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共同的敌人是万人敌,为何不联合起来牵制万人敌?”方恨少一副勇者无惧地问:“要是你们的敌人是楚衣辞,何不联手对付楚铁剑?”
他咕哝了一句:“我真不明白。”
“你是不明白。”梁四一番沉默之后,只能这样说,然后他吩咐道,“明珠,你告诉他。”
明珠向梁四福了一福:“是。”然后向方恨少有条有理地说:“南天门和五泽盟对敌已近三十年,蔡般若曾重创过钟天王,而钟天王亦曾误伤蔡般若夫人腹胎,以致今日蔡黛玉神智痴騃,这个仇,已经结深了。三十年来双方几番恶斗,各有折损,血海深仇,怨隙太深,无可化解。就算公子所言有理,但数十年的仇怨,也不是他们点一点头说言和就可以尽释前嫌的。——他们要是这样做,恐怕他们本派的人都不会放过他们。何况,这些年来,五泽盟致力在民间扎根,与地方官吏取得一定的关系,而南天门一脉则志在联络武林同道,协力同心。大家的鹄的志向都不一样,而且势力互有抵触,合作化解,谈何容易!”
方恨少听娇俏戆丽的明珠娓娓道来,当真是直了双眼。
“你……你到底是……”
明珠幽幽一叹:“我原是南天门的人,家父在当年两派剧战中为五泽盟的人所杀,钟天王授我武艺,抚养我成人,我自愿投身五泽盟,甘为奴婢,以刺探敌情。但这是机密,只有钟天王和四少爷知道此事,因而便误了事……”
在院里的梁四接道:“我们‘南天门’里有两位悍将,一位是‘姑妄听之’莫星邪,一位是‘如是我闻’冷不防,他们两人憋不住,一次摸上五泽盟,要杀掉改投敌阵的明珠……结果,是蔡五出手,逐走了两人。这两人心怀不忿,回来要杀了明珠之母泄恨,但却给……”
在一旁的张平忽道:“却给我们四人夤夜救了出来,使明珠姑娘母女团聚。”
梁四苦笑道:“这样一来,明珠姑娘在敌我之间,犹豫莫决。”
明珠无奈地道:“五泽盟既是我杀父大仇,但也予我有救母大恩。而且,我委身于五泽盟已有好一些时日,对他们也自生了浓厚的感情,要我谋害有恩于我的五公子,我办不到,要我叛逆信重于我的四少爷,我亦不能。所以,只好……只好跟翡翠姊姊逃离了这是非之地,一路漂泊到了这里……”
然后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清纯的笑靥里展现了完全不调衬的世故与成熟,“漂到这里就成了嫖……像我们这样无依无靠的江湖女子,除了投身烟花场所,还能漂到哪儿去?”
方恨少嗫嚅道:“你……翡翠……”
明珠宛然道:“翡翠姊原也是‘南天门’的高手,但因不能见容于南天王的胞妹钟诗情,所以为铁剑将军暗中网罗。她假意加入五泽盟,为的也是刺探情报;不过,后来却发现,五公子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只是不予以揭穿,翡翠情知再留下去也只有自招其辱,故有离开之心了……”
方恨少讶然道:“……没想到……翡翠也是武林中人……你也是……”
何吉插嘴道:“你还不知道哪!她们俩就是‘南天门’里大名鼎鼎的‘浓艳一刀’和‘委婉一剑’,她们出道可比你还早!”
陈庆补充道:“不过,咱们公子早就洞悉了她们的阴谋,只是不予揭破,好让她们知难而退罢了。”
方恨少只在叹道:“……原来这地方……倒真是卧虎藏龙!”忽又好奇地道:“敢不成那位香姑也是武林高手了吧?”
明珠粲然地笑了起来:“她?她倒是货真价实的老鸨。”
方恨少一想:这也是的,刚才香姑不就给自己一撞便撞晕过去了么!
