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己亥年,七月十五。
平则门金城坊,三水胡同,京城第一赌坊。
鸿运赌坊。
里面的赌徒占领着各个赌桌的角落,骰子落入海碗中的撞击声,震天价的吆五喝六、押大押小之声,络绎不绝。
赌坊内东南西北各角,点有四盏长明油灯,灯光如昼,将赌坊众人的表情映得一清二楚。
鸿运赌坊四面八角,站着十二个赌坊档手。
他们的职责在于监督赌桌上谁出千,谁赢了钱或者谁输了钱,要是有想存心闹事的,一律都会被这十二个人轰出去。
这十二个人都归一个人管。
这个人的名字叫赵匡,不仅管理着鸿运赌坊十二档手,他的上头还有两位来头不小的老板——————段零和、谢天皇。
他正在西南角的一桌赌桌前,这一局他玩的是推牌九,如今的他一身猩红锦缎长袍,脸上洋溢出胜利在望的笑意,能够让鸿运赌坊的管事赵匡亲自上阵,那可是任何赌徒一辈子都遇不到的大好机会。
赵匡这个人长得有点不遂人意,看见他的人,给人第一印象是:细长双眉,八字分开,额头上的抬头纹显而易见,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可是只要遇到了重要的人或是物或事情,那条缝隙立刻睁的老大,就好像老鼠盯上食物般精光爆射。
这人脸型尖尖,又加之唇边两撇小胡子,更显此人如鼠样貌形象。
赵匡的赌桌是一个长约四尺的桌子,他坐的地方恰好在西南角的墙边,那地方灯光完全照不到他有没有在推牌九的时候暗自做手脚,所以在他对面的那个异族人,满脸惊疑不定,在灯光照射下汗出如浆。
——————有10副牌没有成双,其中8副牌,点数不相同,其余两副牌只有单独一副。方才庄家掷骰子的点数为六个二,想必赵匡手上不是武牌就是至尊了。
赵匡和那异族人的桌边围满了很多看客,他们之所以围在这张桌子旁,那是赌坊中传出中土人士要在赌技上大战异族人士。
从档手听从赵匡吩咐,下注一万两黄金,赵匡作为庄家开始,异族人作为闲家处处受制。
刚开始,异族人作为闲家下注,押上的银票为五千两白银,在一对地高九和后续第二场砌牌打出的梅花红头赢了赵匡之后,赢得庄家总数一千两黄金筹码。半个时辰后,赵匡结果反败为胜,最初的地杠人牌再到地王杂九牌,这让输出去的黄金再次回到他跟前。
最后一局,赵匡凭借着自己在赌场中浸淫了十多年的技法,再加上利用昏暗角落,将桌上正常的骰子,以最快速度,从袖口滚出自己制好的灌铅骰子,换了过去。
赌桌上,赵匡实实在在打出的就是猴王丁三配二四——————至尊宝。
赵匡的赌技让周围人纷纷叫好,而他也为自己作为庄家洗盘,大杀那个异族人感到非常骄傲自豪,深表荣幸。
异族人在最后一局的时候,他眼尖的发现了赵匡不对劲,想说他出千换骰子,却又毫无证据,毕竟这里是京城,又是在他的地盘上,他也不好发作。
异族人向他拱了拱手,用一口生硬地汉语说道:“赵管事果然赌技惊人,不知道可否与在下的一个朋友赌一次?”
赵匡听他说起还有一个朋友,心中大肆嘲讽。
——————一个西南夷族蛮子,皮肤黝黑,还让他朋友来跟我赌,嘿嘿,技不如人,就请帮手,他还能有什么让我看的上的朋友?
