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奇回来的时候是八月,是萧穗子出事之后的第六十八天。穗子把这记得如此刻骨铭心是因为整整六十八天没一个人跟她讲过话。连“练功去呀?”“发白糖啦!”“借我点洗发膏小萧!”这样的话都没人和她讲。可这天下午两点多,在一片知了的吶喊声中,穗子听到一声:“没睡午觉啊小萧?”穗子楞了。回头一看是毕奇,拎了一个网兜,兜着他的脸盆、牙具和拖鞋,还有就是大半盆毛桃。他的提琴斜背在背上,迈着小儿麻痹式的步子。十七岁的首席提琴手毕奇像世上大部分天才那样隐约带一点怪胎的影子。不同于其它天才的是毕奇特别明白自己,明白与他的天才搭配而来的低能是瞒不了谁的。
因而他两个大眼总是歉意的、难堪的。因而文工团的人对毕奇从开始就另眼看待,觉得不照顾这个既蠢又懦弱的天才毕奇心里过不去。穗子站在练功房窗口,眼睛还盯着毕奇的背影。毕奇是唯一不知道她丑事的人,否则他不会主动同她打招呼。穗子万万没想到大家如此仁义,竟忘了把她的二百多封情书落网经过告诉仅在十来里以外的音乐学院进修的毕奇。也就是说,唯有毕奇不知道穗子在情书里写过多少馊话,还把她当作纯洁无邪的“小萧”。这会哪怕只有一个人把她当好人穗子也知足了。她含着泪看毕奇已走到了宿舍楼的楼梯口,给几个下楼来的男兵围住,给他们拍头打肩。很快女兵们也来了,说毕奇“瘦了胖了”。毕奇挨一记亲热就缩缩颈子,咧嘴傻笑,任逗任宠的样子。其实毕奇并不难看的。就凭他母亲的模样,也不该认为他难看。
毕奇有个漂亮的寡妇母亲,把毕奇从北京一路送到成都。火车上几十个新兵挤在七八个座位上,毕奇母亲对其他新兵说:“劳驾了,请让一让,毕奇这会要练琴了。”或者:“真对不住,请让一让,毕奇要睡一会儿。这孩子身体太差,不睡非垮不可。”毕奇比其它新兵小一两岁,看上去小更多,并且每个人都知道他五岁就独奏,因此都很服从毕奇母亲,心甘情愿地让着毕奇,腾地方给他练琴、睡觉、做体操。后来,毕奇母亲说:“请让一让,毕奇得加餐了。”所谓加餐,就是吃零嘴。
大家很快都被毕奇母亲说服了:世界上人分两种,一种是天才,一种不是天才;摊上毕奇这样的天才是没办法的,连她做母亲的都没办法,只能多忍受多牺牲。连司令员也没办法,听了毕奇的演奏就去挖地方乐团的墙角,把十三岁的首席提琴毕奇挖来了。新兵连一屋有三十张上下铺,毕奇母亲一看毕奇分配的是张上铺,便拍拍那张下铺对毕奇说:“奇奇你睡下铺。”下铺的新兵说慢着,下铺贴的是我的名字!毕奇母亲说:“那一准是贴错了。你看我们能睡上铺吗?奇奇的胳膊腿儿要像孩子你这么好使,我准敲锣打鼓送他上上铺!他要像你这样利索,我可福气死喽!”她一搂那新兵的肩膀,笑容香喷喷的。
大家于是都去看毕奇的手、脚、四肢。那是春节过后,毕奇的一双大肥手上长着紫红冻疮。毕奇的身体是七八岁儿童的,手脚却是中年人的,并且是发福的中年人。他左边脖子上的那块皮肤是老年人的,又暗又糙,毕奇母亲说想知道奇奇从小练琴吃多大苦头,就看看这块皮肉。毕奇母亲这时已把毕奇的被包卷打开,摊在下铺上。被包卷里包着十多包奶粉,几大瓶肉松。大家许久没见到这样高级的食物了。脸都红起来,赶紧全躲开。毕奇母亲很快和大家讲了道理:看着毕奇是在吃好吃的,实际上他是在吃药,不吃你们就等着瞧吧,不出一礼拜他就得犯贫血。拉起琴来的毕奇是另一个人,四肢也合作协调了,大眼睛也不怯生生了。他拎着提琴走上台时一点都没有他素来的蹒跚。
