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去照相馆照了一张正脸相,一张侧脸相,一张全身相。几个等待照相的新婚小夫妇换得一身崭新,站在四周,看着这个可怕的活宝。杰克布用半英文半中文说他是小日本行暴的活证据,大家可要好好看看。他过去可不是长得这么难看,活活让小日本给打成了丑八怪。
照相馆老板原先在楼下开票,一听楼上有人做反日宣讲,跑上来,让杰克布行行好,别砸他的小本生意。然后他对周围的新郎新娘们说:你们都没听懂,对吧?大家都不懂他的英文对吧?
新娘新郎们轻声说:对的,一个字也不懂。
老板对摄影师说:快点快点,快给他照好请他到马路上去宣讲。老板又跟杰克布说,只要他住嘴,他的照相费由店里请客。
杰克布不肯接受老板这份礼物,接着说:中国人胆小怕事是没用的!像犹太人那样明哲保身,独善其身,给谁都省事,根本没用!还是给纳粹和日本人任意宰割!
老板说:大家都听不懂先生你在讲什么。所以请你别讲了。他把杰克布的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来,迅速地替他穿上,又把草礼帽扣到他头上。
杰克布把照相费用往老板手里一拍。他才不领这个没种的中国人的情。
我们还必须接着杰克布照相那天说。
凯瑟琳告诉我,杰克布夜里走了。她半夜饿了,起来冲点炒面吃,发现他卧室开着门,一看,他床上一摊被子,人却没了。伤成这样,他深更半夜能去哪里?还落了一夜雨?
我怎么会知道?我说,一面从床上支起上半身。
凯瑟琳以为我会马上起床,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但我又缩回毯子里了。她似乎有个大话题在舌尖上。
可我不想和她谈她的大话题,管它是什么。
阿玫,你父亲来信了。凯瑟琳说。
哦。我说。
他知道你从美国又回到上海了。
我不吱声,把毯子往上拉一拉,再木的人也看出我这是在关闭门扉,逐客出门。还用问吗?一定是这个长舌妇把我如何为非作歹通报了我父亲。峰回路转,迢迢千里,也挡不住她在我和父亲之间搬弄是非。
凯瑟琳又说了一两句旨在挑起我好奇心的话,就讪讪地走了。我和她俩人,只要有一个不配合敷衍,局面就会这样干巴巴,讪讪的。
等她走出去,我听见她进了她的卧室。我赶紧跳起来,去楼下洗漱,打算找点吃的再回到床上。一场夜雨,气温低了,到处阴湿昏暗,这所到处欠修理的洋房只有被窝一个安乐处。
在厨房柜里找到几颗花生米,其他什么也没了,这个家惨淡经营,连做样子都做不了了。
顾妈进来,不知从哪里端出四个生煎馒头,还是热的。她总是背着凯瑟琳给我一口两口好吃的,似乎这个小继母真的是传统戏剧里的后妈。我说我只吃得下两个,顾妈做出“不要作声,乖乖地吃下去”的强烈手势。我请她一块儿吃,她眼泪突然掉下来。
我慌了。这老太婆的疼爱常常让我心烦意乱。
你吃吧,下趟也没有人省给你吃了。老太太说。
我问她什么意思。
她说凯瑟琳不是个东西,今天一早告诉她,要给她买火车票回苏北去。明面上是雇不起人,她自己来做马大嫂,实际上就是嫌她老太婆护着我。
我一听火冒三丈。凯瑟琳怎么可以让一个大把岁数的孤老太太回乡下呢?她扬州乡下的亲友自南京失守到现在也没消息来。慢说路上不太平,就是太平也不能做这种事。
顾妈说,我跟她讲我不要工钱,就这家里一个老人,你烧饭多添半碗水,烧粥用水荡荡锅,就有我这一口了。她心黑哦,一定不肯留我!
原来凯瑟琳是要跟我谈的是这么个大话题。
我什么也吃不下,站起来就大声叫喊:“凯瑟琳!”
然后我转头对顾妈说,家不是她凯瑟琳一人的,就算我和凯瑟琳都请老太太走,还有父亲呢。我发现那么一眨眼工夫,生煎馒头又不知给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凯瑟琳从楼上传来一声带呻吟的回答。她胃痛,不想下来,有话就去她房间说。她知道一下楼她便是少数,会寡不敌众。她要先瓦解我,硬化我的感情,让顾妈成少数。
果然她亭亭玉立站在她卧室的窗子前面,劈头就说这件事她决定了,我不必再费口舌。
我说她休想把一个照顾了我十多年的老太太撵走。我的口气恶劣,其实在告诉她,还不知道该谁撵谁呢,凭什么她四肢健全,活蹦乱跳,不出去找点挣钱的生活做?
喏,侬“大的”给我和侬的“雷特”,她说。自杰克布入住,凯瑟琳越来越荒诞,一个如此之短的句子里,她要放进去两个发音错乱的英文单词,“Dad”说成“大的”,“Letter”听上去像“雷特”。
我打开信笺。内地的纸张又粗又脆,对折线已经快断裂,我小心地拿着干面饼似的信纸,读着父亲两个月前的状况,他得了肺结核,胃口也不好,天天发低烧,假如不改进的话,他将设法去重庆治病。他一旦到了重庆,希望凯瑟琳去跟他会合,等等。父亲的意思是,这所房子就将作为凯瑟琳的路费和他自己的医疗费。
我父亲在相片上显得非常潇洒,头发长长的,留着唇须。看不出来那件几乎褴褛的风衣下面,那败色的领带下面,那个身体裹着一副被病菌吞食得血迹斑斑的肺。但你仔细看就能看出他的面颊塌陷得多厉害,他的眼睛多么做作地聚起光芒,要你相信他乐观,不惜命,当初放弃上海优越生活,他做了痨鬼也绝不反悔。
顾妈迟早要走,留她也只能留到房子卖掉之前。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至于她这么大岁数,离开之后再也找不到雇主,那一切可悲后果是没办法避免的,房子一卖,这房子里是主是客,都得各自为战。
父亲对我又回到上海没作什么评说,他只说他了解我。他指的了解是说我在哪里都待不惯,不甘心把任何地方做为自己的最终落脚点。就跟他一样,有着寄居者的悲剧习性。
我放下信纸。凯瑟琳两手交握在肚子上,姿势有点像个穷苦老婆子。我们都苦恼地发了一会儿呆。我们或许都在想象不久后的一个画面,顾妈一个人拾着行李走出这个门,不知该往哪里走,不知有没有必要往任何地方走,不知是否还走得出生路。
我说:能留顾妈多久,就留多久。
凯瑟琳说:老太婆说不要工钱,那是她说说的。我们能不给伊工钱吗?
