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楼系列
三抬软轿在听雪楼人马的严密监护下向洛阳急行来。
然而风砂再也没有机会和阿靖说上一句话。
回到了萧忆情身边的她仿佛恢复到了一贯的冷静淡漠沉默而干练连中午用膳时手上都是拿着几封刚刚到达的飞鸽传书一边启封一边和听雪楼主低声的商量着什么摒除了外人。
“将饭菜送到楼上雅座里去楼主和靖姑娘不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了。”
几乎每一次进路边客栈歇脚时在开饭前领队的叫江秋白的高个子年轻人都那么说。仿佛早已经习惯最高层的行为所有听雪楼的属下都默不作声然后各自归位吃饭。
那两个人偶尔也会下楼来和手下们说上几句然而神色却都是淡漠的似乎一滴油在水中丝毫不和外物溶合。只要他的咳嗽声响起在人群中所有人都会静下来然后垂手、退开。
虽然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豪客然而在看着这个病弱的年轻人时任何一个人的眼中都只有敬畏仿佛看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袛。
那是他们的楼主……那个君临天下的武林神话。
萧忆情不能算寡言他经常要对于他那样巨大的组织负上谋策的责任从他嘴边吐出的十有八九都是指令。然而在他沉默的时候时间仿佛就变得特别的长——所以在外人的感觉中他实在是一个话说得太少、太内敛的人。
呆在他那样的人身边似乎无时无刻不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包围那种被人自上而下俯视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自在。或许也只有靖姑娘才能一直若无其事的相随在侧。
在风砂眼里听雪楼主人的脸色、平日里几乎都是苍白的咀唇却是反常的红润;他的目光寒冷而飘忽仿佛暮色中明灭的野火——连他的一双手也是清瘦而修长苍白得隐约可以看见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
无论如何他也不像一个霸主……这个年青的男子只是一个病人。
然而这个病人只要一句话却可以让这世上绝大多数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
“停、停轿!”一日中午正在赶路靖姑娘的声音却忽然响起在队伍中三抬软轿立时止住。
风砂也不由揭开帘子探出头去——因为她也听见了风中传来的咳嗽和喘息!
“楼主、楼主?”绯衣的女子走下了轿子来到了萧忆情所在地软轿前斥退了左右手下让他们退开三丈然后低低的隔着帘子问里面的人。
风砂只看见帘子的一角微微掀起一只修长的手半伸着**地抓着帘子上的绒布指甲上已经转为诡异的青紫色——那分明是病窒息前的血液凝滞!
她脱口惊呼了出来不自禁的走出了轿子准备过去一尽医者的本份。然而她还没有走近轿子一丈阿靖用目光严厉的阻止了她那样充满杀气与戒备的神色、让风砂片刻间几乎神为之一夺!
阿靖弯下腰去握住了那只手。
萧忆情的指尖冰冷平日极其稳定的手竟然在不停地颤抖。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隔着帘子他只是**的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绯衣女子略一犹豫立刻回头吩咐:“江秋白带人严密护卫楼主软轿!进入方圆五十丈内的外人一律杀无赦!”那一刹间她脸上有冷漠而凌厉的表情压倒一切。
“遵命靖姑娘!”所有属下齐齐下跪领命。
帘子一动阿靖闪电般的探身入内轿中的人没有说话。轿外的人各司其职一时间官道旁的林地上静的连风的声音都听得见。
风砂站在自己的软轿前怔怔的看着前方帘幕低垂的轿子。
里面没有声息然而她只注意到空气中原来那种喘息和咳嗽渐渐低了下去终归于消失。
一盏茶的时间后一只秀丽的手缓缓掀开了帘子的一角面纱后绯衣女子露出半边的脸淡淡吩咐左右:“可以启程了……我和楼主同轿。风砂姑娘请回轿中上路。”
帘幕背后她另一只手仍然被萧忆情紧紧握着阿靖不动声色的扣住他手腕上尺关穴另一只手按住他胸口的神府穴内力透入他的奇经八脉帮他将刚服下的药力尽快化开。
倚着轿壁萧忆情骇人苍白的脸色开始略微好转半闭着眼睛呼吸也渐渐平定。
“是被方才火药的余力伤了罢?”轿子在平稳的前进绯衣女子淡淡问。听雪楼主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清冽、冷彻宛如映着冷月的寒泉。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身边的绯衣女子看着她扣在自己全身大穴上的手指……眼睛里忽然有微弱的笑意。
“笑什么?”淡漠的绯衣女子问了一句却有掩饰不住的衰弱无力。
听雪楼主没有回答许久许久仿佛看着无尽的远方一句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话从他唇边滑落:
“我在想……如果有一日我被人所杀那末一定是死在你的手上……”
进入听雪楼已经半个月了风砂被软禁在一间房中不得出去一步。
“靖姑娘伤势未愈又要处理帮务暂时无暇相见还请叶姑娘见谅。”碑女如是说。
虽然不大清楚舒靖容带她来此的原因然而即使是叶风砂、也心知已是到了天下武林的中枢之所在恐怕平静下掩盖着遍地的机关陷阱步步都需要小心便不多问只是静静的等待。
半月之后的一天下午突然有侍女前来传话:“靖姑娘有令请叶姑娘到密室一见。”不等她回答立时便有两名少女上前手捧黑巾让她系上。蒙住眼睛后一乘小轿便载了她出去。
不知走了多久轿子停下两旁有人扶她下轿并解下了蒙眼黑巾又立时退了下去。
“风砂你来了?”她正惊讶自己来到了何处却蓦听阿靖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回头只见一身绯衣的阿靖在屋另一头含笑抬头道。这是一间三丈见方的房间陈设极为华美高雅地上均铺白貂之皮壁嵌宝石房间有两扇门一左一右。
阿靖坐在一张矮几之后在一堆的文牒中正放下了手中朱笔看向来到的女子。她身侧摆了一片假山堆成的地貌。石为山水银为江河竟是小小的山川图。
“近来事多也让你久等了。”或许密室里面没有别的属下面对着同龄的女子她说话已不似日前那般冷淡而威严而带了一些女子的柔媚与轻盈。
风砂也笑了笑她目光却已有戒备之色:“不知靖姑娘你带我回听雪楼究竟是为了什么?”
阿靖淡淡一笑看着窗外道:“你…不想见小高么?……”一语未落不等脸色大变的风砂答话侧耳倾听绯衣女子的目光忽然一变不由分说拉着风砂来到左边那扇门前一把把她推了进去:“进去别出声!”
被莫名其妙的推了进去风砂在门重新合上之前听到了另一扇门外的脚步声。
“你又在看文书了?”原来……是那个人的声音。从门缝中看出去那个轻裘缓带的白衣公子一进来就看着阿靖皱眉问目光落在她案上那一堆文牒上“你伤势才好怎可如此事必躬亲。让庄老师去处理就行了。”
阿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今天的气色倒还好些……药吃了么?”待他在屋中那张铺着白虎皮的卧椅上坐下她便起身拨旺了紫金手炉用貂皮包着、放在他铺着波斯大氅的膝上。
风砂透过门缝看见这般心下沉吟:“是了萧公子大病之人血气太弱势必怕冷惧寒故密室中虽极为保暖仍须生火。只是……只是如今正当初秋天气尚热只苦了靖姑娘。”
萧忆情脸色极为苍白不住地咳嗽。
“他面色苍白双目暗隐青色。咳声空洞而轻浅必是在肺腑之间而且已到了膏肓的地步。”听着楼主的咳嗽风砂又暗想内心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萧忆情右手轻轻转动一杯浅碧色的美酒一边淡淡道:“甘肃那边有消息传来天龙寨已被攻破许攀龙已擒其余皆杀或降。”
“这也是必然之事”阿靖坐于他身侧榻上淡淡道“不知洞庭水帮那边有无消息?”