台风也极其漂亮,甚至有点独断专横的气质,琴不响人都给他震得抽口冷气。琴一响反而倒没什么了,观众对音乐识好歹的又有几个?不过看着看着,人们还是会莫名其妙地激动。看毕奇薄薄一片瓦似的头发在他铮亮的大奔儿头上甩下甩上,甩得那样潇洒,那样激情澎湃,人们无法不受感染。穗子印象中,毕奇几乎是无语的。总是夹着小提琴,两个大平足一拐一拐,急匆匆要躲到没人惹他的地方去练琴。大家惹他也出于疼爱,拎一把他的肥大耳朵,踢一脚他的儿童屁股蛋,或者抬起他的两手两脚给他坐“滑杆”。毕奇上****奏从不自己化妆,把脸往谁面前一伸就可以了。有时几个男演员无聊了,便把毕奇的脸化成个美女,毕奇并不去照镜子,下台后才发现。
那是人们见毕奇给惹哭的时候。他哭起来是不怕羞的,一面呜咽一面控诉,完全是个忍无可忍而告状的孩子。毕奇呜啊呜地向老吴告状,口水在嘴唇上拉丝儿,鼻涕在鼻孔前吹泡,老吴便真跟惹毕奇的人生气。老吴一开始听毕奇拉琴就不行了。虽然是末席提琴,但老吴对于音乐最识好歹。几天后的一个晚餐时间,很多人围着毕奇说笑。穗子非常害怕,老拿眼梢去瞟他们。只要有谁朝她这边看一眼,她便在心里说完了,他们正在把她的事情告诉毕奇。她现在唯有在毕奇跟前还有脸面。有个人给你点脸面多么不容易,这对于垂死地希望同人们恢复正常接触的穗子是根救命稻草。穗子见毕奇走过来了。她嗓子眼紧得一口饭也咽不下去。假如毕奇看见她当没看见,就说明有人已把她干下的好事告诉了他。
他却向她笑笑。她在这个笑里没找到任何破绽。她一口气松下来,看着毕奇笨头笨脑在洗碗池那儿洗碗、接水、仰脖子漱口,军帽顺着脊梁滑下来。在毕奇心里她还清白。一阵窃喜使穗子又犯起骨头轻来,脚也飘然了,原地来了个“劈叉大跳”。人们不是那么彻底地残忍。穗子呆着,一条晚照进来,桌上的一群大苍蝇五彩缤纷。直到十月国庆的繁忙演出,毕奇似乎始终蒙在鼓里。穗子仍是揪心,一旦看见有人跟毕奇眉飞色舞地说话,她便提心吊胆:毕奇马上要知道她穗子闯下什么丢脸大祸了。她看见老吴跟毕奇都抱着琴拨弦,老吴说着什么,毕奇朝男女演员这边看看,笑笑。老吴嘴很缺德,只对毕奇一人留情。
老吴说哪个女演员瘦便说她“一身鸡骨头”,说谁踢后腿是“狗子撒尿”,说谁腿短,就叫谁:“两条腿的大提琴”。一身缺陷的毕奇却从没让老吴糟蹋过。老吴爱毕奇爱到什么都替他做的程度。他替毕奇灌暖壶,替毕奇钉棉被,吃毕奇的包子皮和肥肉皮,也替他受过。一次年度打靶,老吴和毕奇站靶场警戒哨,不准行人进入靶场外围,以免被流弹伤着。老吴站东南,毕奇站西南,老吴远远看见西南边灌木丛里出没一个人影,立刻向卧在几百米外的射击手们挥旗大叫:“停止射击!……”却来不及了,一颗流弹落在一个打猪草的老太太腿上。毕奇傻眼看看血泊里的老太太,老老实实告诉老吴他一个盹儿功夫把老太太放进了靶场。老吴叫他闭嘴,责任由他去推卸。
他说毕奇你别脓包啊,让他们诈出真话你就脱军装吧!老吴把责任开脱得很好,开脱不掉的一点儿自己替毕奇顶了。谁也不知道老吴的档案里是否为此留了阴影。老吴不在乎,他非党非团,又是末席,还能往哪里贬?只叫毕奇成了音乐伟人别没良心,忘了为他牺牲的末席老吴和贫农瘸奶奶。穗子紧盯着老吴薄薄的嘴唇,生怕它们摆出“萧穗子”三个字的形状。还好,好像没有,他和毕奇谈论着一段旋律下乐池去了。灯暗下来,观众席静得只听到人们不断咳嗽,“喀、喀”地吐痰。乐池里的校音声也敛息了。男女演员们挺胸收腹,准备一个冲刺出去。指挥棒抬起,一小阵,又放下来。指挥问首席提琴毕奇怎么了。毕奇说有人音不准。于是他又给个音,大家又校一遍。毕奇再领头,又是一遍。