我说艾先生昨天不是给了钱嘛。凯瑟琳马上又像被揭了短似的,嗓门又尖又沙,说现在四个人吃饭,开销要多少钱,请我这个小姐顶好打听打听去。
除了教几节吊儿郎当的钢琴课,我大部分时间在做寄生虫,所以真的不清楚钞票贬值贬得多么快。我不吱声了。
本来嘛,侬的事体我不想多闲话的。凯瑟琳长辈面孔出来了。我马上看她一眼。这一眼比拿英文叫她闭嘴还厉害。
她又开口时,先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说女人不是都能够走运,嫁给自己欢喜的男人的。绝大多数女人嫁汉,都不是因为她欢喜那个男人。她说她看得出来,我在彼得和艾先生中间摇摆不定。
我随她去说,要是我告诉她我对彼得从来没摇摆过,并且一生都不会摇摆,她一定会拿出过来人的笑容,更不肯“shutup”。
她请我别怪她多嘴。她忍不住得多这一分嘴,因为她觉得艾先生对我更合适。
我挑衅地转过脸。现在我正视她了。我问她为什么?她的手从肚子上放下来,拿起一件拆了又织的毛衣,一针进一针出地织起来。她在干这类女人活路的时候,还是有魅力的。
她要我相信她的能力,她看人不会错。艾先生对我更合适。这年头漂亮些的,有点洋教育的女孩子脚踩两条船也不是大事情,但踩久了,自己摇晃晕了,倒会落到不合适的人手里。再说,总不能长期两面瞒,两头坑人,两个人总会对账的,一对账就是女孩子里外不是人。
我突然问她和我父亲是怎么回事,当时有没有另外一条船,让她两头踩。
她闷了一刻,然后说:有的。
这种坦白和诚恳,打了我一个冷不防。凯瑟琳彻底逗起了我的兴趣。
我听了我姆妈的话,嫁给了你父亲。凯瑟琳说。
那你不欢喜我父亲。
谈不上的,婚姻又不是白相,要过日子的。
我看着她不到三十岁已经焦黄的脸。为了让我接受她的苦口婆心,她不惜出卖她的秘密。这个做给人看、那个做给人看的凯瑟琳,原来也能豁出去,拿出了真相,只要是为我好。
她说她不怕我恨她,也不怕我告诉我父亲,因为我父亲心里清楚得很。能和我父亲白头到老,能和他做一生和睦夫妻,就这一点是我父亲所求的,至于中途年轻的凯瑟琳要克服多少不甘心不情愿,我父亲不计较。
所以她要我别犯糊涂,艾先生是出去做强盗都会让我无忧无虑过好日子的人。
我嘴上无话,心里却想,现在事情有点麻烦:我一旦偷了杰克布的护照,跟彼得逃出中国,还得永远把这个掉包计隐瞒下去。凯瑟琳会替艾先生仇恨我。我倒从不在乎谁仇恨我。我在意的是减轻对杰克布的伤害程度。如果按照我设计的那样,让我自己和他的护照一块儿不知下落,一块儿成了存亡未卜的谜,他只会为失去我而伤心,但不会被我的狠毒绝情而伤害。让我们设想一下,当一个男人明白自己对一个女人的价值只是一个身份替换,提取了这点价值,他就被扔掉,不管死活地作为敌国公民扔在集中营,那是怎样的伤害?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连同凯瑟琳、我父亲,以及我所有的亲戚朋友一块儿隐瞒,让一切人都当我下落不明。战争中下落不明是死亡的同义词。我将在他们所有人的余生中做个已故人,同时和彼得在纽约或者芝加哥或者洛杉矶隐名埋姓地生活。我们的日子将会过得非常好,牺牲太大了,投资太高了,我们的好日子务必过回本钱来。多大的牺牲啊!让我父亲牺牲了他的独生女儿,让杰克布牺牲了他心爱的“未婚妻”,让我的表哥表姐们牺牲了他们古怪但不失有趣的妹妹,让顾妈牺牲了她终老可以投奔的阿玫,让凯瑟琳牺牲了她偶尔可以吐一吐肺腑之言的继女兼女伴——像她眼下这样肝胆相照,我有指望做她的女伴。这牺牲在一大群人的现实里将是一个大坑,得要许许多多岁月去填,但终究也无法填满。为了这么多人的牺牲,我和彼得也该把日子过得加倍美好,不美好对得住谁呀?
这样想着,在织毛线的凯瑟琳眼前,坐着的就是个黯然神伤的我,眼睛呆钝,嘴角厌世地下垮。
凯瑟琳哪里知道我心里的黑暗计划,她以为我就是那种不经事的小女子,正在忍耐割舍的疼痛。总归要痛一痛的,她以怜爱慈祥的长辈目光笼罩着我,送我慢慢走出她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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