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张三一帮工匠的期盼之中,在山上无数苦力、修士、商人们的苦苦等待之下,漫漫冬日渐渐过去。
当桌上一堆竹篾化作李修元手里一顶不起眼竹笠的时候,眼见春将近也。
甚至这几日,当李修元靠在躺椅上小憩。
头上遮着一顶竹笠之下,山上的女王眼里,便失去了少年的踪迹。
连在海边散步的老婆婆也有一种错觉,明明躺在竹棚下的少年,却消失在山下的那方小小的天地之间。
老婆婆不解,于是传音问李修元在哪里,在做什么?
李修元懒洋洋地回道:“我躺在竹棚下面望春风。”
老婆婆一愣,于是从海边一路往回走,当她看着竹棚下头上顶着一方小小的竹笠之时,脸上露出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容。
这可真的意思,一方可以遮挡自己,拒绝别人神识探寻的宝贝,竟然在李修元不知不觉中,编织了出来。
安静地坐下,老婆婆想着问了一句:“春天就要来了,你有怎样的心情?”
李修元叹了一口气,将盖上脸上的竹笠取下来放在躺椅边上。
坐起来望着渐渐变得温暖起来的海风,笑道:“难不成,我还要在此弹奏一曲望春风不成?我也不想让她注意到我这个蚂蚁啊?”
老婆婆笑了笑:“那就不让她听见,来吧,让我听听你的望春风。”
说完,走过来将李修元搁在一旁的竹笠轻轻地拿起来,一伸手挂在竹棚的进门处。
就在这一瞬间,李修元有一种错觉,整个竹棚,整个木屋,甚至连着不远处张三的那栋木屋,都被这小小的竹笠遮挡了起来。
心里欢喜之下,不由得笑了笑:“眼不见心不烦,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她心生烦恼。”
老婆婆点着了小火炉,一边烧水,一边说道:“只要你不想让她看见,她便看不到你。”
李修元心里一动,想想就算听见又能如何?
世间的蝼蚁,也是蝼蚁的乐趣吧?你又不是我的女王。
一念及此,便将古琴取出来横于腿上,拿出一方丝巾轻轻擦拭琴身和琴弦,轻轻地抚摸着独一无二的琴弦。
呢喃道:“你若还没轮回,若还有知,便跟为师一起,再弹同调......”
话音未落,指尖轻拨之下,便有“叮咚!”之声响起,若山间的清泉,滴进了老婆婆的耳中。
听着李修元的自言自语,老婆婆心里却忍不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琴声悠悠,从李修元指间流出,在木屋前,在大树下蔓延开来,向着不远处的采石场蔓延而去。
这一方小小的竹笠遮住了李修元的容颜,遮住了这一曲望春风往山顶而去。
而没有遮住如清泉一般的望春风,去抚慰采石场上思亲家乡亲人的石匠心灵。
双手拨动琴弦,如当年在天云山的高台之上,少年欲要一曲并不同调的望春风,去应对来自圣地少女的有凤来仪。
正在采石场工棚里,跟着一群石匠们聊天的张三、李老六等人,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悠悠琴声......
李老六忍不住想要起身去看看那老树下的少年,如何能有一手不输给他的石匠手艺,还能弹出这如泉水叮咚的琴声。
张三一把拉住了他,摇摇头道:“不要打扰他们婆孙两人,我们就在这里听。”
一帮工匠听着这一曲望春风,心里却盼着山上的女王,何时能让上苍降下一场灵雨。
让他得偿所愿,于这世间多活几十年。
老婆婆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这一曲天上地下,难得一闻的望春风,听着那悠悠的琴曲化作春夜里的细雨。
泥土里的种在春雨的滋润之下发芽,从深深的泥土之中钻出一个小小的芽尖。
沉睡了一个冬天的老树,在绵绵的春雨里,那密密麻麻的枝条上,露出了一个个青芽,然后长出第一片树叶......
李修元的眼前却是竹峰上的冬天刚刚过去,后山的竹海一夜变得青翠欲滴,摇光殿外的桃树杏树上,开始冒出花蕾。
只不过,这些都不是李修元想要的,便是他的眼前已经看到了风云城那满城的杏花飞舞,看到了天山的雪水叮咚。
他心里想着当年书院望月涧前,自己失忆之下,不远万里来寻找自己的南宫如玉,在夫子的面前,跟师傅一曲弹同调。
那是《四张机》。
他心里想着定安城里,酒坊后院,那个一夜闻道而入道的西门小雨,在入了琴道之后,坐在桂树下,跟自己共弹望春风。
斯人已乘黄鹤去,无人能与共抚曲,李修元的眼里,换成了芙蓉镇里。
云起寺山上,山下那些散落在山上山下的桃树杏树,那些花儿,也要绽放了吧?
老婆婆恍然之间,仿佛回到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或者说过去的某一刻......
少年背着老道士要征服那三千石阶,要渡过那茫茫的苦海,要逆流而上,做那跃向龙门的鱼儿......