当下满脸堆笑说道:“吉坎特兰米尔先生,我赵某随时恭候令友大驾,陪他在此间再赌上一局。”
那个吉坎特兰米尔是来自洛迪苏丹,久仰京城繁华,又仰慕中土文化,自两年前就到京城一直定居至今。
特兰米尔得了赵匡的允许,自己从东边一个赌桌上,将玩掷骰子赌大小的一人拉了过来。
这人,是个汉人,生的一副国字脸,模样不难看,眼中炯炯有神,清秀文雅。他年纪差不多有三十五六,身穿黑色丝袍,在赌桌前,自然有股威仪,让人不禁想要臣服于他脚下。
特兰米尔对赵匡说:“这就是我朋友,他叫尉迟单,我现在让他跟你赌一局,一把定输赢。”
——————尉迟单?这个名字好耳熟,似乎在哪听过。这人看来是个练家子,不知赌技如何,我得小心应付了。
赌局再开,两人商定在一万两黄金的筹码上,追加十万两白银,下注已定,庄家这次是尉迟单,闲家则是赵匡。
他们从摇骰子定大小,再到推牌九,再到猜骰盅多少点,一胜一负,从早前二人来来回回以赌技较两,后来尉迟单大占上风,赵匡好几次试图用千术来对付尉迟单,哪知道对方实力居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高明,不得不认输。
赵匡不得不让尉迟单和特米兰尔拿走筹码,看着他们在柜台账房那兑换银票现钱,望着他们走去,他眼中那道精光爆射而出,向十二个档手一一招手,交代嘱咐了几句,闪身从赌坊侧门而出,他决定去向两位大老板交代。
金城坊,回回图胡同。
这里与鸿运赌坊隔着两个街衢,回回图胡同里,有不少西域人在这儿定居。
只消穿过三水胡同,再进驼铃胡同不到半柱香时间就到了。
共工行会,四合院式的大宅。
赵匡敲门后,在宅门前站了半个时辰。
早前宅院内的一个老者问他情况,赵匡说有要事相商,老者让他等候,自己去禀告行会两位大老板。
老者打开宅门,得了两位老板的允许,领着赵匡穿廊过庭,到了书房中。
段零和与谢天皇在一间偏室坐榻上下棋。
一百三十六枚黑白子,纵横交错,如同两军对垒,攻伐有序,互不相让。
段零和一脸和气,相貌平平,鼻子倒还坚挺,人中、下颌留有髭须,头梳魏晋披发,后脑有个银环箍住不至散乱。
他身着一件青绿长袍,手指居然还很白皙,食中两指捻住一粒白子落在对方棋盘“气”上,见对方黑子未到禁着点,不由捻须微笑。
谢天皇是一个较胖的人,身着一件金丝银线刺绣长袍;圆脸红润光泽,天庭饱满,眉毛有点儿粗,眼睛有些小,鼻子有点塌,颧骨突出被两颊肉给覆盖住了。十足的一个大豪做派。
谢天皇见段零和白子在自己的气局上,仔细看了一眼,捻起一枚黑子落在那颗白子左前方的气局上。接着,段零和一子落在谢天皇的另一枚白子之后,谢天皇乘势前进,一子落入,棋盘上的气已定,段零和之前那枚白子已让黑子被吃。
只听段零和大笑道:“谢贤弟,你这兵行险招的一步,就封住了我要落子于你那后方棋格的气局上,这已经对我形成了合围之势,我们下了一个时辰,你终于到了我这边的禁着点,哈哈哈,不错,不错。”
谢天皇笑道:“老哥过奖了。”
瞥眼间看到了守在正室中等了许久的赵匡,此刻段零和在大笑之余也看见了,段、谢二人互看一眼,来到正室中上座的太师椅落座后,谢天皇慵懒的说道:“赵匡,不看着赌坊,怎么有闲心跑到共工行会来了。”
赵匡做了个揖,向两位大老板表示请了个安,然后将赌坊中早前特米兰尔、尉迟单与自己斗赌的事情说了,接着续道:“二位老板,那尉迟单似乎并非普通赌客,他那手赌技虽说不是千术之法,可他赌技未免太过神乎其技,而且以小人看来,他用到了武功招数。”
谢天皇没有说话,看了看段零和,他想等着段零和来做出判断。
段零和眯着眼睛捋了捋下颌胡须,沉吟了片刻,说道:“尉迟单,这个人我在行会炜晷堂见过有关于他的卷宗,他在江湖上近年来风头正盛,还盖过了十年前的湘南大侠——————公孙道。”
谢天皇搓着手,皱了皱眉头,接口道:“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个尉迟单昔日在京城得到朝廷重臣枢密院汪星的青睐,如今又混了个宣慰使司——————照磨兼架阁管勾。”
“无人知晓他的出身,来京城之前就在江湖上成名,用自己的一套拳掌腿功打遍天下无敌手,无人知晓他的武功出自是何门派,听说,他在华阴一带,不少南北商客名流,还有武林同道都愿与之结交。原因是,他有战国四君子信陵君再世之称,慷慨解囊,帮助苦难的人解脱困境。经过多年,我们与其他江湖上的朋友调查他余下的资料也是无果。后来,江湖中出现了一个叫明王堂的组织,它非常的神秘,无人知晓他们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到底为了什么。直到去年,这个组织成立后的第二年,有人看见尉迟单去了华山。让人意外的是,尉迟单和叶长枫关系很好,叶长枫将本派最骄傲的华山夺命三仙剑传给了他。”
“半个月后,我们收到消息,尉迟单已在海南剑派。这就是我们炜晷堂所收集到的所有资料。”
谢天皇看着段零和,眼中透出一股如电般的精光,谢天皇说:“莫非,他那手从武功招式来的赌技。。。。”