“十二水寨既已攻破八寨余下也只在指日之间。”萧忆情亦淡淡道。突然他轻轻咳了几声将目光由绯衣女子身上、转投向窗外的天空缓缓道:“此去洞庭一趟我倒遇见了一个人。”
“谁?”阿靖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心中却想着风砂便在门外被萧忆情觉必然不妥须及早结束今日的谈话让他离开密室才好。
她正想着却不曾看见萧忆情正注视着她目光变幻不定。许久才叹息般的、一字字回答:“秋护玉。”阿靖不由自主轻呼一声抬起头来却正看见萧忆情莫测喜怒的眼睛。
她随即平静如初淡淡道:“风雨组织也是一大势力如今只怕还动不得。”
“我知道。就算能动得我也得三思而后行。”萧忆情叹息了一声浅浅啜了一口酒凝视着手中的酒杯轻轻握紧漠然道“我若杀了他你…你岂肯跟我甘休?”
他一向无喜无怒的语声中蓦地流露出一丝颤抖。
在这一瞬间门外的风砂只觉这个高高在上的萧公子、竟有几分可怜。
阿靖没有说话良久才道:“你也该回去歇歇了。”
萧忆情点点头也站起了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对绯衣女子道:“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我已决定:下个月起将考虑收服神水宫。”
“什么?”阿靖这才一惊“这么快?……为什么?”
“你和我…有多久没受过伤了?当上楼中领主以来怕快有一年没有人能伤到我们了罢?”似乎在回忆着不相关的过去萧忆情声音是冷漠的然而凝视阿靖血痂犹存的双手目光已在瞬间冷得可怕!“神水宫……神水宫。真是好大的胆子!”
阿靖的手轻轻握紧过了半晌才问:“神水宫背靠大巴山前临水镜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代价必然不会小。你若非有足够把握不要轻易派人手出去。”
“我并不是一时意气阿靖……”笑了笑萧忆情缓缓起身走到那山河图边指着一处道:“神水宫在这儿前面是水镜湖。湖上游就是岷江支流要攻入神水宫也只能从这儿入手。”
阿靖怔了一下不由问:“如何入手?”
萧忆情目中蓦地掠过了极其冷酷的杀气!
风砂透过水晶见到他目中神色立刻想起高欢当日的神色心下不由一凛。
萧忆情手腕一倾半杯美酒便倒入“江”中。看着浅碧色的美酒淹没了小小的宫殿模型他微微一笑以一种极其温文而残酷的语调一字字道:“炸开上游堤坝放水淹入神水宫!”
此语一出房内的阿靖与房外的风砂俱吓了一跳。
抚摩着袖中的血薇剑绯衣女子冷漠的眼睛里有光芒流转不定许久终于缓缓出言:“是一个好计划——不过这么一来不但神水宫无一幸免沿江百姓也终不免……”
“我知道我自会善后你放心。”萧忆情淡淡道“此事我已交给小高办理不日即有结果。”
他起身欲走却终于忍不住问:“那位叫叶风砂的女子……你似乎很为她费了一番心思啊。为何?”
阿靖不看他只是低头想了许久才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羡慕她。”
“羡慕?”萧忆情也是略微一怔忍不住停下了离去的脚步回头看着绯衣的女子看着她面纱背后那冷彻如水的眼睛目光变换不定。
阿靖略一沉吟亦带了些苦笑看向天际:“善良、坚定、自立——虽然我自己作不到然而对于具有这样品格的人我却一直心怀敬意……”
她转头看了一眼听雪楼的主人觉那个年轻公子眼睛里的神色也有些淡淡的忧郁于是继续淡笑:“很奇怪吧楼主?舒靖容……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百毒不侵并不是一个好下属呢。”
“我明白了。”萧忆情微微颔但却正色道“即使你有弱点但是——阿靖就是阿靖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千秋万世历代各国也只有一个你自己。你要记住对于听雪楼、对于我来说即使是这样的你、依然是无可取代的。”
萧忆情走后很久阿靖仍呆呆地坐在榻上出神目光游移不定。
“靖姑娘。”终于忍不住风砂轻推那一扇们低唤。绯衣女子蓦然一惊回过神来过去替她打开了那扇门。
风砂重新踏入了密室不知说什么才好许久终于道:“无意中听到你们帮中之事……会不会杀我灭口?不然如何对萧楼主交代?”
看了看这个青衣的女子阿靖只是淡淡一笑:“你以为…楼主察觉不了你在侧么?他不点破那么就是无妨了。”她轻轻颔道:“既然要攻入神水宫……倒是遂了你心愿了恭喜。”
风砂苦笑了一下:“只是沾了你们这些大人物心情变化的光而已……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毕竟只能是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她看着这两扇门迟疑道:“方才我躲进去的地方是……”
“这扇门后就是我的卧室。”阿靖截口道脸色仍然只是淡淡的“这个密室直接与我和楼主的房间相通方便每日的议事。楼主身体不好有时候半夜也会犯病也好方便照顾。”
风砂点头看着绯衣女子面纱后沉静如水的眼睛和眼中惯常的冷漠忍不住问了一句:“江湖中都传言你们、你们之间……是相互倾慕的是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但阿靖却没有在意反而有些讥讽的笑了起来:“人中龙凤是不是?我倒也听说过这种无聊的传言——那些人知道什么?”
看着窗外一片片黄起来的叶子听雪楼女领主的眼睛却是冷漠迷离的如同冰雪:“我与他……我们之间的事是别人无法了解的。他那样的人其实对身外的一切都无所谓……”
“也许吧。方才见他准备进攻神水宫手段之决绝狠毒的确让人胆战心寒。”风砂喃喃说了一句复又抬起头似乎是经过了长时期的思考看着面前的绯衣女子认真道“可我认为……他对你感情深藏内敛行事有气吞山河的大将之风对手下恩威并重对自己严厉自制。他和你…真的好象不是凡人好似、好似天人一般……难怪外边都说你们是人中龙凤。”
“人中龙凤、人中龙凤……哈。”阿靖只是漠然的冷笑不置一辞然而眼睛里却有极度复杂的神色变幻。仿佛是要结束这种沉闷的话题一般她站了起来回头淡淡的看着风砂道:“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儿吗?不错我是想让你看一些东西……随我来。”
听雪楼白楼内部。极其复杂的岔道几乎没有一扇可见外面景色的窗。风砂只是随着阿靖走了一段路已经完全迷失了原来的方位感只好默默的紧跟着眼前的绯衣女子。
到了一个入口处阿靖拉下一处机关从打开的密门中走入夹壁。风砂自知不便多问便静静随她而去不知道走了多久阿靖的脚步才停了下来淡淡说:“你看。”
通道的壁上有秘密的窥视孔可透视室内活动。从孔中窥视出去展现在眼前的已经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大殿只见四壁刀剑遍布隐隐溅有干透的血渍。而气氛更为肃杀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室内有人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各处一隅以重帘隔开绝不相杂。每人手中各持兵器或静坐思索或两两比试。出手之狠辣用招之阴毒几乎是中者立死。偶见有人一招失手身负重伤一声不出的自有人扶他出去不一会儿便另换人进来。
风砂透过夹壁上的小孔往室内窥看突见对面一名黑衣少年刚击倒了一位同伴将沾满鲜血的剑在袖上擦了擦突地向她这方向看了一眼目光陡然冷洌如冰雪。她不由自主“啊”了一声立时想起了高欢的目光——
如此淡漠冷酷仿佛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这就是我们听雪楼下属的吹花小筑杀手们、训练的地方。”蓦地阿靖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平静、淡然不带一丝感情。虽然是隔了墙壁但在下属面前她无意又流露出平日的威仪。
她领着风砂在夹壁中往前走淡淡道:“这条暗道是为了让楼中脑能随时来检查训练情况而筑成的平日里我和石玉、江浪他们也经常来这儿。”
又走过了一间房阿靖停下脚步往墙壁外看去。只见室内架着长条木板一排排黑色劲装的少年正齐齐站在板边站着用餐。伙食很简单只有一大碗白饭和一个菜但每个人均神色恭敬严肃仿佛是天赐美食一般。
每人吃得均极快而又不留下一粒米连碗边缘的硬米都一粒粒吃尽。偌大一个房间几十人吃饭竟然没有出一丝声响连筷子碰击碗的声音也不曾闻见。
“啊这些是什么?”目光再一扫风砂不由自主第一次脱口惊呼。她看见那些就餐的杀手们每人身边都带了一只动物或猫或狗也有蛇虫之类似是已饲养多日相处甚欢。不少人在吃饭时留出一份喂给它们显是极为宠爱。她疑问地看了看阿靖不知这些杀手为何还要饲养牲畜玩物。
“哦……当然要好好喂养那些东西了——喂的好了将来吃起来才有味道。”阿靖淡淡道。风砂吓了一跳喃喃道:“原来…原来是养来吃的么?真可惜……”
阿靖淡淡一笑口气蓦然转为严厉如刀:“不对于那些人来说那是他们唯一的同伴!他们养这些小东西已有一年多平日训练之余同行同宿甚至吃一个碗里的饭睡一张床。但他们养它的最终目的——却是为了亲手杀它!一旦训练结束在最后的酒宴上楼里规定他们必须亲手将其杀死并烹而食之。”
转过头绯衣女子看着风砂惊讶的目光不由笑了笑——风砂似乎觉得她这一笑也带着说不出的残酷与冷漠竟似与高欢萧忆情并无区别!
