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内,圣人难得露出几分笑模样,静静地看着李泰提起铜壶一挑一放地泡茶。他生得像舅舅长孙无忌,体胖如面团。若说李治煎茶泡茶时显得尤为玉树临风,他便有几分憨态可掬之状。然而,看在圣人眼中,却是同样的惹人心疼。
“几日不见阿爷,便似消瘦了些。”李泰低声道,目光中透着几分真切的担忧,“方才去见阿娘,她的精神也不像以前那般健旺了。孩儿觉得,很该将那些佛医、道医再叫进宫来,给阿爷阿娘诊治一番,细心调养才是。”
圣人轻轻颔首:“确实该如此,还是你有孝心……”他又想到了李承乾与李祐,胸口便一阵发闷。短短一个月内,便先后有两个儿子谋逆,还都勾结了他信赖已久的功臣。李祐与阴弘智,李承乾与侯君集,这四重背叛简直一度令他心念俱灰。时不时地,他便会想到:难不成是自己看走了眼?信错了人?或者多年来举止失误?做了许多对不起他们的事?所以,好好的爱子与功臣才会轻而易举地背叛他?
“阿爷心宽些罢。”李泰宽慰道,“许是以前孩儿有些太随意了,才教大兄生了误会,以为孩儿不尊敬他。往后,孩儿一定好生孝顺阿爷阿娘,爱护兄弟姊妹,不教他们受委屈。”说着,他便半是顽笑半是试探道:“这几日,孩儿听说有人上折子提议立太子之事。阿爷很不必理会他们,孩儿的修养尚不够,哪里能当得了太子之位?”
圣人一向对爱子没有任何防备,也并未往别处想,便道:“眼下除了你,还有谁能入主东宫?你也是朕与观音婢的孩子,说到出身、才华,样样都无可挑剔。”说到此,他突然沉默下来,想起了嫡长子当年出生时自己的兴奋与激动。谁又能料想到,父子之间竟会落到如今的地步?他教养的时候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才教出这么一个不孝不悌的混账东西?
李泰喜出望外,双眼之中瞬间便腾起了野心的火焰,趁热打铁道:“那阿爷尽管放心就是了。我绝不会像大兄那样,为权势所迷,怀疑自家兄弟。九郎与我年纪相差将近十岁,身体弱,性情也温和,我疼爱他还来不及呢。若是我底下那些孽障待他不尊敬,他日我百年之后,必将那些孽障都除去,让他继承大位。我们都是阿爷阿娘的儿子,没有我享足了富贵荣华,却让他看晚辈的眼色行事的道理!!”
他说得十分动情,到极致处,甚至连自己都生出了几分感慨。圣人更是听得眼圈都红了,猛地将圆滚滚的儿子搂进怀中:“青雀啊青雀,有你这番话,阿爷也能放心了。雉奴往后就交给你照顾了……”
殿外,李治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加快脚步离开了。他走得越来越快,崔渊不得不小跑了几步,才得以跟上他。待周围再也没有宫人时,李治终于停了下来,将手中的几幅字撕成了碎片,宛如困兽一般低声吼道:“这种话亏他也能说得出口!!当人人都是傻子不成!!”杀尽儿子让阿弟继位?!这种虚伪至极的话,换了谁都不可能信!“偏偏阿爷居然会信他!居然傻得相信他!”
这一瞬间,他忽然体会到了长兄李承乾的痛苦。分明他们都是嫡出之子,看似同样得到疼爱,但偏偏李泰巧言令色,比他们更能讨得爷娘的欢心。如方才那般的满口谎言,人人听来都知道是假,但平日英明无比的阿爷却偏偏信以为真!
若是李泰成了太子,若是李泰继承了大位——他绝对不可能活得太久!他的皇太弟之言论已经放出去了,又怎能容得下他?说不得便会栽赃他谋逆,将他这一脉全部剪除!或者,干脆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教他无法拥有自己的血脉!皇位兜兜转转,都仍只能在他的后代手中!