段零和迎上他的目光,两人之间早就形成了一种默契,同声道:“就是子午十二追魂掌。”
赵匡听到两位老板说出这个武功的名字,也是心中一凛,心想:这可是海南剑派的不传功法,这尉迟单果然是个人物。
春去秋来,物是人非。
癸丑、丙乙。
帝都的繁华景象,南来北往的客商,还有从南北各地挑着担子,赶到这京城做生意的小贩,还有很多牵着马匹,牵着骆驼而来的各色西域人士。
京城的和义门、丽正门外三桥、文明门丁字街三处街道上有不少商品,应接不暇。
真可谓是海运大开,河运通畅,“川陕豪商,吴楚大贾,飞帆一苇,径抵辇下”,为京城之中提供了丰富商品。当然,这些商品中,更多的是供达官显贵享用的氀毷貂豽等珍贵皮毛,珠瑁香犀等奇珍异宝,锦纨罗氎等高贵纺织品。
骆明扬和邢跖两人,并没有被京城的这种繁华给吸引住,他们来京城不知道有多少回了,只不过往年都是盗取达官贵人们的奇珍异宝,会销往黑市,以合理的价钱换做买酒与大肆享受的资本。
这次他们走的很快,他们来到京畿重地,刚要进入平则门,被一个兵士拦下,那个兵士操着一口半身不熟的汉话道:“你们的,到底是什么人?此处已被刑部尚书察必赣大人做好警戒线,任何进城的人都要下马盘问。”
骆明扬对那人笑了笑,从衣袖里拿出一枚门下省平章政事的金色腰牌,在他面前晃了晃,说道:“察必赣见到我们乞罗里八大人都要敬畏三分,如今京师发生如此重大劣性案件,你却在此阻拦,当心你的小命不保啊。”
那兵士不敢怠慢,立刻放骆、邢二人进城。看着骆明扬和邢跖二人驰骋远去,额头上的汗还兀自未干,于是伸衣袖擦了擦。
两人已接近位于平则门,金城坊水车胡同十里外。
二人远远瞧见胡同口,有官兵把守,除了门下省,还有中书省、枢密院都参与其中。
邢跖在马上不由大笑起来,悄声说道:“没想到昨天晚上我们在幽燕的客栈住下,你居然在一夜之中,前往京师盗走门下平章政事令牌,真够可以的啊。”
随即脸色一正,愠色道:“不过你这么来来回回,折腾自己的身体,你的内息调整的如何?是否还在辛时三刻发作?”脸上关心之色,溢于言表。
骆明扬脸上此刻憔悴不堪,眼睛已有些浮肿,他现在的身体虽受“春寒、日照”侵扰,反而还让自己的胃口更大,肚子是越来越大了。
他笑了笑,说道:“放心,死不了,不早了,我们快点进去。”
邢跖点了点头,心中虽担心骆明扬的身体,见他如此,也无他法。
两人来到胡同口,官兵自是要审问一番,骆明扬继续拿出腰牌,众官兵见到腰牌自是不敢阻拦,由他二人进去了。
胡同口不仅有官兵,还有围观的群众,他们议论纷纷。
原来,水车胡同一栋民宅外,于前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
那时正当深夜,无月,微风。
一个醉汉饮酒,摇摇晃晃在胡同内闲逛,那闲汉见民宅大门虚掩,用一双醉眼盯着大门看了好久。门内隐约有灯光透在院内,醉汉好奇,大着胆子推门而入,双脚刚踏入院内,只见从院内靠着睡房窗棂边的歪脖子树上,落下一颗人头。
那人头一看是个异族男子。双目圆睁,好似死后永不瞑目,狠狠瞪着那杀他砍头之人。人头的切口处血液已干,男子的肤色虽黑,可那面色惨白,可是他的眼睛却是精光爆射。
醉汉起初看见人头,当场酒醒了一半,可让他更惊异的却是人头还追着他绕树三匝,嘴里不住发出“吱吱吱”老鼠叫声。
醉汉再也不敢大意,见那人头还在绕树,一个箭步冲进屋内,他本欲打算逃出庭院,深知这男人头恐怕会继续追着自己身后跑,三更半夜要是被人头追逐,自己的命恐怕早就不在了。所以,他看准了屋内。
本以为自己安全了,人头倒是再也没有再追着他,反而在屋门外,窗棂上不断撞击。
扣人心弦的撞击声,一阵阵在击打那个人的内心,恐惧感让他酒意全消,他只想找个地方安全的躲起来。
终于他在卧房地上发现了一滴滴如墨灰褐色的痕迹,他沿着痕迹寻去,找到了源头——————一座一尺见方的小型地窖。
他想也不想,钻入了地窖,拿出准备好的火折子点燃,那一幕让他当场昏死过去。
地窖里,有不少酒坛,不少腌咸菜的坛子,可是里面没有一点酒味,没有一点咸菜味,反而是血腥气浓郁,血渍挥洒墙面、地上,如泼墨,如流水,如花瓣落地。
尸体已被搞得支离破碎,五脏六腑全都存放在酒坛、菜坛之中。
要说这些五脏六腑完全放入其中,却又是凶手故意随意摆放,将五脏六腑的一半露在坛子外面。
第二天,还没有人发现异状,直到入夜时分,那个醉汉醒过来,发疯似地往民宅外狂奔,嘴里不住念:“分尸了,男人头冤魂不散,要报仇了!”
不久后,人们发现宅内果然发生了大事,立刻报了官,这才有了今天中书省和枢密院、刑部的三位大人一同来调查此案。而那颗会飞的人头,已然不见踪影,倒是真的人头如今已被刑部主事收殓,再加上尸身被确认分尸,自然无法与人头合身下葬,只是这人的身份还在官府调查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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