他对指挥说,就差那一点;就那一扣扣儿……他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老三老四,所以五十岁的指挥尴尬一瞬,帅劲马上就还原了。毕奇的提琴独奏靠后半场,三次谢幕后,汗把他的薄毛料军装后背打得浇湿。女兵们一块上去给他打扇子、擦汗,端冰镇牛奶。女兵们疼他的时候嘴里总有几声骂:“又没睡午觉!”“又藏在哪儿练琴!”“累不死啊?”……毕奇就那样站着,脸上有一点羞愧。毕奇毕竟很纯洁,女性的触碰使他多少有些受罪。穗子在毕奇走过去时本想说句什么。什么都行,比方“拉得真棒”之类的废话。但她临时又变卦,佝腰装着整理舞鞋去了。她看见那双穿铮亮“三接头”的大平足从她身边走过去,不久听见一声:“奇奇!……”不必看也知道是妞妞和丫丫。妞妞有一米八零的个头,却梳两根细辫子。丫丫膀大腰圆,一口老烟牙。两人都说极不地道的四川话或极不标准的普通话。
所有司令、政委的儿女都是这样一口话;超越省界的、涵括东西南北的、高于任何乡俗的洋泾滨。她们大声和毕奇说话,一口一个“奇奇”。她们是奇奇独奏的前一分钟进剧场的,奇奇上面谢幕,她们下面就拍拍屁股走人了。除了奇奇,所有人的表演都是“傻蹦”“瞎吼”。有时她们心情特别好,也会把领舞演员或独唱演员招呼一下,说:“唉,那谁,过来过来。”过去后,丫丫会上下打量她(他)一下,说:“跳得还不错,叫什么呀?”告诉她们叫什么,姓什么,她们说:“不错。过去怎么没注意你呀?”假如她们心情好得要命,她们会把送给毕奇的巧克力、麦乳精分一点出来,赏给她(他)。
极偶然的,两姐妹会把个别男、女演员开车接走,带到岗哨森严的司令楼里,请他们听奇怪的音乐(爵士),吃一种叫“吐司”的东西,却明明就是面包。毕奇每回都是半个主人,帮着挑唱盘。演员们受宠若惊,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地听上两、三个钟头,终于听完了,丫丫总会发现新大陆地说:“你的眉毛描过吧?……”或说“你脸上搽了胭脂吧?……”当然,被丫丫揭穿的多半都是事实,演员们去她们家总要给自己形象加工。这样姐妹俩就倒了胃口,觉得文工团员浅薄虚荣是没错的了。破天荒也是有的:姐妹俩跟几个演员偶然也会交往下去,直到谈及家庭门第。在这方面姐妹俩最受不了谎言。一旦发现谁撒谎丫丫便会说:“人家毕奇就不撒谎,他爸被镇压又怎么样?还是挡不住人家成大音乐家!”当然这样讲得要很大派头,连文工团领导都讲不起这话。
冬天文工团和军区部队一块下乡,进行两个月的军事训练和演习。毕奇变得闷闷不乐。他仇恨冬训,第一是每回冬训他手上的冻疮就发作得一塌糊涂;第二,他不能保持每天十小时的练琴;第三,他的那对平足在急行军夜行军中会充分显出劣势。这是个多雨的季节。文工团兵分四路组成战地鼓动队。穗子和毕奇都在老吴的旗下。大部队的行军是沿着盘山公路。而鼓动队必须插小道超到大部队前面。小道上一脚下去黄泥齐踝,才两里路所有人老了似的喘。听见一声沉闷的“我操!”大家知道毕奇又摔了一跤。