此时此刻,李治前所未有地清醒——他猛然发觉,自己已经被李泰推入了绝境。
“子竟……子竟……他是我嫡亲的兄长,为何却待我如此狠心?!”十五岁的少年郎有些茫然地问道。他先前只想在两位兄长相争之时渔翁得利,适当地推波助澜,却从未生出真正下手伤害他们的心思。到了如今,他却忽然回过神来:长兄倒下了,他便是李泰最大的敌人。李泰定会将曾经在李承乾身上用过的手段,都尽数用在他身上。不,说不得他连这些手段都不屑于用,只待爷娘百年之后便彻底将他拔除。
“大王不必惊慌。”同样听了那一番话的崔渊却比他冷静多了,微微勾起嘴角,“魏王太过心急了。大王想想,连咱们都能听得出他的虚伪,朝中诸臣又何尝听不出?皇后殿下又如何能信任他?陛下也是一时受了他蒙蔽,待回过神来,便会发觉其中的蹊跷了。”
过犹不及。魏王李泰盯着东宫之位实在太久了,眼见着太子被废之后,便再也按捺不住,只想早些将这个位置揽入怀中。然而,他这般急切却落了痕迹,说出“杀子传弟”的话,则更是一着再明显不过的败笔。
啧,成也孝悌之念,败也孝悌之念。李泰心太急了,急得将满腹聪敏都丢得一干二净,满以为糊弄住爷娘便能成功。
做完该做的那些事之后,他们一群人都在等着属于晋王的时机,却想不到,魏王会亲自将这个时机送上门来。
闻言,李治也略微平静下来:“你说得是。”他尚未走到绝境。阿爷阿娘是李泰的凭仗,又何尝不是他的凭仗呢?只要他们尚在,他便有翻身的机会。李泰做得越多,失误越多,便越会让爷娘失望。那时候,他们心心念念的一切,便都将属于他了。
“大王以不变应万变,便足矣。”崔渊道,“不过,此事还须尽早让皇后殿下知道。”长孙皇后如今正是自责的时候,听了李泰这一番作态,很难不多想。只需她想明白了,为了保住自己所出的三子,她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咱们这就去见阿娘。”李治道,“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便是了。”
崔渊看向被他撕碎的几幅字,摇首道:“只是可惜了那些字。不如,大王习字让皇后殿下点评罢。”长孙皇后对圣人的影响远胜过其他人,作为幼子的李治若得到她的怜惜与信任,便会立于不败之地了。
没过两日,李泰“杀子传弟”的言论便传得沸沸扬扬。魏王一派自然罔顾事实大赞他的孝悌之心,只恨不得将他捧成“尧舜”那般的仁德圣君。虽然他并未登基,这般吹捧已经是逾越了,但圣人听得这些,比臣下赞赏自个儿还要高兴——谁能看不出圣心所属呢?其余诸臣见状,依旧是各怀心思。有继续为圣人教养子女的方法担心的,有替魏王的情商感到绝望的,也有仍心怀一线希望想要从中窥得真相的。
身为嫡亲国舅的长孙无忌思考了许久,终于决定去魏王府见一见这个外甥。谁都不知他在魏王府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与魏王说了些什么话。总而言之,他只坐了一个时辰便离开了,而后立即赶到宫中求见长孙皇后。他与长孙皇后兄妹感情极深,彼此也相互关切,实在不忍心妹妹再受一回打击。但若是此事不告知于她,恐怕日后她便需要承受更可怕的后果了。
当长孙无忌求见的时候,真定长公主正带着王玫、崔蕙娘、崔芝娘陪长孙皇后说话。听说司徒来了,她们便退到旁边的侧殿去了。晋王妃杜氏对近来风靡京中的天香园很感兴趣,晋阳公主、衡山公主虽然已经去过了,但也想听一听这园子的逸事。于是,王玫便让主持此事的崔蕙娘与她们说一说,她只在适当的时候补充一二。
长孙无忌并未逗留太久,很快便告退了。长孙皇后几乎是即刻遣宫人将魏王李泰叫进宫来说话。侧殿中的人都多少听闻过“杀子传弟”之说,心中鄙夷,面上却半点不漏。此时推测长孙无忌已经将此事都告知了皇后,心里都觉得快慰之极。有长孙无忌之话在前,想必皇后绝不会轻易被魏王李泰的花言巧语蒙蔽了。
“他只要轻轻巧巧地说一句话,就占尽了名望与好处。九阿兄好端端的,便莫名其妙成了白白捞得好处的。都说是九阿兄占尽了便宜,我看他才占便宜呢!若是真有孝悌之念,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将太子之位让给九阿兄?还闹什么‘杀子传弟’这一出?当谁都是傻子么?”衡山公主压低了声音抱怨,完全不掩饰愤慨。
“幼娘……”晋阳公主无奈地横了她一眼,“在姑母面前,不得无礼。”总说什么“傻子”——对四阿兄那些话深信不疑的阿爷又算是什么?