“他们很寂寞很艰苦所以养只动物也可作个伴。不过——身为杀手绝不能对任何事物有感情!所以他们虽与动物朝夕相处却必须时时刻刻防止自己对其产生依恋以免到时下不了手。”阿靖轻声笑了笑“如果他们不想死的话……那么就不要对任何东西有感情。”
“我明白了。”风砂蓦然道语气亦转为沉痛“对他们体能、武艺加以千锤百炼同时对他们的感情也反复折磨直到泯灭一切天性为止。这样你们的杀手也就训练成功了……对不对?”
阿靖轻掠丝笑了笑:“不错。虽说如今有些专门从事暗杀狙击的杀手组织——如风雨组织——名声远在听雪楼之上。可我们训练出来的杀手数量虽不多却绝不亚于任何人。”
然而看着里面那些少年听雪楼女领主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自傲之色反而有些叹息。
那么…高欢也是这样训练出来的么?
风砂想问可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心中便不由涌上一股痛恨与凄楚虽说这儿的一切都让自己联想到他可不知为何、她却不愿在阿靖面前再提到这个人。
看见身边的女子不再说话阿靖又继续道:“和别处一样不能完成任务的杀手回到楼里后处罚更比死要惨过千万倍……是以我们的杀手无论与谁相处绝不会生出丝毫感情。”
她明澈的目光注视着风砂似乎隐隐含了深意。
风砂在那样冰冷的注视下渐渐低下头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时她透过壁上小孔看见此刻在秘道外的是一个小间。屋中阴暗、潮湿一个巨鼎中火光熊熊。屋中西北角的阴影之中似乎坐了个人其余还有十余位少年均垂手而立站在火堆旁每人右手大多提了个包袱。
隔着墙壁风砂都能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和压抑正当她将目光从小孔转开之时只听那坐在暗处之人忽然冷冷的出声:“你们的任务都完成了?”
那个冰冷的话音一落众位少年一齐单膝下跪解开右手布包捧至齐眉:“不辱使命请坛主验看!”包内血迹淋漓居然都是面目如生的人头!
目光在人群众逡巡了一周坐在暗处的坛主挥了挥手让众人起身:“很好各人去领一千两银子休息半月。把人头扔进火里烧了!”
他的语音冷涩平板仿佛不是人声。这时他突然冷笑一声:“李珉你为何空手而回?”众人此时均已起身唯有一位黑衣杀手仍跪在当地也唯有他方才在进来时右手是空着的!
风砂见那个叫“李珉”的杀手也只不过二十四五左右剑眉星目虽然知道自己没有完成任务可神情依然甚为镇定:“属下无能没有杀柳府一家请坛主赐罪。”他的声音也象别的杀手一样冷酷冰寒却仍依稀有一丝暖意存在。
“赐罪?你说得很轻松嘛。”坛主冷笑犹如金铁交击“你可知完不成任务是什么罪?”
“属下知道。”李珉低头道可语音已有一丝颤抖“属下甘愿受罚。”
“很好你很硬气。”坛主冷冷道。
秘道中风砂忍不住转头问:“你们、你们真的要杀了他么?没有完成任务……真的一定要死?”看着青衣女子眼睛里不忍和哀伤的神色阿靖漠然道:“如果能让他从容自裁那倒是好的了——”
她的声音冷如冰雪:“不过看来……这个人还另有隐情可能连死都不能罢。”
她话音方落坛主于阴冷黑暗中冷冷一笑一字字道:“李珉你也不要先急着死……我叫你先看看一个人。”他双手轻拍门被推开。两名杀手从门外拖了一个人进来。
看见被抓来的人李珉的目光突然变了连石雕般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个人从门外被拖入时已奄奄一息浑身是血似乎遭到过非人的折磨。风砂见地上这人一抬头不禁惊呼了一声只见这人虽满脸血污却眉目如画是个方当韶龄的丽人。
“青青!”李珉再也忍不住一步冲过去要从地上扶起她。只见寒光一闪左右两名杀手抽刀挡在他身前。那名叫青青的少女身子一震缓缓从血泊中抬起头来看着李珉目光凄厉如剑。
“你、你们杀了我爹妈!李珉…我们那样对你可你居然、居然是听雪楼派来探子么?”青青蓦然了疯似地大喊挣扎着要扑过去“是你回去后把情报给听雪楼的!是不是?不然、不然…为何他们轻易的就杀入了府里杀了所有人!——你们、你们这些杀手都不是人!”
她疯狂的挣扎旁边的人毫不客气的一击打在她的后颈上让她瘫倒在地上。
李珉怔住目中渐渐涌起绝望之色。
“李珉你看见了吧?你救不了任何人……你根本救不了任何人!你以为可以一死抗命么?”坛主在阴影之中冷冷一字字道“你不怕死很硬气。可现在柳府上下十九口我照样杀得干干净净抓柳青青来我只想让你心服口服。”
看着手下苍白如死的脸色坛主森然道:“任务完不成是一回事;但私放人犯就是另一回事了。李珉你犯了如此大罪还有何话说?”
坛主又冷冷一笑看着半昏迷的柳青青不知道在阴暗中的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知道过了片刻他才再度出言:“你若肯亲手杀了她以示悔过还可以免你一死。你在众人之中也算出类拔萃我可以多给你一次机会——杀了她又如何?反正她已经是恨你的了那么干脆就让它彻底一点!”
李珉缓缓拔剑看着血泊中的柳青青眼中涌出了复杂而痛苦而复杂的神色。
风砂在一边瞥见他此刻的眼神不知怎的心中一跳!她隐隐约约忆起在赠予高幻那绺长之时也曾见到他眼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
她好象有点明白了他当时的心情也似乎有点懂得了这个生性莫测的人。
阿靖在一边看着她眼神的变化嘴角浮出一丝淡然的笑意。这样的世界对于这个女子来说如果不亲身经历又如何能理解?
这时李珉突然收剑向坛主下跪绝然道:“还请坛主惩处属下吧!”
似乎一怔坛主冷冷问:“你不怕那三百六十七刀凌迟的酷刑?杀她只须一剑可你却要一刀刀挨三百六十七刀!——我不明白你好好想想。”
李珉蓦地抬头目光已没有往日的冷酷与淡漠仿佛是火山喷一般!
“坛主你不会明白这世上的确有一种东西是可以让人百死而不悔的!”他蓦然抬头看着上一级声音已在颤抖、仿佛呐喊“你尽可以杀我象踩死只蚂蚁一样然后再找一个人替我……可是你永远也无法明白这为了什么!”
“住口!”仿佛是被属下的失控激怒阴暗中那坛主突然厉叱声音竟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给我住口!——我明白!我甚至比你还要明白!”
一瞬间众人惊住面面相觑。连李珉也从狂怒中静了下来看着阴暗中的坛主。
坛主仿佛也知自己失言静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日无喜无怒的语调冷然道:“那么我只有依规矩办事了。把你的令牌佩剑所有的一切都交回来……然后去黄泉大人那里领罚。”他挥挥手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对那两名杀手道:“这个女子没用了把她拖下去!”