于此当下,老婆婆心里不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如你这般,问天下女子,谁能与你共弹一曲?
渐渐地,木屋前的老树竟然提前绽放新芽,然后缓缓地长出了第一片叶子,不一会,便是一树绿叶如华盖。
遮住了矮小的木屋,也遮住了少年头上的竹棚。
这一抹新绿,往老树四周的泥土、向着那青葱的紫竹、向着那些还在泥土里冬眠的种子而去......
那小小的竹笠在这一刻洒下一道淡淡的光芒,往着老树,往着老树四周的花草树木泥土而去。
陷入自己的意境之中,李修元直将东海比作大秦的雪山之巅,那个来自大燕的琴师在生命最后一刻,躺在自己的怀里。
而自己在雪山之巅轻抚一曲望天风,希望高渐离可以远离人间苦海,不坠轮回。
情之所起,竟无语凝噎,李修元指间没有停下,嘴里却喃喃念诵了起来: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
......
三日之后,立春前日。
东海有风来,然后浪涌而至。
自南方吹来温暖的风,搅动了碧波万顷,也吹动了无数的船帆,带来了仙云岛上的客人。
一艘黑色的大海船,乘风破浪而来。
码头上的一帮修士和苦力们,没等他们看清楚船上的风帆,大海船便已经缓缓往码头驰来。
还没等码头上的苦力和修士们反应过来,山上的总管大家,便一路飞奔而来,守候在岸边。
远远的,看着从船上走下来一袭黄衫,显得有些清瘦的中年男子,总管大人显然有些迷茫。
想了想还是迎了上去,一边行礼,一边问道:“大王,这夫人和小公主没有同来?”
来人摇摇头:“翩翩跟着龟总管出海去玩了,前面带路吧。”
总管大人赶紧躬身回道:“大王请。”
来人自然便是玉仙儿的哥哥,仙云岛的主人玉明君,趁着翩翩还没回家,来仙灵岛上看望妹妹玉仙儿,顺便观礼。
船上下来一队修士和伙计,将礼物搬下,跟着主人身后往山上而去。
三天之后,便是山上宫殿落成祈福行礼,向天祭祀之日
......
木屋前,老树下,李修元收回望向海边的神识。
跟一旁的老婆婆说道:“婆婆你说,既然连仙云岛的主人都带着仪仗来了这里,万道皇城的女皇大人会不会也来凑热闹?”
老婆婆默默地注视着往山上而去的一行人,想了想回道:“如果我没猜错,她一定会在最精彩的时候,出现在你的面前。”
缓缓的,将神识从码头上收回,李修元说道:“没错,那个女人确实比公羊博强,拥有过人的智慧。”
老婆婆想着即将要发生的一些事情,不由得淡然地笑了笑。
回道:“有时候太聪明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没听说过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李修元闻言之下,不再吭声了。
心里细想之下,你这是说皇城里的那个女人?还是在说山上宫殿里的这个女人?亦或是笑我?
在他心目中,公羊博陷入了往事之中。
情太重,差一些误了自己的一身修为。
毕竟故人已经逝,就像无心和茉莉一样,总不能因为已经离去的人,放弃自己。
而赫连明月又活得太明白,冷淡绝情。
因为自己儿子的惨死,可以一怒之下休夫,或许也只有像她这样的性情,才能统治那些万千拜火教徒,统治一国的臣民。
沉默良久,李修元回道:“不瞒婆婆,我佛经看得越多,发现自己越来越笨,笨到看不清前路,笨到看不清自己的身体。”
老婆婆静静看着他,说道:“你这不是假装聪明,也不是大智若愚,我看你是害怕自己一直是海里那条鱼儿......”
李修元闻言一愣,看着挂面竹棚上的竹笠,心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关于鱼儿之说,他记得从来没有跟眼前的老人提起过,他只能地藏,跟师父和老和尚说过此事。
而这个神秘的老婆婆,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心事?这是老人的猜测,还是老人会读心?
过了片刻,李修元才淡淡回道:“我不要做那条鱼。”
老婆婆听了他这一句话,脸上却没有什么惊讶的情绪,就像她一直从芙蓉镇里,便一直在注视着李修元一样。
能明白李修元当下最细腻的心思,知道他想要去的地方。
想着鱼和大海的传说,老婆婆笑着说道:“世间很多人不知道鱼儿为何而活着,就像有些修士忙忙碌碌一生,也找不到飞升的路一样。”
“我也找不到飞升的路。”
李修元叹了一口气,幽幽地回道:“这确实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晚辈就是一个飞升路断的人。”
老婆婆闻言怔了怔,她没想到李修元会将自己跟世间的修士去比较。
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显然是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沉默片刻后,叹了一口气,说道:“什么是有道,什么又是道断......以前的你可能不明白,来到东海之后,你应该想明白了。”
李修元心里微微惊讶,心想自己不是来了东海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而是那日他在山间遇到花椒之后,回到芙蓉镇里,在云起寺中,便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诉说一番之时,天空传来了一声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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