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现在,可能忿忿难平,可能对我的话一点也不服气,可是那有什么用?”雷纯道,“如果不与女斗,你不能跟我斗口,而又不能一指把我杀了,你也只有徒自气愤而已!所以说,如果不自量力,妄自尊大,逼人于绝,不留余地,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王小石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雷纯那一番话,当然不是针对他的,可是他可以想像得出,一向傲慢的白愁飞被雷纯当众斥责,会有怎么样的反应。
可是白愁飞的反应,完全出乎王小石意料之外。
他深深地呼吸。
然后吐出了一口气。
接着他缓步前行,走向雷纯。
他这一个举措,使得场中四大高手都留意了起来。
也担心了起来。
──如果白愁飞对纯儿出手,自己决不可能袖手旁观,可是,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要与苏梦枕决战当堂。
雷损这样想。
──假如白愁飞向雷姑娘出手,自己没有理由不加以阻止,但这一阻拦,很可能就与白愁飞发生争执,白愁飞这人自负,执拗得很,一旦冲突起来,恐怕不易化解。
苏梦枕暗忖。
──假若白愁飞竟向雷小姐施辣手,雷总堂主可能要被逼出手,所以自己一定要先总堂主而制止白愁飞,但此举可能致使“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就要在此地决一胜负!
狄飞惊也是这样思忖着。
──白愁飞不能出手!对这样一个弱女子下手,实在太不像话了,无论如何,自己说什么都得要拦住他,白愁飞一旦决定了的事,是决不让人阻挠的,只怕……
王小石心里比谁都急。
张炭已拦在雷纯身前。
他已见识过白愁飞的武功。
他明知自己不是对方的敌手。
可是,任何人都不得伤害雷纯,只要有他在的一日,他决不让任何人加一指于雷姑娘!
白愁飞走过去,冷冷地看了张炭一眼,那一眼,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
目中无人。
然后他转睛去看地上的死人。
兰衣剑婢。
“她死得太可惜了,”白愁飞道,“你的主人真要有本领,就该为你报仇,而少在这儿嚼舌根。”
白愁飞这句话,当然还是带着讥刺,可是他这样一说,在场的几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全都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全都卸下暗中提起的一口真气。
可是,只有王小石的心里,换过了一个问题。
一个奇异的问题。
电光石火般地换过。
──要是白愁飞对雷纯出了手,“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高手,甚至是自己,也都会全力相护,这样说来,雷纯的身份,岂不是非常的微妙,甚至在某种层次上,要比在场的一众高手,还要有分量得多了?
不过这意念只是一闪而灭。
人生有很多意念都如是。
──如果你不去刻意捕捉它,或马上记下来,它就不会在世间存在,也不会在你脑海留下痕迹。
只是,世间许多扭转乾坤,影响深远的大事,都是由刹那间意念所形成的。
“我们就在后天午时,‘六分半堂’总堂候驾。”
“‘一言为定’。”
“‘后会有期’。”
通常,“一言为定”和“后会有期”,都是定约盟、临分手时所说的话语。
可是雷损和苏梦枕都不是这个意思。
说的人神色凝重,听的人也脸色沉重。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是两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六分半堂”的供奉,一个是“金风细雨楼”的长老。
苏梦枕自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能被他奉为长老的人,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在楼子里人人都知道,就算对苏梦枕略为失敬,也未必遭重罚,但若对“一言为定”有丝毫失态,随时会遭杀身之祸。
“一言为定”说出来的话,就像囚犯在监牢接到了判决。
“后会有期”则刚好相反。
当他对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一个好端端的人迟早都会变成囚犯,与他在狱中“后会有期”。
一个人能够在久经变乱的“六分半堂”任职供奉,达廿年之久,自有过人之能。
“后会有期”绝对是能干、干练的人。
一个真正能干的人,不会什么事都由他去干;正如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不会什么话都交由他说一般。
而今,在苏梦枕和雷损的对话里,已明明白白地显示了:
后天正午“六分半堂”之会,不但“一言为定”要出现,“后会有期”也要登场。
──如果不是生死之决、存亡之会,又怎会惊动这两派元老的人物?
