了吴连长他们一路打到了安化。
王团副说到这里时,一个大男人嘤嘤小声哭了起来。
说,他在国民党队伍里就早想退役的,家中还有七十几岁的老母,妻儿老小五六口人。行伍多年攒些家当,在湖北溃逃时丟个干干净净。一家人不晓得现在有冒得一囗呷的都不晓得,有机会逃跑,哪怕讨米也要讨回重庆去。
秋生听闻,心中不是滋味。想起当时王团副对他的好,心中生了隐恻之心,当下便安慰了他几句。
夜间秋生同丁香聊起了王团副的情况,丁香听完后思虑了好久,便说道:“秋哥,这王团副有些可怜,况且当年在重庆时还给过你一个光洋。这样吧,你弄一身你的衣服给他。昨天那个吴连长买土豆时给了你一个银元,那玩艺值不了那么多钱,得了也不安心,你干脆给了那王团副,让他在路上也能应付些日子。”
秋生一听,忙说道:“我也有这个意思,怕你不同意不敢说呢!”
第二天一早,秋生和丁香偷偷把那王团副领到屋后那条通往邻村的山路,把准备好的衣服银元交给了王团副。
当时王团副感动得当即跪在秋生夫妻面前,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小兄弟你们两口子的大恩大德我王胡平永世记得,到得屋里天天供长生牌位咧!!”
秋生慌忙一把扯起,怕有人看见不好,催他快些走,并顺手将自己头上的斗笠摘下给他戴上。
回的路上,丁香对秋生说,打仗真是造孽的事,不晓得哪天才太平啊?!
秋生没有应声,这时他想起了赌气出走的夏生。
走出半里远地的王团副突然转过身来,冲着秋生夫妻的背影又磕了三个响头。
当日中午,吴连长发现了炊事员老王不见了,整整查了一个下午也没有结果。
第二天吴连长找到秋生,说,他们今天中午移驻到伪县长何鸿光家里去,这些天讨扰了你们,我代表连党委谢谢你们的支持!!
归还物品时一口大锅烂了一个洞,吴连长执意又给了秋生两个光洋当赔偿。
当日呷过中饭,吴连长率队伍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了丁香家。
起先一直担心害怕的婆婆都送到月光塘边,望着远去的解放军口中念叨:“仁义之师啊!天下不是他们坐谁又坐得稳呢?”
一个月后,丁香家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出走一年多的夏生有了音信。信上说,二个月前当上了解放军,让妈妈弟弟他们放心,等打完仗就回来的,信里还夹了二块银元。
当时婆婆接到信的手都抖了起来,哭得让秋生丁香他们都忍不住流下了泪。
第二十九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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