李珉低头看着她目中有难掩的悲伤和情义。他只看了柳青青一眼便转过了头去。可就在这一眼之间风砂却看到了他眼中难以抑止的深情和绝望。
两位杀手正要拖柳青青出去一直半昏迷的柳青青突然咬住了其中一个的手嘶哑着嗓子厉声道:“李珉你害死了我全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你这个刽子手!”她挣扎着惨笑道:“我要杀你我要杀你!”她踉踉跄跄冲到了他跟前血流满地。
风砂目不忍视缓缓从小孔上把眼移开。他为她牺牲了一切可她却把他当成凶手!
“别这样。训练杀手年年有这样的事情事生。”阿靖依然淡淡道“你知道什么是江湖吗?便是这样的——不止听雪楼如此想获得力量的那些组织无一不如此。”
“那个坛主当真铁石心肠他难道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吗?”有些不平的风砂愤愤问。
阿靖缓缓笑了笑平静地道:“他几年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她看了看风砂语气森然:“何况他若不这么办更高层的人便会处罚于他。”
这时只听室内“啊”地一声惨呼随之而起的是“呀!”的惊呼!
风砂急忙看向室内一看之下如遇雷击失声道:“她死了!”
一向淡然镇定的女子语音在片刻间竟颤抖的厉害一把拉住阿靖的袖子颤声道:“她死了!”
阿靖脸上难得有一丝意外的神色俯下身看向里面。只见室内景象甚为怪异方才冲过去要杀李珉的柳青青已被一剑穿胸而过——但柳青青双手拉住李珉持剑的右手似乎是整个人扑上剑锋的。
李珉看着她目光震惊而狂乱。
“青青你、你做什么?”李珉不相信地问几乎嘶声喊着丢了剑用力抱住她慢慢失去生气的身体。
柳青青染满血污的脸此刻竟异常的苍白而美丽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缓缓微笑:“我……我其实一点……也不恨你真的我知道……你的难处。你……待我们一家……很好。”
她喘息着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中深情无限:“可……我不想你死。你现在……现在亲手杀了我就可以……好好活下去……只是……请再也、再也不要…受他们控制……”
隔着墙壁风砂茫茫然的站着目光空空的看向前方。
许久她茫然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绯衣女子。
仿佛被最后的青青那样意外的举动镇住面纱后的眼睛里也有复杂的神色微微激荡。
风砂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着看着她:“你高兴了么?你们的训练……这就是你们的训练!”绯衣女子不说话眉宇间霎时又恢复成漠然无表情按下机关从暗壁中走入室内。
室内所有人齐齐一惊立刻俯身下跪:“拜见靖姑娘!”
阿靖走入室内却没有看属下只是转头看着地上的那个杀手看着他抱着浑身是血的恋人痛哭。那是杀手的泪……即使是听雪楼的领主眼睛里也微微黯然了一下不出声。
蓦然李珉一声惊呼:“青青!”风砂急步抢过去一探她的鼻息面色一变抬头看着绯衣女子颤声道:“她……她死了!”似乎是微微叹息了一声阿靖仍然不说话。
风砂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低声喃喃重复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目中愤怒之色更深愤然回头冲着阴影中嘶声喊:“是你…你为什么要逼死了她!”
“不错是我逼死了她。”坛主依旧冷淡地回道缓步从屋角的阴影中走出抬头看着她漠然的问“那…你又能怎么样?”
风砂一下子怔住连退了几步才出声音来:
高欢!这个从阴暗之中缓步而出、冷酷而残忍的坛主正是高欢!
风砂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一步步慢慢往后退。这一个多月以来她自己虽不承认可内心深处依然是下意识地盼望再见到他可如今……这一次猝然的相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这时一边的李珉已横抱着柳青青的尸体站了起来。血从恋人的胸膛中直淌下来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神色木然的走过来根本没有留意到身边的人连眼神似乎都已痴呆。
“你所爱的人的血…温暖么?”在李珉经过身侧的时候阿靖忽然淡漠的微笑着低低问了一句眉目间不知是何种神色只觉有依稀的寒意锋利如刺。
甚至连听雪楼女领主的话都不曾入耳李珉漠然的抱着柳青青的尸体走过阿靖身侧根本没有想起她袖中那把沾血千万的绯红色利剑。这个吹花小筑里的杀手只是怔怔的、毫不迟疑的走向门边。
他要离去——他居然就这样剑都不拿的、直接要走出吹花小筑!
冷漠的光芒闪过高欢的眼睛想也不想作为坛主的他举起了手手指一弹闪着寒芒的暗器破空而出直取意欲叛离的人的后心——没有人没有人能够轻易背离听雪楼!
然而在掠过绯衣女子身侧、射向李珉时那枚死亡的暗器忽然偏离了方向夺的一声钉在了门框上。李珉连头都不回茫然的往前。
“让他走。”手指只是微微动了动阿靖下令。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着那个抱着死去恋人的下属、失神的走出门去淡淡吩咐“其他人都出去。”
所有下属都退了下去门合上之后房中只剩下三个人。
风砂的目光从那一刻起就没有从高欢脸上移开过。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她只是下意识的一步步往后退已到了暗道门边。在她退回秘道之前阿靖目光一动反手拉住了她。
“很好。今天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把话好好地说清楚。”阿靖语气平静而断然没有丝毫的悲喜起伏只是看着眼前的青衣女子和同样漠然的得力下属淡淡道“不管怎样来做个了断吧。”
“是。”对于领主的命令高欢只是漠然的回答了一句便站在原地不再试图离去。
看着眼前忽然变得完全陌生的人风砂嘴唇颤动着许久终于挣扎着吐出了一句话——
“高欢你简直不是人!”
高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曾开口。听到了这句话眼中却反而蓦然有轻松的神色嘴角浮出了一丝淡漠笑意一字字回答:“说的对。”回答了这三个字以后他转向阿靖恭声道:“靖姑娘话已说清楚了。属下告退。”
他缓缓转身目光始终没有半丝波动。
“今天的一切也是七年之前小高所经历过的……你莫要以为他不懂得李珉的心情和感受。”始终不动声色的阿靖蓦然开口淡淡对一边的风砂道风砂一惊抬眼看着高欢却现第一次那个人避开了她的目光。
阿靖的眼睛一直只看着空气漠无表情:“正因为懂得所以才无情。”
高欢的双手用力握紧双肩微微抖显然这几句话已直刺入他的心里。
“我带你来听雪楼就是让你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阿靖注视着风砂的眼睛一字字道“叶姑娘你和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不奢求你能原谅什么……但是至少希望你能了解这样的生活然后再决定是否恨他。”
风砂虽没开口可目中已有泪水缓缓溢出。
阿靖轻轻拍拍风砂的肩面纱后的眼睛却微微波动了一下:“还有什么话你们好好说完想说的话——离开这间房间你们……就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轻轻叹息了一声绯衣女子掠入了暗道。
在暗门合上之时她听到风砂的哭声象水一样荡漾开来。
阿靖清丽的脸上罩着轻纱静静坐在密室中等着萧忆情。
“你今天怎么了居然放走李珉!”萧忆情推开门与往常相反第一句就是厉声责备“你知不知道他若落入风雨组织或天衣会手中将对楼中大为不利!”
“我知道。”阿靖平静地道如水的双眸从面纱下轻轻抬起注视着萧忆情。萧忆情皱了皱眉眉间出现了在她对面坐下平了平气问:“那你怎么了?是糊涂了?”
“总是太清醒也不好人一生总要糊涂几次的。”阿靖依然静静地说道。
萧忆情冷冷一笑他苍白俊秀的脸上已有怒容连一向温和从容的语音也变得咄咄逼人:“幸好我还不糊涂——现得早我已派人快马加急、取回了李珉的级否则真会出现大错!”
阿靖端坐着的身子徒然一震手指蓦然用力的掐入了掌心目光一刹间也亮如闪电透过面纱盯着萧忆情一字字问:“你杀了李珉?”
“不错”萧忆情冷冷道“又怎么样?”