“一言为定”。
“后会有期”。
这两个人的名字,绝对能够镇压场面。
同时还有另一个好处。
那就是可以当做分手前的话语。
苏梦枕和雷损说完了,就各自走各自的路。
他们一走,他们的部下也就跟着撤走。
苏梦枕步伐一动,整个“金风细雨楼”旗下的高手,也簇拥而去,阵势依然有条不紊,王小石和白愁飞心里忽然生起了一种感受。
──苏梦枕是“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当一大群人拥护着他的时候,他是君临天下而又名动天下更是独步天下的苏公子,跟昨天和他俩联袂上三合楼的,仿佛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是“红袖梦枕第一刀”的气派?
──还是他们三人间本来就存在着的距离?
王小石不知道答案。
只不过,王小石微微感觉到,苏梦枕转身而去的时候,好像跟白愁飞交换了眼色。这眼色就像交换了一个秘密似的。
白愁飞似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王小石虽然并不明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人越多,高手越强,闹争越剧烈,一向看来病恹恹的苏梦枕,却逼现了更强烈更无匹的气魄与气派。
也许,只有一个时候,只有一个人,曾在顷刻间攫夺了他的锋芒,虽然时间极短,也确只有一次。
那就在刚才。
那就是关七。
关七不但攫去苏梦枕的锋芒,震退雷损,也镇住王小石和白愁飞。
他只被一件事物所慑住。
──那就是这口棺材!
一副棺材,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关七为什么要怕一副棺材?
这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跟随苏梦枕一伙撤走,颜鹤发和朱小腰率部众随后而去,邓苍生和任鬼神则跟雷损的队伍撤离,陈斩槐等一干“迷天七圣”的忠心部下,垂头丧气地另走他道,雷纯本也要走,却见场中剩下温柔、唐宝牛和张炭,各有点惶惶然,也有点黯然。
雷纯奇道:“你们不走?”
“走?”张炭苦笑道,“走去什么地方?”
“回‘六分半堂’啊!”雷纯虽然盛意拳拳,但谁都可以看得出她正愁眉莫展,“好不容易才盼得五哥你来京城,你才这么不留到半个月,就要走了吗?”
“雷小姐,”张炭忽然客气了起来,“我们结义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就是‘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掌上明珠,对不对?”
“对。”
“当初,你在庐山救了我的时候,我很感激,但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你就是雷损的独女,是不是?”
“是。”
“虽然,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仍然很感谢你救了我。”
“如果说谢,五哥一路上对我的照顾和保护,那又怎么谢得完呢?”
“可惜,你是‘六分半堂’雷总堂主的女儿。”
“可是,这跟咱们的交情,完全没有关系呀!”
“有关系的,”张炭沉重地道,“先前我不知道,所以才敢与你结为兄妹的。”
“现在是我雷纯与张哥哥结为兄妹,这跟什么人都扯不上关系,咱们一路上也没怕什么人误解,怎么到这儿反而要计较起来?”雷纯道,“五哥,我不明白。”
“你是‘六分半堂’的……总之,我高攀不上!”张炭道,“坦白说,这一个月来,我因你而加入‘六分半堂’,我……我也觉得跟他们……格格不入!”