“真定姑母也觉得我说得对罢?”衡山公主扑到真定长公主怀里,撒娇地问。
真定长公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环视着晚辈们:“兕子、幼娘,此事你们绝不能牵涉其中。无论是青雀还是雉奴,都是你们的兄长,偏袒谁都不合适。阿杜如今更是尴尬,还是早些回武德殿去罢。”她也不该掺和在这件事中,早些离宫也安全些。
众人便纷纷起身,准备去向长孙皇后问安告退。然而,未等她们出得偏殿,长孙皇后的贴身宫婢便赶了过来,请真定长公主去寝殿说话。留下来的晚辈们想了想,只能坐下来继续低声议论。不过,她们都避开了魏王李泰相关的话题,只说了茶楼、茶肆、私宅以及女医院、女医学等事。
李治与崔渊最近也频繁来往于立政殿。原本两人该在武德殿习字作画,而后带着字画来立政殿请长孙皇后评点。但听说长孙无忌求见皇后,皇后又唤人去叫了李泰之后,两人便很默契地提前结束了习字,赶来了立政殿。
他们想知道长孙无忌到底说了些什么,无法自长孙皇后处旁敲侧击,只能靠自己的观察来判断了。对于李治而言,这种察言观色之举并不稀奇。他虽然从未刻意查探过阿爷阿娘的想法,但多年与嫡长兄李承乾、嫡次兄李泰相处,一个阴晴不定一个虚伪,不知不觉便促使他养成了辨别他人情绪的技巧。
两人有说有笑地穿过大吉殿,来到立政殿前,却正巧遇见了李泰及魏王孺子王氏。
李泰这两天春风得意,连举止都似乎比寻常多了两分傲慢之态。李治与崔渊过来与他见礼,他也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便举步欲走。不过,见李治乖巧地退在旁边,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阿爷面前许下的诺言,不禁觉得他有些碍眼。转眼又看到他身边的崔渊,更觉得胸口有些发堵:这可真是奇怪得很,他连太子都未当上,李治也远远不是皇太弟,却仍有崔渊这般的人才紧跟在他身边。若他日当真让李治当上了皇太弟,恐怕他的皇位与子孙都危矣。
想到此,李泰不由得有些烦躁,眼角瞥见身侧的王氏悄悄抬起眼,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看向李治,心里立即升起了一股无名之火,熊熊燃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皆燃烧殆尽。
“雉奴。”他缓步走到李治面前,双目中透着蔑视与寒意,“想必,你最近也听说了一些闲话罢?若是你听话,这些倒也不是不能成真。”
李治抬起眼,有些不安:“我……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阿兄放心罢。”
“谁知道呢?”李泰道,“不过,你要是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小心思,可别怨我心狠。呵,先前你与汉王走得那么近,谁知道你与谋逆之事会不会有什么干系呢?”
他的话中充满了毫无顾忌的威胁之意,令李治心口都有些发冷了。他双目微微红了起来,泪水在眼中转了转,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我与汉王叔只是讨论书画而已,也不知道他会挑拨大兄去谋逆……”
“总之,你好自为之。”李泰打断了他的辩解,冷笑一声,带着王氏扬长而去。
李治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哽咽起来。崔渊瞥了旁边的假山石一眼,十分配合地低声安慰着他:“大王尽管放心。谋逆之事若无实据,必定不可能栽赃。且与汉王来往之人多得很,难不成人人都有异心?魏王也不过是……借此警告大王而已。”
未等他的话音落下,衡山公主便气冲冲地从假山后跳了出来,怒道:“他以为自己是谁?!还没当成太子呢!就敢这么威胁九阿兄!若是日后成了太子,甚至成了皇帝,恐怕转眼就恨不得栽赃九阿兄了!!我绝不能让他如意!”说着,她便冲去了立政殿。
李治在后头喊道:“幼娘!别冲动!”
但衡山公主却并未停下,已然跑得远了。
“原以为假山之后有人为我们作证便够了,却不想竟然是幼娘。”李治皱起眉,眼圈依然微红,神色却十分从容,“我并不想让她牵涉其中。”
“事已至此,大王只能顺势而为。”崔渊道,“魏王已无兄弟之情,便是没有今日这一出,恐怕也不会多照拂两位小公主。大王往后更疼爱她们一些,让她们都能过得安宁幸福,便足够了。”
李治颔首,低声道:“我没能得到一位好兄长……一定会做一个好兄长……”
崔渊沉默不语:在皇权之下,所谓的好兄长又能持续多久呢?恐怕谁都不能确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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