阿靖盯着他看目光中透出的冷光和杀气让人触目惊心。萧忆情却只是冷笑俯下身轻轻揭开她脸上轻纱看着她忽然冷冷问:“你能阻止我杀他?”
阿靖一言不地看着他目光变幻不定唇边忽然有莫测的冷笑。
萧忆情也是一言不的看着她但目光却渐渐柔和起来长长叹息了一声负手站起:“我知道我这样做伤了你心——莫要怪我不近人情——当年雷楚云之事难道你忘了?”
又提起这个名字下意识的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喝得太急听雪楼主咳嗽起来半晌方止。急忙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巾轻拭嘴角丝巾立刻被染红!
绯衣女子的脸色微微一变起身快步走了过去拉上了重重帘子又拨旺了手炉一把将酒杯从听雪楼主的手中夺走扔到了角落里:“墨大夫不是说了不能喝酒了么?一边求医一边却糟蹋自己的身子……你究竟想不想活了?”
虽然是极力压低了声音然而焦急和气恼还是不由自主的透了出来。
萧忆情咳得两颊泛上了红潮双肩不住地抽搐似乎要把肺都咳了出来。许久才平息下来苦笑:“有时候……我的确想、还真的不如就这样…死了……”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惜现在你的死活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微微冷笑着阿靖将紫金手炉拨旺放到了他的手中“你死了听雪楼上下万余人怎么办?”
萧忆情顿了顿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终于问:“方才你想说什么阿靖?”
阿靖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改天再说吧今天不合适。”
“为什么?”萧忆情有些奇怪“有什么事值得让你这般吞吞吐吐?”
阿靖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我想求你给高欢自由让他跟风砂走。”
萧忆情脸色立即变了目光又尖锐了起来:“你说让高欢走?他此时正当颠峰领导着吹花小筑的杀手组织至少还可以为我效力五年……你居然为了一个楼外不知来历的女子要求我放走这样一位人才?”他的目光如利剑般逼视着阿靖。
“任飞扬非常优秀他在训练之后完全可以来接替高欢。”阿靖的目光始终在看着他轻声道:“难得我这样喜欢一个人——风砂那个女孩子在她身上我甚至可以看到我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不想让她的手沾上一丝血我不想让她以后永远不幸福。”听雪楼的女领主突而低下头叹息了一声“萧楼主我们手底下杀了多少人流过多少血?那样深重的罪孽……”
她的手已在萧忆情的手心里微微抖如同她的声音:“当年杀了霹雳堂的雷氏全家我已心知罪无可恕;以后这几年跟着你到处征战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更知死后必入地狱。何况拜月教一战中……”
说到这儿她话音一顿不再说下去。
但萧忆情的目光又变了低声喃喃道:“拜月教、拜月教……”他神色已有些恍惚那样的字眼是他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避讳的话题。迦若、迦若啊……
但恍惚中他还是看见了湖上燃起的大火看见烈火中的明月还有圣湖的风暴……冷汗从他的额上渗出他不由自主握紧了阿靖的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目光停留在她项上那一个破旧的护身符上神色突然一震——那样深沉殷切的执念、依旧停留在那里。
顺着他的目光阿靖下意识的回手触摸到了那个护身符。刹那间仿佛闪电照亮她的心向来冷漠高傲的女子眼中忽然泛起了淡淡的泪光不再说话。
萧忆情看见她眼中的泪心中突然一冷感觉有寒流慢慢升起让心都灰了一半。
他生性高傲专制一生中以权力地位俯视天下可偏偏缠身的绝症又让他每时每日面临着死亡所以他的个性也被深深分裂为两半!
他重权嗜杀但他害怕死亡;他无情冷酷为人极重理性可另一面又极为空虚寂寞内心脆弱;他极度重视个人尊严让全武林臣服于他脚下可另一面却又在不断地寻找能让他平等相待的人……这分裂的个性让他变得令人捉摸不定。
然而这世上永远有两个字时时刻刻刺痛他的心。
滇南的往事一幕幕回闪。萧忆情看着阿靖天性中的高傲冷漠瞬的抬头压倒了一切冷冷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密室。
“禀楼主左舵主前来拜见!”
“让他进来吧。”萧忆情在软塌上微微抬了抬手。阿靖在他身侧将各分舵的文书信件一一过目。她抽出左舵主的上书看了一眼淡淡对萧忆情道:“左舵主此次回楼还带了九名江南佳丽。”
这时左舵主已上前单膝跪下:“拜见楼主!属下已将设立扬州分舵之事办妥而且属下亦带回九名女子充楼中仆婢之用。”
萧忆情从阿靖手中接过名单看了一看却也不动声色:“要知楼中从来无此先例而且听雪楼既已成天下第一大势力也要注意安民抚民岂可以声色自娱?”
左舵主略有慌乱之色忙道:“属下见其家中贫寒无力抚养才出钱买下并非强掠民女……而且……而且楼主位高寂寞也……”他看了一眼阿靖不敢说下去。
连下属都看出他的寂寞——萧忆情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不再诘问:“你先退下去吧。”
他对阿靖微笑:“楼中事务繁多辛苦你了。”
不知怎的阿靖看见他的笑容心中却有一阵不自在--因为在他笑的时候眼睛也是不笑的!那仍是冷冷的冰雪!
在她和他之间突然有了无法言明的隔阂。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已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开。他依旧对自己信任关怀可却从每一个动作中抽出了真正的情感。
“左舵主这回走好运了带来九名美女居然被楼主留下了一人!”
“是吗?想不到。楼主以前对美女兴趣似乎不太大呀!”
“所以说这次左舵主运气好么!”
“不过……奇怪奇怪楼主不是和靖姑娘……”
“天知道他们怎么了!你没看见这几天他们两个都不太对劲吗?”
“其实呀从上次打完拜月教回来就有些怪怪的了。”
“唉……他们大人物之间的事弄不懂呀!可说句心里话天下虽大我看也只有靖姑娘才配得上楼主!人中龙凤天人之恋……外边不都这么说?”
“唉别提了……他们吵起来那才是天下没人劝得住。”
风砂坐在花荫下断断续续听了来往人的话心往下一沉。
“阿靖是不是因为我和高欢之事让你和萧公子之间为难了?”风砂回到阿靖的房内问。正在看文牒得阿靖抬头笑笑:“怎么会?”
可风砂明明看见她明丽的脸上已颇有憔悴之色。她不由柔声道:“阿靖你长我二岁本当是我姐姐可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不等她说下去阿靖止住了她:“别说了你并不了解内情——不错目前我和他是有些问题没解决不过不关小高和你的事……我们之间有太多的事不能相互理解以至到了今天才如此隔阂。”
仿佛不愿再深说下去她转过话题问:“你这几天见过小高了麽?”
风砂脸微微一热轻轻道:“前天还见了一次……但从昨天起再去找他就不在了。他们说……是萧公子调走了他。”
阿靖怔了一下眼中慢慢有严霜“我去和他说。”
风砂劝阻不住阿靖转身进入密室随即听到了室内开的声音越来越高似乎双方都有些控制不住。风砂知道双方又为自己争执心下好生过意不去不愿让阿靖出来后感到为难她便悄悄先行退了出去。
阿靖冷冷望了萧忆情身边那吓得瑟瑟抖的白衣美女一眼口气冷峻地问:“那么楼主你是决计不放过高欢了?”萧忆情倚在软榻上眼睛没有看她只是看着窗外下着雨的天空淡淡道:“——我不让他去杀了叶风砂已是看在你面子上了。”
阿靖眼睛里转瞬结成了冰再也不说一句话返身就走。
待她走出了密室萧忆情突然微微一笑笑容却颇有凄凉苦涩之意。这时一直蜷伏在他腿边的白衣美女终于能开口颤声道:“这位姑娘……好凶啊!”