老吴鼓动队长也不做了,专门去照顾毕奇。老兵说雨天行军跌跤不能超过三次,不然人就给跌散神了。毕奇少说已跌了十跤,神散了形也散了,最后一跤把架着他的老吴也拽倒。老吴说:“好样的,爬起来!”毕奇的大平足麻木地搓动几下,却没爬起来。老吴心里很虚,但嘴巴仍旧斗志昂扬:“我就不信咱们毕奇今天就爬不起来!一、二、三……哟!”毕奇的两脚又蹬几下,再蹬几下。他长着冻疮的肥大耳朵往下一耷拉,嘴啃在泥里,成了一尊完整的泥胎。他抬起脸,人们看见眼泪飞快地从黄泥里冲出来,两片泥嘴唇之间一根亮晶晶的水涎。毕奇“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地控诉:“……袜子都缩到脚心了……裤衩让汗给弄湿了,特磨得慌!……这什么破路什么破天气老不晴!……”大家围在他身边,瞪着眼看他,几个女兵恨不得和他一块骂,陪他一块哭。
老吴这时把自己背上的被包和锣鼓交给一个男兵,对毕奇说:“来喽,老吴今天做老驴了。”他“吭哧”一声把毕奇背起来,又说:“我他妈的连自己儿子都没背过。”老吴背着毕奇走走歇歇,到达鼓动地点时,大部队早已过去了。晚上领导当全团人的面革了老吴鼓动队长的职。老吴对毕奇说:“我老吴为我老子都没受过这种气。毕奇你以后成了大音乐家可要孝敬老吴。”大家这时都围着炊事班的炊火烫脚,没有凳子,只能站着,先烫一只脚,再烫第二只。老吴却搬了几块柴让毕奇坐。有人逗毕奇,说毕奇认老吴做爹算了,老吴这么疼你,亲爹都不会帮你洗脚、挑水泡。
毕奇只笑,露颗小虎牙。老吴捧着毕奇搁在他膝盖上的脚,上面的十几个水泡穿了刺,扎着引流**的头发,乍看快成仙人掌了。老吴说:“怎么样?毕奇,就差给你抓屎抓尿了。”毕奇又羞了,说:“哎呀老吴!”老吴说:“屎尿咋个了?毕奇也太纯洁了。未必马克思就不屙屎?”大家笑着说老吴反动;老吴太粗,不配做毕奇的爹。毕奇这时抬起头,正好看见穗子。他笑了一下。穗子想,人们怎么了?从此对毕奇瞒下了她穗子闹得满城风雨的事了?军训期间除了演出几乎没人练功。谁都没这份体力。不演出的晚上,大家洗洗衣服,早早就滚地铺了。文工团住的是一所小学,后面有座破礼堂。
偶尔需要排练,就去那里。天刚亮穗子已练功练得一身汗,见毕奇一手提谱夹一手拎琴盒进来。他说:“小萧真刻苦啊。觉都不睡!”穗子说你不也挺刻苦的。毕奇一边摆好谱子一边说:“天天这么翻跟斗,非摔了不可。”穗子原以为她私练“抢背”并没人留心。她脱下练功鞋,换了棉鞋,去取挂在锈铁钉上的棉衣。毕奇说:“哟快看!”穗子諕一跳,转过脸,见毕奇已经在她身后,离她半步远。他指着她侧腰说:“你刚才伸胳膊我都看见你肋巴骨了,一条一条特清楚!”她笑起来,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女舞蹈演员瘦得见骨,那是福气,举起胳膊还不见肋巴骨,在舞台上就成猪了。
毕奇像刚懂道理一样点头。穗子说:“你练琴吧,我练完了。”毕奇说:“我打赌你不到八十斤。”穗子把海蓝练功服袖子一撸,说:“那也比你有肌肉!看见没有”她一捏拳,大臂上真出来个小疙瘩。毕奇便伸手上来摸了摸,说还真是肌肉!他又用两个虎口一比,说:“你的腰肯定比这还细。”穗子马上说不可能,我又不是只马蜂。她像所有舞蹈队女孩那样歪脖子拧下巴,嘴上是吵架眼里柔情似水。她在很多年后奇怪,经受了一场奇耻大辱之后,她怎么仍在这个时刻跃跃欲试地想作怪?毕奇说那我量量看。