“张哥哥光明磊落,任侠尚义,对‘六分半堂’的所作所为,自然会有些看不过眼,我晓得,要不是五哥为了小妹,肯定拂袖而去了。”雷纯惋然地道,“可是,五哥就算不在‘六分半堂’,也可以多来相伴小妹呀!人各有志,小妹不敢用‘六分半堂’留住五哥,爹爹也不会相强,只不过……”
说到这儿,雷纯委婉地道:“也许……也许张哥哥早就讨厌与小妹在一起了,怪不得总是称我雷姑娘,那……我也就不敢相留了。”
“快别那样说!”张炭一听,倒是急了,“我绝不是那个意思。咱们在愁予亭结义的时候,我也不敢称你为妹妹,心里头虽是那样看待,但总觉得自己不配……”
“这话怎说?有啥配不配的?”雷纯无法接受张炭口里道出的意思,“自长安到汉水,这一路上,要不是有五哥护着我,只怕,我早已没命返京了。”
“那算什么?我除了会几下三脚猫的功夫之外,啥也不懂,七妹子就凭天生聪慧,一见面就救了我一回,说来惭愧哩!”张炭颓然道,“只是,我来到京城后,发现不管‘六分半堂’还是‘金风细雨楼’里的高手,比我高明的大有人在。刚才令尊露了一手,足教我练一辈子都赶不上,那位狄大堂主虽未曾出手,但看来也是顶尖儿好手,就算七妹子日后嫁到‘金风细雨楼’去,苏公子还有刚才那什么大小石头的两人,都是一流高手。我来京师,别无他意,只想匡护七妹,不让他人沾及我妹子的一片衣衫,而今,你看,这算什么了?真是丢脸丢到了家。”张炭搔着头皮道,“趁我还没把脸掉到袜里去之前,还是早些向七妹子告辞,总比日后七妹子只记得我这个贻笑大方的窝囊废的好。”
雷纯听他已不自觉地唤自己为“七妹子”,心里正欣喜间,忽又听他提及“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又觉一阵惆怅。“‘六分半堂’,高手如云,‘金风细雨楼’,高手遍布,跟我又有啥关系?我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爹爹要我嫁给苏公子,我就成了‘金风细雨楼’的人,他们拿我当饵,把关七引来,我就成了饵,我既身不由己,他们也没把我当什么看待。”
“雷老总这种做法,未免太过分了!”张炭忿忿地道,“苏梦枕也不像话!”
温柔在旁,听了一会,还摸不着脑袋,此际忽想起这后一句话,与她可大有关系,忙瞪眼叱道:“你骂我师哥?!”
“对,对。”唐宝牛忽插口道,“你说对了!”
温柔没想到唐宝牛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扯她的后腿,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唐宝牛向张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连说两声‘对’吗?”
他当自己的话像圣旨一样,张炭此时可没心情理会他,谁知唐宝牛见他不问,他径自说下去:“第二声‘对’,是你骂对了。第一声‘对’呢?”
天底下大凡爱说话的人,总有把话说下去的本领。唐宝牛实行自问自答:“是赞同你刚才骂自己的功夫只有三脚猫几下,也说对了!”
雷纯诚不愿张炭跟唐宝牛发生冲突,岔开话题道:“你记得吗?初初认识你的时候,我还叫你小张,到现在,还是改不了口。其实你是我的五哥啦!你看小妹子多没规矩。”
张炭忙道:“咱们‘桃花社’的‘七道旋风’,才不讲究这些!谁唤谁什么名号,都是一样,计较个啥!”
雷纯悠悠地道:“那么,五哥来京城,只为了见见小妹,又对我的门户,计较个什么呢!”
“刚才,雷姑娘说过,人,应该要量才适性。”张炭有些忸怩地说,“我怕我太不度量,太不适应了。”
“那些话,我是用来镇住那个自负自大的白愁飞的,你怎么听在心里呢!”雷纯道,“好啦,好啦,小妹现在就给你赔不是,你别叫我做雷姑娘,就叫七妹或小妹子,好不好?”
“不好,”张炭坚持地道,“就算咱们义结金兰,一路上,我还是称你为雷姑娘,除了赖大姊之外,你跟我们谁都不一样。”
“随你怎么叫,”雷纯道,“我还是当你是我的五哥,你说走就走,我可不依。”
“我也不是这就走,好歹也要等‘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事有个段落,认定谁都没欺负你,我才能走得放心,”张炭自嘲地笑道,“不过,凭我这两下子,只怕真要动手时,我可护不了谁。”
雷纯满脸的不同意,但犹未来得及说话,唐宝牛已发出春雷一般的大喝:“喂,饭桶,你这算干啥?!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地自贬身价,也不拧过黑炭头脑袋想想,你要是那么不堪,刚才怎么能跟我天下难有敌手、无敌最是寂寞的唐宝牛巨侠几乎打成平手?!”
他把“几乎”两个字,念得特别响亮,务使任何人都听清楚并记住了这两个字,以免旁人误会。
就算是他在“鼓励”张炭的时候,也要明确表示,他仍是技高一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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