萧忆情垂手抚着她丝绸般的长叹了口气:“蝶舞为我跳一曲拓枝舞。”那位名叫“蝶舞”的白衣美女正是左舵主以一斛明珠从扬州带回的九位佳丽之一。
蝶舞怯怯地跪着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膝行着退到毯子中央才站了起来雪白的纱衣雾般笼罩着她。她才只有十五岁纯净明丽得象三月的江南双眸中始终带出了怯生生的表情仿佛一头受惊的小鹿让人不忍对其稍加辞色。
但她的舞却是销魂的。举手投足之间舞韵飞扬有流雪回风之美。
舞动中只听少女开口轻轻唱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歌声在密室中回旋如同烟一般。
萧忆情不易觉察的叹息了一声又微微一笑:“你唱得很好舞得也很好。好一个‘此情可待成追忆’!”蝶舞这才一惊蓦的明白过来跪下惶然道:“小女子无意冒犯了公子的名讳请公子恕罪。”
萧忆情淡然一笑摆摆手:“没什么。我父亲当年为我取这个名字也是为了纪念我的母亲、从义山诗中取的这句。唉……”他闭目叹息了一声自语般:“我母亲死时我才只有三四岁。”
蝶舞这才鼓足勇气悄悄抬头看了这位高高在上的萧公子一眼仿佛安慰般的轻轻说了一句:“奴婢也是从六岁开始就没了爹娘……”她自知多言忙低头:“奴婢怎敢与公子相提并论?公子恕罪。”
萧忆情睁开眼睛看了舞伎一眼问:“你也死了爹娘?”
蝶舞低着头怯怯道:“回公子的话爹娘在奴婢六岁时便把奴婢卖给了紫云坊教奴婢歌舞。”
“也是个薄命人……”萧忆情今夜似乎颇为多感居然破例问了那么多道:“那么我派人送你回扬州依旧让你与家人团聚罢。”
蝶舞全身一震扑在地下颤声道:“谢公子大恩……可奴婢父亲生性好堵当年就为还债才卖了奴婢。公子……公子若遣奴婢回家不出几月也必被父亲再度卖去抵债……奴婢求求公子就让奴婢服侍公子别……别在遣回奴婢了。”
萧忆情一时默然。他最初留下这名美人是因为与阿靖之间矛盾日深更为寂寞才想找一个人在身边暂慰寂寥从未想过要长久留下她。
但沉吟间见蝶舞怯生生地跪在膝边小鹿般驯良单纯的目光又是害怕又是期盼地望着自己不由一刹间心中一软开口道:“好我就答应你让你留在我身边。”
蝶舞目中不自禁地流露出欢喜之色忙伏地谢恩。因为她知道公子这一句话一出口她的一生已有了保障——却不知从此她一生也将被禁锢!
“你不是一直想见任飞扬吗?”阿靖在轩中饮了一口茶缓缓对风砂道“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楼主亲自在训练他我也直到今天才查出了他的下落——下午我就带你去见他。”
她淡淡苦笑:“我不能让小高自由但至少这件事我还可以为你办到。”
风砂身著浅蓝色长裙明丽又飘逸。听到靖姑娘的话她目光蓦然涌起无法言述的感情过了很久才在临水的轩中低下头轻轻道:“没关系真的不能和高欢在一起我并不遗憾。”
她抬头看了略带讶容的阿靖一眼轻声道:“重要的是我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意。纵使终身无法相见我们可以肯定地知道我们会相互在心里记着对方、直到死的那一天。”
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轻轻道:“靖姑娘我…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阿靖一时间没有回答似乎被她方才这番话中的深情和坚毅所惊住怔怔望着轩外碧水答不上一句话。这个女子、这个女子说话的神色、目光、语气以至话中的深意……她回忆着突然间几句话清清楚楚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你不明白。我和他之间的确是有感情的而且你不会想象这种感情有多深。虽然我们彼此从未说出来过可我们心里都明白。”
这是她说过的。在内乱中听雪楼危在旦夕萧忆情生死未卜之时雷楚云对着她伸出手来刀痕纵横的脸上带着那样的表情、看着她等待她的表态。
然而鬼使神差般的她说了这几句话。也就是这几句话力量千钧地让他终于放弃了希望让风雨组织的老大此生在也不想以“雷楚云”的身份继续存在!
活在世上的只是风雨组织的老大杀手之王秋护玉!一段不为人知的畸情也从此埋葬。
而今她才觉当年她冲口而出的这几句话竟与风砂之言不谋而合!
阿靖还无法理解当年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靖姑娘怎么了?”蓦然风砂轻轻问她见阿靖痴痴地出神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阿靖刹那间如梦方醒强笑道:“没……没什么。”
她定了定神叹了口气想起目前与萧忆情之间的矛盾心下一寒不由心灰了一半。只好对风砂道:“我下午带你去看任飞扬他伤早已好了近日已开始训练了。”
风砂身子轻轻震了一下过了许久才问:“他可好?”
“身体是很好可……你也知道接受训练的人也不会太好过。”阿靖淡淡道。风砂低下头轻轻抚着自己的右手玉石般的手背上有一弯清晰的牙痕。她的目光又变得很奇怪隐隐竟有泪光闪动。“他说过只加入听雪楼一年对不对?”
“是。可我告诉你——只要他踏入了这种生活他便会心甘情愿地一辈子留下来永远不会离开听雪楼。”阿靖口气冷肃“你知道楼主有这个能力——没人能抗拒他的影响和意志!”
风砂也明白萧忆情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呆了一年很难说任飞扬不会被他所倾倒、所震慑而成为他忠心的追随者。
她目光变了一丝深入骨髓的哀伤和悲愤掠过她眼眸。
阿靖不由自主地一惊低声问:“你这般在意他?”
然而风砂却没有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叹息幽幽地问:“你说若已经与别人生死相许可同时心里却又挂念着另一个人——这是不是一种不忠和背叛?”她并不想对阿靖隐瞒她的心事心事重重的叹息:“高欢与我是明白了的……可我一直忘不了那暗室中的一夜!我始终无法忘记在死亡与恐惧逼来之时我与他生死与共的勇气。”
她抬头问:“你能理解吗?”
“人在一生中不可能只爱一个人。”阿靖沉默了许久才道:“其实当时我要任飞扬加入楼中是有我自己的打算——我这时已准备让小高走。可这样一来吹花小筑就有位置空缺我正是想让任飞扬来接替小高的……”
风砂一惊:“那就是说他也是为了我与高欢而间接牺牲了的?”
阿靖点头:“不错。要救高欢就得有人牺牲站到这个位置上来……”她看见风砂的泪光低低叹了口气抬手轻掠丝目光平静如水:“好了咱们也扯得太远了。下午我派人来接你去看任飞扬。”
“你自己进去。如果话说完了就摇我这个小铃自会有人带你出去。”阿靖在一处水榭边下了轿对风砂说到道同时递给她一只小小的银铃。
看着她离去风砂心中一阵茫然。水榭上清风徐来莲花盛开她独自一人立在九曲桥上竟不知何去何从。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仍在极力地逃避与任飞扬再次相见。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们以前算是什么?以后又会如何?想起来就有心乱如麻和无助的绝望。
风砂在水榭外怔怔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道极为耀眼的白光如电般闪过!
那么凌厉那么杀气逼人风砂大惊之下不由退了一步。心中却是一怔——这一剑却似在哪儿见过一般同样的杀气和同样的凌厉。
“唰!”地一声裂帛白光划过之后水榭四面上的轻纱齐齐落地!
“很好这招‘地狱雷霆’终于算是练成了。”水榭中一个声音冷傲而又凝重地一字字道。
风砂抬头。在空空的水榭中她一眼就望见了那红得刺目的披风。
他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剑不停地轻轻振动手腕试着各种力道和方向。那一头黑亮的长依旧垂在他肩头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他整个人似乎都有些陌生陌生得让风砂一时不敢叫他。
不经意间任飞扬终于也抬起了头正看见水榭外的风砂。他不由呆住了。
这短短一刹间的凝望仿佛是过了千万年。
终于风砂迟疑着轻唤了一声:“任飞扬?”她的声音仍带了些试探与不确定可任飞扬却朗朗地笑应:“风砂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了!”