他两只大胖手带着冻疮和松香粉末傻呼呼地卡了上来:“你看,差不多吧?也就稍微粗一扣扣儿!”他的手弄得穗子痒了,咯咯地笑着躲闪。毕奇说他打赌她腿上肯定没什么肌肉。穗子不服,把一条腿单举起来,控在空中,缓缓划动,一面说没肌肉能做这个?你掐表吧,十分钟之内我这条腿不带落地的!毕奇还是不以为然,穗子急了,说那你来一个试试!毕奇把腿一绷,说:“来,摸摸看,咱这肌肉一块块都不含糊!”穗子觉得伸手去摸不大成体统,但又一想,男兵女兵常常在一块掰腕子,有时还会打闹得滚作一团,认为“不成体统”,只说明自己思想复杂。“思想复杂”是最刺痛穗子的一个罪名。
穗子思维飞转的时候,毕奇已捉住她的手,捺在他腿上。毕奇的腿果然挺结实。毕奇把她的手领到肚子上,说看看咱这腹肌!穗子彻底放心了:假如人们这时还不把她的事告诉毕奇,就不会告诉了。倒不是穗子对毕奇有非分之想,只是她太看重毕奇给她的这份平等和尊严。打靶之前出了事故:毕奇半夜口渴,起来喝水,喝了行军壶里灌的擦枪油。每隔半小时,毕奇便要呕吐一次,腹泻一次。老吴忙坏了,打着电筒、架着毕奇在茅厕和宿舍之间飞快往返。最后仍是无济于事,还没跑到茅厕毕奇就不行了。
老吴咬牙切齿地说:“夹紧屁股、屏住呼吸、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毕奇身体一垮,老吴知道这下好了,全到裤子里了。老吴怎么也拽不动毕奇。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老吴一说“总得洗吧?总得换裤儿吧?”他就哭得更伤心。老吴很懂毕奇,他自尊心太强,宁死也不要人收拾他裤子内被粗粗消化过的枪油。擦洗干净后的毕奇躺在被窝里,不理睬劝水劝汤的老吴。老吴明白他羞坏了,并且心里有太多的知恩和感激,若要表达,更令他害羞。老吴说:“你龟儿真做老吴儿子了老子给你抓屎抓尿了。”到中午连军区首长都来看望毕奇了。然后毕奇就让首长的车给送到了军分区医院。一礼拜后毕奇还是吃什么吐什么,一个人瘦得只剩个大脑壳和一对大手、一双大脚。妞妞和丫丫从成都赶来。
妞妞一见毕奇眼圈也红了。丫丫把医生护士叫来大发脾气,说这么简单的病情都处理不了,干脆回老家做赤脚医生去。丫丫指示给毕奇用她带来的营养液,又指示把毕奇同屋的三个病号搬出去。姐妹俩在招待所号了间房,一早便到毕奇床边来监督治疗,开始是把早餐带过来吃,后来洗漱、早厕都挪到了这边。毕奇脸上果真有了人色。一天早晨例行抽血,妞妞见小护士扎得毕奇咧嘴,便斯斯文文地训导起来,说你以为人人都跟连队来的糙大兵似的,吃了你们的苦是哑巴吃黄连?一个老护士这时跑进来,一把逮住妞妞就往走廊里拖。“今天让我逮着了我说怎么天天早上有人在女厕所大便不冲水!……”妞妞已给她拖到走廊上,一个劲地挣扎。老护士说:“去,把你拉的大便给我冲掉!”妞妞的白净脸涨得通红。丫丫跑出来保护姐姐,说:“你再敢不放手……放不放?……好,好。