梁四在院外悠然地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方恨少也想问原由。
“因为我们知道你是沈虎禅的兄弟,也得悉沈虎禅要介入万人敌、楚衣辞和‘高唐镜’的事,”梁四语重深长的道,“我是希望你有机会能转告他:这些事,不是他所管得了的。这儿没他的事。他既化解不了,最好就不要插手。”
“他插手也讨不了好。”蔡五也道,“高唐镜是五泽盟的。”
“其实你们已斗了几十年了,近年来也相安无事;”方恨少嚷道:“往者已矣,来者可迫,既有互利,你们何不放弃成见,联声共气,更增实力呢!”
这次已没有人再理会他。
梁四已转向蔡五:“听你的口气,这位方老弟你是不想杀了?
蔡五傲然道:“这种人还不值得我杀。”
方恨少怒道:“你——!”
梁四道:“你不杀,我也不杀,但你今天找到了明珠,我也找到了她,我看你还是放了她吧。”
蔡五道:“我本来就只要她告诉你一句话。”
梁四道:“我的人已在这里。”
“那我便直接告诉你,”蔡五道:“如果你不想死在这里,就滚回南天门去吧!”
梁四笑了笑,低下头,想了一想。
他低头的样子很斯文。
他笑得很潇洒。
——方恨少甚至觉得他自觉自己的潇洒和温文,可能因为这点自觉,方恨少反而觉得他缺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并不令人感受到真正的潇洒温文。
梁四似已考虑清楚:“你刚才说过,吟‘破阵子’不如真的破阵,是不是?”
蔡五瞳孔收缩得像猫遇上了狼犬一般迅疾:“我这阵一片空白,你破得了再说。”
梁四目光闪动:“这位方老弟,他破不了,便走不出去?”
蔡五冷冷地道:“你要是破不了,也走不进来。”
他的话一说完,梁四就开始走。
走了进来。
他在门槛停住,方恨少屏息以待:
他想知道梁四是不是破得了这一阵。
(他心里倒是希望梁四破不了:要是破得了,自己岂不是太差劲?)
梁四上望望、下看看、左睨睨、右瞄瞄,然后眼光停在那一缸鱼上。
“这是一缸鱼,”梁四意味深长的道:“但我只看到了一条鱼。”
“有它在,其他的鱼都不是鱼了。”蔡五看着这条鱼的时候。眼神变得极有感情。
“对了,”梁四同意,“它真是一条孤独的鱼。”
“不,它只傲慢,而且完美,”蔡五坚决地道:“事实上,它是条快乐的鱼。”
“我们快要变成庄子与惠子之辩了。”梁四忽反过来问方恨少:“你知道庄子和惠子游于壕粱之上那一场‘子非鱼’的论辩吧!”
“我知道!”方恨少惟恐说迟了:“我虽然不记得他们话是怎么说的,但大意是:庄子指着鱼说:‘你看这鱼是多么快乐!’惠子反问他:‘你不是鱼,怎知道鱼快乐?’……”
“对!”梁四接道:“然后庄子答曰:‘你不是我,又怎会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惠子即以庄子的论辩法反击:‘固然我不是你,我是不知道你知道鱼的快乐,但你也不是鱼,所以当然也不知鱼到底快不快乐。’……”
“按理说,庄子的论辩已返魂乏术,无力回天,再难以反击,但他还是有办法作出了有力的反击,他说,‘等一等,我们从头再来一遍。刚才你问我怎么知道鱼快不快乐,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因为站在壕梁之上,所以我才知道鱼是快乐的。’”这回是蔡五接了下去,“庄子固然是聪明绝顶,但太过英雄欺人,他的妙处是在目击道存,一如禅宗的直指人心,但若论情理,这种说法总有点强辞夺理。”
“这便是了,你也一样,”梁四笑眯眯地说:“你刚才正是说它是一条快乐的鱼。”
蔡五立即回击:“可是你也说它是一条孤独的鱼。”
“我说它孤傲,你说它快乐,我们之间,各有各的看法,可以并存。”
“不能并存,因为我了解鱼。”
“错了,你以为你了解鱼,其实鱼根本不认为你了解他。”
“这就扯回头了,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我到底了不了解鱼?怎么知道鱼认为我不了解他们?”