他从水榭中走了出来。不知为何看见他迎了上来风砂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只微微退了一步她便立住了身。然而这一步是在多么微妙复杂的心情下踏出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任飞扬却停不了脚步他明朗的笑容一时间也隐了下去。他不再走近就在十多步开外笑了笑问:“你这十多天还好吧?”
“还好。”风砂轻轻应着目光却黯了。任飞扬显然已觉察出了她刹那间的退缩——可他原本不是一个观察入微的人啊!他变了连笑的时候眼睛都同样是不笑的!
“见过高欢了么?”任飞扬看着手中的泪痕剑淡淡问。
风砂全身一震:“见过了。”然后她却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她能说她已经原谅了高欢么?原谅了这个曾经欺骗他们、甚至几乎要杀了他的人?
然而任飞扬手指在剑柄上缓缓收紧过了许久却沉声道:“我如今已经不大恨他。他这样有他的苦衷我如今明白了——因为我也……”他吐了口气不再往下说可他眉间的沉郁已说明了一切。
一刹间风砂的心被粉碎。
一种莫名而又深邃的痛苦让她几乎痛哭失声。她明白在这一生中她是要永远失去他与高欢了。命运之手已无情地把他们三人分入了不同的两个世界。他们的一生注定了是充满着杀戮、危险对生命漠无感情;而她在人世间感受着人情冷暖看不穿红尘聚散。
无数纷乱的感觉涌上心头风砂说不出一句话来。任飞扬也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看着手中的剑。许久许久陡然间风砂终于颤抖着说出一句话:“明天我就离开这儿永不回来了。”
既然来自不同的世界注定要过着不同的生活她还是抽身急退又何苦再让他们的心不能平静?对他们来说感情是危险得足以致命的东西——李珉与柳青青的悲剧已让她永生不忘!
任飞扬一惊可嘴角却浮出了往日惯有的戏谑的笑意:“这地方你是不该多待的高欢和我才是适合这个地方的人。你快走吧。”
风砂不再说什么回身急步走了开去一边走一边却轻声道:“我以后会记着你的手上这伤痕会让我到死都记得你。再见。”她头也不回地举手轻轻摆了一下似乎是在挥手告别。
手背上那一弯齿痕清晰可见。
任飞扬没有说也没有动只负手握剑看她匆匆离去。他明朗的眉宇间泛上了一阵无奈与痛苦——这也是他一个月前的二十多年中从未感受过的。
这一个月来的一切比过去二十多年让他经历了所有懂得了一切。他真正长大了。
由一个飞扬跳脱的少年成长为一名深沉睿智的江湖剑客。这一个月中他在急剧地变化可蜕变的痛苦也是旁人无法了解的。
突然间他仰天长啸!啸声中反手挥剑背后水榭被剑气斩为两半!
火一般的披风高高扬起长一绺绺吹散开来可他目光却在一瞬间急剧冷却!冷得仿佛是亘古不化的冰雪盖住了他平日朝气勃勃的眼睛。
从此他的心也将被冰封在这千年的冰川之下了。
风砂离去之时没人看见那满眼的泪水在她转过身后才如雨而落。这一刹间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五年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这样心痛了。
“告诉靖姑娘一声罢我也该走了。”在轿内风砂轻轻叹了口气。
暮色已降临了。当风砂推开阿靖卧室的门时却觉她并不在室内。风砂正准备退出去突地听到密室中传来一丝歌声。女子的歌声。
阿靖从来不唱歌那么这密室之中的女子又系何人?阿靖不是说过这密室只有他与萧忆情才能进入吗?风砂不由想起了近日楼中私下的传言关于楼主另纳宠姬、萧靖不和的传言。
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毅然转身进门推开门进入了密室!
室中一舞方休一袭白衣蝶舞如天鹅般俯身伏在毯上柔顺光亮的黑披满了整个背部。身着白狐裘的萧忆情卧在软榻上手中托着一樽美酒。
见她突然进入他神色一丝不动反是地上的蝶舞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让她出去。萧公子我有话跟你说。”风砂静静指了指蝶舞对萧忆情道。口气不容反驳。萧忆情这才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对蝶舞道:“你先出去。”
蝶舞吃惊地看了风砂一眼退了出去。她不明白居然有人敢以这种命令语气对楼主说话而楼主居然也服从了!这个女孩……似乎和靖姑娘一样凶。
门合上之后室内只剩下了两个人只有炉火在静静燃烧。
“你说吧”萧忆情开口了语气温文而又霸气他微微眯起了眼目光更加冷锐“若你说的我认为不值得一听你便会为方才居然对我这样说话而付出代价。”
风砂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直视着他冷冷道:“你有痨病本活不过二十岁。”
萧忆情点头:“是。但我今年已经二十四了。”
“那你也一定忍受了相当的痛苦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来延长你的生命。”风砂淡淡道作为一个医者她对于此了然于心“而且你一定日日夜夜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萧忆情脸色不变然而嘴角却有了一丝不以为意的冷笑看着窗外淡淡道:“可笑你还是第一个把我看成一个可怜的病人的人……你说错了——我不畏惧任何事包括死亡。”
“不!你怕的你怕死!”然而不等他说下去风砂的口气却骤然一变第二次截断了听雪楼主的话一字字“或许以前你不怕但是遇到靖姑娘以后你还能说你不怕么?——是不是正因为这样你才不敢直面自己真正的感情?”
萧忆情手一震目光惊电般地落在她脸上——那一瞥之间有震惊有疑虑还有恼怒和杀气!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仿佛是抓住了袖中那一柄令天下震慑的夕影刀。
风砂不懂武学自然也不知道此刻萧忆情只要一念之间便能将自己斩杀当场。然而她心中也不由一凛只觉在他冷峻迷离的目光之下竟有些退缩。
“谁让你来说这些?又是谁允许你说这些?你究竟有什么目的?”萧忆情冷冷地问。
风砂吸了口气挺直了腰继续道:“我的确没资格过问你们的事。但靖姑娘是我的朋友她曾给了我和高欢相互解释的机会……所以我也不想再让她痛苦下去。”
她仍一眨不眨地看着萧忆情毫无惧色地说:“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了我想在离开之前与公子好好谈谈;也好为你们消除彼此的隔阂与误会。”
“你的朋友?”萧忆情似乎是忍不住的微微冷笑了起来“阿靖会有朋友?谁能配的起当她的朋友……她又怎么会承认那个人是她朋友?”
他冷漠的笑着然而目光已有一丝迷惘定定看着手中的酒:“她一向与我只是契约关系——我们甚至不是朋友。”
“契约?以靖姑娘的为人岂是一纸契约能绑得住的?若不是听雪楼中确有她为之割舍不下的东西她会一直在这儿尽心竭力吗?”风砂冷静地一句句反问口气不容置疑“萧公子我虽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顾虑让你们变成如今这种局面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一句你们本是这世上唯一配得起对方的人。”
“是么?人人都这么说。”萧忆情叹息了一声“说得多了差点连我自己都相信了……”
风砂不理会他说什么她心中有一股力量支持着让她一口气说了下去:“近日来公子仿佛又有了新欢但我也明白只是寂寞之故罢了。但靖姑娘对公子的成见会越积越深……终至无可挽回。所以我劝公子一句去找靖姑娘好好谈一谈也许会明白彼此真正的想法。”
萧忆情没有说话。目光游移而烦乱。但他显然并没有反感或恶意。这个话题他从不曾与任何人谈起过他本来认为这是他永远的隐痛和禁忌。如今被一个陌生的少女大胆而直率地触及他不知怎的竟没有怒意与杀气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恨我的……当年我下令追杀雷楚云时我就觉了。这次我告诉她我杀了李珉她虽没有说什么但她眼睛里面有恨意。”萧忆情自语般喃喃道脸色有些苍白“她没信任过我从来不曾……她爱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才是无可取代的。”
风砂并不知她与他之间有如此多的隐情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是讷讷道:“也许是有另外一个……可每个人一生不可能只爱过一个人。”
“是么?”萧忆情笑了笑放下酒杯:“而我却是。”
这一次他笑的时候冷漠的目光中竟有了神采不似平日的孤高。
那是一种苦涩、自怜、傲气的混合。
风砂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有一次觉这个不可一世的萧公子实在是很可怜。
只是一刹间的软弱萧忆情的眼中迅又恢复了平日的高傲与淡漠旋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浅碧色的美酒淡淡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风砂点头苦笑她这才承认要开导这个深不可测的人她实在是太不量力。
“很天真……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萧忆情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温暖之色有些落寞的轻笑“无论谁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都需要很大的勇气。”他顿了一下又问:“你明天就走?那么你不求听雪楼给小高自由了?”