现在不放,可就来不及了,马上你就要知道我们是谁了。”有人凑到老护士耳边告诉她:“这姐妹俩是司令员的女儿。”老护士说:“司令员的女儿就拉了大便不冲啊?”老护士这话非常在理,非常合逻辑,也非常有原则。连妞妞和丫丫都觉得理亏起来。但两人毕竟是女孩子,一口咬定老护士老眼昏花,诬陷好人。科主任这时开始查房,听走廊上乱便出来搞治安。丫丫和妞妞回到毕奇病床边,听老护士大声说:“司令员的娃儿也要讲卫生!不行让司令员自己来评评理!……”军训结束回到成都,是春节前夕。老吴交代了毕奇如何吃药,如何休养,便匆匆回家探亲了。其实毕奇已经康复了,人也胖了不少,早就开始吃正常伙食了。初一早上他照旧练琴,结束后拿了饭盒到伙房打饭,这才记起初一伙房不开伙,而是分发给每人半斤面、半斤肉馅,由大家自己去包饺子。
大家往往自己结伴,五、六个人合成一组,皮儿的皮儿,包馅儿的包馅,同时胡聊,或者逗嘴。穗子受到一组人的邀请,感动得心也要化了。半年来这还是第一个集体向她展开怀抱。但她忽然发现各组都没有毕奇,知道他又躲到什么别人找不见的地方练琴去了。她便撒了个谎,说另外一组人已邀请了她。穗子撒谎是因为毕奇。假如她告诉人们,毕奇尚未入伙,大家一定会等他练完琴冒出来时,拉他入伙。那伙人里万一逗嘴逗得过分,说出穗子的事来,穗子从此连最后尊严也没了。她见过类似情形:斗争归斗争,事情一过半年,人们就会拿当事男女开玩笑,假如有人说:“唉,小萧,怎么不和你男朋友一块包饺子啊?”穗子在毕奇面前就原形毕露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毕奇给她的一份友情,基于他仍旧认为她单纯无邪。半年中,从夏到冬,毕奇的友情成了穗子的空气和水。
她领到面和肉馅,等着毕奇。见到他,她说她起床晚了,别人都搭了伙,她只好单干。毕奇特别高兴,说我来皮儿吧,你这个南方佬儿肯定不会皮儿。穗子不动声色,把面和好,不紧不慢操起了面杖。毕奇大手直拍,连连喝采:“!!南方人成这样也还凑和。”吃饭时毕奇谈到他母亲。他说他跟母亲每隔两天就通一封信。妞妞和丫丫接他去司令员宅子,也请他用司令员专线给母亲打电话。他忽然说:“你好像挺脱离群众的。”穗子说:“没有啊。”“你不太合群。”“谁说的?”“你说我呢,小萧,我合不合群?”穗子说你当然合群了,你群众关系最好了。他说:“咳,咱本身就是群众嘛。”
说完他笑起来,大眼睛弯弯长眉飞舞,一点也没有平时怯懦木讷的样子。穗子想,毕奇倒跟她挺合得来,说不定他也拿她的友情当回事呢。她还发现毕奇有个不正常的地方:对别人的事,他一个字都不谈,似乎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周围的人怎样活着,亦似乎他知道也不感兴趣。春节之后,复员、转业的名单公布下来。名单里有老吴。老吴委屈冲天,说文工团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吃了柑子砍树、掏空了豆瓣酱砸酱缸。他在文工团领导面前却说另一番话:这么多年我老吴不是无怨无悔地做末席嘛?末席,就是最小一颗螺丝钉,只能由他这样思想过硬、不图名不图利的老同志来当。最后他老泪纵横,说毕奇和他处得跟爷儿俩似的,他走了,谁来照顾毕奇?毕奇可不是螺丝钉,而是主机哟。