“因为你了解的根本不是鱼,”梁四凌厉地道:“而这条也不是鱼。”
蔡五蓦地吃了一惊。
梁四已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了他的话:“你眼中根本无鱼。”
他接下去有力地道:“你看的不是鱼,而是你自己。”
他喝破似地道:“可是,你仍是你,鱼仍是鱼。”
他一掌击破了水缸。
水缸光啷一声,水滚瀑溅涌出。
梁四叱道:“你不是鱼!”
鱼缸一破,梁四已跨步进来,一手挽了明珠,一面向方恨少低声疾呼:“跟我走!”
方恨少长于轻功,而且长年跟沈虎禅在一起,反应已算极快,梁四身形一动,他也掠了出去。
说也奇怪,水缸一破,方恨少一跃便出了庭院,毫无障碍。
但就在他掠出去之际,耳边忽听一缕比水缸破裂还锐的急啸。
方恨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一直到他跑出了金陵楼,跟梁四足足跑了十七八里后,直至梁四停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梁四两耳都渗出了血迹。
方恨少骇然指道:“你……有血……受伤了?——”
梁四的脸,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
他用白巾抹去耳边的血,淡淡地道:“我还要去做一件事,明珠,你就跟方公子一道儿走吧。”
明珠关切地道:“四少爷,您的伤——”
“不碍事的,”梁四扬着两只眉毛,长吸了一口气,忽然之间笑了起来。“就算碍事,我还是得赶去试一试。”
方恨少却发现他一笑的时候,耳孔里又有血涔涔而下。
梁四随手把血渍揩掉,一面说:“高唐指,好厉害,所以更不能让他夺得高唐镜了。不然……”他脸有忧色。
明珠殷切地说:“四少爷,我跟你一齐去……”
梁四一挥手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回来呢,你跟我去干吗?
明珠委屈地说:“那我……我等你。”
梁中未等明珠说完便大步而去,一下子便消失在金黄的稻穗田里,好像他整个人被稻浪吞食了似的,只有他的语音漠漠地传了回来:“如果你一定要等……可到‘今忘寺’候着吧……”
方恨少急喊道:“梁兄、梁兄……”可是夕阳下稻麦一片金黄,随风摆浪,哪里还有梁四公子的踪影?
明珠的明眸,也掠过一片宛如暮以般的黯然,低首搓揉着自己的衣角:“他走了。”
方恨少不解地道:“他——他急着要去哪里?”
明珠的发,为晚风所乱,衣袂飘扬的时候,丰腴的胴体紧绷住身上的衣衫,与她纯洁清秀的容颜更映出充满诱惑的对比。
明珠眼里流露的黯然神伤,就似夜把窗帘挂上,清澈明亮转成了忧伤。
方恨少不知怎的,看了也一阵心酸。
朋珠道:“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
然后他发现她眼里浮起了泪光。
方恨少看得一阵心酸,心里不忍,忙找个理由大骂梁四:“那个王八蛋,爱跑就跑,管他去哪里做什么!”
明珠摇首,在她纯真的几近天真的清亮眸子里,有无比的坚决:“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但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方恨少只好讨好着问:“他去做什么?”
“杀人”!明珠回答。
“杀人!?”方恨少吓了一跳,“一他要杀谁!?”
明珠看了他一眼。
稻田上的蓝空里,一弯皎月初升。
暮空灰蓝的有点不近情理,像冰的爱惜,碎的记忆。
在这样一个稻穗初熟的暮晚里,方恨少忽然觉得,明珠那一双美眸里,有他的无敌,他的梦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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