风砂点头蓦地抬头直视他一字字道:“你主宰了他的命运我没有办法。既然已不可能一起离开这儿我就要做到永远不拖累他。”
萧忆情看了她很久突然笑了笑:“你真的有些象她。”他顿了顿“你可以走了。不过既然你好心说了这一番话你走时我会派人送你一程。”
“多谢。”风砂敛襟行了礼默默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手蝶舞重新从门外走入驯服地倚在他脚边。
萧忆情似乎还在出神突然奇怪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会送她去哪儿?”不等蝶舞回答他自语:“我会把她送到小高身边去。”
“可高坛主不是出去执行任务了?”蝶舞不解地问。
“他是已经出去歼灭神水宫了。”萧忆情点头微笑“为叶姑娘的师兄复仇向来小高会尽心竭力。我现今把风砂也送到那边去——任务一完成我便给小高自由让他带风砂走……”
“她大概不曾想到今晚这一席话换了她一生的幸福。”没有看美人诧异的神色听雪楼的主人只是叹息然而唇边却有难得一见的温和笑容让他苍白的脸色都有了某种光彩“知道么?我要让阿靖高兴一下……她如果看到小高和叶姑娘一起回来然后一起并肩走出楼去携手天涯她一定很高兴。——我很少做能让她开心的事情也很少有事情能让她高兴起来。”
听雪楼主的眼中居然有某种温柔的光芒仿佛那一刹那有什么急流在他平日如同冰原般的心中流动他半闭着眼睛。许久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旁边的舞伎有些怜惜般的叹了口气垂手抚摩她乌亮的柔:“至于你……我是该把你送回扬州了。我会好好安顿你。”
十天后消息传入听雪楼。
出乎意料的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听雪楼主看到那道文牒却居然失声惊呼出来:“什么?死了?——竟然会…会都死了?”
各位领主和坛主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不过是区区一个吹花小筑杀手分坛坛主的死讯居然会让萧楼主惊讶失态到这样。
坐在软榻旁的靖姑娘似乎是瞥了一眼文牒然而脸色居然也是出人意料的苍白下去根本顾不得什么举止失措一把就从楼主手中拿过了那张文牒。
十月九日神水宫被灭。负责此次行动的高坛主表现的令所有人吃惊几乎是不顾性命的挥剑最后直入神水宫水底圣殿一人一剑与宫主对决交。虽然明显不敌却不许楼中子弟援手凭着一股惊人的狠气缠斗到千招开外最终同归于尽。
此时洛阳总楼派人护送的叶风砂姑娘刚刚星夜兼程的来到水镜湖边——然而刚下轿的蓝衣女子只来得及收敛高欢的遗体。
十月十二日进攻神水宫的行动终于彻底完结听雪楼人马全程返回洛阳。
然而带回的棺木中却有两具一起摆放的灵柩——在亲手收敛安葬完高欢后那个从洛阳千里迢迢赶来的蓝衣女子不知服了什么药伏在恋人的尸体上再也不曾起来。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一对人中龙凤;惊讶的看着萧楼主的脸色因为莫名的惊惧而苍白;惊讶的看着靖姑娘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抖。
“嗤”阿靖的手用力握紧那一张信笺一直到纸张出轻微碎裂的响声。
“阿靖。”极低极低的萧忆情唤了身边的女子一声仿佛想说一些什么然而阿靖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定定的看着手中的信笺面纱后的脸色苍白。
“阿靖。”看到她的脸色萧忆情再也忍不住的叫了她一声同时在案下握住她的手觉绯衣女子的手冷的如冰。然而在他手指触到皮肤之时阿靖蓦的回过神来抽出了手。
“你好!”几乎是咬着牙压低了声音绯衣女子眼睛冷冽如刀一字一字“好一个借刀杀人——萧楼主……你就这样一并处理了他们两个人?好手段!”
她的手在袖中按住了剑柄然而手却在微微颤抖不知道因为愤怒还是失望。
然而毕竟是血薇的主人虽然如此却没有燃烧完所有的理智。
“阿靖你要在听雪楼主厅里、在所有下属面前对我拔剑?”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杀气不由微微咳嗽了起来然而听雪楼主人的声音却依旧能保持着平静他看着身边女子的眼睛“那不是我的本意。那不是我安排的——相信我。”
“我没有相信过你——再也不想相信你。”绯衣女子的手一分分松开剑柄然而她的眼睛里却结起了严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内心一分分的封闭“其实我不该动容不该意外——你这样的人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我都应该想得到才对!”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听雪楼女领主的声音压制不住的高了起来引得底下听不见两人对话的下属都有些疑虑不定的看过来。然后阿靖站了起来淡淡道:“楼主各位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绯衣女子的身影没入内堂大厅中忽然气氛就有些凝滞——听雪楼众人从来未看见过楼主和靖姑娘之间有如此大的冲突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个个还是屏息不敢说什么。
“既然高坛主亡故咳咳……那么、那么吹花小筑杀手坛坛主之位暂时悬空。”只是停了片刻微微咳嗽着听雪楼主人却翻开了宗卷开始平静地处理起楼中事务。然而说不了几句却掩嘴剧烈的咳嗽起来半晌方止。
“我决定暂时由任飞扬来接替这个位置如何?”终于能说出话来带着几分疲惫萧忆情看着阶下众人问。没有人反对从来很少有人能够指出楼主决定中有何错漏。
“好如果证明任飞扬的表现符合坛主的要求我再让他正式取代高欢的位置。今日……咳咳今日如若大家无事就先到这里为止吧。”公布了这个决定之后看着下属们纷纷散去听雪楼主不易觉察的叹息了一声靠入软榻。
眼前交替着闪过白衣杀手和大红披风少年的脸。
去的尽管去了来着尽管来着……生死悲欢就是如此。这只是江湖滔滔洪流中的一浪而已。
萧忆情将手中的丝巾放下凝视着上面方才咳出的黑色血迹眼神微微一黯。
他想起了日间刚刚去吹花小筑检查出关的任飞扬的情景——依然是红衣披手执泪痕剑的英俊少年接下了他五十招。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训练任飞扬的进步已经是在他的意料开外。
这是个将会非常优秀的的下属这个少年不日便要名动江湖……听雪楼主想着眼睛里面有赞许的神色。然而他看见了少年的眼睛。
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淡漠。甚至在微笑着收剑称谢的时候对着听雪楼的主人少年的眼睛依旧如同冰封的原野没有一丝表情。
那是又一颗被冰雪封冻的心而那颗心在几个月前还曾经那般的鲜活炽热。
萧忆情陡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改变了这个少年?
然而十多年了又是什么样的力量改变了他自己?
或许有人说、那便是江湖。成就有些人的梦却同时破灭另一些人的梦。然而却让所有人的心如同冰雪厚重的落下、掩盖住了曾经生机勃勃的原野将往日重重叠叠冰封在雪下。
白楼里面一片空空荡荡只有午后斜阳透过镂花的木窗、将影子斜斜的投进来在地上留下斑驳昏黄的花纹——仿佛是看不见的奇异的屏障重重叠叠。
最高的楼上位高权重的听雪楼主却将目光透过木窗看向外面。
那里是湛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木然而不知为何看上去却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
——地上的影子随着日影西斜在缓缓的移动一寸一寸的向着听雪楼主人的座前逼近。
萧忆情霍然一惊下意识的往后坐了坐。
随即知道逼近的不过是影子而已他唇角就有隐约莫测的苦笑。这样的桎梏无形中无处不在。虽然看不见却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每一寸空气中。
那就是他们心里的那道墙——终其一生可能也永远无法逾越的藩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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