老吴哭了一场又一场,有真哭有假哭,从文工团哭到政治部。最后政治部再三研究,结果是再次决定让老吴复员。老吴跟毕奇说,老子非去偷杆机关枪来,扫平文工团,扫平政治部。毕奇说机关枪恐怕不好偷。老吴说,冲锋枪也行。说着老吴两手抱着头,又哭了。而老吴却被惊险地挽救了下来。毕奇跟妞妞求情,妞妞又向她爸求情,在老吴将要踏上回他那小县城的火车之前,把老吴抢了下来。这桩事丫丫和妞妞、毕奇分歧颇大,她说老吴这种充数滥竽早该扔出去,正是他和你们要对中国音乐的悲哀负责。
丫丫说,知道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是什么吗?是艺术。老吴又恢复成一贯的老油条,满嘴俏皮话牢骚话,早上叫他起床出操,他仍旧说:“出你妈啥子操哟,把老子皮鞋都崴断喽!”和曾经不同的是,老吴开始收学生。他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欠了一屁股人情,政治部干部们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老吴这里来免费学琴。老吴到处跟人说,他们请我“误人子弟”,我只好照办。他心里图得是和办实事的人搞好关系,就不会在下次转业中让文工团领导下他的毒手。一次老吴出差,把学生们交给毕奇。等老吴回来,一个学生说毕奇揍了他。老吴非常吃惊,问毕奇怎么回事。毕奇一口否认,说老吴你想我会揍他吗?我又不是他老师。老吴不知如何断案:懦弱的毕奇不可能揍人,也犯不上揍人。
而那学生的叙述又十分逼真,也难以****。那个八岁男孩甚至说毕奇的手又大又厚,熊掌一样拍下来时,让他感觉“剎时间天昏地又暗……”老吴觉得学生的形容是有根据的。他又回去找毕奇。毕奇正练琴,老吴坐在一边等。他明白毕奇对什么都无所求,只求一份清静,在他练琴练到一半时不被打断。一支练习曲圆满结束,老吴还等。他知道毕奇刚拉完曲子你说什么他都不明白,或者明白了也靠不住。得等他自个醒过懵来,主动和你说话,才是有效的。终于毕奇看见钢琴凳上坐着个人。是老吴。他说:“哟,老吴啊。”老吴说:“你小子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揍没揍那个娃娃我都无所谓,但你必须说实话。”毕奇急得更口讷了,说:“我凭什么揍……揍他呀?就他、他也配我揍他?”“那他凭什么胡编啊?”“那、那我怎么知道?”“毕奇,他爸可是管着干部提升、调任、转业的哟,他回家告你一状,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毕奇瞪着眼,瞪着自己黑暗莫测的前途似的。
好一阵,老吴觉得他确实无辜,只好走了,说:“好吧,你练你的琴吧。我想法拉拢腐蚀那小王八羔子,豁出去这月四两糖果都给他吃。”老吴走到门口,照例问毕奇有什么事托他办。毕奇从口袋抽出一封信,请老吴替他扔邮筒里。老吴拿着毕奇给他母亲的信,向文工团大门口走。司务处没开门,他买不了邮票便在台阶上坐下来,晒着早春的太阳。毕奇给他母亲的信没有封口,他看得见湮到劣等信纸背面的字迹。毕奇用英文给他母亲写信,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而老吴会读英文,倒是一个秘密。老吴嘴巴很浑,心里一点不浑,知道胡言乱语都不要紧,会英文却是会惹“里通外国”的祸。因此文工团的人没一个知道老吴在高中还用一口“椒盐英文”朗诵过莎士比亚。老吴想,这时闲着,不如用毕奇的信测测自己英文水平,看是不是忘光了。
打开的信纸上毕奇这样写道——
亲爱的妈妈:
原谅我前天没有按时给您写信。出了一件事:我揍了老吴的一个学生。我指出他方法完全不对,他不但不听,还说吴老师就那样教他的。我忍无可忍,给了他一个大耳光。我其实揍的不是这个八岁的孩子,尽管他愚蠢而可憎,我揍的是那个更愚蠢可憎的老吴。他这样一个大蠢才已给音乐造成极大危害,还嫌不够,还要造就一帮小蠢才,共同来祸害音乐。上封信我告诉您,我怎样替这位大蠢才求情,免去他的转业(当时我一听说他被处理转业,心里大声为领导们叫好;这些狗屁不懂的领导总算做了一件正确的事!)。现在我觉得自己也很蠢,只想留下他为我洗衣服刷鞋套被子,就忘了他在我身边将长期用他的琴声折磨我。我几次想告诉他:你也别费劲拉提琴了,不管你怎么拉听起来都是板胡。
我的痛苦在于整个乐团都是老吴这样的人,既无天分又无素养,并且愚蠢得可怕。他们前天晚上很神秘地请我去布景库房,说有一个秘密音乐会。库房的门窗还用棉被遮了起来。有人打开一架留声机,宣布“音乐会”开始。等结束拉亮灯时,我发现所有人都两眼痴呆,含着眼泪。您知道什么让他们这样激动吗?《梁祝》。连《梁祝》这样肤浅庸俗的东西也能把他们打动成这样!这一点倒是妞妞和丫丫胜过他们了。至少她们不会用《梁祝》来开音乐上的洋荤。尽管这两姐妹也是一对白痴,毕竟在音乐上见了点世面,知道拿门德尔颂、布拉姆斯装装门面。对了,我忘了把丫丫找出的一张父亲的演奏唱片寄给你。上面还有父亲的相片。不知她挖空心思找它时什么感觉。难道不觉得挺荒谬?她的父亲把我的父亲当成凶恶的敌人。我常常想拒绝她们的邀请,但又经不住打免费长途的诱惑。毕竟我能常常听见您的声音啊。而每次到她们家,我就更讨厌她们。
文工团的白痴们尽管不可饶恕,毕竟还辛苦卖力;而她们会什么?什么也不会。两条生在特权里的寄生虫。每回坐在那个巨大的客厅里,我就想,我原该拥有这一切。她们把我的夺走了。您上封信提到要为我抄的“巴哈”,我已从刘教授那里借了一份,那个姓萧的女孩会帮我抄。她抄谱抄得还不错,加之她十二分的巴结。本来我听说她的家境和我们相仿,倒和她有同病相怜之感,不料她倒同我热切起来,好像我不知道她在夏天挨批斗的事情。我以为我们这样家境的子女一旦有机会就会殊死奋斗,看来不尽然,也会出她这样的败类。不过我还是会让她帮我抄谱子的。
看她讨好的样子,我心里好笑:难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孩?难道我会受你勾引?成都的天气已转暖,我手上的冻疮也该好了。北京的风沙季节快到了,您要保重。谢谢李楠叔叔,他的推荐虽然失败了,但我仍会一天也不松懈地练琴,音乐学院我总有一天进得去,也许不是去做学生。也许是做一个偶像,当一个偶像树起来后,没人在乎他从什么家庭背景中走出来,您大概又要叫我“做梦者”了。起床号响了,我得像身边所有虚度年华的人一样进行愚蠢的一系列活动去了。
想念您的奇奇
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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